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8期  
      瞧,这些人
或侠或巫
——马笑泉论
刘涛

 

马笑泉兄这些年一直非常勤奋,作品不断,影响也日益增强,被列为“文学湘军五少将”之一。最先,马笑泉的《愤怒青年》系列小说引起较大反响,之后出版的《银行档案》(2008年)与《巫地传说》(2009年)等也颇有分量。

马笑泉的故事背景均在小城市(他将其称为“飞龙县”)中展开,《愤怒青年》、《银行档案》、《巫地传说》等均如此,马笑泉有这样的抱负,他要“通过写小城市而写出中国的真相”。马笑泉出生于1978年,或许出于父辈的遭遇,或许由于80年代的政治与思想氛围,他对文革经验也是念念不忘,很多有关文革的意象都出现在其小说之中;马笑泉成长、生活于8090年代与新世纪,因此他自然而然地会选择书写这段历史。大体观之,文革历史加上80年代之后的历史,是马笑泉小说目前的历史视野,其小说所涉及到的内容不出此范围。而且,马笑泉看到的是这两个阶段的黑暗,他的小说从黑暗中生长出来,他所选择的“侠”或“巫”这些中心意象,也都带着黑暗的气息。

 

一、“愤怒青年”

 

《愤怒青年》是马笑泉的成名作,写了一部分进入城市的农村青年或城市边缘青年的生活状态。《愤怒青年》说白了,写的是城市中的“黑社会”,但马笑泉应该更喜欢将他们称为“侠”,将他们的纠葛称为“江湖”。这些青年的特征是“愤怒”的,他们无所依凭,缺少保障,亦无安全感,只能通过非法的暴力解决问题或求立足点。这些青年为什么会愤怒?马笑泉就是通过故事展现了几个青年如何一步步地变成了“愤怒青年”,小说有其好处,提供了大量细节,也能够让读者看到具体的过程。马笑泉的《愤怒青年》选取“侠”的角度,批判现实。小说中有一句话颇能见出批判之意:“为什么不能怪?这个社会太不合理,太不公平,害得我们想变好也没机会。”

城乡开放之后,农村青年拥入城市,他们缺乏专业知识和技能,唯一的资本就是青春和身体,他们只能出卖劳动力,成为“农民工”,这些人处于城市的底层,处境艰辛。为了生存和发展,这些青年抉择不同,但其中有两种特殊的选择:男青年愤怒了,于是拉帮结派,加入黑社会,希望以拳头打出天地,这就是《愤怒青年》所描写的情况;女青年无计可施,唯有出卖身体,堕为妓女,这是另外一个湖南作家盛可以《北妹》所描写的情况。这两部书均反映了农村青年在城市中的处境,写出了当前的诸多社会问题,因此这两部书在国内流传不广,可是海外却反响热烈。

在《愤怒青年》之中,马笑泉塑造了两个主要人物:楚小龙和虎头。他们皆是没有走通高考这条路(这是目前身份流动的唯一之路),于是在城市中打工,他们一无所有,唯有一身力气,他们缺乏引导和教育,遂陷入迷茫,为了立足和复仇,于是走上了“侠”之路。他们打打杀杀,快意恩仇,但都有情有义。马笑泉将“黑社会”成员写成了侠客,在阅读之时,读者会对楚小龙和虎头充满着同情,他们头脑相对简单,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勇于为亲人和朋友复仇,这甚至会让读者涌起敬意和钦佩。

司马迁为游侠立传,因为在春秋战国乱世,侠客对于维护社会争议有积极的作用。但在正常社会,惩罚权只能掌握于政府之手,人民复仇亦须假政府之手;但当司法程序不能维护正义之时,侠挺身而出,越过政府,行使了复仇的权力。《愤怒青年》中的虎头,他的父亲因工伤死于工地,包工头只给了五十块钱赔偿金,他们势单力薄,哭告无门,之后虎头伙同帮中小兄弟杀死包工头,为父亲复仇;譬如楚小龙,其父在文革期间曾是最年轻的秘书,然而遭歹人陷害,父母死于非命,楚小龙日后杀死了仇人,为父报仇雪耻。本来,政府可以为虎头之父与楚小龙之父复仇,伸张正义,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此仇未报,此冤未雪,于是这些青年“愤怒”了,挺身而出,遂直接杀人报仇。

然而“侠以武犯禁”,侠通过武对社会也有破坏与威胁作用,故历代对于侠都颇为防范,或加以引导,或加以取缔。就《愤怒青年》而言,楚小龙与虎头除了侠义之举,尚有黑社会性质,比如参与黑帮火拼,去杀无辜之人等。可是一旦有所谓“侠”“或“黑社会”产生,原因或是由于治理出了问题,或是由于怨气未平,这恰是反思之机,不能一味取缔,还须反思,甚至多加改进。侠之有无是衡量乱世与治世的重要指标,《愤怒青年》发人深省。

 

二、“银行档案”

 

1997年,马笑泉毕业于湖南银行学校,之后在武冈、邵东人民银行工作。与银行有关的学习与工作经历或许化为马笑泉的文学资源,他对银行内部情况应可以如数家珍,于是有了这本《银行档案》。《银行档案》原名《民间档案》,刊发于《收获》2006年长篇小说专号秋冬卷。将“民间”更名为“银行”,一方面更贴近这部小说的具体内容,另一方面“银行”也更有吸引力与冲击力。

 《银行档案》有两个关键词“银行”与“档案”,银行言档案范围,档案言小说内容与性质。

先从档案说起,《银行档案》形式非常有特色,采用了“档案体”。马笑泉深受80年代文学观念的影响,他同时在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都有抱负,他以为这样的小说才有资格称为“纯文学”。在一篇创作谈中,马笑泉说:“上世纪八十年代,马原、苏童、余华、格非等一批先锋作家,费了很大力气,才恢复了中国小说的形式感。到了本世纪,却出现一种很危险的倾向,就是一切向市场销售量看齐。为了取悦读者,扩大销售量,很多纯文学作家都自觉地从小说退回到故事,生怕读者看不懂,取消了对小说形式的探索。”1先锋作家重视小说形式的原因,在此可存而不论,但马笑泉如此理解,能够见出他对小说形式的注重。马笑泉采用“档案”形式,以“001002003”这样的编号形式,一个一个地将飞龙县人民银行的29个人物活灵活现地写了出来,这些人物一个一个构成了一部档案集。29个人中有行长、副行长,有官二代、有草根和底层人物、有认真读书的人、有勤勤恳恳做事的人,也有混日子的人,他们各有自己的悲欢、喜怒哀乐。马笑泉阅历丰富,笔力厚重,能够理解并写出这么多性格不同的人,功力可见一斑。这样的写法尽管假“档案”之名,其实与中国传统小说的形式基本如出一辙,“形同长篇,实为短制”,但以“档案”的形式去结构小说篇章,也可谓匠心独运。

档案体非常新奇,或许马笑泉并非为形式而形式,小说以“档案”名之,可能另有深意。“档案”一词在中国有特定意义,档案掌握于官方之手,是官方对个人生命轨迹的记录与评判,私人不能随便接触档案,更不能制造档案。假如落实去说,飞龙县人民银行的这29个人在实际生活中肯定有官方的档案与官方的评价,这些档案才是合法的。可是《银行档案》却为这29个人另立了一个档案副本,对他们有叙有论,有描写和评价。在法律意义上,这本“银行档案”是非法的,它并非官修,而是出自私人手笔,但是这部“银行档案”或许更为真实,或许更为直接地反应了银行的情况。到底孰是孰非,到底孰是正本孰是副本?这里就涉及到写作者与掌权者的关系,在中国古代,这被表述为道统与政统之争,在古希腊则被表述为哲人与王之争。马笑泉以小说为档案,以档案为小说,他表面虽是小说家,实际却是评判者,是“书记”(本意的“书记”,历史的记录者)。马笑泉是有志向的,他要另起炉灶,给这些人做出真实的道德与政治的评判。

再说“银行”。《银行档案》所写的时间段是80年代末到21世纪初,这一个阶段恰是中国大转型时期,就在这个时期中国确立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战略。在这样的大思路之下,“银行”成了社会的焦点。马笑泉曾身在其中,熟知银行内幕,于是写下一部“银行档案”,这部小说或许能够找到时代的杠杆,可以触动时代的焦点,见微知著。“银行档案”的承载者就是银行的领导与职工,包括行长龙向阳、副行长继任行长王庆生,以及各色人等。一个编号对应一个人物,马笑泉在本传中把这些人的来龙去脉与所作所为交代清楚,但他也让人物互相串联,譬如龙向阳因为是行长,就也多次出现于其他人物的档案之中,压制有才者,调戏女性等等,让我们可以知道一个立体的行长形象。29个人物一路读完,读者大概可以知道飞龙县人民银行的大体境况,知道个人的品行、抗争、进取等等,知道银行内部的人事与情感纠葛,若大而言之或许也能知道一般银行的大体,知道银行的“黑幕”。

要理解这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或许可由银行,欲理解银行,或许可由银行职工的档案,《银行档案》这部书的意义就在此。

 

三、“巫地传说”

 

《愤怒青年》写农村进入城市的“愤怒青年”,《银行档案》中的形象则是包罗万象,既写进城者,也写城市土著,《巫地传说》重心则是写农村中的奇人异事。

在城市与农村的对决中,农村一败涂地,日益沦为城市的附属。可是马笑泉却执拗地说,乡土社会其实还有着巨大的力量,这片土地是“巫地”,这里有着大量“传说”,可以证明昔日这片土地的神奇与力量。这种声音在乡土社会日益陷落之际,显得弥足珍贵。小说有两个关键词:“巫地”与“传说”,“我”就是这片“巫地”“传说”的记录者,“我”要以小说的形式将巫地的传说保存下来,呈给世人,留给将来。

《巫地传说》共分六部,每部写两三位奇人,小说以“我”贯穿始终。第一部“异人”,既自述童年,也写了黑头与陈瑞生,他们二人以力量和武术著称,第一部的故事颇似《愤怒青年》,也是写“黑社会”。第二部“成仙”,以少年之“我”写了秀姨与霍铁生的悲惨遭遇,笔者曾夜读此书,读至此处真觉得鬼气袭来。秀姨是知青,霍铁生是右派,他们皆曾遭受非人的待遇,最后一个郁郁寡欢,最终“落洞”,一个自杀“成仙”。这样的主题曾是80年代伤痕文学的流行主题,可是马笑泉对此主题一直情有独钟,《愤怒青年》中也涉及到文革问题。小说中有一句话,能见出马笑泉对这一时代的理解:“但霍铁生那截飞掷的血肠,和秀姨临去前缥缈凄冷的微笑,永远烙在了我的脑海,怎么磨也磨不掉,让我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刻,也始终没有忘记这个世界沉重黑暗的一面。”2“成仙”既是对秀姨和霍铁生的美好祝愿,也是对那个时代的控诉。第三部“放蛊”,写“我”的大学时代,通过“我”的转述写了两件放蛊之事,并且能够笔力一转,柳暗花明又一村,写出“我”和同学的故事,最后称“世界上还有一类无声无色的蛊,比有声有色的蛊虫更可怕,那就是人心的疑惧和各种被扭曲的欲望。”第四部“鲁班”,写工作之后的“我”,小说通过装修房子之事,写了二伯。二伯会鲁班术,凭借巫术他战胜了对手,养活了家人,赢得城里人的尊重。这一部或许融入了一些民间传说,故事非常好看。第五部“梅山”,写了铜发爹(放鸭子者)、铜顺爹(捕鱼者)、铜耀爹(猎人),三人皆会“梅山术”。这部分也非常精彩,或许它们部分也取自传说故事,盖因为这些传说已经经过时间淘洗,故能为广在民间流传,譬如铜顺爹大战鱼王等都写得惊心动魄,精彩纷呈。大体可以说,越是作者的东西少些,作者的“我相”弱一些,作品就会越好些。第六部“师公”,写当下的情况,法术在现代的冲击之下已然失效。

《巫地传说》也颇重视小说的形式,全篇结构松散,还是一如中国传统小说。“我”是故事中的主角,“我”的各个时期贯穿着不同的奇人,而且小说并未按照自然时间的顺序写出,而是天马行空,忽东忽西,忽南忽北。马笑泉在序言中将乡土小说分为五类,并纵论乡土小说之类型与利弊,他希望能取五种模式之长而去其短。最终,马笑泉“试图通过从叙述者的设置入手,来解决这些问题。全书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而这个‘我’不是主人公,而是作为亲历者、旁观者和转述者出现在小说之中的。……当这位叙述者展开叙述的时候,既拥有丰富的乡土生活经验、刻骨铭心的情感记忆,又具备了相当的文化素养和反思能力,同时又与乡村保持着适当的审美距离。对乡野的美好、神秘和苦难,是真正拥有了平常心。”380年代先锋文学家们也玩弄“我”,花样迭出,“我”忽是作者,忽是叙述者,忽是隐含作者,忽是人物,那一句“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真是风靡一时。马笑泉没有再在这一路上走下去,“我”在《巫地传说》中变成了主人公、亲历者、旁观者和转述者。作者、叙述者云云是往技巧花样一路走,亲历者、转述者云云则是往实里走。“名者实之宾”,就小说家而言,我觉得真正所应致力的还应该是“实”。

乡土小说(甚至所有类型的小说)要写得好,“我”确实是最为关键的问题,从“我”入手,就是从根子处着手解决。马笑泉开出的药方较之于一些过分玩弄技巧的小说已更进一步,但尚嫌不够。譬如《巫地传说》中写的精彩的故事,我猜测或许有传说的影子,“我”恰恰只是游离于这些传说之外。有另外一个药方,或许可供马笑泉兄参考,这就是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宣称的——应该减少“我相”,进入传统。此问题若能解决,那么小说肯定能够更上一层楼,更上一层楼,或许也能超越这五类乡土小说。

 

注释:

1马笑泉:《语言、形式和意境》,见《理论与创作》2008年第5期。

2马笑泉:《巫地传说》,重庆出版社,2009年,87页。

3马笑泉:《巫地传说》,重庆出版社,2009年,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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