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有一篇小说《爱情到处流传》(《红豆》2009年第10期)发表之后,到处流传,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多家选刊转载,被选入多种年度选本,也被批评家广为评论,《爱情到处流传》一时有年度最佳之称。付秀莹因此也备受关注,成为文坛的新星。2009年,以至于大家都说,哇,现在北京的大街上爱情到处流传啊,我们组团去北京逛街吧。
付秀莹游走于乡村与城市之间,她生、长于河北农村,后到北京读书、工作,迄今她的作品基本反映了其人生的轨迹。就付秀莹所写的内容而言,其小说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写农村,一类写城市。(付秀莹编过一本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此小说集不久将出版,也是乡村与城市这样二分)付秀莹描写农村的小说数量较大,佳作也多,最著名者莫若《爱情到处流传》,此外尚有《旧院》(《十月》2010年第1期)、《小米开花》(《中国作家》2009年第2期)、《六月半》(《人民文学》2010年第12期)、《翠缺》(《阳光》2008年第7期)、《灯笼草》(《山花》2009年7期)、《迟暮》(《黄河文学》2009年第9期)、《大青媳妇》(《长城》2008年第6期)、《空闺》(《山花》2008年第12期)等。付秀莹描写城市的作品也不少,有《世事》(《朔方》2010年第1期)、《幸福的闪电》(《钟山》2010年第4期)、《花好月圆》(《上海文学》2010年第3期)、《传奇》(《钟山》2009年第4期)、《对面》(《朔方》2009年第11期)、《琴瑟》(《文学界》2010年第1 期)、《如意令》(《江南》2011年第4期)、《出走》(《十月》2010年第1期)等。
乡村与城市尽管是付秀莹小说的核心意象,可是她并未用力去写现实的惨烈、底层的艰辛、城市的虚假繁荣与乡村的凋敝,在乡村与城市背景之外付秀莹有一以贯之的东西,那就是人伦或人情之正。付秀莹作品的特点在此,乡村与城市不过是其故事发生的场地而已,因此乡村与城市的现实并非付秀莹所关注的重心,因此付秀莹写乡村最好的几篇小说皆非写实,而只是写记忆中的乡村,写乡村中的人情之正。
城乡关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中国变得越来越引人注目,几乎与所有的人都休戚相关。付秀莹在很多小说中也触及到现实,但这些都是作为背景,因此现实在其小说中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并非其小说的重点;有一些小说虽然现实的比重大一些,似乎现实要从背景转为前景了,但其实还不是重点所在。譬如《空闺》与《六月半》尽管也写了农民进城务工的问题,但与众不同。九十年代中国社会有一个大的变化,大量工人下岗,丧失工人阶级原有的地位,大量农民离开土地,进城务工,但他们只是农民工,而非工人。很多作家写这个问题,会或写农民工在城市生活的艰辛,或写农村的凋敝。付秀莹却能别开生面,《空闺》用了一个极为古典的意象“空闺”来写这个问题,于是农民工进城打工成了背景,闺怨成了小说的主题。《六月半》也是如此,进城务工只是背景,关键还是在写俊省与宝印之间的情感纠葛。付秀莹写城市的作品也是如此,比如《琴瑟》写一对在城市中打工的夫妇,尽管小说也写了他们在城市中生活的不易,但这些还只是背景,小说重心在于写妻子的一次精神出轨,她看见城市中成功的男子引起了一系列心理的变化,并显诸梦中,但这只是一个微小的波澜,不久夫妻之间即复归平静。
城乡只是付秀莹小说的背景,我们由此知道,付秀莹所写是今天的故事。若改换一下时代和背景,付秀莹所写的这些故事也可以发生在古代,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说付秀莹的小说有古典气质的原因。付秀莹所致力的问题不是现实问题,而是现实中的伦常问题,具体说就是男女问题,无论何时何地,都同我们切身相关。一男一女,两人则和谐,是人生的常态,三人则必起冲突与矛盾,是人生之非常态。鸳鸯都是二二言之,若三则必起争端,谭嗣同曾写过一首诗《三鸳鸯篇》,以三言鸳鸯,就是刺谭父“以妾为妻”,以至家庭失合。男女问题自古已然,无论世事纷纭变化,这样的问题总亦不变,付秀莹致力的就是这个不变的问题。
付秀莹善于写男女由二到三,二到三在她的故事中或已作成,譬如《爱情到处流传》、《旧院》等;或二到三在她的故事中尚未作成,只存在于意念之中,譬如《灯笼草》、《琴瑟》、《传奇》等。以弗洛伊德的术语言之,付秀莹擅长写潜意识,她的很多小说都有三角之势,主人公潜意识中都有过花花心思,有的且已行诸梦中,但在“超我”面前皆止步,潜意识的归潜意识,并未走到行动中去。付秀莹的笔非常细腻,她能把这由二到三,由三回到二的过程写得张力十足,惊心动魄。付秀莹却心存仁厚,三的格局即使作成,但还是会让三复归于二,若三的格局只在意念中,那么僭妄的意念不久也会消失殆尽,复归于平正。一场风波归于风平浪静,乌云密布归于晴空万里,剑拔弩张归于偃武修文,付秀莹的小说就是写活了这个过程。
付秀莹写乡村最好的几篇多是回忆性的,譬如《爱情到处流传》与《旧院》。《爱情到处流传》并非写现实中的乡村,而是写记忆中的乡村,如果落实来说就是站在当下,记忆七十年代的乡村生活与人情。《爱情到处流传》与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颇为相似,都是写“我的父亲母亲”。《爱情到处流传》简言之就是一个△,父亲是乡村教师,母亲是乡村妇女,第三者是四婶子。可是,这篇小说通过儿童的视角将一切都提纯了,那时的乡村生活美好,人情也醇厚,父母和四婶子之间亦没有不洁,以至于我说三角云云都起了唐突和冒犯之感。三角云云在五四之时被赋予婚姻解放的意义,以至于有人死了妻子,别人反而来贺曰,恭喜你走出了旧婚姻的坟墓;其后社会逐渐稳定,需要正常的伦常秩序,三角云云就有了负面的和不道德的含义,一如今天“小三”肯定是贬义。《爱情到处流传》的调子却更为复杂,既不是谴责,当然也不是赞扬。似乎,父亲和四婶子只是犯了一次小的错误,可是这并未酿成大的风波,之后逐渐风平浪静,一切都重归于贞正。若在五四,这个故事会有诸多可能性,比如可以写成父亲挣脱了封建婚姻的束缚,与母亲离婚,与四婶子得到了“爱情”;也可以写成“娜拉出走”的故事,母亲可以是新女性,不满于父亲的所作所为,于是断然离家出走,一如张爱玲的母亲。付秀莹的故事若在五四之时父亲与母亲肯定会被批评为保守或懦弱,但何以今天却被大家广泛接受?若父亲一意孤行,或母亲拍案而起,这个家庭肯定就散了,而付秀莹却写了母亲的隐忍、父亲与四婶子的悔过与众人的宽宥,如此就成全了这个家。五四之时是非常时期,离家出走都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不可行于常道,付秀莹所写的《爱情到处流传》却写出了生活的常道。离家出走轰轰烈烈,“我是我自己的”也可谓豪言壮语;唯母亲默默无言似乎显得过于平静,独自饮泣也显得懦弱,可是我觉得母亲的形象极为亮烈。付秀莹反其道行之,以平静写了风暴,以隐忍写了亮烈。《爱情到处流传》所谓的“爱情”我觉得更似伦常之情,它比爱情少了虚华和苛刻,爱情唯有成为伦常,方能“到处流传”。《爱情到处流传》似乎写一只小船,摇摇晃晃,眼看着要翻掉了,可是终究没有,之后风消云散,小船安然驶过,唯让人虚惊一场。
《旧院》,顾名思义,所写者是“旧院”,“旧”云云可知还是回忆。《旧院》较之于《爱情到处流传》头绪更为繁多,情感更为复杂,气象也更为宏大,付秀莹依然游刃有余。《旧院》还是儿童视角,写了我的父亲母亲,写了姥姥、姥爷、父亲、母亲以及几个姨和姨夫等人之间的纠葛,写了旧院中个人的性格与命运等,写了“我”的童年(比如“起码”与“骑马”云云真是神来之笔,小孩子的神态与心情一笔点出)。小说在不经意间也带出了时代的消息,但生产队、包产到户等还是背景,小说总体还是写旧院的人事纷争。《旧院》写了一种扭曲的关系格局,姥姥是“男人”,姥爷是“女人”,姥姥是奶奶,姨夫是舅舅,女儿是儿媳妇,儿子是女婿,母亲是婆婆。付秀莹的笔极细腻,母女之间、连襟之间、姐妹之间的小恩小怨写得风生水起。付秀莹的小说写回忆,也写现实,《旧院》是迄今其小说回忆的最上端,《爱情到处流传》到父亲、母亲为止,《旧院》则写到了姥姥、姥爷,写了三代之间的关系,沧桑与人世无常之感也写出来了。《旧院》中也有一个类似《爱情到处流传》的故事,是舅舅和桂桂之间的故事,但也没有闹得天翻地覆,依然归于平静。
《灯笼草》也是一篇颇能体现付秀莹特点的作品,这篇小说也是写一个△,只是这个三角不同于《爱情到处流传》,这只是意念中微微一动的三角,只有三角之势,尚无三角之实。小说写小灯、五桩、二桩三人的关系,小灯是五桩的妻,二桩是五桩的兄。二桩当过兵,是个体面漂亮的人,小灯对二桩曾起过心思,二桩对小灯亦起过心思。付秀莹笔下能生花,小灯与二桩心思细微的变化都能写得惊心动魄,似乎只是一个大头针落地,但付秀莹却能写出惊雷之声。若这个三角做实,人伦就会失正,有可能夫妻离散,兄弟失和。可是,这些都只是念想而已,当二桩这个大伯子酒后说“你包的,我——爱吃”之时,“小灯背对着他,身子僵了一僵,也只有那么一刹那,她撩开帘子,出去了。”关键的时刻,小灯戛然而止,如此念想只是念想,人伦总是不失其正,大伯子还是大伯子,弟媳妇还是弟媳妇。
付秀莹自述道“城市,依然陌生,写作,就是还乡”,似乎她于城市尚不熟识,念兹在兹的还是乡村中国。尽管付秀莹作品的重心不在乎乡村的现实,但故事发生的背景她还是喜欢放置在乡村。诚如李云雷所言:付秀莹“写到乡村时,充满了感情、‘乡愁’与理解,而写到城市时,则十分客观、冷静,有时也充满了反讽。” 1城市也只是付秀莹故事发生的另外一个背景和场所,无论沧海变成桑田抑或农村变成城市,男女二或三之事总是存在,譬如《世事》、《传奇》、《幸福的闪电》、《花好月圆》、《琴瑟》等皆是写此。当然也有异数,付秀莹还写过一篇机关内斗的小说《对面》,“对面”意谓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甚至你死我活。这篇小说纯粹写城市机关生活,写两个女人在机关内的明争暗斗,写机关内部人事的复杂,如同范小青的长篇小说《女同志》。
《世事》亦写三人的关系,苏教授、戴芬(苏教授的太太)与小刁(苏家的保姆)。这个故事发生于城市的家庭内部,苏教授与戴芬是老夫老妻,他们是这个家庭的主角,小刁以保姆的身份也居于这个家庭之中。三个人相聚于一个家庭之中,苏教授心猿意马,戴芬与小刁有竞争,好戏于是开始。付秀莹采用《罗生门》式的叙述方法,一会写小刁,一会写苏教授,一会写戴芬,在来回变换中推动故事发展,且能深入每个人的内心,于是三个人全盘托出。戴芬回家乡探亲,三人的格局遂变成了两人,苏教授对小刁终于是没有止于礼,但随着戴芬的回家,苏教授与小刁也就戛然而止,复归于原有的格局,譬如一块石头投在水中,涟漪不断,甚至起了浪花,但不久还是复归平静。
《传奇》是付秀莹少有的写土生土长的城市女性的作品。付秀莹借用了张爱玲的书名《传奇》,张爱玲自述希望在“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故有此书名,付秀莹似乎亦有此意,她也写了小男小女之间的“传奇”。阅读付秀莹的小说,我总觉得她颇受张爱玲的影响,尤其在处理细节方面和描述微妙的人心变化方面。只是张爱玲所熟悉的是都市的小男小女,而付秀莹所熟悉的则是乡村的小男小女,付秀莹将张爱玲那支笔转向了乡村,转向她所熟悉的环境,于是有了《爱情到处流传》这样的作品。付秀莹这篇《传奇》也写了城市小男女的心思,也是一个三角的故事,浦小月、浦小宁和江南。浦小月是姐姐,是城市大龄剩女,浦小宁是妹妹,江南是浦小宁的男友。付秀莹极会设置道德困境,一如《灯笼草》是弟弟、弟媳妇和哥哥之间。浦小月与江南之间唯有心思一动,三角完全只在念想中,只是行诸梦中而已,但姐妹之间几乎反目成仇。付秀莹的《传奇》差点就演变为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若是姐姐浦小月抢走了江南,那么浦小月就变成了白流苏,江南就变成了范柳原,但是付秀莹的《传奇》只是止于念想,唯有《倾城之恋》之意,没有《倾城之恋》之实。
《如意令》其实也写三人之间的关系,海先生、乔素和海先生的前妻,海先生是成功的大教授、乔素曾是某中学英语教师,现在是海先生的现任妻子,海先生的前妻已经去世。但是他们三人之间还是有颇微妙的关系,海先生前妻尽管已逝,但依然与乔素之间有竞争关系。付秀莹选择了一个敏感时间——清明节,海先生对死者的悼念以及拜祭都触痛了生者,于是死者和生者的竞争关系在这一天达到了高潮。付秀莹将乔素、海先生心理的变化写得惟妙惟肖。
《幸福的闪电》写一个在城市工作的单身女子蓝翎(很不小心,蓝翎和研究红学的那个“小人物”同名)的故事,尽管小说写了蓝翎如何千辛万苦从小县城考研到了北京,在北京找工作、生活如何不易,但这些都只是铺垫,付秀莹的重心总不在此。这个故事还是写三人关系,故事以蓝翎为中心,写了三个三角,蓝翎、左恩与楼下的男人,蓝翎、左恩与左恩的太太,蓝翎、楼下的男人和楼下男人的太太。蓝翎是三个三角的旋涡,蓝翎与左恩之间的纠葛是真实的,左恩苦苦追求蓝翎已好多年,但蓝翎与楼下的男人之间无其实,唯存在于蓝翎的梦中和潜意识中。
付秀莹的小说尽管与底层文学相似,但她所走的路不同于底层文学。付秀莹念兹在兹的是人伦之正,而非底层的苦难,付秀莹的写作实践让我们看见了书写农村与城市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在男女之事方面难免心猿意马,但若能止于礼仪,自然就会平正;甚至即使错误既成,若能以利处之,也能归于平正。付秀莹的作品与“底层文学”的关系可比被称为催泪弹的《山楂树之恋》与“伤痕文学”的关系。《山楂树之恋》非复“伤痕文学”,“文革”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主人公的生死之别不是由于“文革”的迫害,而是由于白血病,这是人生的无常,这样的故事可以发生在民国,可以发生在清代,也可以发生于改革开放的当下。《山楂树之恋》动人之处就是写了人生的无常,无常之感任何时代都不能消除。
付秀莹的创作之路刚开始不久,2008年才发表了“严格意义上的第一篇小说”,但这几年她的创作状态非常好,佳构不断,近期将有几本小说集推出。付秀莹的小说多用短句,总体叙述节奏舒缓,非常有特点,已然成为文坛一家。所期待的只是付秀莹能够开拓更多的写作资源,不断推出更好的作品。
1、参见李云雷与付秀莹之间的访谈
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e5e0cd0100mql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