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8期  
      实力
凉亭
王建潮

 

妻子跟我提起她家乡的凉亭,源于我写了一篇文章,考证本地的凉亭。我有一个习惯,写好文章,总要先读给妻子听。我坐在电脑前,边看边读。她则站在一边,聚精会神地听。妻子不喜欢看书,但很乐意成全我。就在我读那篇文章的时候,她说,你怎么不写我们村的那个凉亭?我说,有什么好写的,那个破凉亭!她说,就凭你去坐过,也应该写一写啊!我说,总归要有点典故之类的。她说,有啊!那个凉亭我确实去过一次,当然是她带我去的,极普通,没有一点特色,离村子大约里把路。现在,那条路已经荒废了。不过,凉亭的边上有几株古老的大树,倒有点沧桑的味道。她说她还在村里的时候,一到晚上,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会去那里约会。那会儿,恋爱还是羞涩的事,相恋的对方在白天是不敢手拉手的。但晚上就不同了,有些年轻人胆子大着呢,就在凉亭里做起那个事来。村里都知道的,但谁也没有说。

“这就是典故啊?”我开玩笑说。

“一定要典故吗?”

“至少要有点值得写的东西啊。”

“肯定有的。”

“你是说,你晚上也去过凉亭?”

她听了我的话,就把脸唬下来了,半天不和我说话。她不和我说话,我也就不和她说话。我知道,她心里肯定很难受。结婚这么多年,相互不说话的情况很少,不过,近来这样的情况多起来了,也许责任在我。我有时候觉得生活太平淡了,又生不出别的波澜来,就喜欢开一点小小的玩笑,就像今天这样的,我说,你晚上去过凉亭吗?

实际上,像这样的玩笑,我们也很少开了。岁月无情,消磨了我们之间的许多传统,无论好的坏的。事业有成后,我喜欢起文学来,妻子是不喜欢的,但是,对于我喜欢的,她都喜欢。然而我知道,在我读给她听的时候,也许是在惩罚她。我现在经常出差,有时候要在外面逗留好几天,而原本是不需要这么多天的。在家里,妻子看电视,我就到书房里看书或敲几个字。我们之间的话变得很少很少,当然,这个过程是渐渐的,以至于当我突然感觉到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正月初一,我和她到她娘家拜年。是个大好的天气,气温总有十七八摄氏度,大家都说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正月。吃了中饭,我提出去走走。妻子说好。出了村,就拐上一条羊肠小道。路上长着厚厚的草,全枯了,现出温柔的样子。我们踩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原来,这条路很宽的,现在走的人少了,就变成这样了。”妻说。

“是啊,什么东西都是这样的。”

“就在这里,我碰到大忠的。”

“这里吗?”

“喏,就在那个塘的坝上。”妻用手指了指,“那年我二十一岁。我推着辆独轮车,去大唐坞的田里拉稻草,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他的。他一个人,赤了个膊,在坝上走来走去,嘴里咬着一根青草。”

“然后,他叫你了?”

“没有叫,他只是走过来了,边走边穿好了上衣,跟着我。”妻说,“跟了有一段路,我有点害怕起来。当然不是那种害怕,而是另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害怕。他穿一身军装,一米七五的个子,我后来愿意和他交往,就是喜欢他的个子,我很般配的。”

我的心里酸了一酸。瞄了一眼比我还高半个脑袋的妻子。但我不动声色。

“那是七月里最热的日子,下午一二点钟的样子,农忙的还在家里休息。我不休息,是因为这点活迟早要我做的。我的两个姐姐都在城里做小工,弟弟还小,我戴着顶笠帽,穿一件厚厚的外衣,我怕被太阳晒黑了,我想我会马上到城里去的,那时天天跑村口的小店,看有没有我的信。”

“我写了信,可是你说没有收到。”

“不晓得你到底有没有写。”

“我发誓。”我说。

“我的心一点点冷下去了,”妻说,“但我还是想到城里去。我准备农忙一结束就要爸爸帮我去城里看看。”

“原来我不来找你,你也要来的?”

“但不会再到你们厂了。”

“这么说,如果我不来,我们恐怕不会再见面了。”

“很有可能的。”

“这么说,我来对了。”

“这是你的事。”

我的心有点受伤,我不喜欢妻子这样的口气。她一直是温顺的,但我不能把它说出来。这算得了什么呢?

就是那天,她带我去看了那个凉亭,在我眼里,那实在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那么破败的一个东西。可是,在那同样破败的小山村,确实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地方用来陪客人走走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哪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风景呢?

“我在前面走,他就跟着,一声不响的,”妻接着刚才的话头,神情柔和起来,“跟到田里了,他才问我,你是这个村的,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我都问一句答一句的。问到名字的时候,他从袋里取出一支笔来,在手心里写下我的名字,再张开手来让我看,是这样写的么?”

我特别看了看妻的脸,我看到了一种神往的表情。

“然后,他帮你推车了?”

“我忘了。但他肯定帮我缚好了稻草,车子好像还是我自己推的。不过,不过……因为会推独轮车的人很少。你不是尝试过么,不是走不了几步,就摔倒了?”

我不去理会这些。我推独轮车,纯粹是一种玩乐。

“第二天,供销社的小良带着他来我家玩,说起来小良还是我的远房亲戚。他向我爸爸介绍说他叫大忠,是源溪部队的司务长。这次他们拉练到我们村,大约要驻扎一个月。爸爸参过军的,也觉亲切,就和他聊起来,聊得还算投机。后来,他一有空就来我家。”

“你们就这样确定关系了?”

“没有,从来也没有确定过关系。”妻叫道,“其实从一开始,爸爸就不同意。一方面,他的老家在安徽,爸爸问他复员后能够留下来吗,他支支吾吾的,没有痛快地回答。他是志愿兵,如果有这个想法,是可以通融的。”

“你说他竟然不想留下来?”

“我开始也不懂,”妻说,“问他,也期期艾艾的……”

“是什么原因呢?”

“也没有什么,”妻淡然地说。但我还是看出来,她的思绪有那么一会儿神游到很远很远。“……他这个人有个缺点,很大男子主义,说话又直。有一回在我家吃饭,竟把吃剩的饭一古脑儿地拨到我碗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他走后,爸爸就说,我们阿丽不需要这样的人来管制的,以后不要与他来往了。”

“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以后还继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他经常来找我的。我这个人就是心软,他来找我,我又说不出太绝的话。何况,一个女人,有人喜欢心里也是高兴的。”

这句话让我很不是滋味。

“可是,不久我就来找你了,让你再去我们厂里做,你马上就动身来了。”

“是啊,你一来,我就什么也不顾了,第二天就到厂里报到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她见了我是那么的欣喜。一年前,她与许多乡下妹到我们厂里做小工,她长得特别好看,我就喜欢上她了。可是,大半年后,厂里形势不好,要辞掉一批人,她也在其中。我当时是厂里的机修工,如果我坚持,她是可以留下来的,但是我竟然害怕起什么来,就没有提出来。离开厂里的时候,她们这些姑娘都哭了,尤其是她,哭得声泪俱下。要知道,那时候来城里打工,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你到厂里后,应该知道我的心意啊。”我说。

“你从来没有提出过。”

“但你应该晓得的。”

“你不响,谁知道?那时候,你一直高高在上的。”

我很喜欢她,但我的父母不喜欢乡下妹。不过我一直把她当作恋人,然而,我没有从行动上明确地表现出来。

“这么说,如果他留在杭州,你会继续与他来往的?”

“我也不晓得,”妻说,“但在他决心离开杭州,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他家乡的时候,我才断然拒绝他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留在杭州,你就会跟他了?”

“他不会留在这里的。”

“他如果留在这里呢?”

“他不会留在这里的!”妻坚决地说。

“总之,你拒绝了他——他什么态度呢?”

“我忘了。”

“你忘了?”我扯了一把带齿的茅草,“这种事你说忘了?”

“什么这种事?”妻说,“本身就没有什么事。”

“哼,吃剩的饭都拨到碗里了,还说没事。”当我喊出这句话来的时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妻呆呆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一样。确实,我这样的形象,是妻子没有见到过的。

然而,怎么会没事呢?事多着呢。我先说一样小事吧,我记得很清楚,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走出厂门小便,发现在离厂子不远的电线杆下,你与他挨得近近的,然后,你把一样东西塞给他,转身跑了。

妻睁大了眼睛,仿佛被谁剥掉了衣服一样。我原本还想把心里的秘密讲给她听的,看了她这模样,我决定永远缄默下去了。那个晚上,就在她跑进车间的当儿,军人追了过来,我拦住了他。他的神情很痛苦,他和我讲了许多的话,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娘们。然后,他把一只袋子交到我手里,让我转交给她。我答应了。我打开来一看,是一双大尺码的男式皮鞋。它成为棘手的东西。我曾经把它放到她宿舍的门口,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把它偷偷地丢到厂后面的渠里去了。男人说,他不会再来这里了。

那时候,我正热恋着她,这多奇怪啊!我只在心里爱着她,表面上却一丝也不显露出来。我太年轻了,我得听父母的,但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聚她为妻的。

“有这样的事吗?”妻说。

“我亲眼看见的。”

“真忘了。”

“真忘了?”

“多久的事了!”

“有些事,多久了也记得住的。”

“也许我真的还欠他一样东西呢。”妻说,“你要听嘛,是他的一双鞋子。它也许还在老家的鞋柜里呢!”妻的神情让我琢磨不透,“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的时候,我的一只凉鞋,扣子坏了,不好走路了,他就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往里面塞了许多稻草衣,蹲下来,让我穿上,而他自己赤了双脚,就这样走了。后来,他没有要去那双鞋。”

“一双绿色的军鞋?”

“大约是吧。”

“你不会生气吧,”妻说,“这都是你要我说的。”

“我会生气吗?”

“实际上,我是不会跟他的。”妻说,“他曾隐约跟我提起过,他在家乡有一个娃娃亲——他们那里都这样的。他不喜欢,可是又觉得对不起人家。这方面,他是个懦弱的人。加上我的坚决,他就没有坚持了。”

妻子走到前面一点,我不能看到她的神情。我看了看她的背影,还是那么苗条,我想象她二十一岁的时候,走在这条小路上时的情景。我同时也想象起那个一米七五个头的军人,赤着膊,咬着一根青草的样子。

“喏,就是前面——咦,几时没有了?”妻子自言自语。

我看时,见路边的一块空地上有几个圆圆的石礅,边上是几堆倒塌的泥墙。这就是凉亭的所在地,妻子念念不忘的地方?“过路人避雨休息都在这里的,”妻说,“倒了,真是可惜。”

妻蹲下来,抚摸着那些刻着纹理的石礅,她似乎在想着一个遥远的往事。她的伤感,颇影响了我。但是,一个凉亭而已啊,没必要这样吧。

“你在这里坐过吧?”

“当然了。”

“与大忠也坐过吧?”

“不是也与你坐过么!”

“我是说晚上。”

“你怎么了?跟你说过的,我们从来不在一起散步的——除了第一次在这里碰到。”

“那你们的恋情是怎么发展的?”

“我们不算恋爱的。我们只是彼此有点好感而已。我们没有实质的东西的。”

“可是,后来他拉练结束,你还和他来往,并且帮他的两个妹妹寻好了工作。”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他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自作主张。他就那样不声不响地叫来了两个妹妹,带到我做工的地方,让我介绍工作。我没有办法啊,既然来了,好帮忙还是要帮忙的。刚好厂里招人,就进去了。”

说得真是轻巧啊。可是当年,厂里谁不在后面议论啊,还没有过门的人,要这么尽心竭力地帮男方,租房子,买生活用品,忙忙碌碌的。

“他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他爸早没有了,娘也常年生病,下面又有几个弟妹,他像个爹似的。”

“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是不错。”

“听说,他原来是想把全家人都搬到这里来的。”

“我也不晓得,这是他的事。”妻子淡然地说。

现在我还能记起来那两个姑娘,瘦瘦的,胆子很小,仿佛被霜打过的青菜一样,而且动手能力很差。几个组长经常到我这里告状,说没有见过这么笨的人。我承认,当时已是副厂长的我,确实动用了某些职权。她们好像做了没几个月就走了。也许是她们真的不适合这里的工作。期间,大忠还经常来,名义上是来看望他的两个妹妹,与她也没有特别亲昵的表现,然而,大家还是看出来,他主要是来看她的。

“听说有时候晚上,他睡在你们的集体宿舍?”

她的脸色陡变。“你信吗,那是人家造谣。”她说,“是有一夜吧,我们两个女的上夜班,他与我同事的男朋友借宿过一晚的。”

“可是我听说,有时候,你们四个一起同睡一个房间的。”

她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变得这么龌齪了。”

我在心里想,我才不龌龊呢,龌龊的是你呢。然而,毕竟没有亲眼所见,但这些流言蜚语一直郁积在我的心里。在我与她约会,与她有了实质性的接触时,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忸怩、羞涩,这更增加了我的疑惑。然而当时的我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并不懂得个中奥秘,一品尝到女人身体的美妙,就忘了别的事情,只把这点疑惑闷在心里。后来结婚,整个生活几乎倒了个个,一切抛头露面的事都是妻子在做。我因为做过几年副厂长,尽管是一个不起眼的乡镇企业,下岗了,也不愿意再去打工,就呆在家里,坐吃山空。而妻子不在乎这一点,一个人去摆摊,卖水果卖蔬菜,什么都干。后来进了商店,我才肯帮她点忙。可以说,我们的家是妻子一手支撑起来的。现在,我们的生活好了,我们开了几家连锁店,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钱进账,我呢,也光鲜起来,出入于生意场所,人家也黄总黄总地叫。但我却害怕起来了。妻子现在变得病恹恹的,她说她感到吃力了,她说她想好好休息了。我害怕妻子真的什么都不管了,一旦完全脱离了妻子的束缚,我的心就会活起来。我甚至于会很较真于她以前的一切,我会认真地询问她以前的许多细节。如果她说,“是的,就这样。”“你不是一清二楚吗?”我该怎么回答?我的心里会不会产生一种厌恶感?从此,我的生活将会是另一种样子。

我不会为了补偿,而去出轨,纯粹是为了尝一尝处女的味道。她会怎么样呢?她会痛苦吗?她会大哭吗?她会离开我吗?

至少现在我还不会这样尝试。但这似乎是悬于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不晓得何时会落下来。

今天,这么好的日子里,妻子却与我讲起我的怀疑来,而且是那么的坦然,也许只有心里无挂碍,才会如此坦诚吧。也许她真的在心里记挂着他呢。又也许她觉得丈夫与她的关系实在太过融洽,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到他们的关系。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一遍遍地问她以后的故事。然而,每每讲到紧要处她就不讲下去了。而我呢,也不便太过赤裸地问下去。否则会使她生出别的想法来。

但是这块心病,却是生了根,抽出了芽,怎么也压不住它了。

我于是说,如果对面突然走来了大忠,你会怎样。她说,这是不可能的。我说,如果可能呢?她说,就笑笑了。她说,如果生活不愉快,会有别的想法,像现在这样,想的时间也没有啊。我大笑。

我说,不晓得他现在怎样了?她说,他不会很差的。我说,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呀!如果他变成董事长了,他可能会想方设法来寻你的,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就不会有这个心思了。她说,怎么能这样想呢——不过,他也不会差的,当然,我说他不会差,是说他不会成为一个混混的,他至少会是一个驾驶员,是的,他肯定会是一个驾驶员,就是那样的。她这样一说,我的心就放下来了。

我们在石礅上坐下来,从遗址上看,凉亭比记忆中的还要小,它处于一个高坡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我们来的路比较平缓,而在另一边却很陡很长。这个凉亭应该是为了另一边来的人而建的。他们走累了,就在这凉亭上歇息,缓过劲来,继续赶路。

我站起来,想到凉亭的另一边去看看,妻子说,那里没有好看的东西。我说不是有一口泉吗?她说,这么久没有人打理了,早荒废了吧。原来是很好的一口泉,很甜的,大家渴了,就直接趴到水里去喝。我说,你一定喝过吧。她说,当然啦,真的很甜呢。我走过去,果然发现那里被一大片杂草树木掩住了。我只好回来,坐到原来的石礅上。

这时候,妻子已走到那几株古树下,我发现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她的一只手轻抚着粗糙的树干,脸几乎凑到树干上了。她听到我的声音,就回过头来。

“他来找过我的,”妻子突然说,“……他找到阿妹,她工作的地方他去过的,问我的情况,妹妹没有告诉他,只说我已经结婚了。他也就走了。”

“他肯定到过厂里的。”我说。

“也许吧,“妻说,“但那时候,厂早卖给房产公司了,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就像这里一样。”

“这是多久的事?”

“我们结婚四五年后吧。”

“他是特意来找你的?”

“不可能的,”妻说,“肯定是路过的。他没见到我,也就走了。这方面,他做得很决绝,他知道我不喜欢他的家乡,就不再勉强了。不过,实际上——就是知道他来找我,我也不会见他的。我就是这样的人,既然分手了,就断了,我不喜欢婆婆妈妈的。”

这个我信的,妻子的表现有目共睹,我们的生活够和谐的,可以说是人见人羡的一对。不过,有时候我会这样想象,他真的来了,并且与妻子见了面,他会不会像我一样,看见一蓬杂草几株树木的阻拦,就放弃了追索的念头?

我走向那几株古树。妻说,回去吧。我说,还早呢。古树确实很古了,有一人围大。我不晓得它叫什么名字,这方面我总是欠缺。我在那几株树旁逡巡,妻说,走吧,时间不早了。我说,还早呢。妻好像生气了,转了身就走。

到了晚上,妻与几个姐妹开始聚在一起聊天看电视,我被人拉住了去打扑克。中途,我找了个借口,一个人走到凉亭去。在一株老树的树干上,我用手机微弱的光芒,看到了几行用刀刻着的字。

一九九四年,忠,丽

一九九五年,忠

一九九七年,忠

二○○二年,忠

二○○七年,忠

我不是木头人,我承认看到这几行字的时候,我的血都倒着流了。一切再明了不过了。我和妻子结婚是一九九四年,第二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忙着生意的妻子,很少外出,但后来,一年里妻子必有两次回到娘家去。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农忙。春节不用说了,我陪着;农忙,她就一个人去,她说必须去。农忙是什么啊,对农民来说,是比春节更加重要的日子。后来,父母年纪大了,子女生活好了,田早不种了,但她还是去。看望父母,还有比这更好的借口吗?现在看来,那是她的节日啊!我的手机快要没有电了,我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走出几十米远了,又转回身,因为我又想起妻子的神情了。我走回去,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

 

清明那天,我与妻子到湖边的公园散步,这样清闲的日子实在不多。在湖边,在山脚,在草坪,我们尽情地玩,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回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发现已经不太会玩笑的妻子,又恢复到少女的样子。这会儿,她似乎真的放开了。我逗了她一下,她竟然追起我来,就像电影里的小情侣一样,她喊着,我怕你嘛,你不要逃,不要逃,就在树下追起我来。我一时有点恍惚,似乎时间倒流,一边跑,一边竟有点难为情起来。原来,我也放不开了。我忽然觉得,对妻子似乎有了某种陌生感。这个陌生感时不时地像雾一样地把我们彼此淹没,当它来的时候,我们都变得模糊起来了,我竟然不敢和她随意亲近,有时候,我又觉得她和我并不是夫妻的关系,而是某种契约似的关系。

我们累了,坐到湖边的长凳上。我突然发觉像这样的玩乐,竟然有二十多年没有过了。二十多年啊,我们在干什么呢?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来了。忙是最大的理由,然而,别的呢?我又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来。我和她竟然没有认真地谈过恋爱。我和她有好感,并没有深入发展;她和军人好上了;她和军人分手了。这时候,我们厂倒闭了,我们又走到了一起。我们开始相依为命,从早到晚地忙碌,几乎没有歇一歇的空闲,就这样忙碌、拼搏,拼搏、忙碌,一直到现在……

我竟然寻不出我们可以回忆的“老地方”。大忠有凉亭,还有她送给他的那一双鞋子,而我呢,有什么呢?结婚前,我确实没有送过一朵玫瑰花给她啊。

“二十多年前。你送了一样什么给他啊!”我问,在这么高兴的时候。

“是一双皮鞋吧。之前家里急着用钱,向他借过一笔钱,到爸爸不同意了,就还给他了。后来他要走了,我就买了一双鞋子给他,也算还了他的情。”

“还了?”

“还了!”

“真的还了?”

“你这个人怎么了,脑白金吃多了?!”

妻子这样一说,我就不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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