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7期  
      新锐
虚构世界里的潜行(创作谈)
高晓枫

 

写作小说的过程中,我总会有这样的习惯:先明确意向,再开始书写。确切地说,每个故事,都有它独特的面貌和场景设置:穿旗袍的女人走在黄昏的青石路上,独眼男人站在林间朝外窥视,独居的作家留在沉寂的小镇创作,年轻的女孩循着莫测的命运穿上红袍出嫁,中年画家笔下那些神秘绝美的侧脸,以及白墙黑瓦间,怪癖女人所经历的漫长过去。等等。通常,这些形象以奇特的方式,闪现在我的脑海时,我会打开文档记录下来,并且使得他们,自我的笔下开始崭新的人生。

  所有这些,仅仅是我生活以外的虚构,现实中,我曾是一名重症监护室医生。

  至今,我仍然认为,我的监护生涯的结束,其实意味着我小说生涯的开始。

  

  七年前,是我从内科病房转到ICU的时段。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经历过类似的境况:一个人由于无数次面对死亡,会出现抗争的念头。就像明知道生或死都没有意义,生或死都是必然的规律,却试图为后者找到更好的解脱方式。

  曾经的我,确是如此。

  每天,查房、病程录的书写、医嘱、各种抢救性治疗,交代和倾谈,查阅和翻读专业书籍,是上班的我必做的功课。除此以外,还有永无宁日的夜值。由于人员紧缺,经常性的,每四天中会有一天夜班,有时是三天中就有二十四小时的轮值。即使患者病情平稳,我也必须坐在办公室,提防随时出现的变化和从急诊处送入的重危病患。轮番的夜班日复一日,过度的劳累、严重缺乏的睡眠、体力和健康的透支,不仅让我缺少时间思考,更使我陷入对工作极度的厌倦中。那时我在想,这样的日子,我还能撑多久。

  事实上,我后来得以安静又相对从容地走下去,完全由于读写。

  

  早在毕业实习时,我曾写过一个故事,那完全是心血来潮时的一挥而就。对于那个早已消失的故事,我已经想不起具体的内容,唯有结局,却记得清清楚楚——年轻的男孩从学校的楼顶往下跳,鲜血染红了操场,当晚下雨,血水被雨线冲洗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多年过去,我的身边已没有了诗歌和童话,疾病、痛苦、死亡和繁琐的生活,几乎将我淹没。这时,我却再次拿起了笔。

  我常常觉得奇怪,为什么之前的年月里,我从未发现阅读和书写的魅力,直到沉重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压得我无法喘息时,才突然感觉到它的存在。似乎,它是我远离和逃避现实的唯一借口,而这一借口,彻底将我从真实世界直接提取到了虚幻的国度。那里,有比真实世界更为美好或者更为丑陋的面孔,它们多变的形象和广阔辽远的思维,让我产生无法抵达的困惑和类似绝望般的迷恋。

  就这样,每个夜班仅限于那些夜晚,我自自然然地带书去科室。身边缺少书时,我就跑去图书馆借。最初,不论哪种书,我都囫囵吞枣般地不加选择,这样做的结果,让我读到了很多不入流的书籍。然而读这些书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对我日后经典阅读中的分辨和感知力,起到了相当的铺垫作用。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能够在书籍中,寻找到类似乌托邦的世界,自然,我从未找到过,失望的感觉,偶尔也会伴随着我。然而,这并不能打击我的信心,我以为,光是阅读,就已经足够填充我内心深处巨大的黑洞。

  然后,慢慢地,随着阅读量的增加,书写也就紧随其后。

   

  现在,我想谈谈最初的小说创作。

  我在浙北地区的小镇出生成长。由于父母忙碌,我不得不在外祖母家度过我的幼年时代。那些年里,我走在她身后,仿如一个细瘦苍白的小跟班。我的外祖母是个善良的不识字的女人,她经常穿过长长的石巷,去河边洗衣。她把竹篮挂得高高的,里面装满金红的番茄。丝瓜和南瓜成熟的季节,她会翻越自家矮墙进去采摘。她淘米、做菜、烧水,似乎无所不能。每到夜晚,我躺在眠床内侧,感受着外祖母那粗糙宽厚的手掌在我背上的摩挲,耳朵里倾听着只有乡间才会流传的故事。夜深人静,远处传来突兀的狗吠,当房梁的暗影从上空高高笼罩下来,我便闭紧眼睛在遐想里入睡。

  而《迷途》,正是描写这段时光里,外祖母和整个小镇所赋予我的最初也是最为直观的印象。同样,书写《迷途》时,也是2009年前后我离开监护室,内心极为挣扎的阶段。最终,我放弃了我的专业而把身心置入文学。我相信,如果我此刻仍在从医,那么我不可能继续创作。因为整个世界,相对现实和虚构,没有真正的调和剂存在。

  这个中篇处女作里,我书写了很多风般流逝的人物:逃亡的何斯,父亲何福清,母亲夏莫,瘸腿或者说独眼和他的女人秦初儿,芸、陈和他们的女儿七,老鬼,老鬼的哑巴女人等,他们在我的讲述里,经历了一系列的悲欢离合——何福清让夏莫死,是因为爱到深处却不得不转化为恨。独眼为另一个始终没法得到的女人抛弃秦初儿,秦初儿为了留住心爱男人的身体而不惜杀死对方。而芸,一生都和不爱自己的陈生活,可死前,她飘忽的神志所充溢的,竟是一个不知名的背影。还有何斯,何斯后来并没有追踪到七,对他来说,七就像他在数年里所做的一场怎么也散不去的飘忽残梦。

  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并没有赋予他们真切鲜活的血肉,而让他们似真似幻的灵魂飞荡在河庄上空。我想,如果有人能够用心切入,会读到那两条看似纵横交错实际简单明了的线路,通过何斯的游走彼此串联,每一个部分,都代表着相应灵魂的独特告白。

  

  完成此稿前,我写过三万七千字的废稿,写完后便将它锁在了抽屉里尘封。并不是说,这个重写的小说有多好、多出彩,事实上,如今再写,至少技巧、构架和语言上会成熟很多,然而,作为写作最初的印记,它有被保留下来的价值。同时,我也清楚地认识到,即使再让我动笔,我也绝不可能做到曾经那样,因为有什么,比如稚嫩、视角之类的东西,已经消失在了远去的光阴里。

  我没有想到的是,《西湖》作为新锐出发的地方,能够接纳它,看到它的优点的同时,更包容它的缺点。如同我所有已发表的小说,《迷途》有着这样那样的缺憾和不足,然而在我心中,它又绝非普普通通几页文字那么简单。自始至终,它隐藏着曾经的我对爱和自由的理解,蕴含着我过往及至现在依旧迷茫的心境。所以,最终能够结合这个创作谈,以专辑形式发表在我极为喜欢的杂志上,着实是件令人欣慰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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