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7期  
      瞧,这些人
在写作的路上
——刘涛、鬼金谈话录
刘涛 鬼金

 

题记:鬼金是辽宁本溪的作家,这几年他的作品散见各大期刊,影响也逐渐扩大。2010年,鬼金的小说《金色的麦子》获第九届《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此后鬼金渐渐得到了公众的关注。我在南京的一个文学刊物《青春》主持“青春热评”栏目,在那里我读到了鬼金的作品,觉得有很多可取之处,于是写了一个评论。20113月,鬼金兄来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院学习,鲁院和中国艺术研究院隔得很近,我和鬼金兄见了几回,谈了很多。后来我萌生一念,干脆我们正式做一次谈话,以文字的形式展现鬼金兄的文学和人生,于是有了这篇访谈。

 

刘涛:鬼金兄,我们先从你的生活经历谈起吧,所谓“知人论世”嘛,理解一个作家的作品,应该先理解其人生,某种程度上,作品就是人生的反映。大体上我们可以说,有什么样的人生就有什么样的作品,有什么样的作品就有什么样的人生。请您先谈谈自己的经历可好?

鬼金:十五岁以前,我一直在农村生活。后来到小镇上念了半年书,就到城里了。我父亲应该说是第一代的农民工。煤矿的。

刘涛:对于很多作家而言,童年经历是其重要的写作资源。童年这一段经历,在你的作品中有体现吗?

鬼金:我的童年影响了我的写作。我想那是一个凄美的童年,很多人不屑谈自己的童年,但我想说我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父母拉锯式的离婚战中长大的。当你四五岁的时候,就被母亲拉着逃奔到亲戚家,那种内心可想而知,现在想想也是心酸的。直到我三十多岁了,我的父母还在拉锯式的离婚战中。这样的内心,我找到了文学,这样的内心让我更想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一个幻美的内心世界,残酷,但也是美好的世界。另外就是还有对死亡的恐惧。我到现在,有五次险些死掉。有三次是与水有关,还有两次,依次是汽车压到了我的正在骑着的自行车,但我跳了下来,幸免于难。还有一次是开吊车,被电过了,像坐电椅一样。这次,我从工厂里逃回家,一个人买了两瓶啤酒,坐在阳台上哭。是真恐惧了。

刘涛:嗯。这样的经历比较残酷,在你那里或许都得到了升华,转成了文学作品。小时候都读什么书?

鬼金:那时候几乎没有书看,只能看到小学生作文之类的,那不是文学。可以说,在农村的那些年,没看过文学的书籍。对作家这个概念也是淡漠的。

刘涛: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文学的概念?我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哲学这个词,我一个大姨问我,你们现在上哲学课了吗?说那个东西很厉害的,当时无限向往啊。

鬼金:小学的时候,我就喜欢写作文,不过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创作。到了上中学之后,我开始喜欢诗歌,而且还自己学着写。第一首正式发表的诗歌叫《站在城市门外》,一百多行。当时我在上技校,印象中是登在《本溪法制报》上。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有了文学的意识。

刘涛:中学毕业之后就读了技校?大概在什么时间?八十年代末?

鬼金:对,中学毕业就读了技校。1991年左右吧。

刘涛:我记得在《轧钢厂的囚徒》里面,你提到一个人物,他当时读技校的时候,老去一个书店买书,并且读了很多现代派的作品。这个人有你的影子吧?

鬼金:对。上技校时候还是看诗歌多一些,印象最深的是艾略特《荒原》还有黑塞的《荒原狼》,这两部作品都跟“荒原”有关。

刘涛:为什么当时喜欢读与“荒原”这样意象有关的作品?我感觉,现代派的作品对你影响很大,可能就和那段阅读经历有关吧,你后来一直钟情于现代派作品,现代派作品的气息似乎在你以后的作品中得到非常多的体现。

鬼金:是的。起码在叙述的方式上,我是受到现代派的影响。不是针对“荒原”,当时也读了很多国外的现代派诗歌。可以说,那种荒原的意识,仿佛深入到骨子里了。还有那种灰色。灰色是一种内心的颜色,是一个从农村进城后的一个人的内心颜色。因为国外的文字更加地触及内心,或者说触及灵魂。但现在想想,还是感觉受了现代派的毒,对于古典一直是一个缺失。

刘涛:如果为您的作品搭配一种颜色的话,灰色可能真的比较合适。

鬼金:如果说人的灵魂是什么颜色的。我一定挑灰色的,而不是白色的。

刘涛:为什么?现在还如此吗?如果人的灵魂底色是灰色的,这样的说法我同意,但是人可以修的,有的人通过修行或者会变白一些,有的人会更堕落一些,变得更黑。

鬼金:生存境遇和社会环境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灵魂的颜色,但是根据我个人的生存经历,所以我还是选择灰色。

刘涛:技校毕业之后,你就开始在钢厂工作?

鬼金:是的。1994年我技校毕业,之后就在钢厂上班了。

刘涛:在钢厂什么对你影响较大?

鬼金:我的吊车师傅是一个画家。我不知道他对我有没有影响,但他对于我是重要的。

刘涛:能否具体谈一下这段经历?你和这个画家师傅除了工作之外一般都谈些什么?

鬼金:这个阶段,除了诗歌,几乎没想过其他什么。我们在艺术上很少谈,加上那个时期我也不成熟,但他的生活方式,我想还是影响了我。他下夜班后,还要画画。他的前妻因为他的对艺术的追求,离开了他。

刘涛: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进行文学创作的?

鬼金:一直就是写诗歌。从那时开始倒是喜欢阅读了,开始看先锋文学,看国外的小说,他们还是冲击了我。2003年,我几乎停止了诗歌写作。在这阶段,我工厂放假,我卖过一段时间书。我还真卖过最早引进的斯蒂芬·金的小说。有人劝我尝试写。但我没有。我以为,那个东西在中国不可能出版。那个时候,还没有网络上的恐怖小说。没想到后来那么火。是李西闽帮忙出版过一本后,我发现我的语言根本不适合畅销书的写作。这期间开始练习短篇小说的写作。

刘涛:呵呵。上次,我们聊天你还说起写恐怖小说的时候,自己晚上老做噩梦。是啊,写恐怖小说自己要有强大的心灵世界,否则陷进去,自己会很难过。

鬼金:是的。恐怖小说这条路对于我,走不通了。我几乎放下了写作恐怖小说,但阅读一直没有停止。

刘涛:我写《鬼金论》的时候,曾总结过“鬼金三型”,其中一型就是恐怖小说。我读过你写的那篇《二分之一幽灵》。当时为什么想着要写恐怖小说?

鬼金:因为我阅读国外的恐怖小说,并没有觉得他比纯文学低,甚至比我们的纯文学在某些方面还是高很多的。

刘涛:嗯。这个没问题,通俗文学、纯文学云云都是表象,关键是能够突破表象,碰到实质性的内容。如果碰到了实质性的内容,俗文学也会有真东西;如果碰不到,纯文学也会很差。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选择了恐怖小说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和你说的灰暗的调子有关?

鬼金:应该跟灰暗的调子没关系。恐怖小说更是一种批判的现实主义吧,恐怖只是一个外壳。或许跟那时候的年龄有关,那个时候还是愤青。

刘涛:我读兄的恐怖小说,也是这么来理解,这是一种批判现实的方式,类似蒲松龄写《聊斋》,表面谈狐说鬼,其实意在言外,因为可能很多话不方便直接说。我写你评论的时候,搜过你相关的资料,但是没有找到你写的长篇。

鬼金:其实,我还写作了三部有先锋意识的长篇小说,虽然没有出版,但我觉得不是浪费,那是在练习。

刘涛:现在中短篇小说只有文学圈子的人在阅读了,长篇不同,观众会扩大,社会关注面也会广,而且动辄就会触电。长篇小说打算继续写吗?我觉得兄最好有几个长篇出来。

鬼金:关于长篇,我轻易不会去动。起码我要把我的中篇和短篇写得成熟了,再去触动长篇。其实,长篇我想不那么难,不像中短篇这么有难度。但是目前,我的生存环境还不允许我写长篇。

刘涛:你正式用鬼金这个名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鬼金:鬼金这个笔名,从写诗歌就开始用了。

刘涛:你曾谈起过,鬼金这个名字来自鬼子和斯蒂芬·金。我也曾通过你的名字解析过你的思想资源,解析过你的志向和定位,并由此推衍出兄小说的三种类型。

鬼金:关于鬼金来自鬼子和斯蒂芬·金,这只是一种说法;还有另一种说法,我们那里一条商业街上有一个小店的名字就是鬼金。直到后来,鬼金于我喜欢的这两个作家的名字切合了。

刘涛:尽管关于这个名字最初可能有不同的说法,但是后来还是将这个名字归结到了鬼子和斯蒂芬·金,这还是你心象的反映。我们先不谈关于名字的问题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比较有意识地进行文学创作?

鬼金:有文学意识,也应该是从2008年。所以,我一直认为我的小说创作是2008年开始的。2008年,我去辽宁文学院学习了一个月。从那开始,我开始了中短篇小说的写作。我的第一个短篇《愤怒的河》,发表在《上海文学》上,我认为这是我真正的处女作。

刘涛:这篇小说不错,你以后写的好几篇小说的基调都和这篇相似。我觉得这篇小说中还是同时跳动着鬼子和斯蒂芬·金两个人的影子。既有纯文学,通过南丹的自杀,引出很多人的辛酸的故事;也有些恐怖的因素,比如那个紧跟着朱河的拍球的小男孩,读来让人毛骨悚然。但这篇小说总体上还是显示出魔幻现实主义或者超现实的色彩。我比较关心,哪些内容会进入你的中短篇小说当中?

鬼金:很多内容,可以进入我的小说内容。只要他们触及了我的敏感,因为是一个敏感的人,这种敏感不是神经兮兮吧,而是那种对文学的敏感。如果没有这种敏感,可能就不会有独特的视角。由实而虚,这是我的方式。我不想把真的事件写成真实的,而是最后写成看上去是假的,但还符合情理的。你看到不可能是真实的生活,它是不同于生活的,是虚构的,是想象的。

刘涛:所以,你的很多小说都带有魔幻现实的色彩,比如《对一座冰山的幻想》、《我们去看大象吧》、《天真年代》等都是如此。

鬼金:我很喜欢马尔克斯这个老头的作品,但这种魔幻同样是真实的。有一部电影,对我文字的影响是那么的刻骨铭心。这部电影叫《迷墙》,它的画面感和里面的动画的感觉,让我现在也不能脱离开来。

刘涛:兄说喜欢电影《迷墙》这个细节很有意思,看一个人最不能释怀的东西,基本上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大体。一个人若要认识自己,也就是要看最不能释怀的东西,若要进步,就是需要反省一下最让自己不能释怀的是什么,佛家老说舍掉嘛,如果能舍掉这些,可能会更上一层楼。兄技校毕业之后,一直在钢厂工作,但是在你的作品中似乎工业体裁涉及较少啊。是因为现在的处境,比如写了之后领导可能不喜欢,或者还是对这一段生活需要再消化一下?

鬼金:很多人劝过我,让我写我的工厂生活,我也知道这是一块可以挖掘的,而且工业方面的小说也是缺失的。只是,我觉得还没到时候,以工业为背景的小说我会写,但不是现在。不是我在工厂里工作的时候。另外,我要消化一下。我也不想掉入工业题材的陷阱。很多作家写某一类题材就被界定了。这很可怕。我不想那样,所以我选择一些虚幻的境界,来呈现我个人的内心的表达,或者说抵抗,但这不是逃避。

刘涛:我也觉得这不是逃避。你这样想我觉得挺好的,很多作家就是太急了。和你接触了几次,我没有觉得你有急吼吼的感觉。

鬼金:那种被界定了题材写作的作家是很痛苦的。可能这样会很好发表,但我觉得意义不大。我写得也不多。起码写的这些对于我个人的内心是重要的。文学有时候是无用的,恰恰无用而大用。

刘涛:前几天一起吃饭的时候,兄谈到童年往事,当时颇为伤感。文学对于你而言,起码是一种个人情感的寄托。当然,你以文学去表达的时候,你的那些伤感与灰色的记忆可能就不自觉地带到了文学作品之中

鬼金:文学的有用不是因为它能改变个人的生存境遇。尽管很多人把文学当成了敲门砖,功利地,虚荣地写作。这样看可能是有用的,但文学真的能改变人吗?还是改变这个社会。它只是一种存在,也许对于精神是有用的。但精神又有什么用呢?它能改变什么。所以说,文学无用,但又是存在的。存在即是有用。我想。

刘涛:目前你的中短篇小说一共写了多少?

鬼金:中短篇发表出来的能有三十多万字吧。但写过的,已经发表出来的,现在感觉都不那么好,甚至感觉到害羞了,甚至是羞耻的。

刘涛:数量现在还是挺重要的一个标准,近人出于很多考虑都很能写,梁启超等人文集动辄十几卷。你这种“害羞”的感觉我觉得非常好,这就是不断进步的表现,所谓“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嘛。

兄对自己当下的状态觉得如何?

鬼金:我对文字越来越敬畏了,我开始感觉到文字的圣洁,不敢轻易触及,所以写得也少了。当下的很多中篇看着让人感觉到羞耻,紧紧围绕一个虚构的或者复制生活的故事,而丧失了文学的品质。现在我还处在迷惘之中,在寻找属于我的道路。

刘涛:你对“我的道路”设想大概是什么样子啊?

鬼金:我想虚构一个地方,就是我的卡尔里海,让我所有的小说都发生在这个地方,然后找到我个人的叙述方式和视角,写出那种有激情、有温度的小说,而不是那种伪温暖、伪幸福的小说。起码他们应该是有文学性的,而不仅仅是故事。还有,我一直觉得能否成为作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在路上的感觉。写着并在路上,为自己的生存和内心的生活达到一个平衡,这才是最重要的。

刘涛:太好了。不以成为作家而写作,以为自己内心生活达到平衡而写作,这太好了。写作是为了调整自己的身心,身心平衡是蛮好的境界,写作如果为了这个,就是走了实的路而不是名的路。你这次来鲁迅文学院觉得如何?觉得对于自己的写作有帮助吗?

鬼金:应该会有的。这段生活潜移默化会影响到我的写作。在某种感觉上,是有进步的。但关键还是要看以后回去怎么去写作,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生活和写作。心态和视野是决定一个写作者能走多远的关键。

刘涛:你平常喜欢读的书是哪些?

鬼金:艾略特诗集《荒原》。马尔克斯《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卡夫卡《变形记》。迪伦马特《迪伦马特小说集》。莫言《金发婴儿》。余华《河边的错误》。刁斗《独自上升》。还有很多,一时想不起来了。也许它们在某些方面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吸收他们的光,在他们的光中找到自己。

刘涛:金兄对未来的写作道路如何规划?

鬼金:坚定某一个方向,但对于我个人而言还是重要的。当这种内心生活达到平衡了,也许就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了吧。我没有明确的未来规划,未来是一个恐怖的陷阱。我只相信在路上,在写的路上。

刘涛:谢谢鬼金兄。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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