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6期  
      新锐
罐子里的童年
许艺

 

 

喜凤喜欢冬天的理由之一,是这个季节里她可以听到比其他季节多得多的故事。

  “讲故事”是文明词,上了学的学生才说“讲故事”,没上学之前都是随着爷爷奶奶说方言土话,管“讲故事”叫做“说古今”。喜凤还小,但她已经不再能够被那些专门说给小孩子听的古今打动了。比如奶奶说:“很早很早的时候,从村里去镇子上的路上有一间破屋子,屋子里住着一只野狐狸——”喜凤就会双手捂住耳朵撅着屁股扭来扭去地叫嚷:“这个听过了听过了野狐狸留一个过路的孩子睡觉问她晚上枕木枕头还是铁枕头半夜野狐狸爬起来摸到枕铁枕头的就衬着铁枕头剁掉她的头把手指头一个一个放进嘴巴里像嚼豆子一样的嘎巴嘎巴吃掉——”她囫囵大块地讲完了才换一口气,跳着脚嘟囔:“喜莉姐姐说这都是假的骗小孩子的狐狸是不会说话的我不听假古今我要听真古今我要听个狐狸不会说话的真古今真古今真古今……”

  屋子在冬日里紧紧缩起肩膀,不让一股风钻进来。而屋里火炕烧得发烫,一会工夫坐着没动屁股就被烙得麻酥酥的。女人们村东村西地聚在一家的炕上铰鞋样、绣枕头顶儿,男人们也围着火炉子,一手夹着自己卷的旱烟棒子一手攥着白瓷茶盅,在淡淡的烟气里眯了眼咂着浓茶水。奶奶卷起羊毛毡来露出油亮的竹席,把最大的扑满端到炕上,女人们就坐在扑满周围挼玉米棒。歘——歘——歘,玉米粒就一行一行地被挼下来,几下子就只剩下一个玉米塞子。喜莉挼不完一个棒子就嚷嚷说屁股烙麻了,溜下炕去不是喝水就是吃馍,还要跑去鸡窝摸摸芦花鸡下蛋没,看看黑狗的食是不是冻成冰坨没法吃了。喜凤不明白姐姐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事儿可操心,她却一桩可操心的正经事儿也想不起来,只是老老实实挼玉米,最多拣红茸茸的玉米塞留一个放在炕脚,找一根胳膊长的细棍子从玉米塞子中间插起,是爷爷奶奶最得力不过的痒痒挠儿。

  屋里被火炉子和火炕烘烤得软乎乎的,男人们的话就多起来。讲新疆的白棉花和哈密瓜,讲青海的羊皮袄,讲陕西的长线辣子。爷爷没出过门子,就讲了个太岁的事儿。

  “说有户人家翻修房子,见两根柱子还结实就想着不换新的了。拆下来搁院子里了木工惊说这柱子咋一长一短差着半尺呢!掌柜的说不能够啊这老屋几十年了,我爹请川道里有名儿的刘木匠修的,若一长一短不早都塌了?这木工细查时猛然见东柱子下有一团鲜肉!幸得这木工经见得多,惊说了不得这是太岁呐!刘木匠果然名不虚传呐,他老人家是用太岁补了你家柱子的短,撑了这几十年呐!这木工知道太岁是厉害东西,打发不好要遭灾的,见太岁跟前有个破瓦罐,就捡过来将太岁搁进去。端起要走了见那瓦罐里土灰太厚怕太岁嫌脏,又把太岁请出来用袖子擦得明光光了才又搁回去,跪在正中间又奠酒又烧纸发送了。不出半年,木工的老婆孩子接连死去,这就去问了阴阳先生。阴阳先生说,你这是动土了呀。木工想起遇见太岁这一遭事儿,原原本本说了。阴阳先生说,捡最近处的瓦罐你做得是真正儿好,错就错在你不该擦掉那瓦罐里的土灰啊,放进去了就是太岁的土,你硬给擦掉那可不就是动了太岁头上的土啊!”

  男人女人们听得唏嘘,喜凤竟将手里的老玉米塞嘴里啃了一下。她一边惋惜姐姐喜莉没听到这个好古今,一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若是在土里遇见一团鲜肉切不可马虎,一定要用近处的破瓦罐端起来发送掉,万万记得不可擦掉瓦罐里的灰土。从此就对瓦罐多了几分敬意。

  

  姐姐喜莉去邻居家了,说老师布置了作业要小组讨论完成。喜凤凑过去听,她们不过是说些学校里的闲话,还时常蹦出几句普通话来,她听不懂,她们也老赶她走。出了门怏怏走着,见草棚顶上新垒了燕子窝,她兴奋地转身回去喊她们,可想想她们冷淡的脸又折回了。真不知道学校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她们去了那里就一个个变得怪怪的,再也不会对掏鸟窝灌地鼠追拖拉机这样的事情感兴趣了。转回家里砸了几个苦杏核在嘴里嚼着,也还是没意思,只好又去缠奶奶说个古今。

  “奶奶存古今的罐子都被你捣透底儿了,天天儿哪有新的说给你!”奶奶坐在厨房门槛儿上,一边摘着菜叶一边思索着,“说是有一家穷苦人,爹妈死前穷得只剩两个酸菜坛子,就给大儿子二儿子一人一个——”

  “我不听我不听这个我听过了这个也是假的酸菜放几十年都臭了我要听真古今真古今真古今……”喜凤坐在院子里踢腾着两只脚,鞋都快踢掉了。

  “古今哪儿有个真的!快把鞋穿好。这茬麦子收了就该上学了,咋还是这野娃的姿势呢!”

  “咋没真的我爷爷讲的那个破瓦罐装太岁的古今就是真的我还要听一个瓦罐的古今瓦罐瓦罐瓦罐的古今……”喜凤听见奶奶说上学,不知怎么就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忙别过脸去抠屁股下瓷实的黄土,不吭声了。

  奶奶也不再言语,静静摘着菜叶。暮春时候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晒得喜凤的脖颈痒簌簌的像爬了好几只蚂蚁,她却还是赌着气抠黄土。奶奶把一篮菜快摘完了,爷爷磕着旱烟锅自语一般悠悠地说起话来。

  “你们见过几个罐呢,都是那粗剌剌的笨货,我小时候给李大户家放羊,人家那罐真是好罐!腊月天炸了巴掌大的糖油饼封在红罐里。枣红的罐明得晃眼,不知上了几层细釉子,加上掌柜家妇人取油饼的油手揣摸来揣摸去的,咦,不说吃油饼就是看那罐一眼你都觉得油不叽儿的香!”

  喜凤转过头来问奶奶糖油饼是啥味道,奶奶笑起来,说:“糖油饼就是油饼。饥荒年间因着稀罕,就叫个糖油饼。你爷爷那是饿的,吃不着油饼只能惦记着枣红罐了!”

  “你放羊那李大户家不过有二三十亩地,我娘家没土改那会儿是川道里有名儿的大地主,河道两岸的水地都是我家的!红罐黄罐摆着一墙根,装油饼的装果子的装清油装蜂蜜的装糜子装糖的,红的红得油光光,黄的黄得油光光,哪个罐是用来装啥的那都是有数儿的。其中就有着我哥哥用八升白面打甘肃换回来的一对儿红罐,罐口儿上还有一道窄沿儿,我嫂子喜欢得像命根子,踮着小脚用手绢擦,明晃得像玛瑙子。遇上节儿令儿了,我就端了碗在旁边等着我嫂子从里面舀出蜜来……前些年才听我嫂子说,风头不对那些年里我哥哥用那一对儿红罐装了满满两罐银元偷偷埋在了河道里——”

  “那么多啊奶奶,后来又挖出来了?”

  “唉,后来地主被斗倒了,都迷失了呗!我哥哥病死了,那么大个河道,谁知道埋哪儿去了!没准被挖沙的人挖走了。”

  “啊——你哥哥咋不埋院子里呢?”

  “愣娃!你要叫舅爷爷呐咋敢说‘你哥哥’——院子里能埋得住?墙根下都被掏空了。”

  喜凤惋惜得不得了,叹气说:“银子埋丢了,还白白搭上两个油光光的红罐。不然今天咱家也把糖油饼存罐里!”爷爷笃笃笃地在门槛上敲着烟锅,笑着说:“你晓得个啥,你舅爷是怕银子跑了!”爷爷抓过一把旱烟叶填在烟锅里,用干瘪的拇指一下一下细细地压瓷实。喜凤连忙拿来打火机,她知道爷爷要叭嗒着烟锅才爱说话。火石打火机燃起来散发出浓浓的汽油味儿,喜凤用两只手扇乎着依坐在爷爷脚边。

  “银子那东西怪得很,没腿能走。古今里说,有个穷汉捡了一包银子存哪儿都不放心,后来就吃进肚子里。结果呢,天没亮拉了泡稀屎,第二天一早被财主铲回去了,原来那穷汉是拉了一泡银屎。”

  喜凤掰住脚笑得肚子都痛,爷爷叭嗒着烟嘴继续讲。

  “银子有灵性啊穷汉家哪里守得住。地主家的羊倌铲羊圈时铲出来一捧银元,穷得连个囫囵罐都没有,就用破衣裳包了埋自家窑里,过了半年老娘要下葬,把个破窑都挖塌了也没找着银元。哪儿去了?走了呗!银子呀木罐埋了要朽,铁罐埋了要锈,只有瓦罐是最好的,埋多少年挖出来还是凉津津的,跟放进去时候一个样儿!”

  “铁罐都比不过瓦罐?”

  “问问你奶奶,不太平那些年她把一对银凤钗连梳妆盒埋了,后来不就不成样儿了嘛!倒是两对银手镯和几吊乾隆年间的铜钱一起埋在后院茅房里,挖出来还是原模原样儿的,那就是装瓦罐里用个粗碗扣了罐口埋的。”

  姐姐喜莉又错过了一个好古今。喜凤一个人兴奋着,眼望着白花花的太阳,把电视里见过的所有金银财宝都装进了自家厨房的咸菜罐里。她担心自己也是个穷命,一时间踌躇着不知该埋在哪里财宝才不会走掉。

  

  必须得有一个自己的罐子。

  喜凤这些天一直思谋着这事。她背着奶奶悄悄掀开箱盖,端出了奶奶的梨木匣子。喜凤想着,没有罐子匣子也一样的吧。那梨木匣子暗红色,上着黄铜的扣子。爷爷年轻时候是个木匠,常常给富人家打家具,就攒着截下来的边角料给奶奶做了一对梳妆匣。喜凤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小心抚摸着光滑的匣子,凑过鼻子闻一闻,除了陈年的腐朽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木头香。她想让奶奶把它给了她。一时想起爷爷说过这梨木匣子原本是一对儿,一只埋了银凤钗朽了,想到这儿喜凤就把匣子又放回去了。

  她的罐子得是不朽的。

  喜凤又转到放工具的小仓房里。这小房子没有窗,喜凤把门掩上一半,借着不甚充足的光亮,她从墙上挂着的角尺、锯子一直搜寻到长板上搁着的水平、刨子,最后选中了三样东西:墨斗、胶锅和螺丝筒。

  最先排除的是墨斗。墨斗长得像菱角又像茶壶,不过只有核桃那么大一点用来盛墨汁的小窝窝,喜凤觉得墨斗太小了,装不下她的金银财宝;胶锅让她颇犹豫了一番,胶锅是爷爷用来熬胶的,有一只大碗那么大,下面还有三只脚。这胶锅熬过驴皮胶也熬过树胶,现在看起来乌漆抹黑的无比牢固,可用个什么来给它作盖子最合适呢?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只好放弃了。现在就只剩下铁罐。

  爷爷的工具是绝不给别人乱使的,每一件都擦得干干净净放在固定位置上。有一年腊月小叔拿了小仓房的锯子锯猪腿,爷爷拖着把铁锹一直把小叔赶出巷子,年三十晚上小叔都不敢进堂屋。爷爷也不喜欢小孩子进小仓房,尤其不许碰他的螺丝罐,因为那罐子里装着他所有的螺丝,各种型号的螺母、螺帽和螺丝垫圈,不管是哪儿缺了螺丝,爷爷总能从这罐子里找出一个合适的配上。她支棱起耳朵听一听,又把门板掩得更深一些,小心地打开了罐子。

  喜凤倾斜着罐子将螺丝们轻轻倒在地上,各种各样的圆骨碌碌滚出来,在灰暗中散射着金属锐利的光泽,恍惚间它们都变成了银戒指银耳环和圆滚滚的珍珠宝石。伸手摸一下底,这罐子几乎有小臂那么深,喜凤把沾着铁屑的手指放到鼻子下嗅一嗅,铁锈味就干粉末一般地粘在了鼻孔里。喜凤想起爷爷说铁罐子要锈,可她还是有些舍不得这罐子,何况又确实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一时踌躇着不知该怎样,大门忽然响了,爷爷咒骂着把食盆拱翻了的黑狗走进院子。

  喜凤吓了一跳,腔子里有个小拳头扑通扑通一路从胸口锤到嗓子眼。她慌忙把木板门合掩,还好,那木板门没有发出一声嘎吱。现在,小仓房里完全黑了,喜凤紧紧抱着铁罐顺着墙根蹲下。她使劲挤挤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到,无数红色黄色的小星星绸布一样蒙着她的眼睛。小拳头被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就一直在那里一跳一跳地往上顶。爷爷在院子里旋磨着不肯离去,喜凤慢慢辨清了门板的方向,刀片一样薄的一刃阳光从门板下劈进来,只够照亮门板下两指宽的一截地面。

  “爷爷是不会把罐子给我的。”喜凤抠着怀里渐渐温热起来的罐子想。

  罐子。罐子。喜凤这几日都在村子里逛悠着,在三只狗打架的水沟边,她捡到一只茶色的农药瓶子,可惜半个口被摔没了;在麦场旁的垃圾堆里她又找到了一只被踩扁的洗发膏盒子,塑料的,底上被什么烧了个洞;最后翻出的唯一能盛点什么的,是一双大红色的高跟皮鞋,鞋帮破着两个丑陋的大口子。喜凤想不出这皮鞋能用来盛什么,只好把它们套在自己的鞋外面穿着,咯噔,咯噔。走到巷口的时候一只崴掉了,脚腕子崴得生疼,喜凤沮丧地将它们又摔进渠沟里,差点连自己脚上的一只鞋也摔了出去。

  罐子。喜凤一边蹲着茅坑一边想,阳光懒洋洋地照着,她把自己见过的圆形器具一件件挨着想过去。两只正在褪毛的母鸡在她的脚边争着啄一只飞不高的蝇子,一只啄到了嘴里另一只急得围着它咯咯叫。啄到的那只被对方叫得烦躁了,扭过头去也冲着它叫——只一张嘴,那蝇子就飞出来了,而且,飞出矮墙外了。两只鸡都恼了,激烈地争吵,相互逼到墙角边还是吵个不休,喜凤嘻嘻笑着看它们像两个吵架的女人那样纠缠。猛然间,就发现了它们脚下凸起的圆形舞台——喜凤仔细看了看,顾不得拎起裤子蹲着挪了过去。

  那正是她寻找的圆!它有一张饼子那么大,喜凤从鸡棚上折下一截枯枝,刮去那圆上的浮土便露出了罐子土黄色的、瓷实的罐沿。喜凤用树枝抠着罐沿边的土,欢喜得“啊——啊呀”叫起来,两只母鸡倒被她吓得跑开了。这罐子完全是个瓦的,没有她向往的鲜艳明亮的釉面。失望像薄冰一样裹过来,不过她很快就挣破了那层薄冰,“它是我自己的!”

  枯枝几下子就折断了,喜凤跳到院子里四处找铲子。她急匆匆的,像是奶奶听到了雷声赶着收晾晒的麦子;一时找不到,又像爷爷那样气咻咻地咒骂着,怨那用了铲子不晓得放回原位的人,冷不防就跟姐姐撞了个正着。喜莉的铅笔盒四仰八叉地扣在地上,贴上去的三国人物灰头土脸的,铅笔钢笔长长短短躺了一地。

  “姐……饶了我呀……我不是故意的……”

  “给我站住……挖金掘银去啊急着见女婿去啊……”

  见姐姐没有再追,喜凤跑出巷口就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像黑狗一样张大嘴巴伸着舌头哈哈喘气。“挖金掘银见女婿”,喜凤忍不住嘿嘿嘿笑起来。

  姐姐提醒了她。“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的罐子挖出来。万一有人像舅爷一样藏了金银财宝在里面,挖出来可再也找不到这么安全的地方藏了!”从此喜凤就操起了茅房的心,外人用了茅房她会尽快进去,姐姐在茅房里待久了她也会跑进去,“水火无情水火无情啊姐,快给我腾地儿!”有时候去看罐子,她会忍不住挖一指深,瞧瞧,摸摸,轻声跟里面的金银财宝吵架,把自己编的古今说给它们听,然后再埋回去。最后用树枝从旁边夹几块干鸡屎丢过去,满意地离开。

 

  奶奶说病就病了,躺在炕上动不得,牙齿稀疏的嘴巴斜抽着,不住地淌口水。两三天的工夫,叔叔姑姑们都回来了。爷爷只是一遍遍地对回来的儿女说:“睡觉前还好好儿的,问我要不要再吃一牙西瓜,我说不吃了,尿多。半夜里她不知啥时候溜下炕去屋后提尿盆了,提进屋来咣口当一声撩在地上,人就跟着栽倒了。你妈是被邪风打了呀!”

  大人们出出进进地忙活,过了几天院子里就做起了木活。喜凤跪在炕脚摸着奶奶的手,姜黄的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手背上,捏住能提起好高,瘪瘪的血管一道一道贴在皮肤里。她揩一揩奶奶嘴角的口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来想去只好还说古今,她自己编了一个古今说给奶奶听:

  “有一家有两个孙子,老爷爷说:‘我老了,啥家业也没有,就攒下一罐油一罐盐挂在屋梁上,抢到油罐的就住大屋,抢到盐罐的笨蛋就去牛棚里住。’二孙子听了赶忙去取梯子上墙,大孙子怕梯子把爷爷的罐子敲破了就拉住弟弟说:‘你别抢,我把油罐让给你!’二孙子就得了油罐和大屋,大孙子抱着爷爷的盐罐去了牛棚里住。老二的油吃啊吃啊就吃完了,老大的盐吃啊吃啊吃到一半的时候盐罐里露出一把钥匙,老大看看那钥匙的颜色跟牛棚里破柜上的锁正好是一个颜色,就试着把破柜打开了,老大看到了满满一柜的金银财宝。原来,老爷爷是要把财宝留给最孝顺的孙子!”

  奶奶攥攥喜凤的手,嘴里呜呜啦啦地夸她的古今编得好。喜凤想起有一回自己病了,奶奶就坐在炕沿给她说古今:

  “说有个老奶奶带着孙子锄麦子,怕孙子被狼吃了,就用个破罐罩在地头,这一天过来了一个穿白袍骑白马的人,勒住马问老奶奶:‘锄田的老太婆我问你,你的铲子一天铲几铲?’这老奶奶答不上来,穿白袍骑白马的人说:‘我过两天还过来问你,你要说不上来我就把你罩在破罐子下的孙子带走!’这老奶奶就连着两天唉声叹气的,总也数不清楚一天铲几铲。到了第三天就一边锄一边哭,孙子问明原委后说奶奶你别愁,他来了我跟他说。奶奶一把搂着孙子说:‘我的娃晓得给奶奶宽心了,我都数不清一天能铲几铲,你知道个啥呀!那人把你带走了我可咋活呀!’孙子说:‘奶奶你照锄你的田,他来了有我呢!’日头偏西的时候那人果然来了,还是穿着白袍骑着白马,勒住马站在地头问那老奶奶今儿铲了几铲……”

  后来她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再不知道那祖孙二人命运如何。喜凤拿了条干毛巾围在奶奶脖子下问:“古今里那老奶奶一天究竟铲几铲啊?”奶奶奋力睁大混浊的眼睛盯着她的嘴巴,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喜凤重复了好几遍“白袍白马”奶奶才明白了,然而她歪斜的嘴巴里汹涌不断地流着口水,呜呜啦啦说些什么喜凤全然听不清,只听懂一句“白袍白马的是神仙”。院子里轰隆一声,有木板倒下了。奶奶歪歪下巴急切地询问,喜凤凑近奶奶说:“没事奶奶,是木匠,院子里有木匠在做活。”奶奶努起下巴像个被吓到的孩子一样盯着喜凤,仿佛从喜凤的嘴巴里看到了院子里忙碌的木匠。

  盯了好久,奶奶终于想起将下巴收回来。她垂下眼皮顺从地躺在枕头上,米酒一样透亮的阳光照着枕头上被压得扁扁的一绺头发。一线口水静静地在奶奶的嘴角流着,喜凤心里一阵难过,她知道奶奶是再也不能说古今了。

  麦子收上场的时候,奶奶被装进一只红艳艳画满花朵的、长长的木匣子里抬走了。喜凤想起了奶奶的放在箱子里的梨木匣子。

  

  从明天起,喜凤也要上学了。不知怎么,她一点也不想去学校。喜凤东屋西屋蹿出蹿进,找一个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喜凤拿着铲子进了茅房。她决定今天把那罐子挖出来。“我的罐子”。

  才挖了半个手掌深,罐子的身子就没了。喜凤诧异着把一圈土铲开,取出了她的罐子——一个圆圆的罐沿。

  喜凤两手攥紧罐沿,没有看到里面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只看到自己的两只脚踩在黄土上。

  咣口当!茅房的薄板门被撞开,姐姐喜莉攥着一团卫生纸弯着腰跑进来,她转身扣门环的时候,喜凤看见了喜莉月白的裤子上渗出一大团鲜红的血。

  “血——”喜莉用半个手掌连同一大团卫生纸捂住了妹妹的嘴,喜凤尖锐的叫声和惊恐一同被吸进了洁白柔软的卫生纸里。喜莉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要她千万不要喊叫,“长大了都是这样的!”

  捂着肚子的姐姐解开腰带蹲下,喜凤质疑又恐惧地看着姐姐,她脸上的皮肤像被寒风吹过一样浮出小个小个的凸起,嘴角的绒毛紧张地竖着。姐姐急切地轰她出去,又呵斥她丢下手中的罐沿:“多少年前冻破了只剩下罐沿的尿罐子了,你挖出来做啥!”

  喜凤蓦然松手,圆圆的罐沿砸了一下她的脚背落到地上,刚好把几块灰白的干鸡屎圈在中央。

  喜凤哭着跑出去了。

  黑狗深沉地呜咽着,喜凤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少了奶奶的枕头和古今,夜晚变得宽敞而孤寂。爷爷身上干燥的旱烟味毫无阻隔地弥漫过来。

  “爷爷,我给你说个古今再睡行吗?”

  “哦……行呐。”爷爷的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像有两个小核桃滚上来滚下去地响。

  “说有个老奶奶带着孙子锄麦子,怕孙子被狼吃了,就用个破罐罩在地头……”喜凤一边讲着一边想,她也不知道那祖孙俩要怎么回答,不如就考考爷爷。“日头偏西的时候那人果然来了,还是穿着白袍骑着白马,勒住马站在地头问那老奶奶今儿铲了几铲——爷爷,你猜那老奶奶咋说的?”

  “唔……第三天日头偏西的时候,那人果然又来了,还是穿着白袍骑着白马,勒住马站在地头问那老太婆今儿铲了几铲。老太婆的孙子呼地顶开破瓦罐钻出来对那人说:‘我奶奶是个锄田的,你问她一天铲几铲子;那你是个骑马的,我问你你的马一天能跑几蹄子?’那穿白袍骑白马的人答不上来,就哈哈哈大笑着从马上跨下来,对老太婆说:‘我第一次过来就相中你孙子是个人才,想考验他一下。今日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那穿白袍的就把那小娃带走了。”

  “啊!带走了?带去哪里了?”

  “带去送他上学了。”

  “哦……他走了他奶奶怎么办?”

  “这个啊……那孙子去了学堂里就好好念书,念了十年考中了状元当了大官,穿着红袍骑着红马回来,把奶奶接走享福去了!”

  “爷爷你知道这个古今啊?是我奶奶说给你的?”一只兴奋的小拳头在喜凤的身体里敲打起来。

  “哦……不是啊,是我小时候我奶奶说给我的……”

  爷爷的奶奶是什么样子呢?喜凤想不出来,她只能想到她的奶奶小时候,双手端着一个大碗,等着舅奶奶踮起小脚从细釉红罐里舀出黄亮亮的蜂蜜来。

  “爷爷,你吃过奶奶家红罐里的蜂蜜没?”

  “哦……没有啊。你奶奶命苦啊,我娶她那年她十六,正是地主遭批斗的时候,你奶奶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嫁了我这贫农。莫说蜂蜜,我当年穷得连她家里存蜜的那个红罐都置不起呀。她没嫌我穷,我也没怕她成份高,没提防丢了个盹儿,就一辈子了……”

  没有月亮,窗格子还是明晃晃的。肚子痛的姐姐蜷缩着身子躺在旁边,时而痛苦地呻吟一声。喜凤想,奶奶娘家的罐该是怎样一个罐呢,没准儿它有小孩子那么高,只有那么高的罐才装得下地主家的蜜。那是有着圆滚滚的肚子的罐,上过无数层细釉的罐身红得像新娘的袄子;摸一把,光得像绸子;太阳照一照,就像镜子一样晃眼,不过那可不是白光,那是糖稀一样香油一样蜂蜜一样又红又油又甜的光。喜凤仿佛看见了那光,闻到了那光,那光像蜂蜜包裹油饼一样软软地把她包裹起来。她想小口地咬它,又怕咬破它。她就那么屏住呼吸,心甘情愿地做它的芯子。那光照到舅奶奶踮起的小脚,小脚就变得红红的;照到她擦罐的手绢上,手绢就变得甜甜的;照到奶奶端着的碗,那碗就变得油油的。那罐子就像除夕夜的红灯笼,把整个屋子都照得红通通亮堂堂的。奶奶年年过节都和舅奶奶去那被蜜罐照亮的屋子里取蜂蜜,年年都去。奶奶就吃着那罐里的蜂蜜长大了。后来给爷爷做了媳妇,再后来给爸爸小叔姑姑做了妈,再后来就给我做了奶奶。喜凤想着,伸手摸摸奶奶躺过的炕面,觉得这不像是真的,像个古今。

  明天就要上学了。学校里只讲故事,不说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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