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7期  
      实力
房间里的张七
张漫青

 

张七躺在床上,在福龙大街太基里432单元503室某个房间的一张床上,床是双人床,很宽大,张七只一个人,很瘦小,双手双腿尽量展开,也填不满这张床。当然,即使他身材高大、手脚粗长,一样也填不满这张床。一个人睡双人床,是有些浪费,但也没办法,房间里只有这一张床,而且还是房东的,他总不能为了把它变成单人床而把它锯成两半,那个又凶又吝啬的房东可不是好惹的。张七不喜欢这张床,不只因为觉得浪费,他还觉得它跟他不般配,但是他又觉得这个世界上恐怕很难找到跟他般配的东西了。

  “都是老天配好的。”他偶尔会这么想,苦笑一下。老天配给他一张双人床,是故意的,配给他一个又凶又吝啬的房东,也是故意的,也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东西配给他,但不管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没办法,他没得选,从来都没得选。他只有接受的份儿,没有选择的份儿。

  现在是下午四点二十分,他有点累,也有点饿。最近老是吃不饱,今天午饭吃了一个大馒头,一大盒干饭浇菜汤。馒头一个五毛钱,一盒干饭一块钱,“只浇汤不要菜”,他每次都这么说,快餐店老板娘每次都会用鄙夷的眼神看他一下,他每次都会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每次他都用最快的速度吃完饭,然后骑着单车直冲回家。他每个星期会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是不用上班的,这天他吃完午饭回到家,通常会先冲一下凉,然后就倒头大睡,当然,他每次都睡在这张双人床上,睡在福龙大街太基里432单元503室某个房间的一张双人床上。

  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一下一下的,闷闷的,但准确无误的击中他的耳朵。隔壁房间也有一张双人床,上面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张七的同乡李东,女的是李东的女朋友王月香。李东在一家鞋厂上班,王月香是一家旅馆的服务员。隔壁房间的双人床跟张七房间的双人床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长宽高。一模一样的床,对于张七来说过大了,对于李东和王月香来说却嫌小了。

  李东长得白白净净,貌似读书人,其实他不识几个字,王月香看着很瘦,但李东常意味深长跟哥们说:“瘦个屁,那个胖啊——你不懂。”

  张七跟他们俩合租这套房子,他总是呆在房间里不愿出来,因为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和洗手间,难免会看见王月香。他不喜欢见到她,因为一见到她,他的眼睛就没地方放,王月香长得普普通通,穿得很宽宽松松,即使是这样,张七仍然感到不自在,他总觉得她身上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怕她会突然把什么东西掏出嘲笑他。

  张七三十四岁了,从来没接触过女人。他觉得他不喜欢女人,女人也肯定不喜欢他。关于女人这个问题,张七想过,别人也替他想过,别人主要是指几个同乡和快递公司的同事,他们在茶余饭后比较经常讨论的人中总有一个是张七,他们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绘声绘色,重点不在于所讨论事情的真实性,而在于讨论过程的愉悦性,有时候他们说着说着就忘记了最初的讨论对象是谁,有时候他们从一个人说到另一个人,再到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绕来绕去,最后也常会饶回到第一个人,但不管怎么样,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快乐,甚至他们身体里积存过多的内分泌在某种程度上,也伴随着唾沫一起喷射出去了。他们的观点虽然五花八门,但对于张七,却也有达成一致的结论,那就是:因为女人都不喜欢张七,所以张七也不喜欢女人。

  不过张七不这么想,他觉得首先是他不喜欢女人,所以女人才不喜欢他的。他几乎从来不跟女人说话,除非在工作中不得不进行的公式化交流,比如“你的邮件”“在这个地方签字”之类的。他的工作就是每天骑着单车,大街小巷到处跑,不是收邮件,就是送包裹,女人满大街都是,滚滚而来,滚滚而去,都与他无关。

  张七十七岁那年开始手淫,到现在,几乎每天都不间断。有一次在公交车上,一个丰满的女孩不小心撞到他,他下面就迅速起了反应,到站时他艰难而又绝望的跳下车,一路上,一整晚,都在恶狠狠的想着那个女孩,那天晚上,他刷新了历史记录,手淫了五次,直到精疲力竭,死掉一样。

  有时候李东和王月香在隔壁做爱,张七在自己房间床上手淫,两个房间发出类似的闷闷的声音,有什么不同呢?都是短促的、有力的、有节律的、一下一下的枯燥的声音。

  张七每天骑着单车,淹没在车水马龙里。这份工作很累,收入也很低,交了房租剩下的钱勉强够填饱肚子,为了每个月能寄一点钱给远在农村的父母,他更是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分用。不过这份工作比起他以前干过的其它工作要好得多,而且可以一直骑在单车上,快递送到人家家门口,也可以跨在单车上不下来,这样就没有人看出他身材的矮小,这样他就不需要添加更多的自卑感。有时在人群中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想想晚上回家后有一大片时间是属于自己的,心里也就不那么绝望了。那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既是旧的一天的结束,也是新的一天的开始。曾经有一个同乡提议跟他合租这个房间,但被张七拒绝了,他一想到有人要闯进自己私人的空间,就觉得非常可怕,不行,绝对不行,他宁可穷得饿肚子,也要维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秘密世界。白天再多的劳累和委屈都可以忍受,因为夜晚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开始。

  张七的夜晚是精彩绝伦的,道具包括一台VCD,几片盗版碟和一张双人床。VCD很旧,是一个同乡淘汰给他的,但那是张七的宝贝。盗版碟是在地下通道从小贩那儿买的,基本上都是毛片,画面虽然不是很清晰,但他已经很满意了。他看过的毛片不多,他在看毛片的时候,脑子里常冒出“毛片面前人人平等”这样的观点,但看完之后,就笑自己傻,平等是不可能的!他的想象力很有限,他对女人所知道的,仅限于毛片中的女人。他喜欢看乳房的特写镜头,尤其是日本AV女优夸张的丰乳,在仰拍的镜头里,巍峨壮观,气势恢弘,大浪淘沙,具有超凡的轰炸力,把他全身掏空,那感觉如同吊在空中的尖刀,悬疑而甜蜜。他常把VCD定格在他喜欢的画面上,这是他想象力的极限,是他欲望发射的颠覆之战,这一刻,他拥有全世界,因为此刻,全世界只不过是一颗露珠,或者一根针尖的细弱……

  

  张七不喜欢走到客厅、卫生间或者阳台这些公用场所,但是他必须在客厅吃饭,在卫生间上厕所,在阳台晾衣服,即使他怎么尽量减少出来的次数,每天还是不得不在吃晚饭(早饭和午饭几乎都在外面吃)、上厕所或晾衣服的时候碰到李东或王月香总共2~5次。他们都要倒班,有时候李东一个人在,有时候王月香一个人在,有时候两个人都在,有时候两个人都不在,张七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哪个人会在家,他只能靠耳朵来判断的,经过一段时间这种听力锻炼,他已经能够轻松地判断出外面的脚步声是属于谁的了。

  如果是李东一个人在外面,张七就会比较放松,从房间到客厅到卫生间到阳台,随便进进出出;如果李东和王月香都在,他也还能偶尔出去上趟厕所,煮一碗泡面什么的;如果外面只有王月香一个人,他就会感到浑身不自在,甚至坐立不安,害怕她过来敲自己的门,他的耳朵会高度紧张,即使憋尿憋得再厉害,只要耳朵听到她在客厅走动的脚步声,他就不敢出去。他会一直等,直到耳朵判断出她回到房间不再出来了,他才敢蹑手蹑脚的出去上厕所。

  “唉……如果王月香天天上夜班就好了!”他在卫生间里放松完,叹了口气。

  张七不喜欢女人,越年轻越漂亮的女人越不喜欢。他的不喜欢表现为:不敢直视,懒得跟她们说话。他收发邮件的时候,如果对方是年老色衰的女人,他就能够比较轻松自如地跟她进行交流,这个时候他甚至会主动问好,或者谈些天气不错这类的话,如果对方青春靓丽,他就如临大敌,面目尴尬,甚至手脚发抖,不敢抬头直视对方,更加不敢多说一句话。有时候张七也骂自己没用,女人有什么好怕的?打扮得再漂亮,穿戴得再时髦,脱光了还不是跟毛片里面的一样?又不是没见过,怕个球?不过骂完之后张七还是会一如既往的畏惧女人,他已经慢慢习惯了,其实这样也不错,好多男人都嫌女人烦,远离女人不也乐得清静。张七不知道女人烦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毛片里的女人从来都不让人烦,相反,她们只会让人高兴,好像她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让别人高兴,她们可真好。张七掌握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想让她们快一点她们就快一点,想让她们慢一点她们就慢一点,想让她们停她们就乖乖儿停下来,真是太好了。张七和她们的关系是那么融洽,那么和谐,那么的不可动摇。至于街上的那些女人,滚滚而来,滚滚而去,都与他无关。

  

  张七躺在房间里的双人床上,并没有睡着,他的耳朵告诉他王月香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客厅里这台老旧的电视机也是房东的,按理这套房子的租户对它都有使用权,但它似乎已经被李东和王月香霸占了,尤其是王月香,没上班的时候,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窝在破沙发上看那永远也看不完的电视,张七不明白女人为什么那么爱看电视,是啊,他对女人的想象力是很有限的。由于王月香霸占了那台电视,张七就很少有机会看,好在他也不那么喜欢看电视。

  王月香把电视机音量开得很大,张七能够听出正在演的是一部都市言情剧,可能有不少滑稽情节,他听到王月香不时的发出欢快的笑声。她的笑声在平时听来并不怎的,但这会儿张七又饿又累,就感觉她的笑声像剪刀,听得特别刺耳,她每笑一下,他腹部肌肉就收缩一下,一个五毛钱的馒头,一盒一块钱的干饭,还有些许稀拉的菜汤,就在王月香的笑声中一点一点的消磨,耗尽。

  最近老是容易饿,可能是工作量增加了,体力消耗得太快了。张七所在的快递公司人员流动得特别快,没过两天就会有新面孔出现,老面孔消失,有的面孔才刚弄出点印象,第二天可能就见不着了。当然也有那么几个员工懒得流动,也可能想流没地方流。算起来张七也是公司里的老员工了,老员工多少有个资历,一般会比较得到公司的重用,就算不是重用,至少应该得到尊重,但这条法则在张七这里却是不生效的,因为他太不起眼了,不起眼到任何人都可以理所当然的忽视他,但奇怪的是,分配工作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会忽视他,比如每次公司由于有人突然辞职需要找人暂时顶替,就一定会没找到张七,这样张七一个人就要干两个人的工作,而工资不会比别人多出一毛钱。张七是那么不起眼,而他也乐于不起眼,白天的张七是人群里的张七,是凹陷的张七,只能淹没在人群里,没关系,晚上的张七就是自己的张七了,会一点一点的浮凸起来,立于人群之外,这时候,世界的大小和形状就是张七的大小和形状,或者说,这时候张七自己就是全世界。

  三天前公司又有人辞职了,公司理所当然的把那个人的工作加在张七身上,张七干两个人的工作,但拿的是一个人的工资,吃一个人的饭,所以就不平衡了。如果要平衡,就必须增加饭量,但工资是不可能增加了,所以如果饭量增加了,其它地方就必然减少,比如寄给农村父母的钱就得扣减。张七想到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她花白干枯的头发和越来越直不起来的腰,长期过度操劳使她比同龄人更衰老憔悴,想到这里张七就很难受。他很少打电话回去,电话费是个问题,他必须尽可能的节省开支,另一个问题是,电话里母亲总要问他两件事,第一件是吃不吃得饱?第二件是有没有找对象?张七最不愿意回答母亲的问题,因为他不想对母亲撒谎,但他每次都撒谎,他说他餐餐都有肉吃,他说他对象对他很好。张七也不用担心过年回家不好交代,因为他已经撒谎成性,面对对母亲怀疑的目光,他会说“对象是独生女要回自己老家过年”,母亲听了之后就不再做声,张七觉得母亲是世界上最好骗的人,而他也只有在母亲面前才可以这么轻松自如,自如到每次撒谎都不会被戳破。张七不想撒谎,而且最不想对母亲撒谎,但他却撒了谎,做了他最不想做的事情。这是什么道理?他是不可能想明白的。

  张七当然不会扣减每个月寄给家里的钱,所以他仍然要吃一个人的饭干两个人的活儿,所以不平衡是必然的。他又饿又累,很想睡一会儿,睡觉不仅能补充体力,还能忘记饥饿,是现在张七获取短暂平衡的唯一方式,但王月香剪刀一样的笑声,一剪一剪的,剪断了这种可能性。

  王月香的剪刀笑声如果是有规律有节奏的,张七或许还能在这节律的夹缝里偷得片刻清静,但王月香的剪刀笑声忽大忽小,忽长忽短,完全没有章法,把又饿又累的张七搅得苦不堪言,他上半身像得了羊痫风的胡乱抖动,下半身却变得跟石头一样僵硬沉重,而生殖器却在双腿中间莫名其妙的揭竿而起,绷直难受。这样持续了几分钟才慢慢恢复常态,这时张七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照照镜子看到自己脸颊红得象烙铁一样,本来就长得不好看,现在简直丑陋得有些狰狞。张七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并没有这样的病症,是这两年才突然得了怪毛病,每次都是碰到尴尬紧张或者突发情况的刺激才发病的。上一次发病离现在有八九个月了,那时他被原来上班的公司炒了鱿鱼,而且还扣了一个月工资,理由是他表现不好,但是他并没有任何的过错,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张七不会据理力争,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的收拾东西走了,刚走出公司大门,马路旁的草丛里突然蹿出一条狗来,他一紧张,就倒在地上了。之前发病持续的时间都比较短,而且也没有那么严重,所以他没有太在意,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是一次比一次严重了。

  时间被王月香的笑声一点一点的剪掉了,张七听到李东进门的声音,一看时间,已经五点半了。觉是没法睡了,肚子却不得不打发。他开始考虑晚饭吃什么,煮泡面还是买快餐吃?泡面不解饿,还是干饭实在。他决定下楼去买快餐,如果李东没回来,他不太愿意走出房间,现在李东回来了,如同救星来了,他吸了一口气,开门走出去。

  王月香已经到厨房做饭去了,李东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张七要出去,就说:

  “别出去了,一快吃吧!”

  “不用了。”张七说。

  但李东今天似乎心情很好,非拉着他一起吃不可。这种情况以前偶尔也发生过,难免会有一些小春风得意的理由,给他们平庸暗淡的日子增添一点亮色,这时候要么是厂里给他发了额外的奖金,要么就是打麻将赢了钱,再不然就是在哪里捡了什么便宜。

  张七没法拒绝这样的盛情,他不善于拒绝盛情,因为盛情很少光顾他,他没有机会练习拒绝。

  李东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丹凤酒,“来,咱俩喝一杯。”张七急忙摇头说:“我不会喝。”李东嘿嘿笑道:“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喝一点喝一点。”

  王月香炒了几个小菜,青椒煸豆干、凉拌黄瓜、花生米、居然还有一条红烧鱼,张七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想到自己长年累月吃快餐,心里不觉酸楚起来。

  李东给他倒了一杯酒,王月香忙完了厨房里的事,也坐了下来。他不敢看王月香,也没有立即动筷子,就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饭菜。王月香在李东耳旁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两人就窃窃地笑了起来。

  “来,喝一下!”李东举起自己的杯子。

  张七不会喝酒,但现在似乎没有另外的选择,而且眼前香喷喷的饭菜实在太诱人了,使他忘记了杯子里的是56度的白酒,他一口喝完了它。

  “好样的!”李东说,“……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呀……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那天我喝醉了,也不会那么快就把月香弄到手了……”说着一把搂住王月香的腰。

  “不要脸!还没喝就醉了……”王月香跟他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的。

  一杯酒下肚,张七的头有些晕乎乎的,但感觉很不错,面对王月香也不觉得尴尬了,甚至敢把眼睛停在她身上好一会儿。其实女人也没什么可怕的嘛!

  对于桌上的美味,他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夹来吃,渐渐地,他变得越来越不客气,不停的把筷子伸向它们,他吃得津津有味,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牙齿砸吧砸吧响,是啊,他确实是太久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

  接着他跟李东又干了几杯,直到头晕目眩,脸涨成两块猪肝,桌上的菜和王月香都变得飘忽飘忽起来。他突然想到一句话:“女人如菜”。女人,只要你敢伸手去夹,她就是你的菜。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时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挺智慧的,心里不觉得意忘形起来。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这种感觉实在太棒了!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轻得像个鸟,似乎还长出翅膀……再来一杯,干!干!干!酒再来……后来他眼前突然一黑,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谁把电灯关了,接着就失去知觉,像泥石流塌方一样,瘫倒在地上……

  

  张七昏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完了完了……”,他摸着还晕乎乎的脑袋想,“这下完了!旷工!搞不好公司这下就找到借口炒我鱿鱼了!”

  下午到了公司,果然老板大发雷霆。老板长得一副标准的老板样,大头大脸大肚子,一双小眼睛在眼镜片背后泛着清冷的光,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据说这双手很会做家务,也很会摸女人,当然这不过在公司员工里广为流传而已,真假难辨。老板训话的时候喜欢伸出漂亮的右手弯成兰花状,在被训员工前额两米处指一下指一下,他严肃的表情、冷漠的眼神和妩媚的手势及绵软的上海口音形成了巨大的发差。这时张七仍然不言不语,随着老板手指的节奏一下一下地点头,他的目光也被迫向老板肥凸的圆肚子一次一次的扫去。多么优秀的肚子啊,里面一定装了很多墨水,还有很多的饭菜,高级的饭菜,老板肯定是不会去吃低级快餐的。张七这辈子最羡慕的人有两种:第一种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第二种是每天都能吃饱的人。老板无疑两样都占了,张七书读得少,但他听过电视上讲到什么“社会精英”,他觉得“社会精英”就是像老板这样的人,而自己呢,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装的全是最低价的快餐,这样的人顶多就是个“社会渣渣”。想到这里,张七把头点得很低了。

  老板训话到尾声的时候接了个电话,立即眉开眼笑,他朝张七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就结束了这场训话。张七很侥幸既没有被炒鱿鱼,也没被扣工资。

  晚上回去的时候李东和王月香都在客厅看电视,他们一看到张七就关切的问起他的情况。张七相当受宠若惊,昨晚盛情款待,今天还热情不减。他们虽然是同乡,而且合租一套房子,但关系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各过各的,张七不太爱说话,他们自然也懒得理他。

  “唉……昨天我也喝多了,半夜还吐得乱七八糟……酒呀,真他妈不是好东西……你呢,你怎么样?”李东说。

  张七摇摇头,嘿嘿笑了笑,他觉得李东很好笑,昨天说酒是个好东西,今天又说酒不是好东西,什么都是他说的。他也羡慕李东这样的人,虽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是会说话,这样的人也会讨女人喜欢。张七在心里偷偷叹气,我既没有墨水,也不会说话,所以女人不喜欢我……不过还好,正好我也不喜欢女人。

  李东邀请张七跟他们一起看电视,一瞬间让张七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不对呀,这房子这电视机我也有份的呀!”王月香还拿出一包瓜子和一袋花生,邀请张七一起吃。张七突然有些感动,甚至鼻子酸了一下。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新闻:该市最近发生一起奸杀妇女的案件……尚未抓到犯罪嫌疑人……警方正在紧张的调查中……

  “……那个,昨天说的那个事,真要谢谢你哟……”李东边嗑瓜子边对张七说。

  “昨天?什么事啊……”张七想不起昨天有说什么事。

  “你怎么给忘了?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李东抓了一粒花生塞进嘴里。

  “哎呀,昨天都喝成那样……你就不会重新说一次嘛……”王月香推推李东。

  “事情是这样……月香他有个表弟,过几天从乡下过来,你房间里不是双人床嘛……让他跟你挤挤……”

  张七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会有昨天的盛情款待,怪不得平时几乎不相往来的人会突然对自己那么好,原来都是有阴谋的,亏自己的鼻子刚才还酸了一下。张七知道自己卑微无能,被人嘲笑被人欺负他都可以不在乎,只有这件事情他不能让步,这个房间是他的一切,他饿着肚子拼死拼活也要维护它独立的尊严,绝不允许别人来破坏它。因为只有他知道,房间之外的只不过是灰头土脸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任人宰割的张七;房间之内的才是生气勃勃生龙活虎意气风发挥洒自如桀骜不驯的张七,是真正的张七。而且这种事情一旦让步了,别人就会得寸进尺,先说住几天,然后就再住几天,接着就没完没了,最后就干脆把它当自个儿家了。

  “不行。”张七说。

  “……就住几天嘛……你昨天晚上不都答应了吗……”

  “不行。”张七咬咬下嘴唇。

  “说话不算数啊你!真是的!”

  “昨天我喝醉了……”张七起身朝自己房间走去,始终低着个头,像个犯错了的小学生。直到走进房间关上房门他长才吸了一口气,这时听到李东和王月香在客厅嚷嚷:

  “滚他妈的!孬样!”李东的声音。

  “行了行了……大声有屁用……”王月香声量稍小一些。

  “靠!也不照照镜子……浪费老子一瓶酒……”李东的声音似乎更大了。

  ……

  张七在房间里,鼻子又酸了一下。间隔不过半小时,他的鼻子就酸了两次,只不过两次酸的内容却有着天壤之别。

  他看看自己的房间,一张床,一个矮柜,用来摆VCD,一把塑料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就是这么个简陋的房间,也还是有人要打他的主意。“这是我的房间。”张七低声对自己说。

  过一会儿,隔壁房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闷闷的,一下一下的,准确无误的击中张七的耳朵。今天的声音好像还夹杂了一些烦躁和郁闷的内容,似乎比以前更凶猛了,他们好像故意放大了声量,好像在嘲笑他“把你饥饿的耳朵喂饱一点吧可怜虫……”。

  张七打开了VCD,进入了他的夜晚:AV女优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纯洁……她们说,来,张七,别害羞别害怕!快乐是唯一的法则,我要让你快乐,让你高兴,让你忘记世间一切的痛苦……张七变得越来越大,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变成一颗露珠,一根针尖……

  张七变大之后,又变小了,在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的间隙里,他努力地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不吃饭,节省下来的钱买一瓶丹凤酒还给他们。

  

  第二天,张七跟肚子玩了捉迷藏的游戏。肚子咕咕叫着:我在这里呀张七。张七说: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呀。张七努力地忘记肚子的存在,肚子努力的强调自己的存在,这样玩了整整一天,终于张七买回一瓶酒走进家门。

  李东和王月香都坐在破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张七拎着一瓶酒进来,王月香朝李东眨了眨眼睛,李东装作没看见,晃着二郎腿,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电视机。

  “酒——还、还给你们。”张七说。

  “你这是干什么呀……”王月香看见李东没有反应,只好继续说,“拿走吧,我们不要。”

  “根本不是酒的问题!”李东从嘴角吐出这句话。

  “我觉得是酒的问题。”张七说。

  “不是!”

  “我觉得是。”张七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房间。他浑身无力,捂着空瘪瘪的肚子,倒在了床上。

  尽管外面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张七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所以他没有听到电视里正在报道的内容:……奸杀妇女案件,经过警方日以继夜地认真调查,犯罪嫌疑人的特征逐步浮出水面……男性,年龄在3040岁之间,身材矮小,皮肤较黑……据犯罪心理学家判断,此类罪犯大多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从事比较低微的职业,没有异性缘……

  王月香很认真地看完这个报道,突然放低嗓音对李东说:“喂,你有没感觉,讲的跟那个人很像?”

  “跟谁像啊?”

  “小声点!跟——他。”她指指电视机,又指指张七的房门。

  “……啊……哦……是有点……不会吧……”李东嗓音也放低了。

  “哎呀,我现在心里毛毛的……”

  “怕什么?就算是也没什么好怕的,就他那个样!”

  “我还是觉得挺可怕的,这种人都是心理变态……”

  “别疑神疑鬼的!现在也还不能确定嘛……”

  “哎呀……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啦……平时我就觉得他怪怪的,整天呆在房间,不知道都在干吗……你说,我们这样对他,他如果怀恨在心,会不会把我们……”

  “把我们怎么?他能把我们怎么?你想太多了!不早了!睡觉吧!”

  “我可不敢睡!”

  “我可要睡了!”

  ……

  这天晚上李东和王月香睡得都很不安稳,特别是王月香,总感觉张七拿着一把刀就站在他们房间门口。李东觉得她是自己吓自己,但被王月香搅得疲惫不堪,脑神经也就不得不听从她的指挥,觉得他可疑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这天晚上张七睡得特别香。第二天下班回来,他们两个都不在,只看到昨天买回来的那瓶酒还在原来的地方放着,但酒瓶底下压着一张纸,他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兄弟,是我们不对。酒你留着自己喝吧。

  这一瞬间,他的鼻子又酸了酸,但他搞不清为什么会酸,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随后的几天,张七和李东王月香的关系似乎变得融洽起来。张七下班回来他们会邀请他一起嗑瓜子看电视,而他也会尽量多的跟他们交流,比如看到精彩的节目时,他会主动说“这个节目很好玩”,或者“你们觉得好不好看”。虽然他觉得王月香的表情有些别扭,而李东脸上的笑容也像是努力挤出来的,但他没也想太多,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同乡,偶尔闹闹矛盾是正常的,矛盾最终都要解决,完全解决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张七觉得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的情景有些温暖,甚至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了一下——房间就让王月香表弟住几天吧!虽然这个念头仅仅是蜻蜓点水的闪了一下,他却几乎要被自己制造的心理氛围给感动了。

  电视又开始继续报道那个案件:……一个长得很端正的穿着笔挺警服的男人说,犯罪嫌疑人还在本市活动,不排除继续作案的可能性……建议女性不要独自夜出……如有碰到可疑之人请立即报警……

  王月香时不时偷移眼光看张七的反应,发现他表情十分平静。欲盖弥彰!没错,就是这个成语!她学历不高,但这个成语她懂,就是用来形容张七现在的样子的。一般人看到这样性质凶残的案件报道,反应不可能这么平静,心里有鬼的人才会刻意隐藏……猛地一下,她的目光不小心跟张七的目光对碰了!她赶紧用最快的速度把目光移开。完了完了,我也是欲盖弥彰啊!他一定发现了什么!天啊!怎么办!怎么办……

  李东发现王月香身体发颤,于是干咳了一声,用遥控器换了其它频道,不知为什么,他的手停不下来,一个劲地换频道,边按边说:“现在的电视真无聊……”由于电视频道有不少重复的台,他每换几个频道就会跳出刚才那个台,而那个报道还在继续播放。每次跳出那个台,他就会不由自主的加快速度换掉它,这样电视屏幕就呈现出一种了奇怪的跳动节奏,慢慢慢慢快慢慢慢快慢慢慢慢快慢慢慢快慢慢慢……王月香颤抖得更厉害了:完了完了!欲盖弥彰!李东啊你也是在欲盖弥彰啊!

  气氛变得越来越奇怪,张七找个了借口回房去了。

  第二天他去上班的时候,李东和王月香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间,张七的房间从来不上锁,他觉得自己没什么东西可偷,也没有人会对他的东西感兴趣。李东和王月香很轻松地就进入了他的房间,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他的那几张VCD光碟。随即王月香大叫起来:“真恶心!真变态!平时就觉得他鬼鬼祟祟的,没想到他整天关在房间里就看这些东西!”李东反应比较平静,甚至还饶有兴致的翻看了一下光碟封面上的图片,他说:“干嘛大惊小怪的!这些东西你又不是没看过!”王月香推了他一下把,语调略微夹杂着一些羞臊成分,说:“不要脸!都是你逼我看的!”

  虽然李东和王月香也看过一些毛片,但是他们最后一致认为他们看毛片跟张七看毛片,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同样是毛片,有的人天生崇高纯洁,所以用鉴赏的眼光去看;有的人则天生低级龌龊,所以越看心灵就越污秽越肮脏。他们认为自己属于前者,而张七则理所当然 的属于后者。他们的内心油然升起一股道德的优越感,于是急忙打了匿名报警电话。

  没过多久张七就被警察带走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王月香上完夜班回来,闻到屋里有股酒味,以为李东偷懒没去上班,正要开口喊他,冷不丁的发现有个人影坐在沙发靠里面的角落里,手里握着一个酒瓶。她定睛一看,吓了一跳,是张七,他瘦了很多,整个看起来好像缩小了一圈。他看着她,脸上是一种以前从未见过的懒洋洋的表情。“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吧!”王月香只得在心里为自己壮壮胆。

  “你——回来了……”

  “回来了。”

  “……还好吧……”

  “好!”张七回答得很干脆,干脆得让人害怕。

  王月香感到很不自在,急匆匆的就要进房间,突然听到张七说:“你——也来喝一点!”

  王月香赶忙摆手说:“我不行我不会喝……”

  “喝!”张七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这么坚决。

  王月香杵在房间门口,双腿微微打颤,不敢大声呼吸。过了几秒钟发现张七没有什么动静,正准备拉房门。张七突然箭一般窜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一股浑浊的酒气涌过来:

  “一个人喝酒没意思,你陪我喝!”

  王月香本能的甩开他,张七继续抓,她越想挣脱他,他就越想抓住她……渐渐地他们之间从开始单纯的抓和甩,演变成复杂的擒、拖、抱和逃、抠、踢,她还大嚷大叫,越叫越来劲,有那么一下子,张七被她撕心裂肺的叫腔给惊呆了,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女人真是奇怪的东西,不过是叫你喝个酒罢了,有必要反应这么剧烈吗?但是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看来只有继续发展下去了。

  张七刚才喝的就是上次买来要还给李东的那瓶酒,他在拘留所里住了半个月,不知为什么特别怀念那次酒后的感觉,所以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酒。现在他的感觉相当好,王月香的反抗有点夸张,他觉得这样挺好玩,他几乎是顺着她反抗的节奏在胡乱的抓挠。一不小心他抓到了她身上某个肥软的部位,他傻楞了一下,他一直认为自己不喜欢女人,他对女人的想象力只限于毛片,但现在他突然对女人有了更为具体的体验,他第一次摸到真实的女人身体,原来感觉是那么好……

  王月香的挣扎愈演愈烈,一个不可抵挡的局面正在铺展开来。如果刚才的张七是不小心尝到了一点甜头,那么现在的张七已经主动去找甜的来源了……他喝得并不太多,现在只是想乘着酒劲没散,跟她开个玩笑。顺便占点便宜,其余的他没想那么多。但是王月香误会他了,她以为他是来报复的。

  “你不能怪我……你真的很像……”慌乱中王月香孤注一掷,想用坦白来争取获得他的原谅。。

  “你说什么……”

  “警察放你出来了……这样不是很好……这样就证明你是无辜的……”

  “无辜?”

  “……当时我们…没办法……换成别人也会去…去报警的……”

  “原来是你们!”张七恍然大悟,突然放开了王月香,因为他的怪病又发作了,上半身胡乱抖动,下半身却变得跟石头一样僵硬沉重,而生殖器却在双腿中间莫名其妙的揭竿而起。王月香惊魂未定,呆呆的看着他。

  王月香刚反应过来,正要往门外逃时,张七已经恶狠狠地把她推到在地上,如果说刚才还只能算是闹着玩的,那么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你们凭什么冤枉我!”他咬牙切齿的叫着,扑到她身上,她尖叫着踢他,他撕扯她的衣服,她用指甲死命的抠他,他们像两只拼死搏斗的野兽……张七已经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他脑子里乱七八糟,这半个月里他天天都吃得很饱,但天天都被审问、折磨、殴打……强奸杀人!虽然这四个字听着很刺耳,虽然警察莫名其妙的把这四个字硬生生的往他身上倒,但他还是不知道到底要招供什么。但十几个日日夜夜,这四个字每天在警察的嘴里进进出出,渐渐地,他的头脑开始混乱,除了吃饭和睡觉,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四个字: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强奸杀人……张七慢慢感觉到了自己的罪恶,是的,强奸杀人,你没做吗?你真的没做吗?你确定你没做吗?即使你的身体没做,你敢保证你的灵魂没做吗?

  经过十五天的审讯,虽然最终因为缺乏证据被放出来,但他已经学会了自我身体和灵魂的交叉磨砺和拷打,此时此刻,王月香的尖叫和抓扯把他带入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陌生而又有点熟悉,他似乎看到了毛片里那些可爱的女人在向她招手,这个地方有点刺激,有点甜蜜,又有点诡异,象一个香艳迷离的刑场……

  张七骑在王月香身上,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你们害我连工作都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凭什么?凭什么?因为我身材矮小、沉默寡言,因为我职业低微、没有女人喜欢,所以我就是强奸杀人犯?

  张七身体疯狂痉挛,身体在寻找出路……

  强奸究竟是什么样子?张七的想象力依然很有限,但他在努力地幻想着:场面是如何混乱残暴,女人是如何凄厉地惨叫着,痛苦地挣扎着,自己眼神如何狰狞恐怖,下手是如何冷血和凶残……暴力血腥的画面刺激着张七,一阵强烈的快感从他的身体冲破头顶,他发起更加猛烈的进攻……身下的王月香不再反抗,而且身体竟然迎合他扭动起来,扭得越来越厉害,这让张七感觉到王月香的贱,哦,不,女人都是贱的。看着她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痛苦而欢快的表情,又发出几声低低的吟叫。对于这些,张七太熟悉了,毛片里的女人们终于从VCD里走出来,变成了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真女人。

  张七体验在最真实的快乐中,他速度加快了,他勒住她的脖子,越掐越紧越掐越紧……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笑我吧!打我吧!很痛快是吗?好!我就给你们一个彻彻底底的痛快……他要进行最后的冲刺了,一辈子受到的所有屈辱,就在这一刻,仿佛通过这双扼在她脖子上的手,伴随体内的精液,向全世界喷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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