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6期  
      实力
抑郁症病人
高建新

 

王寿海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裹得严严实实,戴着一副宽边墨镜,把自己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他不用有线电话,更不用手机,他感觉这样做对于安全是非常必要的,要是拉登用话机,早就被美国人逮住啦!他不用手机,但与人的对话似乎一刻也没停止,他口中念念有词,言辞含糊,不知所云。

  其实他就躺在自家的阁楼上发呆。阁楼上堆满了杂物,只有一个方形小窗口,通过这个“透气洞”可以看到附近一片公墓,越过公墓就是宽广的田野了。在王寿海看来,公墓和田野没有什么两样,就像人,总是要死的。

  王寿海尖头长脸,老鼠眼睛,看上去不像坏人,也不像好人,但至少不是恶人。他不是塘河湾的人,但他的故事传遍了全村的每个角落,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值得可怜又不值得可怜的人!

  在村子里,他算不上富得流油,不过起码也算个小老板。一个地道的农民,做了几年小生意,挖到了一小桶金,算他运气好。改革开放之初,与许多人一样,他趁乱在靠街的地方,通过关系贷款弄了一块地皮,不大,但这八九亩地已经够他日后发财的了。花钱很少,据说当时才几千元一亩啊。接着用地皮作抵押,又贷了若干万元(那时只要胆大,很容易借到银行的钱),在地盘上修建了两三栋厂房,小打小闹,办起了一家注塑机械厂。戏,就这样开场了。

  十几年以后,他从一个只有几万元小钱的人,变成了一个资产达上千万的老板。但他的钱不知到哪去了,既没有资助过当地的公益事业,也没有去送给红十字会,就是说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且自己烟酒不沾,是个戏称“烟酒不吃,猪狗不及”的人。这是闲话,暂且休提。

  话说在办厂五六年之后,有一次与一群狐朋狗友吃酒(他只吃菜,不喝酒),有一个家伙一时酒兴高涨,吐出些真言来,问道,老哥啊,一眨眼工夫,你由穷致富,是什么办法,能教我一招吗?

  王寿海听罢,只见他的老鼠眼睛眨巴了几下,答道,招数倒是有一点的,只要肯接招就行了!那家伙大喜,又干了几杯。

  唯恐被别人听见,王寿海拉着他耳语了一番。大概意思就是,塑料制品无所不在,将来会成为塑料世界,连房子都是塑料做的。现在我做塑料机械,你何不用我的机器,做塑料产品,保你赚钱!现在你没钱投资不要紧,我们哥俩合股,我投机器,地皮、厂房不难弄,只要你有胆去银行借,事情就成了。

  还等什么,说干就干!那家伙胆子小了些,只弄到两亩地,造了一栋厂房,也是小打小闹,开始了梦想之旅。

  前年,京沪高铁开始征地建设,这哥俩的厂房都在征收之列,经评估,王寿海和那人的厂房,分别为1100万元和700万元。哥俩一听这个价格,坚决不从,一致认为,你们要的是地皮,不是厂房。这里一亩地都快卖到一百多万了,这点钱,不是打发叫花子吗?补偿太少!再加上我们的经营损失,这账,就没法算了,现在即使是把钢刀挂在脖子上,我们也不会签字!

  王寿海要求安置厂房,否则,要补偿1400万元,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一定要按照上头“同地同价”的相关政策执行。中央政策好是好,但天高皇帝远啊!

  “做梦!”有关人员也给他斩钉截铁的回答,“1100万元,多一分也没有!”

  从此,王寿海与他们进行了长达一年的持久战,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没有理就编造理,但毕竟鸡婆争吵不出卵泡来。王寿海这一年日子不好过,白天一批接一批的人马轮番找他谈话,夜晚有人砸窗敲门。幸亏他在厂区供养了十来个保安,都是要钱不要命的。更有利的是,他农民一个,不是党员干部,不是机关或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不能开除,无法处分,也不能把他“从农村下放到农村”去。企业工商税务,证照齐全,再翻翻他企业的账目,并未发现有什么偷、漏、逃、避税款的不法行为,这持久战,倒拿王寿海无计可施了,但他耗了这一年,差不多已经不像一个人样了,夜无睡意,日不思饭,有时,整日整夜左手紧抓着一根铁棍,右手揣着半块砖,在厂区转悠,犹如幽灵一般。

  一日,乡里有个朋友叫他去一趟,称有话要说。

  王老板以为是朋友请客吃饭,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朋友对他说了,我俩是十几年的朋友,今天受人之托,给你带点口信,我这个“托儿”,拿不到什么回扣,全是为了你好。

  王寿海有点不耐烦,说道,老兄有话直说好不好?我不喜欢绕弯弯,兜圈圈!

  “好,我只怕你受不了啊,我得先给你打一针预防针。”

  王寿海有些火了:“我又没毛病,打什么预防针!”

  “就这么着吧!是这样,”朋友说,“你先想想,八年前,你做过一件好事没有?”

  “八年前?一个人做的事,都能记得吗?再说了,什么好事坏事,我既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 王寿海一头雾水。

  朋友很认真地问:“你既不做好事,也不做坏事,当真吗?”

  “当真!”

  “好!那我问你,好多年前,你到检察院去过没有?”

  “有过一次,但当天就出来啦!”

  “为什么进去,是怎么出来的,你以为没事了吗?”朋友神情严肃,王寿海的心跳加快了几下。

  原来,那年年脚,因为办理厂房产权证,遇到了一些麻烦。当年征地和建房都是“特事特办”,难免有些猫腻。夜长梦多,为了尽早取得产权,王寿海给一位“人物”送过一个红包,后来,此人因其他案子挖出萝卜带出泥,东窗事发,自己坦白交代了收受贿赂的事。只因要得到行贿者的印证,就把王寿海请了进去。     

  王寿海不管怎么说也是江湖中人,怎么会出卖朋友呢!死活不承认,关到深夜,有人对他说,这样吧,只要你实事求是作个证,你的行贿罪责就不追究了,你违规建房、办权证也不查究了。

  对方话音刚落,王寿海就把人家供了出去。

  “行贿与受贿一样,也是有罪的。事到如今,你还是要准备进去坐几年,”朋友终于表达了本次见面的主题,“不过,别害怕,我准备给你去送饭。”

    王寿海背上冒着冷汗,抖抖索索地问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时隔十几年还来追查,说话不算数吗?”

    “你懂个屁啊!”朋友有些不耐烦了,“眼下这个烂摊子,怎么收场,你自己看着办吧,狗日的骗你,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王寿海回家一夜未眠,顾前思后,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从此,心悸、多梦、盗汗、梦呓,接踵而来,把他折腾得够呛!但他不能轻言放弃啊,他要求安置厂房,没有,只给钱,但这点钱即使单买地皮都置不起,不要说修建新厂房了。

  工厂搞不下去,就断了财路,纵然拥有万贯家财,也会坐吃山空,终有穷尽。就算不为自己考虑,厂子里还有一百来号人哪,假如让他们打道回府,他们的路又在哪呢?

  正当王寿海还在惶惶不可终日之时,那个好朋友已经力不从心,有人不费多大工夫就把他这个“钉子”拔了出来,但他居然拿到了九百余万元。他的厂房、厂区跟我的差远了,这不明摆着是抓住人家尾巴硬欺人吗?

  要不是有两个鼻孔,王寿海早就气死了,但这一次,他就像魔鬼附身,全变了模样,他在人们的视线中突然消失,所有的客户无法与他取得联系,因为他的手机信号也彻底失踪,企业陷入半瘫痪状态。

  因为这征地的事,人心惶惶,企业早就不能正常生产运作了。王寿海的老婆立马将自己受命于危难之中,老板娘硬着头皮顶替了老板,处理日常事务,而她心里时刻焦虑的,还是阁楼上那个鬼头鬼脑的人。

  王寿海把自己“藏”在阁楼已经有一阵了,老婆每天要给他送饭送菜。阁楼原是仓库,只有一盏九瓦特的节能灯,黑漆漆一片,当她送饭上去时,须反复声明“是我,我是你老婆”,阁楼才会慢慢打开,这时,她的眼前会出现一个手里拿着铁棍的怪物。口中还是长时间念念有词,不知所云。

  他手握棍子,不知是怕被人打,还是想去打人,口中所言,不知是骂人,还是骂自己。送上去的饭菜,往往又原封不动退了回来。那些精美可口的饭菜,是请厂里餐厅的厨师专门制作的,可王寿海问这是什么东西,嚼起来像干稻草?老婆惊呼,他不是没有食欲,而是失去味觉了。

  老板娘劝他去看看医生,他一听十分愤怒,但又不敢大声说话,用手遮着他的上嘴唇对老婆耳语道:“夫人,请不要出馊主意!”

  夫人急得不行,请来一位心理医生上门服务,请求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破解王寿海怪异的言行。医生是一位高手,但深感任重道远,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与这个服务对象进行了部分沟通。原来他反反复复的念叨之词,不过是“我是窝囊废,我是窝囊废……”这是一种极度自责的心理反应。

  那他为什么又对那根铁棒爱不释手呢?这个也已经弄清楚了,很简单。他是恐惧有人抓他去坐牢,他说他其实不怕坐牢,只是如果自己真的成了一名刑满释放分子,那就连儿媳都找不到了。就此,王寿海曾对医生说,“我老婆叫我到医院看医生,人家到处在抓我,她这不是把我往虎口里送吗,到底是谁病了?”

  在外地读博的儿子,偶尔在网上看到一篇题为《抑郁症病人》的小说,他对号入座,越看越觉得那人就像自己的父亲,为了验证自己的感觉,他立刻用手机拨打父亲的手机、办公室电话、住宅及朋友的电话,杳无音信。又问母亲,妈妈说爸爸出差去新疆了,出差也能接电话!于是,他查询网络,并未显示父亲的手机在大陆任何区域的存在。他立即意识到,家里出事了。

  这个热心于政治,攻读“政治经济学”的博士生儿子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物,这时,他立刻背起简单的行李,匆匆奔向北京机场,启程回家,急着要找到父亲,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父亲真的患了抑郁症,还是要先治好病再说。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