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6期  
      感觉
春天·铁
杨永康

 

短暂的真切来自夜晚,来自梦,来自梦幻之国,来自我不敢遇见的眼睛。“在梦中,在死亡的梦幻之国,我不敢遇见的眼睛……在那里,眼睛只是破碎圆柱上的阳光,而嗓音混合在风的歌声中,比渐渐暗淡的星,更加遥远,更加庄严。”一首黑夜一样黯淡、黑夜一样无奈的诗,稻草人眼中的黑夜。借助黑夜可以碰到一些在黑夜中孤独徘徊的人,比如查拉图斯特拉,比如尼采,比如一个在大街上荒凉行走大声嚷嚷的乞丐。"夜已到来,一种饥饿发生于我的美里。我想伤害我照耀着的人们;我想抢掠我所给予的人们:——我如此的想做恶事。当别人想握我的手的时候,我却缩回我已伸出的手;我迟疑着,如急倾的瀑布迟疑一样:——我如此的想做恶事"。借助大声嚷嚷,借助乞丐,借助荒凉,借助查拉图斯特拉与尼采,可以看到春天的马蹄莲,春天的街灯,繁哈尔的所有马蹄莲,繁哈尔的所有小巷与街灯。每次穿过小巷,我都像一个想做恶事的人,怀揣刀子。实际上我并不习惯刀子。任何刀子,任何夜晚。我只是装模作样地拥有夜晚,装模作样地怀揣刀子,装模作样地想做恶事。

在繁哈尔,有不少人习惯刀子,习惯夜晚,习惯恶事。一个年轻人用水果刀在一个夜晚杀害了一个同样年轻的护士与护士腹中的胎儿。公安机关的侦查通报文字莫名其妙而曲折繁复。犯罪嫌疑人与其友在火锅店吃饭饮酒后,当晚9时许驾车来到韩麦尔医院,找因交通肇事受伤住院治疗的某某。因某某已转科,犯罪嫌疑人在询问值班护士即受害者时,与其发生口角,犯罪嫌疑人掷物打受害人未果,被李某劝开。因对受害人与其发生口角一事心怀不满,遂二次折返医院,再次与受害人理论,趁其不备,用一把折叠式单刃刀猛刺受害人后背左侧,致其死亡。整个繁哈尔都在装模作样地议论这件事,整个繁哈尔都在装模作样地议论水果刀,整个繁哈尔都装模作样地成为受害者。整个繁哈尔都听到了水果刀掉在地上的声响,飞起来的金属盒子,与一块完全不同的铁相撞,声音荒凉、清脆。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开放的马蹄莲,绝对有预谋的电锯。

白天的时候我曾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加工厂,工人们正在里面面无表情地锯一大堆木料。有一节锯开的木头纹理猩红清晰,像渗出的血。有一次我正在行走,突然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手拿木棒向我袭来。我听到木棒夹裹而来的风声,只是掏出瓶子对准侵袭者与他手中的木棒,轻轻一喷,满天都是洁净的雨珠了。那蓬头垢面的侵袭者,突然快乐地围绕我手中的瓶子舞蹈了起来。边舞蹈边哇哇乱叫,意思是我手中的雨珠千万别停下来。猩红的雨珠。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快乐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猩红的东西。我喜欢那些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打开的窗子,偶尔开放的马蹄莲。还有马卡姆。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追一个嫖客的马卡姆。“你这狗娘养的,别侮辱我的人格”,手中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像诅咒一样真切。一口气刺死了八个男人。我喜欢她嘴里喷出来的激情,“你这狗娘养的,别侮辱我的人格”。

我一直期待着能与什么人撞个满怀,在深夜。比如查拉斯图特拉,比如尼采,比如乞丐,比如马卡姆。当然如果你深夜穿过一条小街,肯定会与一个迎面跑过来的人撞个满怀,你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个人的面孔,冷不防后面又喊叫着跑过来一个怀揣刀子的人。在深夜你最难辨别的不是与你撞了个满怀的人,而是刀子。如果这个人想与你撞个满怀,正好与你撞了个满怀,那尽管撞个满怀好了,如果这人碰巧与你撞了个满怀,那也让他撞个满怀好了。遗憾的是这人在与你撞了个满怀的瞬间,让你大失所望地掏出了刀子。

在我们无法搞清水果刀与刀子的差别之前,我们只能不知所措地与一个深夜跑过来的人撞个满怀,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发生在韩麦尔医院的杀人案,有利于我们将水果刀与刀子混为一谈,有利于我们将水果刀与犯罪嫌疑人混为一谈,有利于我们将一桩简单的杀人案与公安机关曲折繁复的侦查通报混为一谈。当然我们分得清死者与生者,如果水果刀不二次折返医院,也就没有死者。

问题是水果刀二次折返回了医院。就如同突然跑过来一个人一样。你很难判断他在追逐刚刚跑过去那个人,还是在追逐别的什么人。如果相安无事地跑过你的身旁倒也罢了,问题是在你的面前停住了,并且掏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的东西。我的手当然也没有闲着,先是把口袋中的小沙粒尽可能地撒向空中,水果刀无动于衷。然后是碎纸片,漫天飞舞的碎纸片,绕着水果刀飞舞的碎纸片,水果刀无动于衷。我又把口袋中的几枚金币使劲地抛向空中,还是无动于衷。我无奈地打开了手中的瓶子。我希望这种漫无边际没有任何激情可言的对峙很快结束。无论结果对我有利还是无利。

 

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刚才还处于对峙状态的水果刀轻轻挥舞了一下,然后我的手臂上就有血开始往外渗了。对面那个与我对峙的水果刀尖叫一声瞬间消失在黑夜里。这着实出乎我的想象与意料。我是说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更有激情的。比如我手臂上的血不是一滴滴地向外渗,而是汩汩地向外流。总之我希望更激情一些。这样水果刀掉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声音就不至于过分单调、过分空旷了。总之可以更清脆些。我喜欢清脆。不是水果刀掉在石板路上的那种清脆,也不是黑夜的那种清脆,而是杜立特尔的那种清脆。“你是金色的,像正要成熟的谷子,重新变得金黄。白色的雨点敲打在,苹果树黝黑的枝干上,那巨大的花团中,半绽的花蕾上,你像这雨一样白”。对,像雨一样白,像白一样清脆。

这正是我想要的。金色,成熟的谷子,白,雨点,苹果树黝黑的枝干,巨大的花团,半绽的花蕾,蜂巢上晶莹的雨珠,白蜡上的奇彩,被水果刀照亮一个的阴影。还有查拉斯图特拉,尼采,乞丐,马卡姆。还有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打开的窗子,深夜开放的马蹄莲,还有电锯。只有水果刀与我们的愿望相悖。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犯罪嫌疑人手中的水果刀要对付的不是年轻的女护士,也不是年轻女护士腹中的胎儿,更不是所有护士与所有胎儿,而是一张与他发生过冲突的嘴,那么整个事件的结局会是另一种样子。如果水果刀与嫌疑人的愿望不发生任何悖离,韩麦尔医院就不会有那么多围观者了。

这意味着他们与她们还有它们中间有一个是无意志的。比如水果刀。如果水果刀是有意志的,那么整个事件便会有例外。比如水果刀并没有伤及年轻女护士腹中的胎儿,年轻女护士腹中的胎儿并没有伤及云集在韩麦尔医院的所有围观者,韩麦尔医院的所有围观者并没有伤及这个春天许多快乐幸福的人等等。在春天的繁哈尔可以看见许多快乐幸福的人。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车里是一个因幸福而快乐的孩子。那孩子边玩手中的气球,边咯咯地笑,那笑感染了许多气球,气球感染了许多的鲜花,更多的气球与鲜花又感染了更多推婴儿车没有推婴儿车的年轻母亲。

我喜欢婴儿车,春天的婴儿车。正常情形下繁哈尔的水果刀温和而安详,躺在春天的某一个同样温和安详的拐角里,享受阳光,鲜花,婴儿车,咯咯的笑,遍布开花的梦的草地,没有任何暴力倾向,也看不出有任何血腥。让人想起卡尔维诺笔下那座躲藏在密林深处的温馨之城。有一个女王在散发金币,有一个老人正在削苹果,面容慈祥和善。我看到老人的时候,老人已经在街边睡着了。手中的苹果刚好削到一半。也许削到一半的时候老人与水果刀同时改变主意了,总之水果刀已无可争辩地脱离了往日的暴力与血腥。

如果所有水果刀都脱离暴力与血腥,那说明我们分得清水果刀与刀子了。如果我们能很容易地分清水果刀与刀子,那我们就是金色、成熟的谷子、白、雨点、苹果树黝黑的枝干、巨大的花团、半绽的花蕾、蜂巢上晶莹的雨珠、白蜡上的奇彩与婴儿车了。那繁哈尔还是繁哈尔吗?繁哈尔从来不缺工艺先进削铁如泥的刀具。据说一种叫战士的水果刀很受年轻人青睐。采用高强度β钛合金材料制造,具有强度高(是普通不锈钢的三倍),耐磨性好(是普通不锈钢的五倍),耐腐蚀性强(永不生锈),比重小(是不锈钢12),使人追忆往昔,仿佛得胜归来,历尽沧桑的战士,能杀死大象与鲸鱼。年轻人都希望自己手中的水果刀更不像水果刀,更像战士。所以繁哈尔从来不缺乏战士。许多年前我曾亲眼目睹一个小孩子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满街追逐另一个手握水果刀的孩子。

垃圾,尘埃,水果刀,还有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打开的窗子,深夜开放的马蹄莲,电锯。还有装模作样。装模作样地一丝不挂。装模作样地拥抱。装模作样地呻吟。装模作样地激情。装模作样地冲洗。装模作样地抚摸。装模作样地被一把水果刀撕裂。装模作样地被一个莫名的夜晚强暴。这就是繁哈尔的夜晚。我不想走得更远。借助街灯,可以看到迷蒙的雨丝与光晕。还有一张被玻璃阻隔的脸。一个女人在打电话,声音嘶哑。别碰我。把你的脏手拿开。马蹄莲开了。腥红的高跟鞋砸在玻璃上,弹射在地上。很细腻的丝袜,很粗的腿。别想在老娘这里占到任何便宜。闲置的自动取款机,字迹模糊的顾客须知。终端故障,暂停服务。一个握紧的拳头。一辆看不清车牌的红色轿车。水珠,雾,躲在轿车里面的人。一个变形的金属盒子飞了起来,翻了几个跟头之后,与一块巨大的铁相撞,声音荒凉而清脆。水果刀掉在地上。"你这狗娘养的,别侮辱我的人格",马卡姆,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追一个嫖客。手里是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多么真切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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