2015年06期  
      实力
鲶鱼案
孟昭旺

 

1

 

晚上,马拉找我喝酒,短信是这么说的:今晚六点半,建华大街八旗羊汤,蒙古包,不见不散。

收到短信的时候,我正趴在床上修理收音机。那是一台老掉牙的机器,因为年代久远,它的商标早已经模糊不清,屏幕上两条脏乎乎的红线,让我想到中午被李露杀掉的那条鲶鱼。那条鲶鱼足有三斤沉,通体乌黑,背鳍坚硬,嘴巴两旁各有一条纤长的胡须,一颤一颤,散发着淡红色的光芒。我有点喜欢这条鲶鱼,我想,如果这条鱼变成人的话,一定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实际上,我根本不喜欢吃鱼。我天生胆小如鼠,一只壁虎就能把我吓个半死。因此,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吃鱼。我总担心吃进胃里的鱼突然间起死回生,它们会在我的肚子里游来游去,这样的话,我的五脏六腑一定会被搅得不成样子。我的妻子李露是个吃鲶鱼的好手,红烧的、清炖的她都喜欢。此外她还有一手绝活儿:把鲶鱼嘴掰开,灌进打碎的鸡蛋,放上香料上锅蒸。李露说,这样蒸熟的鲶鱼肉香味美,光滑鲜嫩,营养价值极高。她给自己的这种吃法起了一个奇特的名字:贵妃鱼。

起初,鱼是由我来杀的,这完全是李露的馊主意。自从李露发现我有胆小如鼠的臭毛病之后,她就把宰鸡杀鱼的活儿交给我干。她说,刘川,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你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浪荡公子了,你已经三十多岁了,应该承担起男人的责任,你要越磨砺,越锋芒。于是,在李露的督促下,我成了这么一个男人:虽然不擅长吃鱼,但是杀鱼却成了我的强项。渐渐地,我擅长杀鱼的本领在我那群朋友中间传播开来,每次去别人家做客,碰上吃鱼,他们就会叫我的名字,刘川!只要他们(或者他们的老婆)这么一叫,我就会很自觉地走到水盆旁边,拿起榔头,把那些鱼杀死。我和那帮家伙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从来不会失误。我杀鱼的时候,他们通常会忙自己的事情,看碟啊,抽烟啊,打牌啊什么的。只有当我把血淋淋的鱼的尸体拎到案板上,大声叫着他们的名字,他们才会对我的技艺赞叹几句说,不错嘛,刘川,你杀鱼的本事又有长进,你可真是杀鱼不眨眼。

还是说说我杀鱼未遂的糗事吧。今天中午,我按照李露的吩咐前去杀鱼,我把那条鲶鱼从水里捞起来,可是那个家伙并不老实,而且它也确实太大了,我说过,它至少有三斤沉,在我杀过的鱼里头,它绝对算个大块头,是胖子中的胖子。它黏糊糊的身子像个狡猾的气球一样在我手心里左右摇摆。为了不让它突然间挣脱,我只好用肚子顶住它的身体。它在和我较劲,它的身子用力往外翘,尾巴啪啪地打在我的手背上。不过,它显然不是我的对手。我是个胖子,我的肚子充满力量。那家伙挣扎了半天,终于累了,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我瞅准时机,用另一只手抄起身边的榔头,对准它的后脑猛地敲下去。敲后脑是我的杀手锏。我的朋友马拉是海鲜市场上鼎鼎大名的鱼贩子,他曾亲口告诉我,鱼的头骨是全身最脆弱的部位,比心脏和睾丸还要脆弱一百倍,后脑又是所有头骨中的软肋,轻轻一磕,保准毙命。马拉还说,不仅是鱼,人也是一样。一直以来,我用马拉教我的办法杀鱼,结果是弹无虚发一敲即中。但是,今天中午却出了点状况,我手里的榔头没有击中鱼的后脑,而是狠狠地砸中了它的后背。那条老鲶鱼随即从我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反弹到空中,又狠狠地拍在我的手上,在地上骄傲地摆来摆去。这令我十分失落,我端坐在水盆旁,眼巴巴地望着这条大难不死的鲶鱼,我为自己的这次失手懊恼不已。

当时李露正沉浸在美妙的梦乡中。李露有午睡的习惯,这个习惯雷打不动。此刻,我多么希望她能够继续睡下去,对外面的一切置若罔闻啊。但是,就在鲶鱼从我手中挣脱的瞬间,李露突然醒来了,她披着一件米黄色的睡袍缓缓向我走来。我看见她的眼角挂着一坨米粒大小的眼屎。显然,她本来睡得正香,如果不是被外面的动静惊醒,或许她将睡满整个下午。

对不起,老婆,我把你吵醒了。我说。

李露说,刘川,你闪开,我来吧。然后,她张开嘴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她从我手中拿过榔头,对准鱼的后脑敲击下去,同样一招制敌,受伤的鲶鱼给足了她面子,躺在地上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便死翘翘了。这真是一条迷人的鲶鱼:嘴巴扁平,双唇外翻,柔软的胡须飘洒在两侧,简直漂亮极了。我指着鱼的尸体对李露说,这条鱼前生一定是个美男子。李露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说,和美男子比起来,它其实更像一台收音机。我们没有继续争辩下去,我明白,李露是一个固执的女人,她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证明她在很多看法上跟我背道而驰。我把这次失误归咎于感冒,是的,这个秋天,我始终经受着感冒的困扰,头晕,鼻塞,浑身酸痛,喷嚏像出膛的子弹般一个接着一个。长久的感冒影响了我的发挥。确切地说,在我刚刚举起榔头的瞬间,我其实正想打一串喷嚏。李露摸了摸我的脸颊制止了我,不说那些了,亲爱的,它现在即将进入我们的肚子。

李露说完,用指尖在自己面前轻轻一挥,我听见“啪”的一响,那坨米粒大小的眼屎应声而飞。

 

 

整个下午,我都在修理那台收音机。北京牌的老式收音机。我先是切断了它的电源,然后用一把废弃的牙刷把机箱里面的灰尘清理干净,最后用改锥拆掉了几乎所有的螺丝。大学的时候,我学的物理专业,拆螺丝是我的拿手好戏。在一次电器组装比赛中,我只用了三分钟便拆掉了整整八十多颗螺丝。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堆零件,它们与旧杂志、打火机和几只散落的避孕套混在一起。我的床有点儿乱,看上去不像一张床,倒像一个杂货店,我睡在这张床上,像一名杂货店的伙计。这时候,我感觉到有些口渴,于是我打开冰箱,冰箱里有雪碧和可乐,还有一罐昨晚喝剩下的红牛。我掂了掂雪碧,又掂了掂可乐,最终选择了红牛。

李露竟然没在家,这让我有些担忧。这个吃鱼成瘾的女人,最近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失眠、健忘和焦虑像空气中的灰尘一样围在她身边,挥之不去。有一段时间,带她去医院打针成了我的必修课。我明白,她企图用注射进体内的液体,改变自己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但是很遗憾,她的这种做法是徒劳的,李露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除了日以继夜的精神恍惚,她身上还经常闹出一些离谱的笑话。比如,她经常会把张三错认成李四,她会抓住张三的衣服,大言不惭地说:我敢肯定,你就是李四。我们的邻居都有些害怕这个颠三倒四的女人,但是为了不惹她生气,张三只好对她说,没错没错,我就是李四。要是他们在路上碰见我,他们准会用挑衅的语气问我:刘川,你觉得我是张三还是李四?

今天早上,我的老婆李露突然对我说,刘川,我要去超市为你买一条红内裤。我说,我暂时不需要内裤,况且,我根本不喜欢红色。李露说,今年是你的本命年,穿上红内裤会保佑你平安。我对李露说,你搞错了,我今年只有三十二岁,三十六岁才是我的本命年,子鼠丑牛寅虎卯兔,你知道吗?十二属相你知道吗?三十六除以十二正好除尽,三十二除以十二,余八。李露显得有些惭愧,她说,对不起,你知道我的数学一向不好,我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年我的数学只考了73分,第二次更惨,只有62

李露去哪儿了呢?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红牛一边想。红牛在冰箱里放了一夜,有点儿凉,并且有点儿变味儿了,早知道昨天一口气把它喝完就好了。我坐在沙发上想,李露去哪儿了呢?我把红牛放在茶几上,打开那台修好的收音机。我有点儿不开心了,我想,这个没谱儿的女人,早知道就不该把她娶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接收到我诅咒的信号,李露竟然自投罗网地出现在门口。她的左手拿着几根竹签,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鼓鼓囊囊的,看不出装的什么玩意儿。她进门之后显得有点儿疲惫,她扶着腰,缓缓地坐在沙发上。她说,哎哟,累死我了。她打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团红色的绒线。这个令人头疼的女人,趁我修理收音机的间隙,竟然到毛线店买了钩针和绒线。

我本来要去买一条红色内裤的,但是,当我出门之后突然发现,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我要开始准备过冬的衣服了。于是,我放弃了买内裤的念头,在冬天来临之前织一条腰带才是当务之急,她这样解释道。

过来,李露对我说,让我量一量你的腰围。说完,她拿着皮尺向我走来。当她撩开我的衣服,看见我油晃晃的肚皮的时候,她又开始故技重施。你胖了,李露说,没想到,你竟然成了个胖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腰围只有两尺多一点儿,我清楚地记得,你的腰围只有两尺四到两尺五的样子。你还记得那年夏天你作为学校的升旗手负责升旗吗?你站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下,对着红旗敬礼,我站在操场的队伍里头,我觉得你瘦极了,就像你面前的那根旗杆一样。李露又搞错了,我可一点儿也不瘦,自打娘胎里出来那天开始,我就遭受着肥胖的困扰,李露认识我的时候,我比现在这个样子还要胖好几圈。毫无疑问,她又在说疯话。此刻,我懒得跟她计较,我说,是啊,这几年的时间里,我从一根水管变成了一只水桶。

李露被我这个比喻逗得哈哈大笑,她的嘴巴夸张地抖动着,眼角皱巴巴地挤在一起。她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我于是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当李露像熄火的机器一样止住笑声之后,她突然问我,晚上马拉是不是要请你吃饭?

是的,我说,实不相瞒,今晚马拉请我去喝羊汤,他最近又失恋了,心情一直不好,我想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李露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对我说,去吧去吧,不过你最好少喝点酒,喝酒对你的胃没什么好处,你应该多吃点儿菜,吃菜才是聪明的选择。

李露,你晚上想吃点什么?出门的时候我问道。

李露用五个字回答了我的问题,她说,鲶鱼豆腐汤。

 

 

真是幸运,门口恰好停着一辆出租车,“金鹏公司”的,编号是212,新款捷达,嫩绿色的车身,方方正正的形状,像是躺在床上的那台北京牌收音机。司机是个中年胖子,此刻,他正在用一根牙签在嘴巴里胡乱搅动。看起来,他的生活过得并不如意。六点钟正是用车的高峰期,下班回家的、出来喝酒的、超市购物的,还有混夜场的小姐们都将在这个时候倾巢出动,而这个懒散的胖家伙,竟然躲在车里百无聊赖地剔牙。

我从车窗外朝里望了望,司机大概被那根牙签伺候得很舒服,闭着眼,脚丫子翘到空中,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我敲了敲玻璃,问他,师傅,走不走?

大约过了半分钟,那个胖司机才把牙签从嘴巴里拽出来,犹豫了一下,懒懒地问我,去哪儿?

建华大街,我说,那里有个著名的八旗羊汤,我要去那里喝羊汤。

胖子似乎眼前一亮,说,上车吧,等你半天了。

跟所有的出租车司机一样,“金鹏212”也是个废话连篇的家伙。车一发动,他就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他说,哥们儿,我叫陈冬,耳东陈,冬天的冬。我可不是冬天生的啊,恰好相反,我是夏天生的。我妈说,生我的那天,气温足有四十度,刚一生下来,我就感觉自己被烤焦了,我以为自己生在了火炉里。我叫陈冬,他重复道,你可以叫我冬子,或者叫我三炮也行,开车的朋友都叫我三炮,这帮混蛋,没本事挣钱,就知道拿别人取乐。说到三炮,陈冬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显然,三炮是他的外号。尽管十分隐讳,但是我仍然果断地把它与夜生活的能力联系起来。

接下来,这个性功能旺盛的胖子,像是我失散多年的朋友一样,把所有的话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他一边开车,一边跟我侃侃而谈,从股票谈到世界杯,从世界杯谈到按摩小姐,又从按摩小姐谈到南京小龙虾。最后,他问我,你喜欢养鲶鱼吗?

什么?我说。

陈冬说,我的老婆在鱼缸里养了一条鲶鱼,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你肯定觉得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老婆?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更奇怪的是,那条鲶鱼在鱼缸里活了三年,竟然还没有死。真的,有一次,它仰面朝天地躺在水里,整整三天一动也不动,我以为它死了。可是,正当我打算把它捞出来,处理掉时,它竟然又一下子翻过身来,摇头摆尾地游起来。我敢打赌,它是活得最长的鲶鱼。我们都管它叫老不死的,我想,再过几年老不死的就要成精了。

你为什么不考虑把它杀死呢?我说,杀鲶鱼是我的强项——我老婆最喜欢吃鱼了。

是啊是啊,事实上,我早就想杀死它了。问题是,我的老婆根本不喜欢吃鱼,她只喜欢养鲶鱼。陈冬说,女人啊,就喜欢跟自己的丈夫背道而驰,这真是令人搞不明白。

我不住地点头表示对此深有同感。

陈冬大概对这个关于老婆和鲶鱼的话题感到了厌倦,他从兜里掏出一支“小熊猫”,又拿出一支递给我,来一根?

我摆摆手说,我不抽烟,谢谢。我不是跟陈冬客气,我确实不抽烟,我说过,我胆小如鼠,我害怕抽烟会把我的肺熏成烤红薯。

陈冬把烟收回去,给自己点上,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说,其实,我今天就是特意去喝羊汤的。陈冬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一条短信:今晚六点半,建华大街八旗羊汤,蒙古包,不见不散。

这么说,你认识马拉?我有一种预感,接下来将会发生很有趣的事情。

是啊,陈冬说,马拉是我高中时代的好朋友。那时候我们俩经常一起逃课,看录像、打台球、玩游戏机。我有一辆大洋牌的摩托车,但是我不敢开,马拉敢开,他从小就是英雄虎胆,他开着我的摩托,驮着我在大街小巷里四处闯荡,那时候,我们就像两个著名的街头霸王。马拉最近失恋了,他找我出来一定是为了喝酒,说不定,喝多了还要陪他去找按摩女郎。

可是,我并不认识你。我说,我和马拉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一个叫陈冬的朋友。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呢?我叫刘川。

嗯,陈冬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摇摇头说,他好像也没有提起过你,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就像我们刚才的谈话,我们从股票谈到世界杯,从世界杯谈到按摩小姐,又从按摩小姐谈到王美丽,从王美丽谈到小龙虾,它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了,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川,我提醒他说,我们刚才并没有谈什么王美丽,我们只谈到了南京小龙虾。

也许吧,陈冬狡辩道,按摩小姐就是王美丽,而王美丽最喜欢吃小龙虾,这样总可以吧?

我还想继续辩论,但是陈冬突然踩了一脚刹车,从嘴巴里飘出两个字:到了。

 

 

在喝酒这方面,我一向坚持三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多喝。倒不是我酒量不行,而是我迷恋这种有酒不喝的状态。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癖好,就像很多腰缠万贯的人,偏偏喜欢偷些钥匙链、打火机之类的小玩意儿一样。

八旗羊汤是个老招牌了,因为有些年头,霓虹灯的“旗”字少了右半边,看起来像是八方羊汤。

门口站着两位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她们似乎正在斗气。那位高个子姑娘,她像是被蚊子叮过,光滑的额头看上去仿佛镶了一枚图钉,因此遭到了对面姑娘的取笑。高个子姑娘极不高兴,一边捂住头上的那枚图钉,一边讽刺她的同伴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妖精”。两位姑娘正为此忙得不可开交,我和陈冬只好径直走进去。

毫无疑问,这将是一场其乐融融的晚宴。酒桌上一共坐着六个男人,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胖子,并且一个比一个胖,整个房间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面包房。我和陈冬找了靠门的位置坐下,感觉像是把两个面包扔进了面包堆里。旁边立刻有人给我倒上酒,说,马拉,你真不够意思,又迟到了,罚酒,罚酒!

我被搞得哭笑不得,显然,这是一场误会,刚才这位朋友跟我们一样,是被马拉的短信请来喝酒的,不过,他并不认识谁是马拉,于是把我当成了马拉。我放下酒杯,委婉地纠正道,对不起,老兄,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不是马拉,我是马拉的朋友刘川。

怎么会呢?旁边立刻有人站出来反对,我们都是接到你的短信才赶来聚会的,你不是马拉,那么谁又是马拉呢?

我声明,我不是马拉。我叫陈冬,我是马拉的朋友,我的外号是三炮!陈冬立刻为自己澄清。陈冬在关键时刻总是能抢先一步,并将我逼上绝境,我真佩服我自己,居然认识这么一个习惯于卖友求荣的家伙。我只好接过陈冬踢来的皮球,信誓旦旦地说,我也不是马拉,我是刘川,我跟你们一样,也是接到马拉的短信才赶来赴宴的!

还好,关于谁是马拉的这个话题,很快就被岔开了。既然大家聚在了一起,喝酒才是最重要的。在没有确定谁是马拉之前,酒杯成为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很快,我们都被这种气氛感染,端起酒杯源源不断地灌进胃里。

陈冬这个家伙肯定喝高了,手里端着一杯酒,晃晃悠悠地说要跟我喝一杯。喝完之后,他把嘴巴凑到我耳边悄悄问我,你真的不是马拉?

滚!我冲他叫道,别他妈的再叫我马拉,我告诉过你一百遍,老子不是马拉!

王美丽!陈冬也有些生气,冲着门外喊了一声。一位姑娘立即应声而入。我没喝多少酒,有酒不喝是我的嗜好。我很快认出了这个名叫王美丽的姑娘,她额头上的图钉出卖了她的身份。

王美丽,你告诉大家,他是不是马拉?陈冬故意跟我较真。

是的,先生,他正是马拉。但是……我不是王美丽。王美丽说。

我长叹了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我说,好吧,我承认,我是马拉,你满意了吧。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为了让我彻底心服口服,陈冬再次翻出手机里的短信拿给我看。他说,马拉,这是你发给我的短信,你记得吗?你约我今晚到八旗羊汤喝酒,你说你最近失恋了,需要找人发泄。

是的,我说,我承认我就是那个该死的马拉。是我给你们发了短信,让你们到八旗羊汤吃饭。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是因为失恋才把大家请来的。我已经结婚了,我的老婆叫李露,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虽然我们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她仍然是我货真价实的老婆,你们说说,一个有老婆的人,怎么会失恋呢?

也许你的老婆正在跟别人鬼混,她出墙,你就失恋了呗。这句无中生有的话,出自我对面的那个光头。说完之后,他舀了一勺羊汤,仰脖儿“咕咚”一声喝下去。

这个无聊的话题,我一点儿也不想再说下去,没劲。

陈冬端起酒杯敬我,他说,马拉,来,咱哥儿俩喝一杯。我和你是多年的朋友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你骑着我的大洋牌摩托车,驮着我四处游荡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陈冬说,十六七岁的你是个什么样子呢?那时候你留着长发,穿着一身绿军装,骑在摩托车上显得英姿飒爽。你经常翻过学校的围墙,到附近的镇上打台球,镇上很多人因此认定你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其实,他们不知道,当时你正暗恋着一个名叫王美丽的女生,你留长发是为了她,骑摩托是为了她,打台球也是为了她。

还有,陈冬继续说,那时候你很瘦,你的腰围只有两尺多一点儿,你站在水泥地上就像一根水管。可是,转眼间我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些年,你做了不少生意:修车、发传单、卖报纸,这些活儿你都干过。最终你还是靠贩卖鲶鱼发了家。

陈冬说,马拉,你这些年一直遭受着失恋的困扰,你谈过十几次恋爱,均以失败告终。作为朋友,我对你的遭遇表示同情,但是我要劝你,终身大事还是要抓紧,毕竟,你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顺便说一下,今年是你的本命年,都说本命年会有厄运发生,所以,你最好穿一条红色的内裤,这样老天就会保佑你平安。还有,马拉,你最好在腰里系一条绒线织的腰带,这样会使你的身体万无一失。

陈冬最后看了看表,他打算停止自己的讲述,并给自己的演讲做一个总结。他说,马拉,现在是夜里十点三十五分,你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身边,你应该在去往刘川家的路上——刘川的老婆已经为你准备了香喷喷的鲶鱼豆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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