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6期  
      汉诗
栏目主持人韩作荣:诗人写下的一些作品,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组诗为近作,看得出仍有较高的质量,是多年积累、对诗有深入的理解,写得越来越好的作品。作为诗人,昙花一现者多,保持恒定创造力者少。这种对人性的深入挖掘,对熟常事物特有的感悟与真的揭示,以及人与自然合一的浑然一体的表达,不可多得。

俞昌雄的诗
俞昌雄

 

2012年春,看海

初春的海,要显得阴暗些

他们都不说话,那些村子里的人

他们曾经趴在岩石上,等着深渊里的

飞鱼,停止歌唱;他们

用同样的眼神,看一座岛屿

他们在我悄悄来临的时候

解除了身体里的潮汐。而海

还是如此阴暗,即便到了远方

那些村子里的人,绝不轻易点亮

灯盏,他们随波浪而呼吸

抱着星星做梦,在一望无边的漩涡里

他们瞬间就能长出鳃和鳍

而我,我多像那个突然来访的

幸存者:额头沾着沙粒

身体里挂着一张巨大的网

大海却不分吉与凶,它是清醒的

它在它奔涌的地方留下了反光

我是多么渺小,而他们

那些村子里的人,他们仅仅是

一日复一日,视自己为水滴

在大地的一角,在时间的空隙里

盗取一丁点儿的光明,随大海

翻腾,发出同样质地的轰鸣

 

它们要去更远的地方

冬日里的麻雀成群结队

它们飞于半空中,领头的那只试着

压低腰身,它们要去更远的地方

今日起,所有的梦境即将托付于人类

 

成片的雪花早已把旧物埋葬

偏远的山坡上,三两棵苦楝相互提醒

那个学会隐身的人,正从异乡返回故里

 

麻雀不停地飞,它们静谧亦显得

神奇。它们要去更远的地方

看那衰老时的天鹅,以及

那来自天堂的永不磨灭的神话

 

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上

雪花从指缝处滑了下去,突然间

四周升起灯盏,天空恰似旧时的脸庞

 

梦中未遇

夜里有人侧身,芒果树上的星光

低垂着,等待北方的情人唱谣曲

 

成群的河马在水域中央抬起头颅

山崖上的鹰从远处叼来金色器皿

 

昙花喊着,要那从未有过的一切

天使却孤傲,飞来飞去无声无息

 

流水自言自语,剩下的都带走吧

除了那副皮囊和它骨子里的不安

 

哪怕梦中未遇,而时钟早已停歇

哪怕情人要死去世界还留有芳香

 

关于乌鸦的美学

太多的人相信,这最后一只乌鸦

来自画布,携有秘密者的光线

和尘封的年代所隐隐透出的乌黑的

疤痕,连同它那阴郁的飞行

 

太多的人不敢发出声音

乌鸦独来独往。它不需要重心

也不需要对角线,它曾留下了脚印

在人群中,它有王的称谓

 

太多的人开始敬而远之

仿佛真的知道,身体里有窟窿

有着腐烂的事物,生怕乌鸦

前来啄食,拥有闪电般的力量

 

太多的人越来越惶恐

这世上的乌鸦几乎都是看不见的

不管丢进画布,还是停歇枝头

它都不在,连翅膀都是空的

 

太多的人为此放弃了想象

那最后一只乌鸦,它还睁着眼

它要带走的,不是那个抬不起头的人

而是我们当中那死后又复活的人

 

盲人,盲人

1

我曾经跟随盲人去摸

另一副身体。我曾经用他的手

遮住自己的眼睛

以免看到不愿看到的情景

 

有人说,我是看得见的盲人

我的眼睛并不瞎

但我的身体总是一片黑暗

 

2

盲人不小心遇见盲人

他们就变得出色。他们

互喊对方的名字,用另一个世界的

声音,把对方捆在一起

 

3

黑夜在他们嘴边咬了又咬

光明一片片脱落下来

我自告奋勇,要帮他们捡起来

当作他们仅有的装饰

我曾经这样想着,走进另一副身体

我摸到了盲人的世界

黑暗都是寄居者

除去外套,就会露出海角天涯

 

4

盲人们走在自己的路上

他们用一生的时间,垒一个

深渊里的梦,他们把自己挂在光秃秃的

崖上,等虚设的障碍

提醒这个世界,人世间还留有

 

另一个,不受牵引的

光明的自己

 

5

我曾经跟随盲人去摸

另一副身体。我曾经用他的手

握住自己的手。我这样说

“就停在这儿,用指尖上的光束

把自己偷偷领回”

 

盲人不说话。他在梦中得到

告诫:当太阳落下去

你就站出来吧!你是唯一的神

你可以用你的身体

换回人世间无数的身体

 

 

整座城市埋在雨水里

夜店的灯亮着,妓女们

从一条小巷跑向另一条小巷

 

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生命当中的

最后一夜。我悲伤。世界

在此刻,有一颗黑漆漆的心脏

 

妓女们躲在自己的身体里

跳舞,她们不愿出来

她们有伤,哪能和雨水一样喧哗

 

雾里有飞禽

很多东西都看不见了,在雾里

它们被借走,以某种善意的方式

从高枝,或复活的化石里

它们得到安抚,说着梦中遗落的话

 

比梦更为安详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水汽下沉,我就躲进躯壳里

我多么渴望瞬间就能长出白发

以避开时间,那阴影中耸动的煎熬

 

但我不愿老去,它们是知道的

那渐渐衰老的躯壳有一大半已成为

暗号,即便雾里有飞禽

我亦不敢惊动深渊里垂直的刻痕

 

跑进时钟里的人

那个跑进时钟里的人

每天都对我说同样的一句话

“我漫长的一生都拖着重负,一直

向你走去,却无法靠近”

那个跑进时钟里的人

每次说完话,我就猛地看见

他前面站着无数和我长相相似的人

 

时间在递减。我很着急

我听见那个人的呼吸,在嘀嗒声中

他正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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