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8期  
      新锐
从《告别时分》看小说的故事性与形式创新
王虹艳

 

   叶建锋的小说叙述从容专注,他的作品几乎都有一个自说自话的独立的气场,叙述者心无旁骛,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不愿意迎合时下的流行趣味,或者讨好可能的阅读者。这种娓娓道来、不急不躁的叙述心态是一个成熟作者的表现,而叶建锋才刚刚起步,因而他专注于内在世界的主体姿态是弥足珍贵的。

  当前的很多小说习惯于讲故事。一个好故事本身可以为探究人性深度提供阐释空间,尤其这个时代各种信息狂轰滥炸,离奇惊悚的犯罪故事俯拾皆是,这为写作者提供了充足的素材库。但是,真正从故事中开掘出深度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很多故事只是力图去还原现实,而不是以充沛的想象力去开拓或是发现现实,因而小说中的故事往往不及现实中的事件或案件给人更多遐想。

  过多地追求故事性也常常会导致叙述上的失控现象。比如忽略人物或者情节本身的逻辑,直奔离奇的故事而去。有些小说看到紧要处常会令人费解:这个人物为何心生杀机?那个人物怎么突然放下屠刀?按照他(她)一贯的性格特征,他(她)此时很难做出这样的抉择。这显然是作者早就预设好的情节,而且在还没有铺垫到位时,便生拉硬拽着人物奔向这个结局。其实再离奇的故事,也无非是为了揭示人普遍存在的状态;再隐秘阴暗的内心,也是由普通且合理的心理过程一点点演变而成。小说脱离了这些过程便很容易止于猎奇心理——停留在表层的故事框架上,没有血肉肌理的填充,一意孤行地走向离奇而不顾及叙述自身的逻辑。如果小说只聚焦在故事而不讲究叙事艺术,不在意语言文字的锤炼和形式运筹,小说存在的合法性便令人质疑。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叶建锋的小说能够跳脱出来,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看惯了各种以故事为主线的小说,再看叶建锋的《告别时分》,多少会有一种陌生感,因为它通篇由对话组成,对话与对话之间,以主人公的思绪、行为串联。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背景与人物都模糊不清。我们能够知道的是,男女主人公三年前相遇,但那仿佛是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注定没有交集。如今再相遇,时间似乎是对的,但是缘分已经过去,他们看起来像是有些陌生的熟人,一遍遍地回忆,诉说,却依然不能挽回什么。时间与情感的关系,以及对时间流逝的感悟、对人意识中稍纵即逝的诸多微妙感受的细致描摹,是小说叙述的主要范畴,而这些基本上是通过零零散散又温情脉脉的对话完成的。

  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和情节设置,没有场景描写,没有人物塑造,没有明确的主题,小说还剩下什么?作者捕捉细节运用语言的才华,小说的形式感、多义性以及写作者借此展示出的思想深度,被分外清晰地凸现出来。写作者内心在对抗空虚时所表现出的追寻意义的强大愿力,成为小说的支撑力量,也让作品流溢出不媚俗的姿态。正如小说《告别时分》虽没有故事,但是有令人沉静下来的语言和节奏,具有感染力的氛围和情绪,以及耐人寻味的省悟之语。这样的小说与当下我们熟悉的“故事小说”不同,它令人想到的是不一样的文学传统。

  很多人看小说时都喜欢归类,比如某小说是属于主旋律的,某小说是模仿80年代先锋派的,某小说类似于卡夫卡式表现主义的……尤其对那些比较生僻的小说,归类是初步的评断。这种标签式阅读习惯有好处也有坏处,好的是会在类比中找到一些异同点,便于更快捷地理解作品;不好的是容易先入为主,少了一些新奇感。在看《告别时分》的时候,我也免不了“贴标签”。首先想到的是法国的“新小说”,还有著名的作家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这部电影根据“新小说”派的旗帜性作家罗伯格里耶的小说拍摄,导演是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阿伦·雷奈。在这个公认的晦涩难懂的电影里,一个男子不断向一个女子诉说去年他们俩在马里昂巴德时的事情,而女子却完全不记得这次邂逅。在男子的话语轰炸下,女子最后终于也信以为真,随他一起离开。电影只是几个对话场景的拼贴,没有故事和背景,好像一场场心理治疗一样,充满了魅惑般的催眠意味。

和电影中的这种说服与被说服的关系不同,《告别时分》则是在温馨惆怅的氛围之下进行的知己般的对话。小说开始便以对话形式交代了这是分别三年后的一对男女的重逢:

 

  这么远的地方遇见你,真是一个意外。

  是的,像是被人安排的玩笑。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整整三年没有再遇见你。

 

  男女主人公谈论的多是情感问题。在时间的磨蚀中,有一些情感慢慢变得苍白无力;也有一些愈发晶莹剔透,宛若珍宝;还有的情感经过时光之河的滤汰不仅没有变得稀薄,反倒刻骨铭心地沉淀下来。小说记叙了这些纷繁复杂的感受是如何一点点袭上心头,最后成为主人公能够把握的情感认知。对于小说叙述来说,细化这些琐碎的情感变化过程是有难度的。《告别时分》采用具有互补性质的不断递进的对话,来完成这一过程并进行情感的形而上追问。

  但是没有伙伴,会失去不少乐趣,也没有人可以陪你说话。

  是的,没有人可以陪着说话。但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就好像,有你的情绪伴着你,和你分享同样的一件事情?

  是这样,那时候离自己的心里会近很多,可以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情。

  只有当你远离认识的人,当你不被周围的朋友所左右,才会遇上这样机会。

  是的,只有摆脱了这些束缚,去除了身上无关紧要的东西,那时候才会感觉是和自己在一起。

  对于任何人而言,这是了不起的情况。

  男女主人公互相之间存有好感,彼此信任,他们漫不经心的“谈情说爱”中常常出现一方对另一方话语的重复与确认。这种对话方式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的两个自我或者是一个人的阴阳两种属性的彼此探寻。也就是说,所有的对话细读之下,都仿佛是一个人的“独语”,或是一场充满思辨色彩的精神游历。

  两个人物既是对话的主体,也是话语塑造的对象。著名文学理论家巴赫金认为:对话是人类生存的本质,生命至少由两个声音构成,一个声音永远无法构成生命的基础。人在对话中建构了一个更加丰富的世界,展示出更多的可能性和多元化的价值观。在《告别时分》中,叙述者通过主人公的对话,不着痕迹地向存在的深层空间开掘——在不断流逝的时光里,人与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心意相通?男与女、情与欲、分别与相逢、孤独与喧嚣、对话与独语,是完全对立的词语,还是一体两面的概念,或者他们从根本上就是边界模糊的近义词?不同范畴、不同的意义场在对话中彼此牵连碰撞,原本壁垒清晰的对立变得模棱两可,也不再重要,未来可能生成的新的关系、新的意义才是更加令人期待的。

  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一样,《告别时分》虽没有故事,但却有很强的戏剧感,类似实验话剧的剧本,更强调向内的戏剧性,而不是情节上的戏剧性冲突。精神上的困境是这篇小说最大的矛盾,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如何从自我的困顿中突围是小说最大的悬念。探究人生与情感真相的冲动,成就了小说的理想主义色彩,探究的精神主体在直面自我内心的真实方面,也丝毫不逊于传统戏剧中的英雄人物。小说没有高潮,但有细微的情绪的起伏波动,也无所谓开始或者结束,它只是对现实中某几个片段的截取。小说的结尾说:

  “所以没有问好,也没有道别。就好像生活中多数人和多数人的相遇,不值得纪念。只有这一次,好像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道别,可是,真正能说却觉得都已经说过。”

  而在这些片段之前和之后,存在的烦恼、畏惧恒常存在,人无法从根本上摆脱这种状态,因而人对于自身存在状态的思考和追问也是永无休止的,恰如小说中发生在不同场景的对话一样,绵绵不休。

  事实上,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实验话剧”、“探索电影”之后,真正的艺术形式创新变得非常困难,很多具有实验色彩的小说往往都有着似曾相识的面目。但是,所有朝向探索实验的努力都是令人尊敬和期待的,因为好的汉语小说只会诞生在这种努力之中。也正因为如此,叶建锋的小说创作虽然才刚刚开始,但却值得推荐和期待。

  以语言文字叙述故事,是作家的基本功,但不是其终极目的,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作家都应该有更高贵的使命去完成。当下的小说过多地纠结在故事中——婚外恋故事,官场故事,犯罪故事,收藏故事,谍战故事,成长故事……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其实只是一个外衣,小说的精神之核往往隐含在故事背后。因为一篇小说的魅力不仅在于故事进行中给读者带来的愉悦,更在于当它结束时能给阅读者带来哪些回味与反思。内心的波澜起伏永远比情节的惊心动魄更意味深长,契合心理以及生命的真实状态,比客观呈现现实世界更接近现实主义精神。小说在故事之外还应该有更精彩的东西,或者说没有故事,小说也应该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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