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6期  
      实力
我和我的闺蜜
张剑心

 

1

 

  白玉兰的婚礼热闹而隆重。

  来宾席上晃动着几张在电视上经常看到的脸,似曾相识又陌生无比。

  我一个人来喝喜酒,身边没有强子。白玉兰跟在李瑞身后,幸福地微笑着。看到我时,她愣了一下,强子呢?她问。我笑笑,我们分手了。她皱皱眉很快恢复笑靥如花,喝好喔!然后离开,这个场合这种时候,不容许她去关注其他的事,哪怕是她最好朋友的事。

  婚礼结束后,我去了常去的那间酒吧。

  酒吧里人不多。我要了那种口味微甜、熠熠发光的葡萄酒,独自饮着。三四个女人围在一起,她们像模像样地彼此斟酒,碰杯,往空中吐烟圈,她们很少抽,只是拿在手上做做样子,听凭烟冒着烟,但那样子真像女特务,或者交际花之类。总之,一种坏坏的气氛,像烟味那样,罩在空间里,既呛人又醉人。几个男人隐在酒吧的黑暗里,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却能闻到一股暧昧的气味……

  我能感觉到我喝得有点多,但情绪是清醒的,我能感觉到我的脸泛着红光,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眯眯的,我还能感觉到我有很多心里话想拉着一个人的手说出来……后来,我看到有一个人影从灯光的暗处走过来,他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对我笑。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可能也在这里喝酒,或许也是一个人。他可能也是喝多了,要不就是觉得我一个人很有趣,于是他就走过来,问我,我可以坐下来吗?或者他什么也没问,自自然然地就坐下来了。

  你没事吧?他说。

  没事。

  真没问题吗?他又说。

  当然。

  他在我座位对面又坐了那么一两分钟,然后又问,我送你回家好吗?我的神经突地跳一下,朝他摆摆手。他没再说话。然后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后来直到我离开也再没看见他。

  酒醒的早晨,头有些痛。我赖在床上,不想起来。看着片片红色枫叶在柠檬黄的窗帘布上空寂地飘飞。久违的阳光一点一点涌进来,回想自己的生活,像是一只蜘蛛,最初始的时候只是吐着一根丝行走,目的固执单一,后来不经意间就织成了一片网,网里当然也织进了自己,网托着我生活,离了网便无以附丽。

  起床,上班。生活就是这样,必须的。

  在牙科医院黑黑长长的走道里我撞见了白玉兰,有片刻时间我以为自己还未酒醒。今天是白玉兰新婚的第二天,她该呆在李瑞身边,而不是牙科医院。

  空空,早上好!白玉兰跟我打了声招呼,随即消失在走道深处。

  走进诊室,已经有病人在等我。几个孩子被各自的家长牵着手,见到我都客气地叫我,我很快进入工作状态。现在来看牙的孩子很多,不是因为蛀牙,而是来作矫正。家长们都很注意孩子牙齿的清洁,却忽略了应有的锻炼,使之生长杂乱,影响美观。因而整天戴着牙套的孩子随处可见。

  一整天都没有时间去找玉兰。下班时又在黑黑长长的走道撞见她。

  空空,我先走了,再见!白玉兰行色匆匆,我不知道她是不想跟我多说,还是真的急着回家。作为一个婚姻既有者与我一个未婚者,我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有了非常微妙的对立态势。因而我对自己说,放她走吧,也许这一刻她是那么迫切想要见到她的老公。

  那么我该去哪里,哪里有我想要见的人?

  暮色四合,盏盏灯光从车窗旁疾掠而过,产生了奇特的视觉效果,远远望去,又一个陌生的城市被甩在身后,星星点点的亮光如同催化剂,一下激活了我的大脑,让我再一次想起强子。

  我和强子的分手很有些莫名其妙,直到现在我依然恍如梦中。那是个秋日的黄昏,我跟强子去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间茶餐厅,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天,强子没说要跟我分手,我也没提,但我们却默契地再也没有联系对方。

  强子留给我很多猜测,或者我也留给强子很多猜测,我们彼此都没有给对方分手的理由,却也都没有再去询问。最初的时候,我仿佛还有些期待强子来找我,继续恋爱甚至结婚。一日一日,期待逐渐消逝,心境又回到恋爱之前。

  他不是没有爱过我。我们分开一天可以通几十条短信息,我们可以为了过一个浪漫的节日准备很久;在百人大厅里,他在这头,我在那头,我们的眼神也会越过所有屏障粘在一起片刻不分开。

  都已成过去。那段日子也是白玉兰忙于婚事的日子,我没有告诉她我和强子分手的事,我不想纷乱她的心情。

 

2

 

  还没来得及按门铃,门已经打开。父亲探出头来,问,回来了?晚上在家吃饭不?

  我点点头。

  有一阵子,我忽然变得很忙碌,不经常在家吃饭。母亲总是埋怨我,不早说饭又多做了。于是父亲开始习惯问我,每次回家他都这么问。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会朝厨房喊,多做点,孩子在家吃。

  家的感觉真的很好。

  虽然每天都过着同样的日子,甚至说着同样的话。

  吃饭的时候,父亲问,你玉兰姐都结婚了,你怎么样?顿了顿他继续说,对了,怎么好久没见强子来?

  我跟强子分了,我说。

  怎么就分了呢,你们不是说要结婚了吗?父亲愣了愣,有点遗憾的样子。

  爸,强子早已经是过去式,再说你们也不喜欢强子,分了不是更好!我故意抬高了音量。

  空空,父亲以为我是故意在跟他赌气。他放低声音,别跟家里人计较了行不?只要你喜欢,我们没意见。说完他朝母亲眨眨眼,母亲会意,附和,是,是,你爸说得没错,强子虽然不够成熟,不过其他各方面都不错,你们早点定下来,我们好准备。

  我站起来,爸,妈,你们就别操心了,我真跟强子分了。

  那……父亲犹豫着,你是不是有新的男朋友了?

  这就是他们的逻辑,有了新的,才可能把旧的那个扔了。

  我有些无奈,世上的事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爸,很快就会有的。

  我的话让父亲感到疑惑,他不确定地看着我,希望我能给予他明确答复,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下一任男友在哪里,我又怎么能够回答他?

  看着父亲欲言又止,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家。

  现在,我要去哪里?

  站在小区门口,我很犹豫。

  城市的灯火已纷纷亮起,看着那些行色匆匆、无暇望一望风景的人们,没有一个是当下找不到自己家的,所以他们的脚步坚定,神态从容。而我,从家里逃出来,就不得不独自承受着无比陌生的傍晚。

  此时,眼前经过一对人儿,无论是长相还是打扮都很大众,随便走到哪里都会淹没在人群中。两个人却很默契,女人的纱巾有些滑落。男人看到了,指了指,女人低下头羞涩地笑。将手袋递给男人,轻轻系好纱巾,想了想又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看着男人,仿佛在说,漂亮吗?男人微笑地点点头,仿佛在说,这样就不会滑落了。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眼神却是生动的,饱满的,流动着许许多多的情感。

  我突然就有些感动。

  我又仔细地看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一眼。似曾相识,我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那个女的,我确信从来没有见过,但那个男的,应该是见过的。

  婚礼,倩倩,对了,他应该就是倩倩的老公。

  我想起来了,同时倩倩婚礼的场景很清晰地显现。那晚那个男人神采飞扬,看得出他兴奋无比,喜悦无比,即便如何掩饰,也掩饰不了。倩倩是男人费了千辛万苦追来的,征服对一个男人来说,或许比得到更令人动心。

  婚后,倩倩跟我的联络渐多。

  作为儿时玩伴,我和倩倩曾有一段时间断了联系。记得倩倩的爱情之路走得很艰辛,就像她的现代舞,需要不停地旋转、起跳。在经历爱之深、恨之切之后,倩倩换男人犹如换衣服,然后突然就结婚了。

  一个一生只恋爱一次就结婚的女人可能需要一些新的虚拟的激情,而一个把该谈的恋爱全谈完的,如倩倩,也许会收心做一个心如止水的女人。自打结婚后,倩倩的生活便步入正轨,恍惚间那些所谓的男友都人间蒸发。我很好奇,但从不过问。我知道那是倩倩的一块伤疤,是不能随便揭开的。揭开了,也许我们的情谊也就没了。

  我们偶尔会一起吃个饭,一起逛个街。

  倩倩爱笑了,也爱说了。她还经常把“我们家老汪”挂在嘴边。她总是说,我们家老汪怎么怎么的……

  起初我总爱打趣她,说她整一个欧巴桑,眼里除了老公,就没别人了。她就笑,说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

 

3

 

  倩倩老公的一闪而过,让我想起倩倩。

  倩,晚上有空吗?找个地方坐坐。我拨了倩倩的手机号。

  好啊,我正觉得无聊,我们家老汪刚来电话说晚上要加班。倩倩的话里挤着蜜,当然我知道她并不针对我,而是因为她提到了老汪。

  加班?我愣怔了一下,脱口而出。

  是啊,他工作很忙的,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全为这个家。

  我哼了一下,以示对老汪的鄙视。只是这哼来自心里,倩倩听不到,我也不能让她听到。

  在哪里见啊?空空。倩倩察觉我有些愣怔,赶紧问。

  要不就你家转角的那间茶吧。我现在马上开车过来,十分钟后见。

  挂了电话,我驱车前往。

  倩倩已经等在那里,她穿了一件色彩鲜艳的毛质长披肩,沙发边上放着一只用很多亮闪闪的珠子串起来的小包。

  我叫了你最喜欢的拿铁,还有甜点。倩倩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指了指倩倩的衣服,新买的?我问。

  嗯,我们家老汪买的。

  我猜也是,我们家倩倩什么时候品位这么差了。我学倩倩的口吻。

  哈,你也不喜欢啊。唉,老汪的面子,不能不给。

  你现在是一口一个老汪,你家男人真这么好?以前你可是把男人当狗屎,当初说什么来着,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嘛,搭得好搭,搭不好散,不过一张纸……

  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我反问。

  此时,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嘻嘻哈哈。男孩的右手搭在女孩肩上,不知道女孩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在女孩脸上轻轻拧了一下。“哎哟”,女孩叫,干吗啊?人家好痛的,声音嗲嗲的,标准台湾腔。倩倩不置可否地朝他们瞥了一眼,喃喃自语,也就那么回事吧。

  之后她看着我笑。你知道吗?倩倩突然来了精神,她坐直了身子,说,空空,你知道吗?她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回答,脸上却应景似地显现疑惑的表情。

  老汪这人,既浪漫又体贴的。

  倩倩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老汪的好全说了。我有些走神,心里想的是小区门口看到的那个男人是如何既浪漫又体贴。

  喂,空空,想什么呢?倩倩见我眼神有些飘忽,问我。

  没,没。我回过神来。

  空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摇摇头,哪能?我现在一个人,既没人可烦,也没人来烦我。

  空空,你怎么就跟强子分手了呢?我们都觉得你们很合适。

  谁知道呢,分就分了呗。不说他了,还是说说你老公吧,他如何既浪漫又体贴?

  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还保密呢,美得你!

  对了,空空,说正事。既然跟强子分了,你也该开始新的恋情,要不我让我们家老汪帮你留意?

  好啊,我也要既浪漫又体贴的!

  …………

  我跟倩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间或注意下身边的人。这中间倩倩接过两个电话,都是她老公打来的,问她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家?好像还叮咛了几句。倩倩听电话的样子很小女人,很幸福。这幸福像开在春天最耀眼阳光下的花朵一样,极为醒目与确定。

  倩倩老公的温柔与体贴通过倩倩得以完美展示。

  此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之前我看到的那一幕都是我编造的,全都不存在,那个男人,纱巾、蝴蝶结……画面再次浮现眼前。那个女人,被替换成了倩倩,笑靥如花的倩倩,美丽不可方物。

  倩倩的手机短信响起时,她打断了我的臆想。空空,她说,老公来短信催了,我先回去,你呢?

  我回过神。倩倩,我说。有些迟疑,你老公,他……我本来不想说的,又觉得不说好像也不好。

  不说了,我得走了,老公还在家等我。倩倩起身,拿包的时候她想了想说,空空,其实你要说什么,我心里都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也能知道。倩倩复又坐下来。

  我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空,不要说了好吗?有些话说了就是真的了,就成了生活的刺,拔也拔不掉。所以还不如不说,就当它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倩倩站起来,拿着包,亮珠在灯光下,闪闪的,耀了我的眼睛。我目送着倩倩踩着细高跟婀娜地消失在我面前。

  时间还不算晚,我又去了那间酒吧。我喝了点酒。后来,同样也喝了点酒的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我们聊了会儿天。要知道,有时候酒精总是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们其实不止说了一句、两句,好像真是聊了一会儿。然后,我无意之间看了看手表,正好是晚上十一点整。

  突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这样问他,我说,这么晚了,难道家里没人等你吗?

  我就记得这一句,至于那个人怎么回答的,回答了几句,我都有些记不清了。后来他好像又坐了会儿,喝了几口酒,接着就站起来走了。

  再后来,我也走了。

 

4

 

  天蓝得一往情深,像长着蓝眼睛的情人,牙科医院门外的那一排梧桐树叶在不时刮过的清风中婆娑起舞,彼此深情抚摸。我临窗而立,感受着越来越清冽的空气打到脸上,身上。这是个飘忽不定、时来时去、时晴时雨的冷暖气流交汇的季节。我突然想去看看玉兰。我跑去找玉兰,护士小刘告诉我说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我猜想玉兰应该是和李瑞度蜜月去了。又觉得玉兰也不告诉自己一声,很不够朋友。

  我摸出手机,按下白玉兰的手机号。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我故意调侃玉兰,美女,在哪呢?有了老公,就把我忘了。下次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空空,我在家里。玉兰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很是疲惫。

  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们上哪里度蜜月去了?我问。

  没去成,我身体有些不适。

  生病了?怎么也不给我来个电话。我马上过来!

  不用了,我已经好了,明天就来上班。白玉兰急切地拒绝我。

  哦……

  撂下电话,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白玉兰家。既然知道她病了,无论是从同事还是朋友的角度,我都应该去看看她。

  这是我第二次去,上次是来玉兰家闹洞房,意思下就走了。玉兰把家租在李瑞单位附近,新买的房子还在建造中,玉兰就急急将自己嫁了,一切都是为了李瑞。我常想,不知道李瑞上辈子修了什么福,娶了玉兰。她是多么完美的女人,即便以女人挑剔的眼光来看,她依然算得上完美。

  玉兰的新房不大,但温馨漂亮,我很喜欢,我甚至要求她帮我设计我以后的新家。

  我的到来令玉兰尴尬。

  屋子很乱,不像是那种来不及收拾的乱,倒像是故意弄乱的。碟片到处扔着,地上,茶几上,间或夹杂几本书。沙发上随便卷着一条毯子,一个枕头,像是刚有人睡过。茶几边角上有一只烟灰缸,扔满了烟头,烟灰飘得到处都是。

  玉兰,你老公呢?进门的时候我随口问。

  他上班去了。

  你生病了他也不在家陪你?我有些奇怪,感觉新婚夫妻好像不该是这个样子。

  我让他去的,单位有事。感冒发烧而已,你看我现在都好了,又不是小孩子,要人陪。白玉兰这么说了以后开始怪我,你也是,我不是说明天来上班,你还跑过来,不嫌累啊。

  不累,你的新房那么漂亮,我还没好好参观过呢。说这话的时候我又环视了一圈屋子,突然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因为我看到白玉兰的脸色有些不对。

  有什么好看的,屋子这么乱,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就闯进来。白玉兰边说边动手整理。

  怕什么,都是老朋友了,你身体还没好,我帮你吧。

  白玉兰没有拒绝。我捡起地上的碟片,我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把它们递给玉兰。走近她时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刚刚哭过。

  玉兰,我问,你们家有人来过?

  怎么?白玉兰对我的问话有些敏感。

  你看,这沙发,毯子,枕头,还有这么多烟蒂……顿了顿我继续问,你们家李瑞不是不抽烟?

  哦,嗯。白玉兰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他不抽,是的,他老家来人了,这会儿刚出去。

  白玉兰的样子让我心生怀疑。在她有限的生活经历里,她很少说谎。她一向痛恨谎言,因而一说谎就爱脸红,相处这么久,我了解她。

  我没有再问。玉兰不肯说,我逼她也没有用。心底浮起一丝担忧。玉兰没有亲人,除了我,她几乎没有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玉兰不肯告诉我?屋子为什么会那么乱?她为什么哭?那个沙发上残存的体温与痕迹真的是李瑞亲戚留下的?

  脑子里蹦出许多问号。白玉兰这么简单的女人,这些现象出现在她身上怎么想也觉得奇怪。

  玉兰留我吃晚饭,说李瑞晚上有应酬,要我陪陪她。晚饭后,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谁也没有再提李瑞的事,包括他亲戚的事。我们说着电视里的人物、故事,玉兰看上去状态好多了。快十点了,李瑞依然没有回来。

  你老公怎么还不回来?我忍不住问。

  应酬起来总是没有时间观念。玉兰回应。

  那你不给他去个电话,催催他?我建议道。

  玉兰想了想,起身去拿她的手机。玉兰没说几句话就挂了。

  我问,怎么样?

  他说过会儿就回来。

  我站起来。我说,我该走了。

  白玉兰点点头,将我送到楼梯口。那天晚上,我的脑子很乱,乱成一团的念头活跃着我的大脑细胞。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突然感到了忧伤。

 

5

 

  一早起来,就不停地下雨,且很大。雨点细密地打在车窗上,影响了我的视线。我不得不减慢车速,到达牙科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门口,我看到了白玉兰。她整个人看上去湿漉漉的,头发梢还在不停地往下渗水。

  玉兰,这么大雨,看你湿的,李瑞没送你?

  白玉兰摇摇头,朝我笑笑。说,他一早就去上海出差了。

  白玉兰看上去依然很憔悴。她不再说话,朝自己的诊室走去。

  我开始留意她,她总是很少言语,只是专注患者的牙齿。我找她说话,她应付着,全然没有一丝神采。除了心情不好,白玉兰身上没什么异常。我试图靠近她,探知原因,她很敏感,像只小刺猬,总是躲避我的关心。日子久了,我慢慢失去了寻找答案的耐性,日子又恢复如常,只是觉得她比先前更加忧郁。

  白玉兰开始喜欢独来独往,偶尔也会来我这里坐坐,聊几句,但很不真实。她所有的真性情都已经被一个叫秘密的东西碾压成一片薄而坚硬的沉寂,那片沉寂底下也许很多次想要吐露,只是困难异常。

     我再一次遇到倩倩姐夫,是在倩倩孩子的满月酒宴上。他更胖了,脸上的肉下坠得厉害,挂在脖颈边缘,远看就只剩下头与身子了。估计他发现了我,端着酒杯朝我这边过来。空空,好久不见!他说,然后举杯一饮而尽,我微笑着,用酒沾湿嘴唇。过得还好吧?我问。倩倩姐夫摇晃了一下肥硕的脑袋,我先过去,待会儿我们再聊。我点点头,目送倩倩姐夫略有些站立不稳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有点多。我想,不知道倩倩姐夫要跟我说什么。

     离开酒店时,倩倩姐夫叫我。空空,等等,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我回头慢下脚步,等待倩倩姐夫。有话要跟我说?我问。

     是,倩倩姐夫的脸很红。这边上就有家咖啡厅,去喝杯茶吧,酒有点多,醒醒酒。

     这家叫“月亮湾”的咖啡厅好像是新开的,进去时还略略能嗅到一丝淡淡的木料味,咖啡厅里人很少,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各处,乐声悠扬,环境还算不错。我们找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了两杯龙井。倩倩姐夫还想点些水果、点心之类的,被我拒绝了。

     时间过得真快!倩倩姐夫朝沙发上靠了靠。

     我点点头,是啊,倩倩孩子都满月了,玉兰也结婚了。

     我提到玉兰,是因为倩倩姐夫是他们的媒人。言外之意是在夸赞他。

     听我说到玉兰,倩倩姐夫坐直了身子。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说说他们的事,我这媒做得真不靠谱!

     我愕然,他们都结婚了,怎么还不靠谱?是不是李瑞后来没帮你?我小心试探。

     空空,你这小脑袋转得真快!倩倩姐夫哼哼了两声。还记得我以前随口说的话呢,唉,全搞砸了。

     怎么回事?倩倩姐夫的话让我更加惊讶。

     白玉兰没跟你提过?这回轮到倩倩姐夫惊讶了。

     没,她什么也没说。不过我觉得她现在好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真没想到白玉兰之前就领过结婚证,她还说自己未婚,问你也这么说,现在我是有口难言啊。

     倩倩姐夫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震得我头晕。你说什么?我反问,玉兰她结过婚?

     倩倩姐夫点点头,这事是李瑞告诉我的。停顿片刻,倩倩姐夫继续说,反正李区长很生气,问题很严重。现在他已经不信任我,我的美梦也宣告破碎。唉……倩倩姐夫重重地叹口气。

     我很内疚,, 虽然我确实不知道真相。可倩倩姐夫是因为我才认识白玉兰的,不管怎么说我也脱不了干系。

     对不起,倩倩姐夫。除了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关你事,都是我自找的。倩倩姐夫朝我摆摆手,继续说,本来也没想要告诉你,这不看到你,顺便就说了。

  空空,你怎么样?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倩倩姐夫迅速转移话题,以缓解压抑的气氛。

  我明白他的意思。男朋友都不知道在哪儿,谁知道什么时候。我说。

  不对吧,我听倩倩说你有男朋友的。

  分了。

  哦,怎么就分了呢,早知道还不如把李区长介绍给你。倩倩姐夫似乎很有些遗憾。

  我笑笑,是啊,说不定这会儿早结婚了。我故意说。虽然我知道李瑞不是我的菜,我也不是他的那盘。

  那我帮你留意,这么好的姑娘!哪个男人摊上都是好福气。

  我差点笑出声。倩倩姐夫,我说,我可没你说得那么好,你还做媒呢,不怕再倒霉?

  你跟她们不一样,我们是自己人。做成了总是好事一桩,积德的,我乐意!

  倩倩姐夫把我当成自己人,我还能说什么。

  从咖啡厅出来,倩倩姐夫说要送我,我拒绝了。

  一个人走在街头,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很是惬意。头顶一弯明月,星星点缀着夜空,闪着光。迎面偶尔擦肩一对情侣,低头窃窃私语。一二辆三轮车从身边驰过总会刻意慢下车速,或许在等待我向其招手。亮着绿灯的Taxs一辆辆忽啸而过,仿佛某个地方正等着他们的客人。

  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这是一幅夜的画,这画里有一个我,正低着头,脑子里过着电影,场景在不停切换,白玉兰和李瑞成了男女主角。回想与白玉兰相处的一幕幕,她真诚,善良,可是她欺骗了我,欺骗了倩倩姐夫,也欺骗了李瑞。

6

  玉兰,我闯进白玉兰的诊室。

  午休时间,诊室里没有病人,白玉兰正对着窗发愣,我的闯入把她吓了一跳。犹如惊飞了树上的一只小鸟。她回转头,看着我,一脸的苍白。

  空空,有事吗?声音依然有些颤抖。

  不影响你休息吧?我问。

  她摇摇头,站起来,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起身倒水,把水杯推到我面前。等待我说话。

  玉兰,我说,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白玉兰愣了下,对于我没来由的问话。我什么事瞒你了?反问。

  倩倩姐夫告诉我说,你之前就结过婚,你骗了他,骗了李瑞。

  白玉兰的脸涨红一片。我……我……白玉兰低语。

  她犹豫着。我看出了她的犹豫。我说,玉兰,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我们是好姐妹啊。

  玉兰脸上的红已褪去,泪水就像是一群牵着光明而来的飞蛾,扑了她一脸。

  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他那么在乎。他一个博士,一个公务员。谁会没有过去,结婚之前我问过他,他说他不想知道我的过去,他只想要我的现在与未来。我被感动了,我们结婚了。这话犹在耳畔,他却……玉兰说话一开始还像藏在深巢里的一只只鸟,呼啦啦地飞起来,带起一丝冷风,到后来就不再是鸟了,而是连珠炮。

  你想知道我的过去吗?白玉兰突然这么问我。

  我很想。我说,但前提是你愿意告诉我。

  我愿意,我一直都想要倾诉。有些话放在心里已经很久。但我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白玉兰叹口气说。

  我用眼神鼓励她。玉兰终于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江波,我们这个月去领证好吗?

  我没时间啊,要外出执行任务。

  那就下个月?白玉兰用渴望的眼神看着江波,江波点点头。呵,太好了,我这就选日子去。

  领完证出来,白玉兰笑着对江波说,现在我们就是夫妻了,你以后可不准辜负我。江波也笑,我保证以后全听老婆大人的。两人笑成一团。

  玉兰提议,我们去庆祝一下怎么样?江波有些犹豫,刚才局里来电话要我马上回去。

  那你去吧。玉兰善解人意。我们晚上再庆祝也不迟!

  从民政局分开,白玉兰回了医院。刚到诊室,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男人的声音。你领结婚证了吧?你可能上当了。男人的话把白玉兰搞懵了,等她反应过来想问明原因时,对方早已挂断电话,再打过去一直盲音。

  莫名其妙的电话让白玉兰有些忐忑不安。不过她想,也许是打错了,也许是有人故意跟她开玩笑。她和江波都谈了一年多,双方的情况都很熟悉,也得到了彼此父母的认可,难道还会有错?这样想以后,白玉兰的心情逐渐平复。下班前,她开始考虑怎么和江波庆祝,共同度过一个浪漫的夜晚。此时,手机突然响了。收到一条短信:你是白玉兰吧,我有事找你,现在就在你们医院外面。

  白玉兰匆匆走出医院,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孩。女孩朝白玉兰招招手。两人找了个僻静处说话。

  玉兰很疑惑,你是谁?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是因为江波。

  江波?你认识我老公?

  白小姐,我求你了,把江波让给我吧。女孩用了哀求的语气。

  白玉兰彻底糊涂了。你什么意思?白玉兰焦急起来。

  女孩从包里拿出一张化验单递给白玉兰。白小姐,她说,我怀孕了,孩子是江波的。

  白玉兰有些站立不稳,她颤抖地接过化验单。不相信地看一眼,又看一眼面前的这个陌生女孩,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白玉兰感觉自己像在做噩梦。

  女孩抽走了白玉兰手中的化验单。你要不信,可以去问江波,我敢跟他对质!女孩的语气开始变得强硬。我不会放弃的!转瞬消失在白玉兰的视野里。

  白玉兰在那里站了好久,她的脑子乱得像一团浆糊。江波,女孩交替出现在自己面前,像两个剪纸人。

  冰火两重天。对白玉兰来说,过这一天,比过一辈子还要辛苦。喜悦、疑惑、猜测、忐忑、震惊、痛苦、迷茫、抉择……白玉兰在这短短的24小时里全经历了,她和江波的婚姻也仅仅维持了不到24小时,连庆祝都没来得及。

  江波成了白玉兰再也不愿提及的人。那段婚姻,把她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留给她的是心灵的千疮百孔。她变得不信任,尤其不信任男人。

 

7

 

  生活有法则吗?没有,当然没有。

  有,白玉兰身上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故事。我想,现在对于白玉兰来说,让生活尽可能带点温度地延续下去,才是第一位的。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恒定的非遵守不可的法则。

  我决定去找李瑞。

  在区政府大院李瑞的办公室里,对于我的到来,李瑞深感意外。

  找我有事?李瑞问。

  我点点头。我说,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李瑞很茫然。他反问,你特地来找我是为了讲一个故事?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

  你听我说完好吗?这个故事是关于玉兰的,我也是才知道。你听说过吗?

  李瑞摇摇头。我说,那我开始讲了,你听好。

  我把白玉兰的故事转述给他,他耐心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插。等我讲完,他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可怜?

  对她好点行吗?我没有回应李瑞,我只是说。

  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的错,是她欺骗了我。

  我的心立时凉了半截。我说,难道你就不可以理解她,原谅她?一切都已经过去。世上那么多的谎言你都可以接受,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玉兰善意的谎言。

  我们原本就生活在谎言编织的灰色地带,接受是因为我别无选择。对于那些谎言,我有天生的免疫力,而这个,我没有。

  玉兰也是受害者,不值得你同情?

  同情不等于原谅。

  我沉默了。我相信,我说服不了李瑞,他有他固守的处世逻辑与价值观。

  然后,我问,你会跟白玉兰离婚?

  李瑞摇摇头。我不想。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你想报复白玉兰?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狭隘。李瑞几乎是生气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桌上摸索着像是要摔什么东西,他压抑着,口气变得相当生硬。我们的事不用你管,我还有个会……

  李瑞的态度还算绅士,我知趣地离开。心里像塞满杂草,毛糙糙的。我没有料到李瑞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替玉兰感到不值,她终究还是嫁错了人。

  再见玉兰时,我问她,你会跟李瑞离婚吗?

  白玉兰如出一辙。她说,我不想。

  我说了一大堆理由劝玉兰离婚,去寻找幸福。

  玉兰听着,既不反驳我,也不表示赞同。最后她说,就这样过吧,除非李瑞要跟我离婚,不过我想他不会。

  你这么肯定?我忍不住问。

  嗯,玉兰点点头。

  …………

  我不知道白玉兰为什么要坚持,也不了解李瑞到底怎么想。但在不离婚这一点上,他们很默契。

  世上确实有很多事无法解释。比如白玉兰和李瑞都不愿放弃的婚姻,我与强子无缘无故的分手,倩倩与老公看似的美满幸福……

  我想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秘密,都会选择让自己遗忘一些记忆。然后在自己的大脑里出现一个黑洞,这黑洞是温柔体贴的内里,它让我们面对现实,心平气和,不再计较,它让我们不再愧疚,不再激动,不再后悔,不再伤感,不再挣扎,它让我们暗暗与自己讲和,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

  一年后,白玉兰告诉我说,李瑞要走了。

  我以为他们终于决定离婚。可玉兰接着说,李瑞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被组织上派去援疆,三年。说这话的时候,玉兰看起来很快乐。

  那你只有一个人了?不孤单吗?我问。

  不是还有你!玉兰咯咯笑起来。她很少这么跟我说话,我也很久没看到玉兰笑,她一直都很压抑。

  能一样吗?我问。孤独+孤独=不孤独吗?我又补了一句。

  不想那么多了。玉兰止了笑,空空,她说,谢谢,有你真好!

  我明白玉兰的意思。我说,我们都应该开心点的,对自己好一点。

  空空,玉兰点点头,突然兴奋起来。她问,你明天是不是要去相亲,记得叫上我,帮你把关……

  好的。我说。

  生活还将继续下去,谁也不能喊停。暂且,我们就先停留在这一刻里吧。我和玉兰同时闭上了眼睛,各自沉浸在怀念里,沉浸在越来越厚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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