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6期  
      新锐
后湾
许艺

 

盛夏来临,一切生命都进入了平稳的旺盛期,柳树的枝条和叶子不再如春天里那样奋力地改变自己,墨绿的叶子像若有所思的中年人一样波澜不惊。那些会结果实的生命自然有些不同,杏树的叶子再茂盛也没法完全遮挡住娇黄的果子,它们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枝头摇晃,如同孩子们禁也禁不住的嬉笑。不会爬树的孩子守在树下玩,等着来一阵风,熟透的杏子就会自己掉下来。这样的时候,麦子也就黄了,辛苦了一年的大人就等着这几天。麦穗干剌剌地在热风中唰唰唰互相推搡着,女人们心里喜滋滋的,嘴上一再地说:“又到麦黄六月天,麦地热得像火炕,想起就愁!”说着就嘎嘎地笑起来。

  眉叶的弟弟去年这会儿还没生下来,鼓鼓地撑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高高拱起的肚子一天天往下降,老人们都说无论如何会生在麦子开镰前。母亲自打学会拿镰刀,第一次没有去六月天的麦地。母亲像等着父亲借钱回来一样在院子里转出转进地等着坐月子。眼看着水川地的麦子一块一块地割起来了,肚子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第三天露水刚散,母亲就提起镰刀跟着父亲下地了。

  “眉叶妈,这会了还去割麦?儿子不生了?”

  “人等得粮食等不得了,割完麦子消消缓缓再生。”

  进了麦地母亲左蹲右蹲也伏不下身子,父亲半蹲着拢过一镰麦秆用左手握住,唰一镰贴着地皮割断,唰,唰,唰,一会儿就割到了地头。母亲还在这一头干着急,父亲就对着她嘿嘿嘿地笑,“你就在那头等着,我这一趟割回来你码垛子。”母亲就挺着大肚子提麦捆。父亲割下的麦子像各自玩耍的孩子一样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在麦茬地里,母亲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叫回来。提了三天麦捆子就生下了弟弟。生下来就取了个名字叫忙生。

  今年没人生孩子,原以为除了盼麦子黄盼杏子被风吹下来就没别的盼头了,后院废弃的土蜂窝里却孵出了一窝小啄木鸟,共三只。

  “爸爸爸爸,敢看一眼吗,老的飞出去寻食了?”

  “才出去了一只公的,母的还在窝里呢!”

  “爸爸爸爸敢看吗,毛短的一只飞出去寻食了?”

  “母的出去了,公的还在窝里呢!”

  “那到底啥时候公的母的才能一起飞出去呢?”

  “小啄木鸟出月了!”

  眉叶和妹妹就耐心地等着小啄木鸟出月。

  “爸爸,啄木鸟今天出月了没?”

  “没有。”

  “爸爸,啄木鸟今天总出月了吧?”

  “没有。”

  问了几天父亲终于答应去看看。眉叶姐妹俩伙同几个邻居小孩搬来木凳,要父亲踩上去看。土蜂窝是在黄土墙上掏的一个洞,洞口用泥坯堵起来,中间留一个指头粗的眼儿供蜂子进出,后来不养土蜂了蜂窝也就废弃了。这一对啄木鸟不知怎么发现了这处豪宅,就把风化了的方形土坯的一角啄得更大一点,成为它们的出入口,在蜂窝里安了家。

  父亲小心翼翼地踩上木凳,一边哆嗦着慢慢直起腰来一边说:“老的可别在家啊,老的嘴可硬呀,你们都见过吧,村口那几十年的老柳树它卜卜卜几下就啄一个洞啊,像你们这小脑袋瓜子,嫩得像薄皮瓜,它只要啄一尖嘴,保准从脑门子啄到后脑勺子。所以啊,大人不在的时候你们一定不能到窝边来——啊呀呀呀呀……”父亲只瞧了一眼就从木凳上跳下来,孩子们也啊啊啊地叫着跑开了。

  “不得了一只老的在家啊!我只拿眼睛一瞧——那老的就瞪着眼睛盯我,要不是我跳得快呀,哔啾一下就啄瘪我的眼珠子了!”

  “没有啊我看见的,两只一前一后飞出去的。”

  “我们也看见了,飞出去在榆树上停着,对着窝叫了几声才飞走的。”

  “哦,那一定是小啄木鸟的舅舅,它来看外甥啊。”

  “就是的,我舅舅去年就来看我弟弟,看完就赶着回去割麦了。”眉叶的妹妹说。

  只得又等着啄木鸟舅舅回去。这舅舅又不急着割麦,到底啥时候才能看够它的外甥呢?

  

  吃过午饭,父亲眯着眼在屋檐下打了个盹,就开始磨镰刀。母亲坐在荫凉里给小儿子喂奶,孩子吸着甜甜的奶水在父亲萨兹萨兹的磨镰声里渐渐睡熟了。母亲用嘴唇轻轻触一触孩子的额头,又长久地微笑着看他的脸。看着,又撩起衣襟来,将几滴乳汁挤在孩子的脸颊上,天热的缘故吧,那里生出一小块干癣来。

  日头偏过一些,父母收拾镰刀和水壶要去后湾割麦子了,眉叶又得看护弟弟了。在这样的大暑天里,她更想喝一瓢凉水在杏树下弹玻璃珠。她告诉父亲,妹妹总是管不住小鸡,每次起风的时候都是她把十二只小鸡一只一只捉进筐里,再把老母鸡抱进去捂住小鸡,添食添水也还是她做。父亲说,至少妹妹能帮她堵着小鸡不让它们乱跑。她又告诉母亲,弟弟总是在他们刚刚走出门去就醒过来,哇哇哭个不休。母亲说,她该把小伙伴们带到院外去玩,或者在院子里跳沙包的时候别笑得太大声。她又跑去跟父亲说,给弟弟喂盐水馒头的时候他总会挥动小手把勺子打翻,或者在她抱着他的时候抓她的脸。父亲没有告诉她怎么办,父亲放下镰刀用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说:“去看小啄木鸟怎么样?”

  “真的吗是真的吗?它们的舅舅走了吗?”

  “走了,早上刚走。”

  “小啄木鸟出月了吗?”

  “出月了。”

  “为什么弟弟出月要满满一个月,它们才要这么几天?”

  “这个……因为它们长羽毛。”

  透过泥坯中央那个指头粗的孔,眉叶看到了一个贫寒的世界。在枯草和陈腐的树叶薄薄地铺起来的窝里,三个生命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它们紫红的皮肤穷酸地包裹着细弱的骨骼,黑灰色的绒毛稀稀拉拉,遮不住那丑陋的皮肤的褶皱。它们脖子细长,一颗不大的脑袋上突着两只老人一般呆滞的眼睛。更让人感到心脏缩紧的是一张大得失去了限制的嘴,那镶着一道宽阔黄边的嘴张开的时候,它的大半个脑袋都破开了。三个脑袋毫无规律地破开合上,破开合上,让人完全没法把细弱的叽——叽——叽的叫声和这大张着的嘴巴联系起来。

  这是三个什么?

  眉叶有意地挪开眼睛,看见几支黑白相间的美丽羽毛散落在枯草中,在透进土坯的光亮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那几支羽毛依然散发出迷人的光泽,那是她所熟悉的大树医生啄木鸟的光泽。叽——其中一只伸长脖子,尽力向眉叶探着脑袋,发抖地站了起来。它的细腿在抖,脑袋和脖子在抖,灰黑的软绒毛在抖,紫红的皱巴巴的皮肤在抖。啊——眉叶战栗着缩矮了脖子,继而从父亲的怀里脱出来跑开了。当她重新回到阳光灿烂的富饶世界的时候,妹妹和几个孩子正排着队央求父亲抱他们看一眼小啄木鸟。

  母亲倚着门框立在院门口,左肩挎着水壶,右臂弯里挂着两把用了多年的光滑的木把镰刀。镰刃反扣在镰头里的时候,它们不再是利器,它们顺从得近乎亲昵地挂在母亲的臂弯,像两段柔软干净的麻绳。她问眉叶:“看到了吗?”

  “看到了……”

  “好看吗?”

  “……好……”

  “真的?有多好看?”

  “其实……也不怎么好看,不如大啄木鸟好看。其实……妈,会不会是鹌鹑的蛋在里面,老啄木鸟记错了……”

  母亲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笑着说:“不会的,就像我不会把邻居家的小孩当成你们一样。”眉叶笑笑,母亲说:“小东西都是越长越好看,你们也一样。忙生今天睡着得早没怎么吃奶,你一会儿喂他盐水泡馒头。”眉叶点点头,想象自己也有过软的绒毛和紫红色的皱皮肤,不由得缩一下脖子。

  

  风说起就起了。几个孩子头挨着头挤在一起看蚂蚁,全然不知道头顶的太阳已经被乌青的云团裹起来了。他们把草叶插在蚁洞里,从不知道抬头看的小蚂蚁毫不犹豫地爬上去,在草尖上左右为难地试探几次,又从另一边匆匆忙忙爬下去。同一条路的反面它们的同伴正有条不紊地往上爬,可它们守口如瓶,一点消息也不泄漏。小男孩嘻嘻笑着说:“小蚂蚁真笨,它们准以为自己爬到后湾了。”同伴回应说:“它们一定这么想:这路怎么这么细,沿着这条路往前一定能到后湾。”有人不断地推移一个馒头渣,引得蚂蚁们不停地往水洼边行进,另一伙则被一只死去的绿头苍蝇诱惑着,坚定地追踪它,丝毫不怀疑它们的猎物完全在某种强大力量的掌控之中偶然地移动。即便眉叶怕吵醒弟弟不允许孩子们在院子里蹦跳,他们也依然有办法玩得很开心。他们陶醉在各自虚构的世界里,近乎崇拜地体会着自己的力量,充分享受着随意摆弄对方命运的单纯的快乐。

  风来到村庄的上空,它敷衍地掠过屋顶,绾住村庄里最高的几株树来回地摇晃,也摇了眉叶家的杏树。当孩子们认识到风的到来的时候,他们都想到了杏树。他们跑到树下寻觅掉在草丛里的果实,同时无限惋惜地看着黄艳艳的杏子掉进猪圈的黑色污泥里,啪,啪啪,黑毛猪对这声音也格外关注,它哼哼地甩着细尾巴钻出窝来,鼻子里喷着臭气,从污泥里咬起杏子,嘎嘣一声连同杏核嚼碎。它嘎嘣一下孩子们就无比惋惜地咦一声,好像一时疏忽把亲妹妹嫁给了它。

  风最后摇了几下就生气似地甩开了大树,又俯下身子卷起地上的树叶乱跑,没跑几步杏子大的雨点就啪啪啪地砸下来,孩子们叫着往屋里跑。两个男孩子同风雨比赛似地又折回去抢了几颗杏子,雨点砸在头上像被人没轻没重地戳了几下。孩子们嗷嗷叫着跑到屋门口,眉叶急急地打着手势将他们驱赶出来,他们会意不能吵到小弟弟,就攒在屋檐下分杏子吃,一边看着不知谁泼下来的这么多雨水。

  “不知道后湾下雨没有。”

  “当然下了,一定比村里还要大。后湾的雨一定像天那么大。”

  “我家后湾的麦子长得跟房子一样高,麦穗像玉米棒子一样大。”

  “吹牛!房子那么高的麦子怎么割?”

  “不跟你说了,你不懂。”

  “你才不懂呢,我爷爷好多年没回家了,奶奶说他去后湾了。”

  “我爷爷说他以后也要去后湾。”

  “你们知道什么呀,后湾有卖苹果的,还有西瓜。”

  看不到风,雨水却扭动着直扑进屋檐下来,齐孩子们头顶高的窗台上都接满了雨水,他们一再地退避,最终还是越过门槛进到了屋里。老母鸡被雨淋到了,咕咕叫着,眉叶只得连同草筐将母鸡小鸡一同搬进屋里来。天空忽然破开一道弯弯曲曲的银亮的裂缝,紧接着一声闷雷,弟弟就哇的一声哭了。眉叶紧紧偎依在弟弟身边,徒劳地拍着他的小胸脯,还尽量模仿母亲的声音念叨着“哦哦哦哦我在我在,哦哦哦哦……”,弟弟眼睛都不睁只是竭尽全力地张大嘴巴哭个不休。

  鸡棚塌的时候大雨已经过去了,否则孩子们不会听到它倒塌时发出的一声闷响。像一个饿过头的人一样,它挺过了大雨,却在看见炊烟的时候一头栽倒了。随即公鸡夸张地叫喊着冲到院子中央来,后面跟着一群呆头呆脑的家眷。它们很快找到了可以避雨的屋檐,或夸张或低调地抖着浑身的雨水。眉叶的妹妹一二三四地数着鸡,左数右数总是少一只,邻居小男孩略显夸张地叫着,说肯定有一只被砸在鸡棚下了,他扮着大人的沉稳样儿说他要一个人去“现场”看看。眉叶知道妹妹忘了数草筐里和小鸡们卧在一起的芦花鸡,就故意不作声。再看看那芦花鸡,它竟也摆出一副知情者的模样静卧着,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去查看“现场”的邻居男孩忽然大叫起来,眉叶心想这孩子装得真像,好像鸡真的被砸到了一样。妹妹他们自然被吸引了过去。很快就有人回来,向眉叶报告说啄木鸟的窝塌了。怎么会呢,土蜂窝在墙上,难道墙也塌了?眉叶去后院,才知道是鸡棚塌向了土蜂窝的这堵墙,棚顶的细椽不仅戳碎了蜂窝口的薄土坯,还捣掉了窝口附近的墙面。这个原本昏暗贫寒的世界现在完全暴露在光明之中,眉叶却觉得这是世上最贫寒的所在。碎了的土坯盖住了枯草,那三个生命更紧地挤在一起,细碎的黄土轻易地越过了黑灰色软绒毛的阻挠,落在它们松垮垮的皱皮肤上。突然降临的光明、黄土、冷风和雨水让它们空前惊慌,像被噎住了一样伸长脖子嘶叫着,叽——叽——叽。三个丑陋的生命正在经历苦难,它们孱弱的腿脚在黄泥水中不安地战栗。

  “得把它们抱进屋里,不然会死的!”男孩说。

  “不行,这么脏——”眉叶顿了一下,又坚持说,“我的意思是,你把它们拿走了老啄木鸟能饶过你吗?它们会啄穿你的脑壳。”

  孩子们的脸上迅速地变换着各种表情。

  弟弟大声地哭起来,眉叶逃走了。

  眉叶泡好盐水馒头,试试不烫了才舀起大半勺盐水和一小片馒头触触弟弟的嘴,他对硬邦邦的勺子显然毫无兴趣,很不情愿地尝了尝就把头扭向一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眉叶只好故伎重施,用勺子将馒头片完全捣碎,再灌进奶瓶里。为了混淆弟弟的感觉,眉叶把弟弟横抱在怀里,让他的头紧贴着自己的胸口,这才将奶瓶喂给他。弟弟撒娇般地吭吭了几声,就衔住橡皮奶嘴吮吸起来,眉叶得意地笑。

  妹妹跳进屋里嚷道:“姐,他们说再不拿进来就死定了!”眉叶低头看着弟弟的脸,看见了他脸颊的那一小块干癣和头顶尚未褪尽的脏兮兮的胎痂,弟弟细黄的头发从干裂的梯田一样的胎痂里伸展出来。眉叶皱皱眉头,没有抬头重重地答妹妹说:“爱拿哪里拿哪里。”那语气在成人的世界里分明是否定的意思,可眉叶知道,妹妹转述的时候这语气会像一层透明的薄膜一样被无意地揭除。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进了屋,用一块破木板端着三个叽叽叫个不停的生命。他们一会儿把它们挪到小鸡们的草筐旁,一会儿又怕被母鸡啄到挪到了炕角边。

  弟弟很快厌倦了盐水的味道,左右扭动着脑袋躲避奶嘴,眉叶坚持了一下他就顺势大哭起来。弟弟确实是饿了,却只执着于此刻他不可能得到的奶水。他不知道奶水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短暂的食物,在更漫长的时间里,人只能用盐、水和粮食喂养自己。

  “忙生不哭,哥哥给你看小医生,小医生,小啄木鸟!”邻居男孩拿腔拿调地吸引弟弟的注意力。眉叶被弟弟哭闹得满头大汗,只得试探着给他穿上布鞋放他到地上去。和大家围着小啄木鸟蹲在一起,别的孩子齐声笑的时候弟弟也附和着笑几声,融入感多少抵御了些饥饿感的侵袭吧,虽然睫毛上还挂满重重的泪珠,可总算止住了嚎哭。小鸟一边叫一边颤抖,孩子们认定是风雨的侵袭让它们冷透了,便决定生火给它们取暖。

  邻居男孩从身后小鸡们的草筐里抓出一把麦秸段来,芦花鸡咕咕了几声表达因突然被打扰而产生的轻微的不悦。小男孩把三只小鸟围着一小撮麦秸段摆在木板的边缘,他圆乎乎的小手小心地抓起瘦鸟,宽厚得像一位温情的父亲。核桃大的一簇篝火燃起来,橙色的火苗矮矮地燃烧着,火光和热力让三只雏鸟惊恐地嘶叫起来,孩子们大声笑话它们的胆小,弟弟也赶紧笑起来,干干的假笑把他企图引起大家注意的目的暴露无遗,孩子们又笑起弟弟来,笑这个一岁小人儿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功利心,何况他的手段又是如此拙劣。邻居男孩沉稳地续着篝火,黑色的草灰在木板上一点点蓄积,温暖和充实在人和鸟的两个世界里一同延展。

  一只小鸟猝然离开了木板。

  一阵惊呼。

  是弟弟,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抓起离他最近的一只雏鸟。他怕它掉落,他粉白细嫩的手紧紧攥住它的脖子和肚腹,黑灰的绒毛像烟一样在他的指尖缠绕。

  “啊!快放下!啊!啊!”孩子们全体惊叫起来,被擒获的鸟用尽所有的力气叫喊。

  弟弟被两个世界的叫喊吓坏了,猛然间松开手大哭起来。小鸟端端正正落进了篝火。一定是火苗托住了它,孩子们似乎没有听见它从高处落下的任何一点声音。抢救出来的时候它背腹的绒毛都不在了,结成了一个个黑亮的小颗粒贴在皮肤上,脖颈和尾部的绒毛显得突兀而又愤怒。篝火几乎被压灭了,只剩下指甲大的一小块呼应着其他两只雏鸟平静的鸣叫,叽,叽,叽。

  眉叶奋力安抚着怀中嚎哭不止的弟弟,她一再吹他的手心,吹掉那灰黑肮脏的鸟毛,或者,还有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麦秸的黑灰,或者还有火苗留下的烧灼感。一切,与刚才的事故有关的一切。弟弟的哭声空前尖利,她坚信他一定是被吓坏了,他被吓丢了魂儿。眉叶左手揽紧弟弟,右手学着奶奶的样子不停地从地下捞起什么覆在弟弟的胸口,嘴里念着:“回来,回来……我娃回来吃饭哎回来喝汤哎……忙生回来,忙生回来……三魂七魄叫上身了没?叫上身了!再哎再哎不害怕了……”

  孩子们痛心地看着小鸟,埋怨弟弟,又迁怒于妹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烧伤者一个安慰。听见弟弟痛苦的嚎哭,他们终于不再说什么了。

  眉叶给奶瓶里兑了热水,试图喂给弟弟,可他吮两下就绷直了腿反抗。他越饿越哭,越哭越饿。只要进到屋子里来,他就更哭得额头发青。妹妹带领大家翻箱倒柜地找烧伤膏,烧伤者颓然卧在木板上,以嘶叫为全部的目的,像一个完全放弃了站立希望的瘫痪者在控诉命运。另外两只不冷不热,也没有什么可控诉,它们只是持续不断地在唠叨自己的饥饿。一场暴雨落在了山川田野,落在了村庄,落在了大树,一场暴雨不知道自己落在了一对抢收夏麦的夫妻的头顶和一对出门觅食的啄木鸟的翅膀上,不知道自己落下了一场火灾,两只鸟和一个孩子的饥饿。

  

  孩子们决定出门,他们决定走出门去解决两个世界的混乱。找到母亲给弟弟喂奶,找到父亲问他烧伤膏放在什么地方,或者恰好还能遇到会修房子的木匠和泥瓦匠,问问他们被鸡棚砸坏的啄木鸟的窝怎么修补。

  “可是,我们出门会不会遇到老啄木鸟?它们的孩子不见了,它们会啄穿我们的脑袋。”

  “我们戴帽子!”

  他们找出了父亲从工程队带回来的安全帽,找出了已经过世的爷爷的狗皮帽,找出了叔叔从部队退役带回来的军用棉帽,找出了奶奶遮雨的大斗笠。在骤雨过后水汽升腾的村子里,一顶顶被人们遗忘的、落过灰尘的帽子在出村的路上匆忙地摇晃。

  可是,孩子们没有一个人真正去过后湾,他们站在山脚的三岔路口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像爬上草尖茫然四顾的小蚂蚁一样。他们戴紧帽子遮挡俯视他们的嘲笑的目光,他们曾经用那样的目光俯视过黑色的小蚂蚁。孩子们只知道父母去后湾耕地的时候是天麻麻亮就走的,播种撒肥料的时候也是天麻麻亮就走的。后湾很远,他们没有一个人去过,他们只是吃过从后湾收回来的粮食。

  除了被眉叶抱在怀里的弟弟,所有人的鞋和裤子都沾满了泥巴。他们看见一个扛着铁锹的健壮的男人从山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围上去问他,去后湾那块地的路怎么走。

  “后湾?后湾不是一块地。”他抬起右手向身后一划,说,“你们村子背后的这些山,都叫后湾。”

  顺着他的右手,孩子们看到了层层叠叠,绵延不尽的青山。白色的雾气缠绕在天地之间,他们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疲惫。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