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7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 一九七〇(三)
董学仁

 

卫星上天,带走他的灵魂

 

不记得是谁说的了:每一次分别都使人想到死亡。在流逝的岁月里,类似的想法很容易产生,那是因为,类似的事情很容易碰到。

我与老同事、老同学街上偶遇,时常聊起熟悉的人,这一位三年多没见面了,那一位五年多没见面了,于是才知道,其中的某一位,已经在两年前去世。我们就很感慨,岁月匆匆啊,人生苦短,如果朋友间不常见面又缺少联络,仅仅在心底留一个位置,那么,我们与别人,别人与我们,活着与死去的界限,将会渐渐模糊,渐渐混淆。像海与天的分界线,也像脖子与脸的分界线,也许有,也许没有。

“每一次分别都使人想到死亡”,这不是一句完整的话,还有后半句呢,说得更好,“每一次相会都让人感到新生”。这是我在三四十年前读过的一句话,读过了也就记住了,并且我相信,在三四十年前,这句话引起我的感慨。那时我已见过太多的不正常死亡,对一个人的生与死,有了足够多的感受。

说一件不幸的事,发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1970年,我十五岁的时候。那时上中学不久,我们学校所有教室的后墙上,都要画一幅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墙画,鼓舞我们沿着毛泽东主席的革命路线奋勇前进。学校弄来了油彩,分到各个班级,剩下的事情,就由各班绘画好的同学来完成了。我们班有一位姓郑的同学,很快设计了墙画的内容:一轮红太阳在天空照耀,深蓝色大海上波浪滚滚,一艘高大的万吨巨轮,正迎风破浪胜利前进。

那幅墙画,画了三天,准确地说,是三个下午。每天上午我们都要上课,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人民日报社论,学习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文化知识;每天晚上,教室里的灯光太暗无法绘画,我们还要参加学校组织的革命活动,几乎每个晚上都有。那样一来,那幅墙画也只能在下午画了,三个下午算是快的。

有一位同学回忆说,开始画墙画那个下午,很多男生都没在学校。他们蹬着几辆脚踏三轮车,去了七八公里外的东鞍山铁矿,铁矿里面有个气焊车间,气焊车间有方形大坑,方形大坑里有白色的工业废液,他们就是奔着那些白色的粘稠物去的,把它们拉回学校,用水稀释,就可以用大号板刷蘸着,在鞍山市的柏油马路上书写革命标语了。我们都熟悉那种东西,鞍山的百姓生活困苦,没有钱买刷墙的涂料,都用那种工业电石产生的废液刷墙,干了以后青白色,有刺鼻的臭味,但是不要紧,它们的味道会越来越淡,而我们的鼻子,也会渐渐习惯它们。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几个小组分头行动,到市中心的柏油马路上书写革命标语,我与郑同学同一个小组,去的是火车站前。说实话,我愿意与郑同学一组,他在墙上绘画比我好一点,要我给他当助手,可是在马路上写一人多高、粗壮有力的大字,可就赶不上我了,只能当我的助手。两个多小时里,我们写了七八条标语,有的是“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有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有的是“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严厉打击一切反革命分子!”还有几条,内容记不住了,因为随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胆战心惊,忘记了许多事情。

——火车站前面的柏油马路几乎写满了,我们想到火车站背面去写,因为火车站背面也有很亮的路灯,写起来方便。这样我们就要经过架设在火车道上的公路桥,那座中间很高、两面是坡路的桥梁,形状像一张弓,却叫做虹桥。春天的夜晚,还是很凉,我们推着脚踏三轮车,出了不少臭汗才登上桥顶,然后郑同学坐在车上,我坐车座上扶住车把,三轮车沿着下坡自动滑滚下桥。让我们想不到的,是那坡路太陡,三轮车又没有车闸,越来越快的速度,根本就无法控制。

耳边是高速前进的风声,并且越来越强,我心里想到了车毁人亡,想到我爹我妈会伤心流泪。郑同学可能也想到了,他喊了一句话,在呼呼风声里听不清楚,大概的意思,是他如果死了,墙上的那幅画让我帮着画完。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摔死摔伤,我也很难平安无事。好在那时的国家和百姓都很贫困,白天的马路上都没有几辆车行驶,到晚上根本就没有车辆上路,而我们脚上穿的,是那种鞋底很厚、摩擦力强的解放牌胶鞋,两人用各自的双脚当做车闸,使出全身力气贴紧地面,在坡路结束以后,车速总算慢下来了。

我们差一点为宣传毛泽东思想成为革命烈士,两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在春夜的冷风里瑟瑟发抖。第二天,我们没有把这件事到处张扬,郑同学还是画他的墙画,我还是当他的助手。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之后,我们的关系改变了,心理也平衡了,谁给谁当助手,都已经不是问题了。

第三天下午结束之前,墙画已经画完。万吨巨轮在大海上破浪前行的姿态,特别雄伟壮观。它的上方,郑同学还按照比例放大,写上了林彪的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说句实话,从书法的角度来看,林彪的字确实潦草凌乱,不成体统。但我身边的几个同学都相信,林彪就是因为这个题词让毛泽东主席喜欢,才成了伟大领袖亲自安排的接班人。伟大领袖选谁当接班人,我们都没意见,只是不喜欢林彪的长相,瘦小干瘪得像农村老汉,看不出风度。每天上午,我们都在学校操场上站好队形,挥舞手臂高呼口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那时候,我们的喊声直冲云天,心里却在说:万寿无疆就是永远不死,让你当接班人又有什么用,你就是永远健康,也永远接不上班。

我后座的一个女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当着几个同学的面,对郑同学说,一幅画哪都挺好,就是字不好看,像狗扒拉似的。旁边的同学急忙阻止她,别乱说话,那是林副主席的题词。那女生吓了一跳,但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的水,再也收不回来,等着挨大会的批斗吧。要不是接下来发生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她非被打成反革命不可。

接下来的事,谁也预料不到,却很快发生了:邻班一位姓李的同学,也蹓跶过来看郑同学刚画完的墙画,据说因为参加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谁吹小号的事,他与郑同学早就有矛盾,还因为他说了郑同学的画怎样怎样难看,惹急了郑同学,郑同学就大声叫他的绰号羞辱他,半块蛋糕,半块蛋糕,他的一半脸上颜色暗红,像是胎记,他不喜欢别人叫半块蛋糕,两人就激烈地争吵,李同学拿出一把削水果的小刀,顶到郑同学的腰部,然后,那把刀变短了。——博尔赫斯写过的,“那把刀变短了”,意思就是,刺到对方的身体里了。

一位同学回忆说,那是一把四毛七分钱的水果刀。

还有一位同学回忆说,送他到了医院,他的妈妈跪下来向医生哀求,我就这一个儿子,求求你,一定把他救活。这时候郑同学有屎有尿,要上厕所,医生一看就知道,他的命保不住了。

我认真回想起来,郑同学死后第七天,是传说中死者的灵魂回来探望家人的日子,几个同学和我,也想去郑同学的家里,看看他能不能回来。但是那一天晚上学校有活动,我们都聚集在操场上,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重要新闻。那一天,中国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播音员在激动之中,把人造地球卫星说成了人造地球。按照预定时间,我们抬起头来,看见一颗稍微亮一点儿的小星星,从遥远的天空的一边,飞到我们的头顶,然后飞向天空的另一边,消失不见。

我想到了郑同学,死后第七天,他的灵魂只回来看了一眼,就随着那颗卫星,飞进遥远的天空,不再回来。

“每一次分别都使人想到死亡,每一次相会都让人感到新生。”

相识是一种缘分,在尘世上才有,千万要珍惜,不要错过。很多年里,每一次相会,我都满心欢喜,几乎要欢呼雀跃;很多年里,每一次分别,我都黯然神伤,艰难地说声再见。

 

谁种下仇恨自己遭殃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物被你自己分裂了,成为两个对立的部分,不再是一个整体。比如有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你的印象里,它的自然环境温润柔美,充满情调,对你而言是迷人的召唤,而它的人文历史血雨腥风,充满险恶,让你迟疑着不愿前往。前些天,有朋友邀请去云南,我的思维、我的情感之中,就出现了这样的相互对立的东西,去与不去,很难取舍。

先从最远处说起。那里的元谋县,发现了两颗直立人的牙齿,把亚洲大陆的人类活动推到更早的年代,有的说是一百七十万年,有的说是七十万年。没有历史记载的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中国,大手一挥,把云南划进他的版图,此后的那里,战火连天,尸横遍野。

我在小说中读到,三国时期诸葛亮征战云南遇到了麻烦,对于地方割据首领孟获,抓了七次,放了七次,才让他心里服气。我还在唐诗中读到杜甫的兵车行,“车粼粼,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说的是天宝年间的事,国家大量征兵,讨伐云南的地方军阀,打了很多年仗,大部分士兵有去无回,留在一个个万人冢、万人堆里,所以征兵越来越难。而云南的地方势力越发强大,他们的统治区域最大的时候,扩展到三百多万平方公里。以后的明代,也一次又一次征讨,派出大量精兵强将,死在云南的竟有百分之七十。

让我颇感兴趣的,是这个地处亚热带的云南,统治那里的人被称为云南王,这一点与中国其他省份有了差异。据说第一个称为云南王的,是元代忽必烈的第五个儿子忽哥赤,任职的第五年也即1271年,被他的部下投毒害死。在浩瀚如海的中国历史中,这件事情虽然独特,却算不上一件大事。它能引起我的注意,只有一个原因,在第一任云南王遭到暗害的七百年后,又一任云南王死于部下的暗杀,他姓谭,而他在任的时间才三年,比他那位同样被暗害的前辈忽哥赤还短。

谭被暗杀的事,发生在19701217

要说清这件事情,得从他前面的两位省委书记说起。

文化大革命之初,有个姓阎的人,担任省委第一书记,兼任昆明军区政委,军衔是上将。那时候云南两派红卫兵武斗相当激烈,不仅使用一般的枪炮,还截留了支援越南的轻重武器,抢来了军工企业研制的保密武器,一起投入战斗,杀人无数,血流成河。造反派占据了省委,姓阎的成了头号打击对象,一连多日被批斗、侮辱、痛殴,实在是苦不堪言。19671月的一天,红卫兵再一次冲进他家,看见他死了,像是自杀,双手紧握一起,表情特别恐怖。据了解内情的人说,他这一生坑害了很多人,1930年代的肃反整死了大批红军官兵,1960年代通过诬陷小说《刘志丹》让一大批人跌进了反党集团——那场通过小说深挖反党分子的斗争,竟成为文化大革命的导火索,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当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熊熊燃起,北京的伟大领袖竟会把火引燃到省部级高官身上,让他躲闪不及,成了第一个死于革命群众组织之手的省部级高官。

另一个省委书记姓赵,是位稍好一些的官员,做事比较实在。大跃进年代他在山东省当省长,因为如实反映了大跃进的灾难被撤职,后来到云南省委书记处当书记,又对文化大革命持有不同意见,被关进监狱八年,却因祸得福,放出来时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后来活到了整整一百岁(说来也巧,在我撰写本篇回忆文字的本年本月,他离开了人世,算得上寿终正寝)。浩劫到来时他关在监狱里,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不知道由于那个诬陷他的所谓特务案,还捏造了一个“国民党云南特务组”,整个云南都发疯了,到处抓捕与他有联系的特务分子,严刑逼供,那个狠啊,一百三十八万人被牵连,一万七千余人被打死逼死,六万多人被打残。

此时的云南王,就是谭主任,他于1968年夏天上任,担任的是省革委会主任,那种文化大革命独有的政权形式的最高首领,将云南党与政府、军队、立法、司法等各项权力集于一身,名副其实的云南王。全面干政,统管一切,以凶狠残暴,展示了人间统治者本性的黑暗一面。自他上任,抓“国民党特务”的案子还不算最大,更大一些的是“站队划线”,就是把前一时期造反派的两大派别分开,其中的一派算是执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另外一派算是站错了队,当做敌人坚决打击,那数量可就太大了。

军人算不上职业政治家,执政的经验大多来自简单的战争思维。军人们控制的革命委员会,不仅顺延红卫兵造反派的“红色恐怖”口号,也顺延了他们的斗争思路,把他们前几年的残暴行为,差不多又重演了一遍。同样是严酷批斗:下跪、戴高帽、喷气式、挂黑牌、阴阳头、挂大牌子游街、严刑拷打直至死亡。从红卫兵造反派手中活下来的一些“走资派”、“漏网右派”、“反动分子”、“牛鬼蛇神”,这一次逃不出去了,纷纷毙命。不同的是,这后一次大型政治迫害,打击手段更重,不仅利用群众运动的剧场效应,在滔天愤怒中剥夺别人的生命,还可以利用法律,利用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名义,大批量判处死刑。那些日子里,大街上贴满了枪毙人的布告,印刷机显得不够用了,有的已经枪毙了或者打死了,布告才印出来,匆匆忙忙地贴到大街上。

云南与广西地处中国的西南边疆,按照北京最高领袖当时的说法,是援助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的斗争前线,必须改变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混乱局面。这种政治要求,到了姓谭的那里,就化为具体的行动目标:“有一千抓一千,有一万抓一万,决不心慈手软。”呜呼云南,那场政治迫害涉及了几百万人,据后来的统计数字,受到各种刑讯逼供、审查监禁的达三十万人,其中三万七千人死于非命。

本来风调雨顺的云南,那一年大旱,两个多月没有下雨。一场场血案在旱季连锁发生。有人回忆说,“一两个月后,草地上的草棵根部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

鬼哭神号,漫天血光。

1970年年底的一天,天还没有亮,军区大院中的首长别墅,响起了零散的枪声。谭身上中了三枪,抢救无效,终于死了。据说那刺客是他部下,军区保卫部的一个军官,姓王,在刺杀谭的十几天后被人发现,然后拒捕,击伤两人再举枪自杀。

这样的事情要严格保密,外界知道的不多。有一种说法,谭被刺杀的原因,是因为他把残酷的政治斗争引到自己军队里面,激怒了被清查斗争的对象。那个清查对象,要为自己也为很多人复仇,忽然就改变了身份,由保卫高官的人,变成了刺杀高官的人。

认真算起来,这是1949年新政权建立二十多年后,中国首次发生的刺杀高级官员的重大案件。还有,此后几十年里,谭也一直保持着被刺杀的最高级官员的纪录,无人超越。

 

有时候人祸加上天灾

 

写前一篇文字时,我的思绪几次被打断。后来发现,打断我思绪的,不是别的,正是我头脑中的另一个想法:人祸与天灾往往联系在一起,如果人祸发生的时候再加上天灾,会是什么样子?

上一篇说的云南,这一篇还是云南。

人祸连绵的1970年,那里遇到了一场自然灾害,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的巨大力量——151整,云南发生了强烈地震,震中烈度为十度强,震源深度约13公里

震中的一个村庄,坐落在干涸的河床旁边,那条河以前有水,后来前面修了大型水库,河就渐渐干了。地震时水坝向东南方向滑移了一二百米,使这一段地面下陷两米多,田地碎裂,像乱刀之下的豆腐。村中原有四百多人,死了一百多人。

震中的一个乡,位于曲江两岸,八千多人中竟有两千三百多人震亡,年龄最小的刚出生两小时。其中一个村子,有近50%的人死亡,另一个村子更惨,死了80%

地震那天,乡里正修公路,十五个民工刚下夜班,到厨房里烤火、吃饭。地震来了,粗厚的土墙压向他们,从头压向脚掌。后来,人们把他们挖出来,看到每个人成了肉饼,变形的嘴里还含着饭菜。

通海县附近的峨山县,伤亡同样惨重。15是赶集的日子,前一天夜里县城旅社爆满,还在过道上加了地铺,地震死二百余人。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只想住一晚上,第二天赶集以后就走,没想到这一晚上就丢了性命。

更冤的是一群年轻女兵。她们是1969年冬季征兵入伍的,来到这里集训。地震发生时,她们跑出营房,仅穿着不能御寒也不能蔽体的内衣内裤。就在部队集合保护油库,她们进屋穿衣时,强烈的余震发生,营房垮塌了,可惜通讯团这一百三十多位女兵,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世事难料,让人感叹。当时昆明的一所大学,来了一百四十多名教职员工,到这偏僻的地方搞政治运动。他们的身份不同,待遇也不同,将近一百名“革命群众”住在条件较好的农场大仓库里,地震时被厚重的墙体和巨大的屋架整整齐齐地打死在床上,无一幸免。而四十多名身份低下的“牛鬼蛇神”,住在低矮破漏的牲口棚里,地震时躲过一劫,没有伤亡。

更让人感叹的是,面对相同的灾难,人的抵抗力并不相同,有的死了,有的活着。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比如,有位妇女在前三四天刚生下一个男孩,地震时妇女和婴孩不幸遇难,像是闷死的。后来,人们把这娘儿俩从废墟中挖出来放在一起,掩埋完其他尸体再埋这娘儿俩时,那个婴孩已经醒来,正扑在母亲的尸体上安静地吸奶。

这次地震,是1949年之后,第一次死亡人数超过万人的大地震。关于它的震级,有三种不同的说法:7级,7.7级,7.8级。我读到的全部文章,包括亲历者的回忆文章,以及地震灾害的研究资料,说的都是7.7级或7.8级,只有《人民日报》的一则消息稿,说的是7级,让人觉得这份报纸这一次仍然没说真话。从云南地震的三个数字,我联想到前几年的四川地震,也是它的震级,国家新闻媒体先是公布了一个数字,然后又调整为另一个数字,最后又修改成另外的数字。

特殊年代里,我们面对的是一份特殊报纸,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据说在2005年之前的很多年里,中国自然灾害的破坏程度,死亡人数多少,都是国家机密,不许公开。这可是认真的,不是闹着玩儿,从云南地震那时起,村民就被严厉告诫,死人这个事情不能乱说,不允许说死了多少人,也不允许过问,甚至在私下里聊天时,不能扳着指头算账。科研人员进入灾区要得到批准,并且,一律不许拍摄死人的镜头。

2005年后,这些事情不再列为国家机密,密封多年的有关档案逐步开放,一位写小说的刘姓作家,才能了解到他一直关心的云南地震死亡数字。

他回忆起1970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借来的一本小说里看见一封家信,从云南省通海县寄来的,说是这一年15日深夜家乡发生了特大地震,房屋几乎倒平了,埋死了很多人,信中提到了许多遇难者的姓名,列出了很长一串名单。“那晚,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捏着一封别人的信,呆立了很久,惊诧莫名。云南15真的有那么大的地震发生吗?报纸上没那么报道过,广播里也没那么广播过。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大地震,仅同事的亲友就死了那么多,那个地区一共死了多少人呢?”

一共死了多少人呢?三十多年之后,人们知道了,地震中死亡的人数,超过了一万五千人。云南省档案馆有一份密封多年的《地震受灾情况统计表》,写着通海地震的死亡人数:15621人。但有人说那个数字只能叫做不完全统计,在统计日期之后死亡的,没有包括在内。

1970年前后的特殊时代,中国报纸上总是“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怪诞的歌颂之声,自然灾害不在报道之列。如果不是云南地震被世界特别瞩目,《人民日报》也不会在地震发生四五天后,补发一则有关简讯,全文只有三百多个汉字,没有提到伤亡,以后再也见不到后续报道,以至于那场大地震,没有多少中国人知道。

那则简讯的全文如下:“新华社昆明八日电 一九七○年一月五日凌晨一时,我国云南省昆明以南地区发生了一次七级地震。受灾地区人民在云南省和当地各级革命委员会的领导下,在人民解放军的帮助下,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正在胜利地进行抗灾救灾工作。在地震发生后,中共中央立即向受灾地区的人民群众发了慰问电,传达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彪副主席的亲切关怀,并且布置了向自然灾害斗争的有力措施。毛主席和党中央的亲切关怀极大地鼓舞了受灾地区的广大共产党员、各族革命群众和人民解放军指战员。他们突出无产阶级政治,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上下一心,团结一致,信心百倍地迎击地震造成的暂时困难。广大革命群众豪迈地说: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我们什么困难都不怕,有毛泽东思想的指引,我们奋发图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一定能够夺得抗灾斗争的彻底胜利!”

向自然灾害斗争的有力措施是什么,如何夺得抗灾斗争的彻底胜利呢?

云南地震后,北京的革命领袖提出了十六字方针: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发展生产、重建家园。有了这个方针,国际上主动提供的各项援助,都被中国名正言顺地拒绝了。到了云南省革命委员会,连国内、省内的援助也不要了,他们通知各地,不搞捐赠活动,已捐赠的东西全部退回,集体的退给集体,个人的退给个人。到了受灾地区的官员那里,口号更加响亮:“三依靠——依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依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依靠集体的力量来发展生产、重建家园”;“三不要——不要救济粮,不要救济款,不要救济物”。还有一个奇怪的宣传口号,不知道谁提出的:“千支援,万支援,送来毛泽东思想是最大的支援。”于是,地震发生后,灾区收到各地赠送的数十万册《毛主席语录》和数十万枚毛主席像章,还收到慰问信十多万封,这些都留了下来。除此之外的救灾物资和救灾款,本来就少得可怜,一律给退了回去。

 

许多年后,云南出现一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他历尽艰辛,采访到当时的一些情况:地震后,灾民住的是临时建的草棚,一住就是一两年。草棚容易起火,有不少灾民在地震中失去了家园和亲人后,又遭受了火灾,废墟中抢救出来的一点点衣被、粮食,一烧而光,许多灾民绝望得呼天叫地。还有一个村子,全村百姓饿着肚子没粮食吃,到乡镇粮站借了五百斤大米,把受灾群众集中起来熬大锅稀粥喝,一直喝到春节后。第二年秋天,家家户户凑了一点粮食,才把粮站的大米还清了。

有时候,没有上级的瞎指挥,可能还好一点。

15的地震之后,活着的人爬出废墟,在寒冷的天气里点火取暖,民兵很快赶来,命令把火灭掉。民兵说,上面来通知,战争爆发了,敌人的飞机马上就要飞过来。——那时候,广播里说要打仗了,战争阴影一直笼罩在人们心中。所以大地震发生后,不少人都认为是中苏之间爆发了核战争。村头的地陷下去一大块,就有人说是原子弹爆炸的弹坑。民兵们还得到上面的通知,让村民到山上躲起来,不准哭,不准点火,天亮后不准穿红衣裳。

事后有人痛苦地回忆:夜间不准点火,到处漆黑一团,我们怎么救人?当时我们村三百多人埋在土堆瓦砾下,大家摸黑救出了一百多人,如果允许点火的话,至少还能救出六十多人。

 

上帝派来不信上帝的使者

 

第一次知道罗素,著名的伯特兰·罗素,是我读大学中文系的时候。

因为撰写关于徐志摩的论文,甚至想写一本他的传记,就到处寻找他的资料,有一篇文章说,徐志摩先前读的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忽然退了学,放弃了博士学位,跑到英国剑桥去,想做罗素的学生。那是1920年,罗素没在剑桥,满世界周游呢,还去了徐志摩的母国,在北京大学做了一年客座教授。另一篇文章说,虽然没有成为罗素的弟子,但是,中国知识界最像罗素的还是徐志摩。譬如罗素在《我为什么活着》说到了自己的三个特征:对爱情不可遏制的寻找,对知识不可遏止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止的悲悯。作者说,中国知识界能像罗素那样追求爱情的,当时只有徐志摩一人。在我看来,徐志摩比别人更像罗素的,其实在另一方面,对苦难大众表现出深刻的悲悯,这在他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让我惊讶。

徐志摩没有成为罗素的弟子,后来却与罗素见了几次面,成了忘年交朋友。他读罗素的书,还热情介绍给中国读者,这一点比我强多了:我喜欢读书的年代,书店和图书馆里都没有罗素的作品,后来零零散散读了一些,少得可怜,也从不与人谈论罗素。

而伯特兰·罗素的悲悯,在我看来,有两个重要来源,一是他具有英国贵族的正宗血统,他出生于1872年,英国历史上最明亮耀眼的时期,到了他继承爵位,身为伯爵的时候,早已具备了真正的欧洲贵族精神,对苦难中的大众给予同情与悲悯。二是他有着不幸的独特经历,两岁时丧母,四岁时丧父,小时候还始终担心唯一的亲人——他的祖母去世。这种经历让人脆弱和敏感,其中出类拔萃者,完成人生的重要超越,由对自己苦难的深刻感受,转为对所有人苦难的深刻关怀。

悲悯不仅是文化人才有,只是对于文化人特别重要。宗教的悲悯是阔大深沉的,比如佛教领袖释迦牟尼,帮助他的盲人弟子穿针引线缝补衣裳。盲人弟子说:别人都不愿帮我,老师您怎么亲自来帮我?释迦牟尼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一个修行者,如果连自己身边的穷苦同伴、残疾弱者都不能出手相助,他的修行意义何在呢?文化人的悲悯也应该阔大深沉。中国知识界的导师孔子,看到盲人会停下马车让路,严肃地默默伫立,表示自己的同情和尊重。孔子是有绅士风度的文化人,所以才有悲悯,写作《史记》的司马迁也是,忘不了他的贵族精神,所以也有悲悯。可惜这种优秀传统,传到中国的二十世纪初,已经奄奄一息,再过些年,彻底死了。

我还想到,悲悯是一种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立场,把个人的关怀与帮助,扩大到万事万物。在这一点上,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也有宗教的意义,也可以与宗教殊途同归。正因为写作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宗教,所以,罗素退出了基督教,开始用自己先知般的著述,关怀苦难者的人生,指导他们走出烦恼,走向幸福。他于1970年去世,活了九十八岁,他坚定执着,勇敢无畏,他做了很多事情,活的岁月很长,但是像人们相信的那样,如果不借助宗教形式的力量,当然达不到宗教的效果。

遗憾的是,罗素来中国的那次讲学,恰好就没有他预期的效果。

那是1920年的中国,一场循序渐进的宪政改制被突然打断,一场缺少理论指导的革命获得了胜利,虽然结束了绵延几千年的帝制,但新生的共和国很难稳固下来。应该说,罗素来的正是时候,他会带来对欧洲与世界的民主制度的丰富思考,哪些应该学习,哪些应该完善,哪些应该扬弃,还有,他刚刚考察过苏联,对那里的大众生活有自己的体会:以布尔什维克的乌托邦方式达到共产主义,人类要付出的代价过于巨大;即使付出如此代价,它的结果仍然很值得怀疑。而被历史巨变搞得晕头转向的中国知识界,还没有能力,思考并解决这些重要问题。正在这时,罗素来了,好像是上帝眷顾中国特意派来的使者。可是,晕头转向又莫名冲动的中国知识界,对罗素知道的东西缺少兴趣,这种立场上的褊狭,心态上的封闭,理智上的缺失,让罗素冷落一边,备受煎熬。他开了几个月的讲座,治了几个月的肺病,提前两个月离开了中国。

有一个著名的罗素预言,似乎并没有引起中国知识界注意,于是,他们不能预知、警惕和避免中国社会长达一百年的巨大混乱和无边灾难,也许还要再长一些,一百二十年,或一百三十年。——那是离开中国以后,他终于憋不住了,说出心中最大的担忧:未来的中国,可能会集合中国本身的最大劣根性和西方社会的最坏一面,成为一个可怕的社会,它为了追求高效的经济和强悍的军队,而不惜抛弃自身精神与文化之核心。

到了1950年,他七十八岁,获得了一项意外的殊荣: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原因是他“多样而重要的作品,对人道主义理想与思想自由的不懈追求”。那时候,他以平易、顺畅的散文化语言,写了四十多种著作,出了一二百种译文版本,涉及到哲学、数学、政治、伦理、教育、文学、社会学等各个方面,被称为20世纪最知名、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还被许多人视为百科全书式作家、未来时代的先知。可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没有写过纯正的文学作品。

1950年是个特殊年份,是诺贝尔文学奖设立五十周年。瑞典文学院选择了一个从未发表过一首诗或一部文学作品的作家,通过把诺贝尔的信念等同于罗素的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表示对诺贝尔的隆重纪念。《纽约时报》的社论赞同地说,罗素是奇特的诺贝尔伙伴,是一个理应获奖的思想真正开明的人,他的《西方哲学史》是极富魅力的著作。

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安德斯·奥斯特林,宣读了195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辞:

1946年,罗素的巨著《西方哲学史》问世时,他本人已经七十四岁,从他巨著中的各种深沉的功力来看,我们才了解他是经过多么艰难困苦的努力才有了这一成果。——半个世纪以来,由于罗素个人思想的高超,使他一直成为全球瞩目与争论的中心,他自己除了固定的写作与研究以外,也随时准备迎接任何战斗,未曾一日懈怠。在人类知识和数理方面,他的研究成果可以与牛顿在力学上的成就相媲美。但并不是由于他在这方面的成就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是因为他能够把一般性的哲学思想成功地介绍给人们。通过他的努力,使同代人始终保持着对哲学的兴趣和热忱。

 

一般来说,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年纪都不小,有的获奖后不久就去世了,活着的也很疲惫,少有更重要的作品发表。罗素获奖时七十八岁,算得上高龄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又在这个世界上痛快淋漓地活了二十年,八十九岁时因为反战示威被判了监禁,九十五岁时完成《罗素自传》。

197022,罗素去世,九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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