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3期  
      新锐




欧阳德彬,生于1986年,文学硕士,《深港书评周刊》记者,著有散文集《城市边缘的漫步》,在《钟山》、《山花》、《香港作家》、《福建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曾获中国高校征文小说组一等奖等。
 
夜茫茫
欧阳德彬

 

 

 

1

 

张潮不想回忆往事,那不过是往昔的坟墓。买了船票,坐上一艘快船,一路乘风破浪。他站在窗边,感受着颠簸,望着渐行渐远的海港,心中忽然空旷失落,伴着解脱的欢欣。

岛上有的是风和日丽的好时光,鸟城里一切恼人的芜杂都可以暂且不理。站在小岛面海的悬崖上,他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头顶盘旋着孤鹰,脚下海水湛蓝,旁边散落着旅店和饭馆,三五成群的游人在巨石之间的夹道里走动。以岛为圆心,几十公里以内没有其他岛,孤零零地立在大海上,怪不得叫伶仃岛。靠近港口的巨大礁石上刻着文天祥的诗《过零丁洋》。

石上刻诗,涂抹上红漆,倒也血淋淋地醒目,显得悲壮苍凉,跟这个号召别人流血牺牲自己明哲保身的时代很搭。文天祥的大理石雕像就竖在岛上文化中心的院子里,手持书卷,峨冠博带,正义凛然。后世一直对他的民族气节和舍生取义盛赞有加,尤其是在集体主义至上的时代,历史更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现在倒好,这岛开发成了旅游胜地,气节成了盈利创收的噱头。几对青年男女勾肩搭背搂搂抱抱跟英雄的雕像合影,搞得不伦不类。在人的虚妄面前,海岛荒烟蔓草的美感也被破坏掉了。张潮觉得自己不过是草民一个,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生活,已承受不了其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找了一间悬崖边上面朝大海的客栈,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单人木床,两把木椅,有些泛黄的床单被罩,床单上还有一片污迹,大概是某对情侣的杰作。天花板很低,他的头发能碰触到,只好半躺在靠窗的木床上,倚着涂了白漆的水泥墙。这样的房间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没有太高的要求,暂避风雨,一时宁静就够了。穿过一片大王椰树林,有一片别墅型宾馆,那里自有能报销花国家钱的公职人员去住。张潮打点零工,辛辛苦苦挣俩小钱,住在简陋的客栈里,倒也知足。上学时不是三好学生,毕业了又不甘被奴役,四处游荡,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随风飘零的这些年,有一个窗口,亮一盏灯,就够了,有没有女人也变得无所谓,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夜里起了大风,窗子被风吹得咣当咣当直响,用长条木板别住也无济于事。窗外的那片大王椰左摇右摆,做着奇怪的舞蹈,发出咯吱咯吱的炸裂声,好像马上就要拦腰折断,让他捏一把汗。狂风野兽一般在岛上来回奔突。张潮靠着墙半躺在木床上发呆,盼着狂风掀翻客栈的房顶,小岛沉没,了却人世间的烦恼。这世间本无道理可言,更无所谓对错,早死晚死还不一个样。风又大了起来,阵阵鬼哭狼嚎,张潮心里泛起隐隐的恐惧,就像躲进山洞里的原始人那种与生俱来对自然的恐惧。他又觉得自己得活着,对尘世还有留恋。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本来他以为是风吹动门板的声音。仔细辨识,那敲门声三下一停顿,怯怯的却很执着。他起身下床,打开门,还以为是服务员来送茶水,站在面前的却是一名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她个头不高,绯红单薄的嘴唇,眉眼透着古灵精怪的神气,留着垂到颈脖的不长不短的头发。她有一双水灵纯净的大眼睛,眼白微蓝,是白天见到的大海的颜色。她让他想起《聊斋志异》里的花妖。她说她怕,怕这暴烈的海风。

你也是一个人?张潮笨拙地应答,觉得自己太直接,透露出某种意图。

嗯。生活不如意,到岛上清静清静。不想一个人在房间待着。她倒没有平常女人视陌生男人如魔鬼的防备心。

那你睡床上,我打地铺。说着,他抱起卷在门后的竹凉席,摊开铺在地上,又把床尾的帆布双肩旅行包扔到凉席上。

她不愿意,她说不睡也可以,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她说她不想跟其他家庭主妇混在一起,天天谈论孩子,谈论老公,她觉得日子乏味,觉得自己死一般活着,就像一块石头。本想找个海岛清静,却又害怕寂寞。刚来岛上三天,就有点受不了。

那你怎么不回去?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中去。

不回去,我就要惩罚他。

你老公?

嗯。

他有了外遇?

没有。不,我不知道。

那你还离家出走?

他是个好男人,也算是事业有成,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做设备部主管,管着生产线大大小小的设备。一早就开车去上班,每天都按时回家,按时接送孩子上学。可我们说不了几句话。他一回来就闷声不响。

他在家做什么?

对着电脑打游戏,看新闻,看报纸,看电视,就是不说话。不知道是否理科出身的男人都这样,上学那会天天待在实验室,结婚了又这样一声不响。

试着去勾引一下他,不妨穿件性感的内衣。张潮来了兴致,在一旁出主意。他觉得两个陌生人推心置腹地交谈,也是难得的乐事,现在不正流行只对陌生人说真话么。

哎,哪有那么简单。结婚八年,孩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我觉得他厌倦我了。他要是稍微懂点风情,我都不会跑到这里来。你呢?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游荡。久了,反而害怕束缚。

看得出来。你背着包走进这家旅店,我就看到你了。

你不是真的害怕?你只是想找人聊聊?

我是真怕,也是真寂寞。那么大的风,我还是第一次见。风里不知道有没有妖怪。

每个人都寂寞,最要紧的是学会与自己相处。你不怕我是妖怪?

不怕。你是妖怪,我就是妖精。

说到这,两个人都笑了。

就这样谈到天亮。聊得投机,两个人都没有困意。晨光悄悄照亮窗外的世界,雨停了,风住了。她回房间洗漱去了。他们相约在岛上一起四处转转。

 

2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书记来了趟办公室,约王姝晚上去桂花巷吃饭。

书记瞥见办公桌前满脸不悦的张潮,就笑嘻嘻地走过来,谈张潮负责的那个民生专栏。

书记拍了拍张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张同志,你最近写的新闻稿感性认识是有,但理性认识不足,字里行间透露出你政治觉悟不高。

张潮赶紧说,上次那篇稿子经过您的润色,政治觉悟立刻提升了几个台阶。

王姝朝张潮撇撇嘴,大概是在责怪他口是心非。

是的,现在敌情那么复杂,文化渗透无孔不入,写稿子不讲政治哪行。政治觉悟提不上去,写不出好稿子。书记继续谆谆教诲。

老大,实在不好意思,晚上跟潮哥去看电影,早就约好了。王姝支支吾吾地说。

书记板起脸来,恢复了平时在会议室部署工作时的严肃表情:什么老大,什么潮哥,搞得跟黑社会似的。小张,你起草个发文,以后单位同事之间一律称呼同志。还有就是某些同志今后一定要注意生活作风问题,不要仗着年轻乱搞,断送了大好前程。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政治生命是多么的宝贵。

老周啊,我晚上有个活动,要投上神圣的一票,可能明天不来单位,你具体负责一下。书记在老周办公室门口部署道,张潮和王姝正经过那里去电梯。书记急匆匆地离开了。

老周看见他俩,从自己办公室出来,边锁门边说,什么投上神圣的一票,我看是打上神圣的一炮。说完,哈哈大笑。张潮和王姝都没笑,各怀心事。

一出办公楼大门,王姝走了相反的方向。

这边啊,怎么,不是说好的吃完麻辣烫去看电影么?张潮拉住她。

她说她想出关,到岛城看看。

在这傍晚?

嗯。有初中老同学在那,会接应我。我想在那住一段时间。

张潮知道,她想逃离鸟城。他也知道,她会回来。

我送你?

她没回答。他就跟她并肩走着,钻进通往关口的地铁。岛城是一座由岛屿组成的城市,与鸟城隔着一道海湾,曾是英属殖民地。

鸟城早已人满为患,地铁里更是挤得要命。她躲在靠近列车出口的角落里,他支撑着双臂护着她,给她腾出一个小小的容身空间。她面朝角落,故意不看他,扎成苏州俏的小辫随着列车的轻微晃动拂在他的鼻子上,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

他拉住她细软的手腕挤下地铁。以前他也试着拉她的手,在电影院的时候,她总抽回去。

鸟城真能把人挤扁。她说。

岛城不也如此。

你又没去过岛城,你跟我一样,刚办下通行证。

要有通行证才能去的城市,应该与众不同吧。他答非所问。

在鸟城的高楼上可以看到岛城的灯火,很近,又是遥远的彼岸。

放心吧,书记不会来这里。在岛城的入关口,他狡黠地笑笑,试图缓解双双沉默的尴尬。

为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

因为出关这站叫“落马洲”。书记若来,抬眼看见这站牌,肯定蛋蛋一缩就原路返回了。

哦。他的笑话没能逗她开心。

果然,一出站,就有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等她。那个姑娘穿着牛仔短裤,格子短袖,挺活泼,蹦蹦跳跳跑过来。她们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豆蔻年华。他记得王姝说过,只有一起长大的玩伴才知根知底,才有安全感;后来相识的,总觉不靠谱。张潮知道,她见了相识多年的玩伴,肯定就忘了自己。

这是我电视台的同事,张潮,认识快一年了。王姝向女伴介绍他。

他友好地伸出手。

认识才一年?我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就认识她了,那时候她还戴牙套,人称“无敌钢牙妹”。她乐得咯咯笑。

那确实很久了。他赞叹。

王姝跟我挤一个房间,我那没地可住了,连客厅都租了出去,住着一个姑娘。若客厅住的是男的,你还可以打地铺。那姑娘满怀歉意地说。

说不定客厅里的姑娘很欢迎我呢。张潮调侃道。

你该早点订酒店的,现在深更半夜,临时住宿都很贵,看你也住不起。对了,你可以去兰桂坊。那姑娘说。

兰桂坊?

岛城著名的酒吧一条街,可以在那玩一晚上,喝喝酒,泡泡妞,很好玩。

张潮笑了,说自己只是送王姝来,没想着干别的,就与她俩挥手道别,独自走进茫茫的夜色里。

张潮在这陌生城市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踅进了一条灰暗的小巷。成袋成袋的垃圾堆在墙边,墙上用油漆喷着诡异的图画。点缀着英文的店铺招牌有老中国的味道。那些静悄悄的黄旗招牌,招牌上复杂的繁体字,唤醒了他心底的什么。当然,在他出生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在他的故乡不复存在。这种隐秘的苏醒不知来自何处。他隐约感觉自己穿过被摧残得七零八落的历史,找到了根,可这根,竟也被时光风干了。有条野狗将鼻子探进垃圾袋里寻找食物,他觉得他便是那狗,可又觉得不是狗,至少也得是狗的祖先,狼,徘徊在午夜街头。小绵羊见到,自是落荒而逃。两匹狼相遇,彼此嗅嗅,知是同类,便径自走开。经过一处算卦门店,他想起了他,幼时的邻家老汉,按家族辈分应该称呼爷爷,能卜命数,可通阴阳,人称“神算子”,闻名十里八乡,知他生辰八字,说他这辈子颠沛流离,多灾多难,却占了文昌星,若在古代太平盛世,能中状元,若有名师指点,定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他那个拄着锄头的爹听了,高兴得龇牙直笑,大概听到了状元二字,却忽略了颠沛流离多灾多难,还要在太平盛世。后来,老汉遭人举报,跟寡妇在山坡上野合被村干部带人抓了个现行,少不了一顿暴打。镇上下了批文,说他传播封建迷信,不学马列思想落后,猥亵妇女耍流氓,要抓去游街后劳改。镇上来人抓他的时候,推开篱笆院门,踢开杨木屋门,却发现他用自己泛黄的羊皮老腰带吊死在了床帮上。当然,这是他漂泊在外,听乡亲说的。

下起了雨,他躲到一处屋檐下。檐下倾斜的灯泡兀自亮着,撞碎的雨滴逆光飘到脸上,跟鸟城的雨一样凉。他到底是想念鸟城了,想念租来的房间里那张狭窄的木床,床上没有女人,却有几本饶有趣味的书。可此时,关口早已关闭,要等到天亮才能回去。他想奔跑,在这异国情调的城市,在有她的城市独自奔跑。

 

3

 

女人洗漱起来时间真长,估计洗漱完了还要梳妆打扮,对镜贴花黄。不知道是不是女人都这样,尤其是碰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更是打扮个没完没了,黄瓜片贴脸,白菜帮搓手,软木瓜丰胸,啥偏方都有。张潮三下两下洗漱完,又坐到床上,倚着墙,陷入回忆。他想起自己在镇上读初中时,不知什么时候,同班的女生忽然丰满了,男生忽然冒出胡须,他的身体还没有动静。那时候全班男生住一间大宿舍,十几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并排放置。有天晚上一群男生在宿舍围成一圈,他们在讲班里的女生,讲哪个女生的胸大,哪个女生的屁股圆。他凑上去听,胡子拉碴的王大柱说,滚,没毛的靠边站。周末的时候,他骑自行车回到家,竟然小姑娘一样哭了起来。他娘不知所措;他爹坐在桌边削着一个苹果,手里握着一把镰头刀。苹果在他爹手中,果皮连成一条线,一只苹果削完,线还没有断。他爹把那串果皮递给他,让他拿给黑眼吃。黑眼是院子里拴在槐树上的一只山羊,母羊生它的时候难产死掉了,他爹对它怜爱有加。不过他爹的怜爱并没有让它感到幸福,它整天闷闷不乐,给它面容娇美身材性感的小母羊也不能讨它欢心。一天傍晚,它围着那棵槐树转了很多圈,直到脖子上的绳子把自己勒死。他爹拒绝了他想喝羊肉汤的企图,把它埋在了那棵槐树下。它把那串果皮吃完,舔了舔他的手掌,咩咩叫了两声。他返回卧室,站在他爹面前。他爹在啃苹果,把桌上另一个苹果和镰头刀给他,让他自己削。他削的时候,果皮连不成一串,散落的果皮落叶一样纷纷坠地,他的眼泪又下来了。啥事,说吧。他把在学校里的遭遇说了。他爹咧咧嘴轻蔑地笑了,说男人的那玩意就像苹果,熟得早的,多是歪瓜裂枣,熟得晚的才又大又甜。

一回到学校,他就有了自信,跟女生说话也大胆了些。镇中学距离他的村庄七八里路,他借宿在镇上的亲戚家。个矮的缘故,排位的时候他在第一排,靠着讲台,跟一个邻村的丫头同桌。那是一个挺可爱的丫头,圆脸蛋,黑漆漆的眼睛,乌黑硬朗的齐耳短发,单薄的身体,总穿着一件红碎花的宽松上衣。他对她说不出的喜欢,周末回家老是盼着上学。晚自习放学,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校门口的那条石子路,没有路灯,借着小镇清澈的月光,他可以看到她回头看他,跟别的女生说说笑笑。他知道她在说他。他太自卑了,不敢跑过去说喜欢她。他个子很矮,老是低头看脚上那双开了胶的球鞋,显得更矮了。那时候治安不好,帮派林立,甚至一些早熟的学生也拉帮结派,经常在校门口打群架。就在那个晚自习后的夜晚,他跟在她后面,一颗核桃大的石子砸在他后背脊椎上。他一阵眩晕,靠在残砖垒成的学校围墙上,回头望时,只见月光下熙熙攘攘的一群人,根本无法分辨谁丢的石头。分辨出谁丢的石头又能怎么样呢,上前理论还得挨揍,再次受辱。他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摸着后背黏糊糊的血,第一次知道喜欢女人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

数学老师课堂上提问到她,她答不出,他就在旁边为她着急,小声告诉她答案。离讲桌太近,被老师听到了,挨了老师两耳光。在那个远离城市的村镇,老师打学生是常有的事。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强忍着不让它流下。他委屈不是因为挨了打,而是老师让他在自己喜欢的丫头面前丢了脸。他想找一把刀,捅死那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到了下学期,她的胸脯鼓了起来,又不懂戴胸罩,小巧的乳头含苞待放的春杏一般印在单薄的碎花褂子上。几个男老师讲课的时候虽是仰着脸,眼皮却耷拉着,目光时不时落在她的胸脯上。有个物理老师,脸上遍布漆黑的毛孔,长得五大三粗,他上课不是偷看她,干脆低着头紧紧盯着,也不避人,一脸淫笑。每当此时,他天蓝色西裤的裆部就鼓鼓囊囊。他讲到物体在力的作用下发生变形,弓着腰,肉呼呼的大圆脸就垂到她的胸脯上去了,蒜头鼻子一抽一抽的。他想举起手中的铅笔,戳瞎那双眼,斜斜地死命插下去,再从后脑勺钻出来,雨后的春笋一样。

一次上课的时候,她的手塞进他的校服裤袋里。她温软的小手碰到了他的腿,他就莫名地紧张,触电般地酥麻,自己竟也像物理老师那样裤裆变得鼓鼓囊囊,里面藏着的那只野兽比物理老师的还要巨大。她的手抽出来,对他笑笑。他探手一摸,口袋里多了一把糖块,她给他的。他就很自责,觉得她只是给他糖吃,他却生出了猥琐的欲望。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日渐苏醒的身体。他想晚自习放学后约她一起到校园走走,总是鼓不起勇气。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是她约的他。那个夏天满月的夜晚,在空旷的操场上,她一见到他就哭了。他无师自通地把她抱在怀里。她说昨天晚自习放学后,物理老师让她去办公室,说是补习功课,在办公桌上把她的衣服脱了。物理老师说了,她要是敢说出去学校就把她开除。她不敢告诉爸妈,不敢告诉其他同学,只告诉了他。她哭了一夜,小镇清澈的月光照着她圆润脸庞上亮晶晶的眼泪。他抱着她,安慰她,躺在操场边的草丛里。他还是无意中摸到了她的胸,饱满又柔软,那对引诱男老师们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堕落了,跟自己憎恨的那些臭男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4

 

回家过年那几天,张潮见到了高中的好友绒。那时候绒就说,其实自己该叫司马大绒,名字里省略了一个字。可无论他怎么狡辩,也难逃同宿舍男生们给他起的外号“鸡巴绒”。也难怪,他是个早熟的男孩子,总是在晚自习后的宿舍提起女人,还喜欢赤身裸体走来走去,有意袒露那片乌黑油亮的茂盛丛林。看到没,这就是“挪威的森林”。他指着自己的下身得意洋洋地说。他焦黄的胡须沿着嘴巴长了一圈,鱼须似的。《挪威的森林》是他那时候读的一本书,课上读时被班主任逮住,当场撕了个粉碎。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人民教师义愤填膺地说,上课不好好学习,净看这些不健康的书籍,这是敌人卑鄙的文化渗透,你们这些熊孩子太年轻了,懂个屁。绒数学和物理出奇地好,语文却特别差,总是不及格,语文老师常说他的作文思想不健康,立意不鲜明,结构不清晰。直到现在,张潮也没弄明白,思想还分健康不健康,落后与先进。

那时候绒喜欢写诗,有天晚上绒在宿舍拿出一个皱巴巴的软皮本,让张潮看他的诗。那些诗多是关于女人,让张潮崇拜得五体投地,认定绒以后肯定能当大作家,比语文课本上郭沫若的诗好多了。张潮在城里也结识过不少所谓的诗人,动不动就慷慨激昂,要么就是看不懂。绒悄悄对张潮说,他喜欢生活委员玲,他说她是个骚货,在食堂发馒头的时候老是朝他笑,用眼里的钩子勾他,还请他吃了一块鲜红的豆腐乳,夹在馒头里,汁液鲜血一样哩哩啦啦流到地上。若在现在,张潮大概会指责他不该轻蔑女性,这个社会阴盛阳衰,女权主义正大行其道。那时,张潮什么也不懂,只知道绒喜欢谁就骂谁,骂正是他喜欢的方式。玲确实是个不错的女人,脸蛋漂亮,发育得好,又会打扮,身子总是显山露水,刚上高中就学会了扭着屁股走路。

这些诗就是写给她的。绒说。

她看了吗?

看了,看完就跟我去了学校后山,靠着一棵大柳树做了一次。

啥滋味?

这种事,要亲身体会才懂。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星期六中午,学校召集全体学生操场集合。炎炎烈日下,几名体质孱弱的女生陆续昏了过去,校长依然站在教学楼屋檐的阴凉下慷慨陈词,大谈学校风气。也就在那天,绒和玲被开除了学籍,原因是有人发现玲在自来水管旁边帮绒洗头,随即报告了校长。绒把头伸到水龙头下,玲帮他揉搓,满手泡沫。校长虽然身材瘦小,却声若洪钟,两眼放光,手势越来越快:现在高考在即,有些学生道德败坏,目无校纪,公然恋爱,造成恶劣影响……台下教导主任带头喝彩,雷鸣般的掌声响成一片。

在老家再次见到绒,彼此都已过而立之年。饭是在绒家吃的,一进寻常的农家小院。红砖平房,水泥包皮,朝街的那面墙贴了白瓷砖。围墙是残砖垒就的,大概是盖房子剩下的边角料。院子里靠墙角拉着一面网,罩着一群咕咕叫的芦花鸡。绒见到张潮,便紧紧握住他的手,嘱咐他老婆抓只鸡杀了做辣子鸡。他老婆低眉顺眼地应允,抓鸡做饭去了,看得出来,是个贤良的农村妇女。

绒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胡子大概好多天没刮了,蜷蜷曲曲堆着,一丛乱草似的,遮住了嘴。

他们自然谈起高中时代。张潮不想提及绒被学校开除的事,怕惹他伤心,毕竟那时考大学几乎是唯一的出路。绒自己却提起那事,语气很平淡,带着一种参破世事的忧伤。

张潮说自己那时就很崇拜他,觉得他以后准能当作家。

绒说早就不写了,他说这个时代太虚伪了,容不得人讲真话,也见不得人有真感情。现在种种地,还自学了兽医知识,农闲时给猪狗看看病。大儿子上小学了,小儿子刚会跑,都需要钱。绒说他挺喜欢当兽医,跟禽兽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轻松得多。绒说你那时也爱写啊,现在咋样了。

现在也爱写,写过几篇小说,都被编辑退了稿,说是格调不高啊,人物形象不高大啊,叙事结构散乱啊,没有正能量啊,总之理由五花八门。有的干脆泥牛入海,没了回音。大学是考上了,那点可怜的艺术天分也被磨灭得差不多了。现在只能写点新闻,照着上头下发的通稿写,不能随意抒发。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有了写作的条件,那才真的是不得了。你是天生的艺术家。张潮喝了口酒惋惜地说。

绒说不谈写作的事了,蛋疼。

绒说你也该找个女人了,好照顾你。上高中那会,你的床铺总是最乱,跟猪圈似的。你从不脱袜子,嫌麻烦,有次你终于把袜子脱了,往床上一丢,竟然立在了那里。绒乐呵呵地说。

女人?谈过,不合适,就再也没谈。谈不好反招来怨恨,麻烦得很。倒是每次回来,老爹见我便骂,说我三十多岁还吊儿郎当光棍一条,让他在村里被人戳脊梁骨。露水情缘是不少,若我不是用套子套住,我的娃儿们手拉手可以围着河沟村转一圈啦。

绒被张潮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水杯打翻了一个。他也不管地上的碎玻璃,夹着烟继续跟张潮聊天。

那时,你很努力,天还没亮你就去教室晨读了,你保管着教室的门钥匙。

不努力哪行,咱们这些贫下中农,改变命运的道路实在狭窄。张潮喝了口茶,残流顺着搪瓷茶杯流到木桌上。

你倒是可以改变命运,考上了大学,在城里当上了大记者。

改变个屁啊,不能说真话,要想在心里保持片净土,还不是总得逃。

那时候你总说梦想在远方,你找到梦想了么?

哪有什么梦想,只不过自己骗自己,跟打飞机一个道理,我再也不相信什么关于未来的谎言了。我要活在此时此刻,我要寻欢作乐。张潮端起一次性纸杯里的白酒,一口闷了。

对了,玲怎么样了?我想着你俩会在一起。

玲,那个小骚货,只不过是钓我,跟钓鱼一样。刚被学校开除那会我们还常约会,见面就干。没过多久,她就嫁给了干部。

干部?哪来的干部?

咱们班的王胖子啊。他爹是县民政局局长。

哦,上课老睡觉,放学跑去饭堂比谁都快的那个?

是啊,就是他。长得跟猪似的,当然也考不上大学。高中一毕业,他爹就把他安排进了机关,娶了美女做老婆,现在还评上了什么委员,劳动模范,十大好人,反正头衔一大堆,看起来真是不得了。那次玲帮我洗头,就是他举报的,他知道校领导那时正想抓典型,杀鸡给猴看。

不谈那些鸡巴事了,来,吃鸡吃鸡。绒伸着宽厚粗糙的手掌。他老婆把好大一盆热气腾腾的辣子鸡端了上来。

分量真大真实在,在城里可吃不到。张潮赞叹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也是我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我被开除的那天深夜,悄悄去了空荡荡的校门口,朝着学校招牌撸了一管。看着乳白的精液发着岔从招牌上流下去,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跟做爱的快感相似又不同。绒就着辣子鸡喝了几大口酒,胡须上也闪着亮晶晶的几滴。

你亵渎了学校?亵渎了教育?

既然不被容纳,何妨亵渎?

高中老同学十来年没见,自然很多话说,酒也喝高了,张潮就和绒一起睡在主卧的床上,还在交谈,只是两人的话语都已含糊不清,宛如自言自语,又像梦呓。绒的老婆自觉带着孩子到偏房去睡了。

张潮身体是晕了,心却很清醒。他也想跟绒一样找个农村姑娘,厮守在一起,管他能不能沟通,管他什么文化不文化,思想不思想,让那些负担全滚蛋。鸟城的夜让他睡不安稳,老做恶梦。在这乡村的夜晚,躺着另一个大男人的床上,他终于安稳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才发觉大地无际银白,院子里的枣树已是玉树琼枝。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似要埋葬一切,又像孕育新生。张潮便踩着齐膝的雪,一步一步回自己的村子。身后脚印随即湮灭,举目四望,但见旷野无声,雪白无际。

过完年回到鸟城,张潮收到绒的短信,问他今年过年还回不回去。张潮说不回哪行,自己是那候鸟,春天飞到鸟城,年底就北归。绒说带个女人回来,了却爹娘心愿,他们种地很辛苦,只有狗日的才说农民最幸福。张潮说看看吧,或许今年可以遇到,或许永远遇不到,谁知道呢。

 

5

 

张潮背着摄像机出去,沿着鸟城的主干道游荡。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张潮?”那个声音纤细又有一丝沙哑,那么熟悉,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完了,我已经病入膏肓,幻听了。他嘀咕着。短暂的静寂之后,那个声音再次传来。他环顾左右,一只猫从篱笆里钻出来,藏进勒杜鹃的花海里。他看见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那眉眼,那嘴唇,一下子从记忆的长河中跳了出来。她和他一样戴着黑框眼镜,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罩衫,牵着一只黑色的旅行箱。他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她来索自己的命。两人谁都没敢看对方的眼睛,只用低沉的声音相互询问。

“张潮?”她轻呼。

“周薇?”他睁大了眼睛,感觉四周的喧闹一下子荡然无存,仿佛能听到不远处大海的呼吸。

“没想到你也在鸟城?”他惊叹。

“我一直知道你在这里。”她微微一笑。

“怎么不联系我?”

“去年联系过你,被你冷嘲热讽了一通。分手多年了,干吗还要伤害我?”

“那时我的手机被苏云霸占着,有信息都是她回复的。”

“她肯定因为我这个前任吃了不少醋吧。”

“不久就分了手,不联系了。”

“你是不是这几年转了一大圈,还是觉得我好?”

“嗯。”

“你个人渣,谁让你当初不好好珍惜,没机会了。”她嘟着嘴朝前走。

“我错了,是我那时太幼稚,初恋,不懂珍惜。”

“不,是我太任性。”她低下头。

“你又恋爱了么?”

“在老家订过婚,他对我很好,可我不喜欢,自己把婚退了,跑到鸟城来工作。你呢?”

“谈过两次,都草草结束了。”

“为什么?”

“因为都不是最初的那个。”

“谎言,都是谎言,你还是那么虚伪,花言巧语油嘴滑舌。我要离开鸟城了,刚辞了工作。”她加快了脚步,还是当年那样的小碎步。

“到哪里去?”

“去别的城市生活。”

“留在鸟城不好么?”

“在哪里都能享用男人。我要玩他们,骗他们,让他们受我受过的苦,就像你当年玩我骗我一样。”

“那是自己玩自己。”

“看着他们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我开心。”

她飞跑起来,细碎的脚步惊起人行道的落叶,和他拉开距离。他追上去,拉住她的手。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去,就去了旅馆。

他抱住她,脱她的衣服,她哈哈大笑,一把推开他。他问她笑什么。她说就知道会发生这事。你们男人就这样。

什么你们男人就这样?你又经历了多少?

我不知道,几十个吧。

我才不信,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怎么不信,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饿狗一样跟上来,随便哪里都可以干,都是一样下贱,都是禽兽。我现在就是不想和你那样。她说她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了,男人都是狗。

我错了,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他说。

不,是你让我成熟了,看透了。她说。

你想要我吗?去芳草公园的草地上好不好?不想在旅馆里。她说。

草地上,雨水还没干,到处都是泥,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样难道不更刺激?你们男人不就喜欢这样,轻松又刺激,完事了就找个借口一走了之。

我当年没想走,是你吵着分手,你说我不务正业,毕业了连个像样的工作也没有,只知道写几首没用的烂诗,你说你看不到未来,你说你跟着我早晚会饿死。

你不懂女人,别的男人是狗,你就是一头猪。那时我离开是因为你喜欢撒谎,一件小事都会撒谎,一点点摧毁了我的信任。你说你没有别的女人,只爱我,直到我发现她给你洗床单。

我一直把她当姐姐看的,她要给我洗,那时候刚认识你。

我记得你怎么说的,你说你心疼我的小手,才让她洗的。你这个虚伪的混蛋。你带我见她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们发生过什么。

我那时太年轻太幼稚了,脸上的青春痘还没消。我不爱她,我跟她在一起只是对女人身体的好奇,你才是我的初恋。

但你没承认,你说她只是姐姐。你把自己伪装成好男人,可我知道你是个浪荡汉,我就喜欢你浪荡的样子。你说谎的时候我只想打你耳光。

你确实打了。在外面你一直忍着,你抿着的嘴咬牙切齿,一回到房间你就打了我两耳光。打完又抚摸着我的脸问我疼不疼。

然后你就剥光了我的衣服,扯破了我最喜欢的那件内衣。你看到床单上的血,就假惺惺地说永远爱我,说会负责任。

你咬了我。张潮脱掉上衣,露出胸口的两排牙印。

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混蛋。

她问他口袋里有没有刀子,你们男人经常随身带把刀子。

你要干什么?杀我?

杀你做什么?我又不恨你。当时给你的时候我也是自愿。我想见血。割破手指,让血流在身上,流到大腿上,流到床单上,让你像那天一样假惺惺地说爱我,说会负责任。虽然我知道那是谎言,我就喜欢自己骗自己。

你变态?

那也比你虚伪强!我以为你会带我去学校图书馆,结果你带我去了旅馆,见到床单上的血,不停地说负责任之类骗人的鬼话。

我就是要对你负责任啊。那天以后,我跟她们断了联系,一心一意对你,你却离开了我。我苦苦哀求,你还是走了。

谁让你负责任了?你个人渣。我就喜欢你跟我好的同时,也跟别的女人好,跟她们睡在一张床上我也不介意。我可以与她们和睦相处。可你,却跟她们断了联系,你这个伪君子,薄情郎。

你不是要我一心一意对你好?

我要的是爱,是全身心的感受,不是那所谓的专一,你只知道跟我上床,你是头野兽。我就让你跟别的女人上床的时候也想着我。

我很后悔那时候没对你坦白交代跟她的事。我忙着掩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好男人。我怕你认为我是个移情别恋的家伙,我怕我们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我想维护我们的爱情,可采取了最幼稚的方式。我很后悔,你回到我身边吧。

晚了,我就是要你后悔一辈子。你已错过我的年华。你不知道女人的青春很短么?

他沉默了好大一会,静静地望着标准间里坐在另一张床上的她。他和她始终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窗外传来模糊的不真实的车声,床头柜荷叶边的灯盏发出昏黄的光。她压抑着情绪,没有流泪,眼圈却是红的。他想坐在她身边,紧紧地抱住她,说他还爱着她。可他明白,她会再次推开他。

接着说,人渣。她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该说的我都说了。

我就要让你接着说,混蛋,我就要听到你的声音。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在他怀里嚎啕起来。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欲望。他紧紧地抱着满是眼泪的汗淋淋滚烫的身体,安慰着她半夜梦醒后的小声抽泣,一夜没睡。他知道第二天早晨她就要到别的城市去,他从来就挽留不住她。她是复仇女神,要他后悔,索他的命。

你戴黑框眼镜不好看。说完,她转过身,牵着旅行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流中。这是久别重逢后的最后一句话。

他独自坐在单身公寓里,顺着记忆的藤蔓回到几年前与她在一起的日子。也只有在回忆的时候,他才对生命流露出热爱和眷恋。时光是永恒的雕刻家,试图改变一切,奇怪的是,他对她的记忆并没有随着时光淡漠,变成青春的云雾,慢慢落入遗忘的黑洞,而是愈加清晰,看到落日或一把雨伞都能想到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那个他第一次爱的,一起生活过一年多的女人会猝不及防地呈现在他眼前,她穿着当年的绿罩衫,甚至可以与她交谈、做爱。他知道这只是可怕的想象。

他走在熟悉的人行道上不知所措,忘记了采访任务,慌乱中竟然撞到了一个中年妇女,沾了一身浓烈的香水味。几只怪鸟站在一棵只在春天落叶的榕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声,扑扇着翅膀,打落更多黄叶。他钻进酒馆,一杯一杯地灌下去。回到单身公寓,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他拿起镜子盯了好大一会,发现镜子中的自己也在忏悔。他试着说话,发现口形和发音对不上。一头栽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睁着眼睛发呆,不吃不喝,不知过了多久。

他挣扎着站起来,走进鸟城的夜色里,如同一个蹒跚的老人,缓缓行走,告别每一扇门,每一条街。无边的夜色啃噬他的心,街巷里暗黑的丝缕便是弥漫而出的孤独。

他不想回忆往事,那不过是往昔的坟墓。买了船票,坐上一艘快船,一路乘风破浪。他站在窗边,感受着颠簸,望着渐行渐远的海港,心中忽然空旷失落,伴着解脱的欢欣。

 

6

 

她穿着一身白衣,胳膊上挎着小布包,脸色比昨晚好看,见到张潮就抿着嘴笑,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清水。

他们并肩走在岛上唯一的街道上。鳞次栉比的门市店里挂着各种各样的海鲜干货。巨大的金枪鱼挂满墙壁,又干又硬,大张着嘴,一副诡秘的表情。店门口的货摊上,摆着零售的鱿鱼丝和各种各样的海螺。她见到海螺就欢呼雀跃地跑过去,从没见过海螺似的。她把海螺托在手掌上,又扣在耳朵上听声音。

听到什么了吗?他问。

有哭声,如果仔细听的话。她把那只白玉色的海螺递给他。

他扣在耳朵上,听了半天,无奈地摇摇头,说什么声音也没听到,隐约有一点风声,也是在海螺外面。

只有女人才能听到,男人哪会懂。

她就讲起了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她的初恋。

那时候我读大三,他读大四,在同一所大学的不同校区,我在东校区,他在西校区,大概相距一公里。我加入了学校的通讯社,在校报当学生助编,帮编辑老师选稿子。我就见到了他投来的稿子,写的都是他的童年,一篇一篇地投来,发在校报副刊上。我当时就有了想法,可能是好奇吧,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年纪轻轻总是回忆,可能是个自闭又勤奋的家伙吧,准是见到女生就脸红。按照当时女生们时髦的说法,有点才华又勤奋的男生十之八九是闷骚。我就想逗逗他。循着他投稿附在文末的手机号码,我说想找他借一本公选课马克思主义的书,大三要上那门课。他爽快地答应了,约定在东校区的校门口见面。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沉稳有磁性,能透到人的心里去。我想,声音好听的男生一般都长得很丑。可见了,他却有几分帅气,只是话不多,老是躲避我的眼神,我知道他紧张。他把那本书递给我,说不用还了,那种书他从来不看。我翻开那本书,里里外外都是崭新的,连个名字也没有,想必他翻也没翻过。他要走的时候,我沿着学府街送他,街边苦楝树开满天蓝色的小花。小时候,我常让弟弟爬树折断苦楝树的树枝,我摘下枝头的小花用细线串起来做项链。我站在校园的围墙那里目送他,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现在我还生他气,那时怎么不回头看我一眼。

他走后那几天,我着了魔似的,闷在宿舍不肯出来。一遍遍地读校报副刊上他回忆童年的文章,他写他妈妈的手,他奶奶家的芦花鸡,他小时候干的坏事,我都默默记住了。同寝室的小红说我肯定是爱上谁了,还笑嘻嘻地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小红是个早熟的姑娘,什么都懂,每到周末就跟她男朋友去青年旅馆。她让我主动跟他联系,她还唱了一段梁静茹的歌,说什么爱真的需要勇气。我给他发短信,问他那天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一眼。他说他去远方的一个海岛上实习去了,说不定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回头看我一眼就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市了。他说他在内地长大,一直想去看看海。我再也忍不住,在宿舍失声痛哭起来,舍友们怎么劝也不行,一整天都在哭,眼也肿了。第二天我不哭了,才找来一张地图,找那海岛的位置,离我所在的城市有一千多公里,当然不是这个岛。

那个暑假,我坐火车去海岛找他,那时候多么疯狂啊。就像歌曲里唱的那样,洛丽塔,多么疯狂啊,去海边找他。

他租住在岛上小渔村的一间铁皮小屋里,不远处就是灰蓝色的海。工作也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在轮胎厂的办公室打打杂,有时候也下车间滚滚轮胎,指挥一下叉车装卸货。夏天的铁皮小屋真是闷热,还有巨大的蚊子。我就每天待在小屋里等他下班回来,一起去小饭铺吃饭,然后再去海边捡贝壳和海螺。我就这样把自己给了他。在海边捡不到干净的海螺和贝壳,捡回去的怎么洗刷也还是污迹斑斑,他就买来干净的海螺送给我。

怪不得你来海岛。那你现在的丈夫是他吗?张潮问。

不是。是毕业后工作的同事,具体说来,是我的上级领导,管着全厂的设备,算是事业有成。

怎么不是他?他不爱你么?

我知道他爱我。不久之后,他辞掉了岛上的工作,回到大学所在的城市找我。我们同居了,彼此承诺再也不分开。我也到了毕业的时候,烦恼一下子多了起来,想的全是工作啊,未来啊。吵架就多了起来。我那时特别多疑易怒,没有安全感,又觉得他是天生的情种,他看别的女人一眼我就跟他大吵一架。他说他厌倦了每天上班受人奴役的生活,他想休息一段时间,像大学时那样写写童年写写诗。我就骂他,骂他不思进取,懒惰不工作,朝他吼,跟着你,早晚有一天会饿死。我带着他送的海螺和情诗回了县城老家,他怎么联系我都不理他。我离开了他,觉得他的解释都是狡辩。我知道那些话伤了他。现在我还保留着那些海螺和情诗。当小学语文老师的妈妈也说,喜欢写作的人都是疯子,谈谈恋爱可以,结婚不靠谱,督促我找个事业有成的老实人嫁了。那时候,我就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理科出身,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上班的时候,从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喜欢我,开会的时候老是提我的名字,刻意表扬我。几个月后,我们就结了婚,房和车都是现成的。可再也找不到爱的感觉了,那种着了魔,心里满满又空虚的感觉。那种感觉,和他在一起时才有。

路都是自己选择的。现实太伤人了。张潮不由得也叹息起来。

现在你听听海螺有声音了么?她再次把那只白海螺递给他。

张潮扣在耳朵上,果然听到了声音。细听像一个女人的歌声,只有音调,没有歌词。他恐怕是耳鸣或是幻听,摘下海螺摇晃了一下,重新扣在耳朵上,还是听到一个女人的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你心里还爱着他呢!那种刻骨的爱,也许一生只有一次。还有联系么?干吗不去找他?

后来,他写文章写诗真的写出了点名堂,就去大学的中文系当了讲师。几年来,我四处寻找他的书来读。他的文字沉淀了,有一种大悲痛过后难言的忧伤。找他又有什么用,他已是另外一个人,我也不是当年的我。爱情成了往事,只留下空荡荡的海螺壳。她举了举手中的海螺。

你呢?不谈谈你的感情?她买下了那只白海螺,小心翼翼地包上一层手帕纸,轻轻放进臂弯挎着的棉布包里。

张潮来这孤岛,就是为寻清静。不想回忆那些烦心的往事,又觉得她推心置腹讲了她的感情,自己不做点什么对她不公平,就提出请她吃饭。可想到自己口袋里没几张红色老人头,还得用来吃饭和买走时的船票,来时准备的那点钱大部分交了客栈的房租。他不能像领导那样船票和旅费可以报销,没有特权花纳税人的钱。正好路边有家卖麻辣烫的小店,店门口摆着两张木桌,想必是为岛上的居民开的;前来旅游的上层人士该去海鲜天堂那样排场的酒店吃生猛海鲜。张潮对她如实说了自己的窘境。她抿嘴笑笑,说麻辣烫才好,正好可以减肥。张潮也开心,说减什么肥,丰满一点更诱人。

两人各拿了一个方形塑料筐站在冷柜橱窗旁选菜。那些串起来的蔬菜大概是岛上种的,绿油油的很是讨人喜欢。那些海鲜可说不准,有人专门运输海港海鲜到这海水纯净的岛上来,冒充无污染海鲜。不一会儿,站在烫菜桶前的矮胖汉子就端来两大碗麻辣烫。

她说她吃不了这么多,把几颗肉丸和鹌鹑蛋夹进他碗里。游人从街边走过,大概没人怀疑他们是一对情侣。

她说她想喝点酒,张潮望着竖在店里的冷柜说有啤酒,她说她想喝点白的。走到旁边的店里拎了一瓶白瓷瓶装的衡水老白干出来,又向店老板要了两只一次性纸杯,倒了满满当当的两杯。

一醉解千愁?他问她。

酒也解不了愁,只是喜欢有点眩晕的感觉,半醉半醒。说着,举起纸杯,在他的纸杯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

岛上又起了风,把门店伸出的雨罩子吹得哗哗响。天上乌云翻滚。

这岛上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她说。

我就喜欢这样,有自然的性情。他说。

雨点砸在门店的雨罩子上,啪啪地响。他们赶回旅馆,她提着没喝完的半瓶酒。几只山鹰没头没脑地在头顶盘旋,好像根本没把这风雨当成一回事。

她说她包里有伞。拿出来,蕾丝边的天堂伞,小得可怜,一个人都遮不全,更何况雨是斜的。她给他打伞,高举着胳膊。他接过伞,给她打着才自然些。不知是伞小,还是故意,她的双臂就抱在他举伞的胳膊上了。张潮感觉她挂在自己的胳膊上,柔软又温热,是一种温馨的负担。

到了旅店,他收拢了伞,她还是坠在他胳膊上。他就笑,问她,还是害怕风?

她又抿着嘴笑,说,我怕的不是风,是寂寞,那种深入骨血的寂寞。

每个人都寂寞,岛也寂寞,不然怎么叫伶仃岛。他说。

我以前留的是长发,你看。她打开手机让他看相册里的她。那是一头乌黑的披肩发,光洁的额头上有整齐的刘海。那是一张在花店门口拍摄的照片,她穿着枯叶蝶般的花裙子,抿着嘴笑,身旁有一盆盆盛开的蝴蝶兰,还有时兴的多肉植物。

留着长发不更好么?

我想把过去剪断。把那些烦恼统统剪断。

一头多好的头发,三千青丝。

你需要一个女人。她看了一眼杂乱的床铺和桌上乱七八糟摆放的剃须刀和闲书。

你呢?他盯着她的眼睛。

一个男人。她倒坦然。

可你有丈夫和孩子。

扮演贤妻良母好累。我身边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经,一本正经地聊天,一本正经地接孩子放学,一本正经地逛商场,我讨厌死了。

嗯。我们像昨晚那样聊天好不好?聊过去,聊生活,聊什么都可以。

你这人真虚伪,光说不做,又想又不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好聊的。她摆出生气的样子,扭过头去故意不看他。窗外的雨很大,伴着电闪雷鸣。

做什么?

做爱啊!你不就需要这个么?这岛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咱们俩,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不做爱做什么?

衣服都淋湿了,还没洗澡,身上潮乎乎的,难闻。

这样更来劲,还有雷电伴奏。她笑得前仰后合,剥下来湿衣服,扔到地上,转过身招呼他帮自己解开胸罩的搭扣。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朝他抿着嘴笑,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很美,她觉得生为女人,美才是最重要的。他冲动起来,抱起她,放在床上,飞快地脱掉自己的衣服。

看你猴急成那样,饿狼似的。这岛上有的是时间。她又笑。

你看你多有福气,我生完孩子都没舍得喂奶,却被你吃到了。她又笑。

你真是个妖精。你们都是妖精,为什么我总是碰上妖精。

我就是妖精,妖艳的海妖,专门勾引来这海岛上的单身汉,不是有用歌声迷惑水手的海妖么?叫什么塞壬……

他任她自言自语,陷入她的身体里,坠入迷狂中,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他恨自己喝不醉,总是清醒,可怕的清醒。只有忘我的做爱,才能让自己暂时抛开烦恼。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一片漆黑,比下雨的时候更昏暗,想必已经到了晚上。做完了,他靠在床头的墙上翻看桌上那几本乱七八糟的杂志,她却哭了。他无心看杂志,把杂志丢在桌上。

怎么了?我太粗鲁了?

不是。男人不懂,这是女人自己怜悯自己。

我不懂,你可以解释,说不定我能理解。

我哭我婚后第一次出轨,我根本没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浮浪,更不是巴比伦淫荡的王妃,没想到自己也成了那种女人。她脸朝着墙,背对着他,柔软的肩膀一颤一颤,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冲动了。他试着安慰她。

是我引诱你。我很快乐,第一次那么快乐。她忽然鱼一样飞快地转过身,缩到他怀里,又仰头朝他抿嘴笑,大眼睛里还含着泪。

真搞不懂你们女人,比这海岛的天气还阴晴不定。

那当然,书上不是说女人比男人早进化五千年么?你怎么可能懂。你要是懂,就不是男人了。

可这不是爱,我只是有点喜欢你。爱太累了。他说。

喜欢刚刚好,我要的也不是爱。她说。

 

7

 

张潮多次试图逃离鸟城,就像逃离自己曾经生活的城市一样,逃离它的拜金,逃离它的秩序井然下的杂乱无章,但总逃离不了。他是鸟城里的一只飞鸟,拍拍翅膀飞走了,还得重新回到笼子。他曾尝试远走高飞,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周边的海岛,甚至站在鸟城楼顶上就可以望到。城市建设者被宏大的理想驱动,在城中心竖立起许多试图举手摘星辰的高楼,可最终发现超越的只是一些低矮灰暗的雨云。他还是要回去,继续曾经的生活,扛上摄像机,拿起话筒,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好自己负责的那个民生专栏,虽然只是一名雇员,但还是要回到岗位上去,挣得五斗米,生存下去。

来这海岛之前,鸟城下了一场暴雨。暴雨如注的时候,人们诚惶诚恐,东躲西藏,城市却无动于衷。他从阳台望去,女孩打着花雨伞走了,台风夺走了少年手中的玫瑰,暴雨撕裂它,花瓣流入下水道。少年站在那里,扔掉雨伞,注目城市,街道成为难以弥合的伤口。台风的镰刀,收割了少年青春期没来得及表达的爱情。时光,又会在下巴竖起胡茬,给背影添上沧桑。雨才不管人呢,它只顾在风中荡秋千。他独自站在单身公寓的阳台上,想告诉少年,爱情就是一切,但是仅有爱情却远远不够。可他只是注视,是个纯粹的看客,不想介入,哪怕在少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雨下得再大,他也不会走下楼梯,站在他面前,兄长般嘱咐他:成长就是这样的,希望之手编织梦想,绝望之手又把它撕裂,这是逃不开的命运。

远远地观望,不是很好吗?何必要靠近。手中浸湿的毛巾,不是渗透了伤于爱情的泪水,而是沾满了书写离别的墨水。太阳和月亮,各自孤单地生活,不是很好吗?他不愿意让人阅读自己的伤口,哪怕伤口已生出翅膀。

暴雨之后的阳光洒在阳台上,他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无所谓地翻着书页。书滑落在地上,他捡起来,摩挲着封面。他说,那本书最美的是封面,和许多美好的存在一样,值得再三审视,内容嘛,哈哈,他狡黠地笑了。他身边并无他人,他在自言自语。阳台上竖着很多铁丝,从远处看,这样的阳台像只鸟笼子。他望着外面,白鸽飞过,响着鸽哨。街道上有很多这样的阳台,人们相互窥视,相互想象,互不交谈。楼下就是那家门面装潢豪华的酒店,那个矮壮的中年厨师从侧面肮脏的窄门出来伸了伸懒腰,蹲在门口,点上一支烟,皱锁眉头。总是穿着一身深蓝工装搞装修的男子,在特定的时刻走进那家彩票店,踮着脚尖窥探电脑上的数字。电脑的屏幕,总是背对着他。他们都在做梦么?不过很多的梦,就像小时候去摘树上紫红的桑葚,刚爬到一半,脚下的梯子忽然散架了。

阳光朝着黄昏不停地行走,夜色已探头探脑。他的目光邂逅阳台外的物事,他说生命的一切都是偶然,包括穿过铁丝落在膝头的一片榕树叶子。阳台外面的那棵树,只在春天落叶。如果眼睛锈迹斑斑,叶子掉在手里,也会浑然不知,就像不知有人化身飞蛾前来探望。如果洞察隐秘,又难免彷徨。日子是风中芦苇,彷徨摇曳之后,必是长久从容和深自缄默。

雨停了,他走下楼梯,沿着人行道走了很远。下了公寓楼,那条黑鱼就在他的脚边扇动双鳍,保持着在水中的姿势,可这是城市的街道,堂而皇之的南山大道,鸟城的主干道。它鼓胀双眼,怒气冲冲地跳来跳去。那家酒店的厨师张着粗短的手指跑过来了,一改刚才的沉默,眉开眼笑兴高采烈,就像猎狗闻到了兔子的气息。黑鱼一只眼睛望着夕阳,一只眼睛望着影子,谋划着再跳跃一次。哪怕只是一场徒劳,也必须游动,必须跳跃。倘若它跨越这片水泥森林,将会听到江河的消息。可高楼太多,江河太远,鱼鳍并非两翼。厨师抓走了它,丢在案板上,戴上高帽,系上围裙,叼着一根中华烟,用明晃晃的刀子刮它的鱼鳞。酒店大堂的食客耐心地等着吃它的肉,玩着“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

他记忆的江河里也游出一条这样的鱼。整条河都响着他的尖声鬼叫,阳光洒在他麦黄色的脊背上。他朝洗澡的女孩们喊着有一条大黑鱼从裆下穿过。看着她们仓皇逃窜,他乐得哈哈大笑。少年的声音有一天变得粗厚低沉,沉默寡言,鱼一样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再也没有童年了,他眼前,华而不实的霓虹,玩游戏的男女。少年就藏在霓虹后面的黑影里,在麦田打滚,在河中嬉闹,在荒野奔逐。他不能去找他,找童年的自己。他听见他来,拔腿就跑,只在硬土路上留下一串光脚丫清脆的回音。

紫荆花开得正好,勒杜鹃湿漉漉地燃烧,人们在花丛中穿行。他记起小时候的一个深夜,自己独个穿过乡村的街道回家。墙上巨大的魔影吓住了他,他动它也动,你怎么动它就怎么动,他发现它只是自己的影子。他有时候气色真好,眼睛里张着梦想的风帆,忘了小径上洒落的泪水,忘了形同枷锁的玫瑰,忘了过往的一切,兴致勃勃意气风发,一如从村口启程的那天。雨又下起来了,淋湿衣衫,他从另一条路返回,把紫荆花和勒杜鹃抛在身后。推开门,关上窗,拉上布帘,重新回到蒙蒙的灯光下。

 

8

 

天刚蒙蒙亮,张潮就走出客栈爬到了海边的悬崖上。她跟在他后面。他知道,只要自己还在这岛上,自己走到哪她就会跟到哪。一轮红日正从大海里蓬勃而出,天地一片静穆,他沉浸在这种久违的大自然中,心里充满敬畏。黎明降临鸟城的时候,他总会被公寓外混乱无序的车声吵醒,他不得不起床,成为一颗螺丝钉,面对重复单调的一天,扛着摄像机,背着单反相机,开始预定好的采访,写下统一口径的新闻稿。文化与规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人真是奇妙的动物,制造出来这些作茧自缚。在这岛上,终于可以把那些束缚统统摆脱。

他掏出单反,把日出的景象拍了下来。悬崖下海水拍打的礁石上,螃蟹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是开什么秘密会议,其中一只一本正经地作出工作指示,其他的装模作样排成整整齐齐的两排聆听,跟他平时参与宣传采访的工作会议并无二致。相机自有它的神奇,在工作会议中,镜头伸向谁,谁就讲话讲得更起劲,连平常吊儿郎当的家伙都正襟危坐起来。他一挑嘴角,笑了,笑自己。把镜头伸向螃蟹,调整焦距,正要按下快门,却发现螃蟹四散奔逃。原来她朝礁石扔了一块石头,惊扰了它们。

拍什么拍,拍螃蟹还不如拍我。她说着,撩了撩头发,歪着头,做出个两手叉腰的动作。他把镜头伸向她。

说实话,我美吗?她问。

美。他望着她。他说的是实话,也许是混熟的缘故,觉得她更耐看了,是那种越看越美的女人。

什么时候最美?

抿嘴笑的时候。就像一个花季雨季的小女孩。

油嘴滑舌。不过我喜欢。你也玩单反?

是啊,我就不能玩单反?他举了举手中巨大的相机,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上蹬着的咧了嘴的山寨耐克牌旅游鞋。哦,这是单位的相机,我哪能买得起这么专业的设备。他补充道。

想不想拍点更美的?她问。说着,她徐徐脱掉罩衫,摘下胸罩,身子扭动着褪下紧身的牛仔裤,直到一丝不挂。她脱衣服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抿着嘴笑。他觉得她的眼睛会勾人,配上嘴角天真无邪的笑,没有哪个男人能经受得住。

好了,拍吧,大摄影师。她并拢白腿,背朝岩石伸展双臂,摆出拥抱生活,拥抱世界的样子。

他的眼睛紧贴相机的目镜,没有急于拍摄,拉近镜头细细欣赏她的身体。他随着她摆弄的姿势多侧面多角度拍摄,心中感叹着女人的身体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自然的才是最好的,城市里那些刻意装扮的所谓的艺术,呵呵。

刚才,你不怕被别人看到?

这岛上只有我们两个啊。

岛上有游客,还有原住民。你看。顺着他胳膊伸直的方向,悬崖下不远处的礁石上果然有个身影。一个头戴斗笠、黝黑精瘦的渔民蹲在礁石上刮紫菜。

才不怕呢,就当只有我们两个。觉得只有我们两个就只有我们两个。

是啊。就看怎么觉得。这世间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女人的好年华没几年,都说女人是花,哪有不允许花儿绽放的道理。她说。

夜幕拉下的时候,岛上停电了,渔民们聚在一起坐在小马扎上纳凉,一些有身份的游客从别墅区涌出来,骂骂咧咧。张潮扛起门后的竹凉席,去了不远处的海边,夜幕下的海涛给人安宁。将凉席铺在沙滩上,仰望夜空。他已经许多年没有仰望过夜空了,虽然它每个夜晚都在头顶上俯瞰他。海边的乌云很低,跑得也快,战马一样浩荡。云层过处,那些星星被擦洗得晶莹明亮。真想永远停留在这座岛上,就像那个起早贪黑蹲在礁石上拿着刀片刮紫菜的渔民一样,还有她陪着,可他又受不了单调的体力劳动,她也会离开。明天,或者后天,他就得赶回鸟城,得获取生存,继续统一口径的新闻采访,继续在熟悉的街头彷徨,继续在无边的苦海中荡漾,就像那场暴雨之后在街头见到的那条徒劳挣扎的黑鱼。所谓救赎,也不过是等着一把鱼叉把自己叉起,风化成鱼干待价而沽,就像这岛上店里干硬的金枪鱼,眼睛里残留着生前的恐惧。她也会回到城市,即使在街头偶遇,也已是互不相识,互相提防,讳莫如深。就因为在这远离熟人的孤岛,她才肯展现自己的本性。她就在不远处望他,想走过来,跟他一起躺在凉席上,可她走到灯塔那里就止住了脚步,靠着灯塔坐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

 

9

 

张潮裤袋里的手机响了,单位的王姝打来的。这一声响是一根弹力十足的皮筋,把他拉回鸟城。

潮哥,你在哪?好几天没见你了。电话那头的王姝说。

我出去走走,跟领导请了几天假。

出去也不带上我?太没良心了。

你不是去了岛城么?

早就回来了。你确定身边没有女人?

打电话什么事,快说。深更半夜的,把人都吵醒了。

当然是好事,不然也不会这个点打电话。

长话短说,什么事,直奔主题。说完我还得接着睡觉。

你猜。

猜什么猜,都几点了,还来这一套。

你还是那么猴急,哈哈。王姝收住笑容,说书记被人从会议室门口带走了。

什么?说详细点。张潮来了精神。

今天下午,不,应该是昨天下午,现在过了午夜了,书记正准备出席采访工作部署会,两个西装革履的生面孔走到办公室问了书记的位置,就到了会议室门口。见书记来了,从怀中掏出证件亮了亮,书记就掉了魂似的,精气神全没了,整个人正好瘫在那两个陌生人的胳膊上,就这样被架着走出了办公楼。单位的老周当时就在会议室门口,他说书记被纪委的同志喊去约谈了。

我赶早班船回去。

他立刻收拾东西装进双肩包。敲隔壁她房间的木门,想跟她告别。敲了半天也没应答,倒是招来了房东。那个矮胖的汉子气呼呼地说,深更半夜敲什么敲,那个房间又没人。

怎么会没人?不是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

你在梦游吧。房东一挑眼睛,不无鄙夷地说。

他想起几天前她轻轻的敲门声,本来还以为是风吹动门板的声音。仔细辨识,那敲门声三下一停顿,怯怯的却很执着。他起身下床,打开门,还以为是客栈服务员来送茶水,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位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她个头不高,绯红单薄的嘴唇,眉眼透着古灵精怪的神气,留着垂到颈脖的不长不短的头发,朝他抿着嘴笑。她有一双水灵纯净的大眼睛,眼白微蓝,是白天见到的大海的颜色。她让他想起《聊斋志异》里的花妖。她说她怕,怕这暴烈的海风。房东竟说没有此人,怎么可能,她明明诉说着自己的烦恼,相机里还有她的照片。他打开背包里的相机,想让房东看照片,却只发现孤鹰和螃蟹的照片,哪有什么女人。临走,房东还丢下一句挺时髦的话,屌丝。

 

10

 

一回到单位,张潮就打探书记的行踪,一向以消息灵通著称的老周嘿嘿一笑,一边眉毛拧成一团,一边眉毛上挑,意味深长地说,暂时在纪委约谈,遭人举报,证据确凿,估计几天后就会被押进城郊的看守所,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再问的时候,老周才说出近期台里设备更新,摄像机要换成高清,书记趁机捞了一把,多张不雅照也传了出去,撞在枪口上了,上头正要“老虎苍蝇一起抓”。具体再问,老周就只笑不说了。根据张潮的经验,老周的消息比官方通告可信度还高。书记不在,老周主持工作,他说自己当了多年二把手,没有官架子,就不去会议室开会了,大家相互转告一下,放假一天,加上周末,总共三天,好好放松一下,下周全身心投入工作。临走,老周还说了一句颇有意味的话“活在当下”。

不雅照,举报,难道是王姝?这傻姑娘。也不一定是,单位内斗也厉害,说不定有人想上位。

桂花巷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好像没有在这座城市的规划范围之内;规划过的街道都是直来直去,那条巷子却游蛇一样蜿蜒。在媒体喉舌向外宣示全城进入现代化,已经消灭了城中村的时候,这条巷子却继续呈现着地道的城中村面貌。巷子里的人是流动的,海滩上的沙子一样。巷子两侧灰暗的旧楼里充斥着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密密麻麻的电线编织成网,上面站满了麻雀。巷子里的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王姝却选了这样一条巷子和张潮一起吃麻辣烫。麻辣烫小店有两扇腐朽的木门,门框上挂着一只老灯泡,斜斜地指向店门口斑驳的桌子。灯泡上蒙着一层油污,射出的光线把周围染成赭红。

王姝说她吃不了这么多,就把几颗肉丸和鹌鹑蛋夹进他碗里。人们从巷子走过,大概没人怀疑他们是一对恩爱的情侣。

她说她想喝点酒,张潮望着竖在店里的冷柜说有啤酒,她说她想喝点白的。走到旁边的店里拿了一瓶白瓷瓶装的衡水老白干出来,又向店老板要了两只一次性纸杯,倒了满满当当的两杯。

张潮愣在那里,就像一块风化的石头,眼神呆滞如同稻草人。他想起几天前,在孤岛上的时候,她也是如此,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把几颗肉丸和鹌鹑蛋夹进他碗里,她也说她想喝点白的。难道岛上遇见的女人就是王姝?但分明又不是王姝,那是一名结了婚心怀苦闷的女人。难道岛上的女人是王姝的幻影,或者说这桂花巷里的王姝只是自己的想象?这真真假假,这虚幻和现实,又怎么分清。张潮双手抱头,把王姝倒上的那杯白酒一口干了。

别喝那么急,喝醉了我可背不动你。王姝坐在桌子对面朝他抿着嘴笑。

我恨的就是怎么都喝不醉,醒着也像是做梦。张潮给自己的纸杯倒满酒。

起了风,麻辣烫小店突出的雨罩子哗哗响,桂花巷细长的天空乌云翻滚。

这鸟城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她说。

我就喜欢这样,有自然的性情。他说。

雨点砸在门市店的雨罩子上,啪啪地响。大概是大雨的缘故,他们再一次走进春天旅馆。她提着没喝完的半瓶酒。

这次,她没有要求一人一个房间,而是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

他记起第一次和王姝走进春天旅馆的时候。在王姝的房间聊了一会,张潮要回隔壁自己的房间。王姝说她不愿意自己待在这里,这里有她噩梦般的回忆,她害怕。张潮说那我陪你,反正是标准间,一人睡一张床,她说她也害怕。张潮索性就抱了隔壁房间的被子和凉席,到阳台上睡,并嘱咐王姝关上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他听见她把插销插上。睡到半夜,王姝叫他过来。她说她害怕,房间里有老鼠,她最怕老鼠了。

“你真的相信纯友谊吗?”迎着她湿润的目光,张潮问。

“不相信,那是自己欺骗自己。没有哪种感情是纯粹的。”她倒是回答得干脆利落。

 张潮就翻过身来,抱她。她说不要胡闹,就刚才那样躺在一起挺好。以后和你有的是时间,但不是现在。

一走进房间,插上门,张潮就一把抱住她,外侧门把手垂挂的“请勿打扰”的塑料板牌子还在轻轻摇曳。她推开他,抿着嘴笑,自顾自地脱了个精光,仰面躺在床上。他知道,这次他的欲望不会落空。

“我是不是有点胖,需要减肥。”她说。

“不是胖,是丰满,就像一株可爱的多肉植物,招人喜欢。”

“多肉植物一般都有刺。”

“有刺更刺激。”

“我能感受到你的目光。”

“我的目光?”

“是啊,像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抚摸游移,从脸一路往下,目光触及的地方都一阵酥麻发烫。”

“那里也有这种感觉?成了一汪水?”张潮的目光聚焦在她小腹那丛稀疏的毛发上。

“哎呀!你快点,别啰嗦了。你平时不是猴急的么?”

“我害怕这又是一场梦。”

“即使是梦,也是美梦吧。”

“是啊,活在当下。”他压在她微微喘息的身上,与她交融在一起。外面风雨潇潇,一片昏暗。她说她就喜欢这种忘乎所以的混沌感觉,这样放纵,这般尽兴,只有与他一起才有的感觉。

他靠在床头板上,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吵着让他讲故事,就像一个吵着让父亲讲故事的小女孩。

“你真的和书记来过这旅馆?”

“嗯,来了。”她倒是坦诚。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值得吗?”张潮软弱无力地问。

“新闻理想。在学校的时候老师讲了,真实性是新闻的第一要素。我知道书记有问题,我要掌握第一手资料。”她得意洋洋地说。

“理想?真实?那些坐而论道的教书匠。”张潮狂笑起来。

她说她怕,怕他反常的笑声。平时的他不苟言笑。他说他是一匹狼,是一只野兽,在体制的边缘咆哮,不管什么理想不理想,真实不真实,那些全是他妈的扯淡。说着又把她抱在怀里,她微微抗拒了一下,还是顺从了。动作粗鲁,远没有第一次温柔,真的成了一只野兽,一只孤独的野兽。

“把那些扯淡的真实全埋葬!”

“埋葬?”她眨巴着修长的睫毛。

“连同我自己,都埋葬进你的身体里。除了做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他把她压在春天旅馆宽大的双人床上,忘记了外面的潇潇夜雨和电闪雷鸣。

她眯起眼睛,初见的单纯荡然无存,双腿缠住他的身体,指甲嵌入他的肌肤,要着更多的鱼水之欢。她咬着嘴唇,喃喃地说要埋葬就埋得更深一些。

 

11

 

张潮得到了王姝,狂喜散去,便陷入另一种虚无。他不想与人交谈,坐在桂花巷的伊人奶茶店里,一待就是一天,静静地看着玻璃橱窗外人来人往。夜幕降临的时候,他还是想起了苏云。

“我来这里,是因为老板娘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我喜欢她的长发。”苏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书上。

“其实你的长发比她的更美。”张潮并没有言过其实,女老板的长发纤细柔软发端枯黄,苏云的长发墨黑亮丽质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拨他的心头。

“初中的生物课上,同学们都在显微镜下观察我的头发呢!”苏云把几丝不安分的长发从眼前移开。

“如果当时我是你的同学,我还会把你的头发收藏起来,夹进书里。”

他们只是无声地笑,在两情相悦的对视里,话语显得多余。

喝完奶茶,张潮和苏云就在巷子里散步。刚走出几步远,苏云说钥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张潮转过身来望她。她俯身去拿落在座位上的钥匙。张潮看到她圆润微翘的丰臀,感觉自己竟然勃起了。裤子的空间不够用,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

什么是喜欢,是因为她的身体唤起了我的情欲吗?张潮皱起眉头,他责备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转念又觉得这是自然而然,这种事,男人都会想,只是有些虚伪的家伙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苏云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腰有点酸,可能刚才坐得太久了。”

在这鸟城的巷子里,他们眼神相遇,打开心门。在这奶茶店里,隔着桌子深情对望。此刻,这个沉默的男人,拥有的只是淡漠的回忆。以国际大都市自居的鸟城,夜幕降临后,不过是一座弃园。巷子里的夜游人眼神呆滞,宛如古希腊雕像。竖立在郊区的工厂,高耸入云的烟囱加深了黑夜的气势,让人们自己讨厌自己,讨厌自己被熏出煤炭味的肌肤,讨厌自己肮脏的肉身。这还是当初那座明月当空,港口波光粼粼的城市吗?日渐沦落为世界工厂,竟有不少人引以为豪。自己算什么呢,不过是又穷又疯、苟延残喘的夜游人,最终在无人问津的暗夜街头死去。

夜的阴影正在他的周遭蔓延,无需多久,他就会被包围,就像一座孤岛,在无际的汪洋中沉没,徒劳地挣扎,溺水的人一样。

那个长发的女老板提醒他打烊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吃饭,早已饥肠辘辘,四肢乏力,费了好大劲才从那把木椅上坐起来。

他一个人游荡在深夜的巷子里,寻找食物喂养自己空虚的身体。

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暗夜中,细嫩可口的豆腐脑和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葱油饼早已无迹可寻,流浪汉躺在店铺突出的屋檐下,用破旧的棉被死命地裹住干枯的身体,俨然晾在街头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荡荡,暗黄的灯光掩映下,有种末世的苍凉,让他四顾凄然。偶然有个行人,也是浑身酒气。

一个老头正从一家叫“沙县小吃”的店里低着头走出来,跟张潮撞在一起。那老头一边眉毛拧成一团,一边眉毛上挑,像一个顽劣的孩子,张口就是一句妈个屄。两人眼神一对接,都愣住了。老头嘿嘿一笑,拍着张潮的肩膀说原来是你小子,那么晚还在外面游荡,是不是想去嫖娼啊。原来是单位的老周。

“这巷子里只有这沙县小吃店里的灯还亮着啊,我正好想吃点东西。”张潮胳膊伸向面前的那家小店。

老周的眼里闪出异样的光彩,笑而不语。

待张潮踏进店里,才感觉气氛不对。这小吃店并不像巷子里其他卖饭的小店那样门口摆着锅碗和煤气罐。店里横着一张长沙发,三个妖艳的中年女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抽烟,在橘红灯光下微张着血淋淋的大嘴。其中一个下巴溜尖、眼神浮浪的女人向张潮吐了一口烟,幽幽地说,小伙子,来点小吃嘛,里面请。说着,伸直肉呼呼白惨惨的胳膊指了指墙壁上那扇黄漆斑驳的木门。张潮看清了,木门后面是一个单间,里面有一张大床。

张潮赶紧从店里逃出来,朝还站在店门口的老周摆摆手,说原来是挂羊头卖狗肉,还沙县小吃?他还没堕落到这个地步,他这会心里想着王姝。

女人不就是小吃么?老周一边眉毛拧成一团,一边眉毛上挑,狡黠地笑了。

您老人家也好这口?张潮这会正想找人说话。

哈哈,除了同性恋,哪个男人不好这口?我可不想困在养老院一样的单位等死。放假前我不是在单位说了嘛,活在当下。张潮忽然觉得此刻的老周出奇地和蔼可亲,跟那些一本正经作报告的家伙迥然不同。

我还不行,对不喜欢的女人提不起兴趣。张潮说。

你还年轻,要的是爱情。我一把年纪了,快退休了,要的是女人,要的是成熟风骚的娘们。那些你应该叫阿姨的女人。老周兴高采烈地说。也许是他刚刚放纵过,心情非常轻松愉悦。

怎么,您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张潮莫名其妙地很想了解眼前这位老顽童。

哎呀,什么年轻漂亮,我这个年纪,离鸟城的焚尸炉不远啦。还愿意和我亲热的女人都是女神,你懂吗?那些年轻单纯的姑娘,留给你这样的相信爱情的小伙子吧。对了,咱们单位的王姝不错,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王姝,不是被书记御用过了么?张潮故作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心里却如钢针穿透。

那有啥?你这小子,现在都新世纪了,还那么封建,你不知道吗?鸟城要进入后现代了。哈哈。老周开心地笑了。

现在上头下了文件,扫黄正抓得厉害,您还是小心点好。张潮说。

扫黄?那些包养着女学生的老家伙天天喊着扫黄。哈哈。老周肩膀像听笑话后的小女孩一样一缩一缩,笑出了眼泪。 

我跟你讲讲我怎么和阿姨们享受鱼水之欢的好不好。我摸摸她们的奶子,又捏捏她们的屁股……嘿嘿。

你小子今天怎么没和王姝约会,看得出来,你是真心喜欢她。没有什么能逃出我的眼。老周又在转移话题。

我想自己安静几天。张潮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看出来啦,你一定是欲擒故纵,挺有手腕嘛。老周大拇指和食指摆出手枪的形状指向张潮。

不是,我只是有太多事情想不明白,想自己待着。张潮否认道。

干吗要想明白,活在当下啊,当个玩主。老周说着,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张潮的胳膊穿过他的胳膊也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勾肩搭背走在晦暗的巷子里,许久没有说一句话。忽然,几个黑影从前面的阴暗中走来,走得近了,才看清他们一律穿着黑风衣戴着宽沿圆顶帽,脚步匆匆,目光冷峻。张潮在白天的鸟城从来没见过这样装扮的人,他们只在这无边的暗夜里幽灵般出没,让人不寒而栗。

那几个黑影与张潮擦肩而过,近得甚至可以闻到彼此的鼻息。张潮侧脸看身旁的老周,一向嬉皮笑脸的他也一脸肃穆。

他们是谁?张潮问据说无所不知的老周。

我也不知道。老周一边眉毛拧成一团,一边眉毛上挑,故作推辞。张潮知道,他只是不愿意说。

 

12

 

暴雨如注,白天也成了黑夜。街道露出河流的本来面目,车辆成了随波逐流的船只。几辆意图操控波浪的车辆熄火抛锚,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引擎盖上冒着热乎乎的水汽。据说采用了世界顶级技术的排水设施面临瘫痪,鸟城忽然变成了水城。人们穿着拖鞋和短裤泅渡街道,有人穿着下河摸鱼的连体皮裤当街高价兜售泳衣,穿比基尼的女人时不时发出阵阵尖叫。讲究体面仪表的绅士依旧西装革履,打着花纹斑斓的领带,丝毫不顾忌汹涌的水流。人们拉着渔网,在街上捕鱼。两个满面红光的汉子扛着一条刚刚捕获的鳄鱼奔向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准备卖个好价钱。一个瘦高的青年沿着鸟城的主干道追逐自己漂走的一只拖鞋,眼看着要追上了,拖鞋却钻进了下水道。他索性把手中举着的另一只拖鞋也扔了。一辆巨大的双层公交车疾驰而过,激起的波浪打湿了人行道上行人的头发。都到什么时候了还他妈追求速度,那个目光炯炯的中年汉子边用叉开的手指梳理被打湿的头发边骂道。

鸟城真的要被淹没了吗?王姝眨巴着眼睛问同一把雨伞下的张潮。他们刚采访完指挥交通的交警,准备回去。采访的时候,张潮扛着摄像机,她举着话筒。

真的啊,你看,高楼都成了一座座孤岛。海平面不断上升,孤岛也会被淹没。张潮扭头盯着身边的王姝,故意把问题说得很严峻。早晨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要跟着他一起出去采访。他让她带把雨伞,她故意不带,她说她想和他顶着同一把伞;说着,盯着张潮手中那把钢骨架的黑伞抿着嘴笑。

那怎么办?王姝嘟着嘴,皱着眉,就像个小女孩。他想起了初见王姝的那天,觉得她是个安静的女孩,话不多,总是素面朝天,眼睛瞅瞅这里望望那里,满是对世界的好奇。那是一种让他心碎的单纯,在苏云那里找不到。在没有采访任务的时候,他就带着王姝到芳草公园练习拍摄。看,这个按钮调节白平衡,这个按钮调节灰度,取景一定要美观大方。他悉心讲解,她一会盯着摄像机一会抬头出神地望着他,修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

潮哥,仔细看看,我今天有啥不一样?她在阳光下转了一个圈。那是一个阳光烂漫的秋日午后。空气略显清凉。她穿着一件暗红色连帽卫衣,一条月白裤子。脸上没有扑粉,没有描眉,没有涂口红。他看了她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一手提着摄像机,一手伸进裤袋里拿烟。或许是裤袋太紧了,一只手怎么也掏不出烟盒。他只好把摄像机放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烟叼在嘴角,用了三根火柴才点着。

看出我今天的变化没有?王姝抿着嘴笑着,看到张潮在看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在打转,有意躲避着什么。在张潮的眼里,她抿嘴笑的时候,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

没有,你和从前一样啊。张潮愣了一下说。

王姝一点也不生气,欢快地说:“我的刘海剪短啦!”

你终于可以看着我的眼睛了。她说。

我问你怎么办呢?你走什么神啊?王姝假装生气。

还能怎么办?逃呗。

逃到哪里去?

乡下,我老家,足够偏僻,山又足够高,水淹不到。

带不带我?

带啊,不带你带谁,和你一起私奔。

到你山村的老家?

是啊,房子是现成的,砖墙瓦顶的平房,再喂上一群羊,一头牛,种一片无公害蔬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性。

那真不错,咱们现在就去吧。你以前也说过,你老家的雨就不这样,总是轻轻地落。你也说过,你总是理解不了鸟城,你很孤独,你讨厌虚伪,你说你有一天不做不能说真话的记者了。你说城市是个女人,伤了过客的心。你一样会给我讲故事,你总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可讲。你也说过,你想回老家山坡的草丛里捉蟋蟀……王姝两眼放光,显得格外兴奋,说个没完。

可是……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这么幼稚了。还没等张潮回答,王姝就满怀忧伤地说。

幼稚?我真的想这么做!

可是我们需要足够的钱。王姝盯着张潮的眼睛。张潮知道,即使此时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那把钢骨架的黑伞,而是两张返回山里的车票,她也不会跟自己走的。她离不开鸟城,自己也离不开鸟城,甚至离不开桂花巷。

王姝忽然站在那里不走了。

张潮拉她,她也不走,就像一头犁地时发脾气的小母牛。她说前面水深,张潮过去,会淹到大腿;自己个矮,就淹没屁屁啦。

她撅着嘴,背着手,吵着让张潮背。

张潮把摄像机和雨伞交给她,弯腿弓腰两手朝后,做好要背的架势。她欢快地跳了上去,又扭扭身子,说张潮的手不能乱放,只能托住她的腿。她说她怕在这街头,他的手唤起她的欲望。

张潮觉得王姝的体重恰到好处,背着她,自己的双脚坚实地立在大地上,不至于过于漂浮。他记得一本书中说过,“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男人不也是这样?背负着女人,背负着家庭,这甜蜜的负担。张潮觉得自己累了,厌倦了无边的游荡,在他背着王姝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街道上的时候。

夜来临了,他们并肩躺在春天旅馆的床上,半天谁也没说一句话。桌上丢失了镜头盖的摄像机镜头正对着他们,玻璃镜片上闪着不知哪里投射来的微光,如同暗夜中的大眼。摄像机并没有开,白天的拍摄耗尽了电量。窗外暴雨一阵紧似一阵,伴着电闪雷鸣。

我与苏云有什么不同。王姝打破沉寂。

那已经是往事了,提她做什么。张潮真的不愿意提及往事,往事唤起的只是某种痛楚。

你那时肯定也说过爱她,就像你说爱我一样。难得见王姝这么严肃。

回忆总是败坏心情,还是谈点别的吧。要不,我们干点有意思的事。说着,张潮转过身,一条腿搭在王姝蒙着一层薄软睡衣的双腿上,胳膊扳住她柔软的肩头,轻轻摩挲着。

我现在不想要。王姝推开他。

有一天,你也会忘掉我,甚至不愿意回忆,就像你试图忘记她一样。王姝的声音微微发颤,就像深冬草丛深处一声孤单拖长的虫吟,惹人心碎。

你跟她不一样。我跟她无法相处,和你,就可以安稳地在一起。我想娶你,永远在一起。你很独特。张潮努力安慰她。

难道她就不独特?上床之后总会留下点什么。王姝不依不饶。

张潮说不出话来,言语显得无能为力,他再次转过身,抱住气鼓鼓胸脯起伏的她。

还好,在这样僵硬的时刻,王姝妥协了。

那你得给我讲个有趣的故事,把我哄开心,不然不给。张潮再次平躺过来,右手拉着她的左手。

有个贩卖海洛因的黑社会团伙放高利贷,把一名没能按期还贷的本地人麻袋罩头扔进了海里。张潮说。

不听不听,不听这么黑暗的故事。王姝踢蹬着双腿。

你听我接着讲。那时,单位安排我随缉毒小组跟踪拍摄。那个深夜,缉毒小组用技术手段锁定了毒枭的位置,在一家不用登记身份证的城中村小旅馆里,但无法具体确定在哪个房间,只好每一个房间都破门而入。我扛着摄像机跟着抱着冲锋枪的干警一起向前冲,就是那次,这台摄像机的照明灯撞在了门框上,撞碎了,镜头盖也不知哪里去了。冲进其中一间客房的时候,一对青年情侣正在忘我地做爱,被生硬地分开了。

好残忍。那后来呢?王姝转过身,猫咪一样缩在张潮胳膊上。

后来,那个消瘦的青年常来上访,找电视台,找民政部门。来电视台的时候,我接待的他。他是外来的打工仔,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那个晚上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做爱的时候,一下子被几条冲锋枪顶着脑门,女朋友也跑了,他也阳痿了。

再后来呢?王姝怯怯地问。

还能怎么样,上访无果,也没赔偿,谁会在乎呢。再后来,就从打工所在的厂房顶上跳了下去。

我不想听了,你讲的故事总是悲伤。不过我原谅你了。但我还是没有欲望。王姝说。

那就睡吧。

哎呀,白天拍摄的素材还没有剪辑,我明天得早起去单位剪辑室。王姝突然想起这事。

深夜降临的时候,张潮陷入那种忘乎所以的虚无和混沌,就像溺水,徒劳地挣扎一阵,死狗一样翻着饱胀的肚子随波逐流。

春天旅馆的窗外依然风雨如磐,笼罩在昏蒙蒙的水雾中。迷迷糊糊中,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在公寓楼下街道上见到的那条黑鱼,它就在他的脚边扇动双鳍,保持着水中的姿势,可这是堂而皇之的南山大道,鸟城的主干道。它鼓胀着双眼,怒气冲冲地跳来跳去。那家酒店的厨师张着粗短的手指跑过来了,一改刚才的沉默,眉开眼笑兴高采烈,就像猎狗闻到了兔子的气息。黑鱼一只眼睛望着夕阳,一只眼睛望着影子,谋划着再跳跃一次。哪怕只是一场徒劳,也必须游动,必须跳跃。倘若它跨越这片水泥森林,将会听到江河的消息。可高楼太多,江河太远,鱼鳍并非两翼。厨师抓走了它,丢在案板上,戴上高帽,系上围裙,叼着一根中华烟,用明晃晃的刀子刮它的鱼鳞。酒店大堂的食客耐心地等着吃它的肉,玩着“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

岛上的那晚,也是这样无边的暗夜,下着暴雨。旅馆窗子被风吹得咣当咣当直响,用木板挡住也无济于事。窗外的那片大王椰左摇右摆,做着奇怪的舞蹈,还发出咯吱咯吱的炸裂声,好像马上就要拦腰折断。狂风呼啸着在岛上来回奔突。他靠着墙半躺在木床上发呆,盼着狂风掀翻客栈的房顶,小岛沉没,了却人世间的烦恼。风又大了起来,鬼哭狼嚎般呼叫,他心里泛起隐隐的恐惧,就像躲进山洞里的原始人那种生命与生俱来的对自然的恐惧。他又觉得自己得活着,对尘世还有留恋。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本来他还以为是风吹动门板的声音。仔细辨识,那敲门声三下一停顿,怯怯的却很执着。他起身下床,打开门,还以为是客栈服务员来送茶水,站在面前的却是一名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子。她个头不高,绯红单薄的嘴唇,眉眼透着古灵精怪的神气,留着垂到颈脖的不长不短的头发。她有一双水灵纯净的大眼睛,眼白微蓝,是白天见到的大海的颜色。她让他想起《聊斋志异》里的花妖。她说她怕,怕这暴烈的海风。

她来了又走。他不知道她是谁。她的眼睛像周薇,抿嘴笑的时候像王姝,举止又像苏云,像他经历过的所有女人。有过还是没有过。他也分不清了,又何必分清呢。

到了半夜,他给熟睡的王姝掩好被子,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走进茫茫夜色里。

暴雨变成了小雨,他沿着桂花巷游蛇一般蜿蜒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带伞。夜的阴影在他的周遭蔓延,无需多久,他就会被包围,孤岛一样在无际的汪洋中沉没,徒劳地挣扎,溺水的人一样。夜幕中的小巷仿佛永无尽头。忽然,几个黑影从前面的阴暗中走来,走得近了,才看清他们一律穿着黑风衣戴着宽沿圆顶帽,脚步匆匆,目光冷峻。他在白天的鸟城,从来没见过这样装扮的人,他们只在这无边的暗夜里幽灵般出没,让人不寒而栗。那几个黑影与他擦肩而过,近得甚至可以闻到彼此的鼻息。

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暗夜中,细嫩可口的豆腐脑和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葱油饼早已无迹可寻,流浪汉躺在店铺伸出的屋檐下,用破旧的棉被死命地裹住干枯的身体,俨然晾在街头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巷子里空空荡荡,暗黄的灯光掩映下,有种末世的苍凉,让他四顾凄然。偶然有个行人,也是浑身酒气。

一个老头正从一家叫“沙县小吃”的店里低着头走出来,跟张潮撞在一起。那老头一边眉毛拧成一团,一边眉毛上挑,像一个顽劣的孩子,张口就是一句妈个屄。两人眼神一对接,都愣住了。老头嘿嘿一笑,拍着张潮的肩膀说原来是你小子,那么晚还在外面游荡,是不是想去嫖娼啊。原来是单位的老周。再次偶遇老周,看得出来,他是风月场的常客。

老周看到同类一般一把拉住他,走进一家没打烊的小酒馆,酒馆的名字就叫酒馆。

老周坐在木桌的另一面,胳膊肘架在桌子上,专注地盯着他。

深更半夜又不是去嫖娼在街头游荡什么?老周狡黠地笑笑。

周叔,你真的了解夜幕下的鸟城?

那当然,我在这生活了几十年,屌毛都不知道在这巷子里掉了多少。老周得意洋洋地说。

我说的是夜幕下的鸟城!张潮重复了一遍。

鸟城?鸟城就是个鸟啊!了解它做什么,了解女人就够了。女人洁白的身体是夜色中最美好的东西。

小张啊,你也是个爽快人,来,喝,来啊,喝,喝酒,喝酒……

就着一盘炒蛤蜊,一碗清水小红虾,一碟花生米,一瓶四特白酒就见了底。

张潮默默地看着老周,老周的头发已经花白,越来越稀疏了,额头快成了不毛之地,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冒出了老年斑,眼角刻着皱纹。他盯着单位里这个老顽童,如今顽童已渐渐衰老,游荡于桂花巷,混迹于风月场,是在抵抗岁月么?或许,在鸟城的时光面前,谁都不是赢家。

张潮想起了春天旅馆里的王姝。她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会不会害怕。她胆小,她说她最怕老鼠了。她还好,还知道自己怕什么,可自己,怕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泛着隐隐的恐惧,要借着夜色的掩护,才得片刻安宁。

四周漆黑一片,整座城市都熄了灯。他凭着感觉走回去的路。那条巷子犹如永无尽头的黑洞,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手上不知何时沾满了灰尘。

经过和王姝一起吃过麻辣烫的小店。小店有两扇腐朽的木门,门框上挂着一只旧灯泡,斜斜地指向店门口斑驳的桌子。灯泡上蒙着一层油污,射出的光线把周围染成赭红。一个瘦长的身影立在店门口,看不清面容,头的影子印在墙上,整个影子打了个奇怪的折。那个瘦长的身影掏出一支烟,琥珀色的烟头开始一闪一闪。他一只手插进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夹着烟,蓝灰色的烟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声,烟好像永远吐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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