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卖书

张潮晚上十点多回到宿舍，发现自己书架上的书稀了，东倒西歪，左一本右一本。昨天出门时书架还满满当当，塞不进一本毕业证。舍友李君不在，准是又去赶赴各种各样的毕业散伙饭。张潮望着住了三年的双层铁架子床，上面睡觉，下面是带书架的书桌。宿舍在一楼，窄窗外面就是另一栋宿舍楼的外墙，阳光在任何时间都不会照进来。每逢雨季，窗台晾衣绳上挂着的短袖衫一星期都干不了，还会变成加绒的保暖衣，青霉长得吓人。李君嫌弃宿舍阴暗潮湿，总是半夜才回来，只为睡个觉。这间小屋是张潮的安乐窝。他从学术乌鸦呱呱叫的课堂逃出，坐在这间小黑屋里读自己喜欢的书。这三年，他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暗自读了两三百本书。学校宿舍标配的书架放不下了，就把一些书装进纸箱。书桌下的纸箱也被打开了，里面的书也少了大半。遭贼了？偷书贼？他心里嘀咕着。楼门口有宿管大爷守着，陌生面孔不让进入，难道是李君？

到了午夜，李君醉醺醺回来了。

我的书呢？张潮劈头就问。

卖了。在人行天桥上摆了书摊，五元十元一本，可好卖了。李君乐呵呵地说。

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就擅自把我的书卖了？张潮心里窝着火。

你的书都是课外书，好卖嘛。我们的书都是教材和论文集，没人要。李君振振有词地说，好像张潮的书活该被卖掉一样。他说的我们，就是指班里除张潮外的其他同学。等张潮翻开微信朋友圈，可不是吗，几个同学站在天桥上的书摊前，有的拍照，有的跟顾客讨价还价。

什么逻辑？卖之前也该跟我说声，很多书我还没看，塑料封膜还没撕开呢。

毕业季嘛，搬家时书很重啊，替你减减负担。李君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把短袖丢到床上，爬了上去，澡也没洗，呼呼大睡起来。

卖书的钱呢？张潮问。

昨晚吃散伙饭花了啊，早进肚子了，喊你你不来。李君趴在枕头上含混不清地说。

张潮记起来了，昨晚十点多确实接到过李君的电话，喊他一起吃饭。那时候他正准备睡觉，大半夜吃什么饭呢，又没有吃夜宵的习惯。

关上洗澡间的门，张潮冲了凉水澡，长久地站在花洒头下，他需要冷静一下，免得像新闻上报道的那样一时冲动把舍友杀了。也不能怪李君一个人，肯定是大伙一起出的主意，朋友圈里的照片，好几个同学站在天桥上呢。一个人站在天桥上摆摊卖书，多少有点难为情。一群人站在那里，可就不一样了，瞧他们眉飞色舞，又是讲价又是拍照，简直是在度假。

五年前，张潮本科毕业时宿舍里的书就被舍友悄悄卖了，比这次更夸张。那时在北方小城，商品经济落后，不像南方这样在天桥上随便一摆，什么都能卖掉。在北方书籍只能当废纸卖，五毛钱一斤。那时候宿舍住六个人，张潮和其余四个吃散伙饭去了，另外一名舍友说什么也不去。等他们酒足饭饱回来，发现那位不去吃散伙饭的家伙把全宿舍六个人四年的书全当废纸卖了，那哥们的铺盖也没了，想必是携款潜逃了。那些书当废纸卖，顶多一两百块钱，至于么？但这事就实实在在发生了，并且那名舍友至今音讯全无。

张潮看了看书架和纸箱，剩下的书没必要搬了。本来还想叫辆小货车搬家呢，这下好了，一条售价五块的尼龙大包就装下了三年来的全部家当，直接坐地铁或公交去出租屋就行了。

2、留校

那是张潮在鸟城大学宿舍的最后一晚，空气中的霉味比平时更加浓烈。他以前也找过公寓管理处，要求换间宿舍。管理员说学校宿舍实在紧张，有个铺位就不错了，要不就自己去外面租房，你也知道鸟城的房价，嘿嘿。

张潮远离那些聚餐K歌的同学圈子，常常独自走出校门，穿过一个又一个喧闹的街区。白天的鸟城除了狂风暴雨，就是晴空烈阳，不宜出行；到了晚上，海风穿过棕榈，带来徐徐清凉，这大概就是鸟城夜生活一直持续到清晨的原因。大排档、龙虾馆，当然，数量更多的是休闲会所和夜店酒吧。在他常去的学府路，夜店酒吧近年来不断扩张领地，甚至蔓延到了中心小学的大门口。店门口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挥洒野性的光芒，发出诱人的呼唤，照亮宣传海报上三点装女孩的童颜巨乳。每次经过那里，那个年轻人就驻足望，树脂镜片后的眼睛微微湿润，消瘦脖颈上的喉结轻轻翻动。昏暗的夜幕下，只有夜店门口的霓虹不停地变换颜色，打着拍子时明时灭，在湿润的海滨空气中颤抖，让他的小腿禁不住微微痉挛。他从未走进去，只是站在门前的人行道上驻足观望一会，有时掏出双肩包里的卡片相机拍下巨大海报上的美女，一看到门口的迷彩服保安怒气冲冲地奔过来就落荒而逃。

有时候他哪里也不去，就在兽穴一般的宿舍里。李君沉溺于社交和饭局，半夜才回来，这恰给他独处的契机。他坐在一盏可以自由调整亮度的台灯下，看书或者敲击那款樱桃牌机械键盘。当别人追求苹果手机的时候，他追求一款键盘有什么错呢。逃离狗屎一样无聊的课堂，躲在无人的潮湿洞穴里，弹奏键盘天籁般的音乐，就像一只剃光了毛的老狗。一名在鸟城电子流水线打工的诗人写道，“回到出租屋，关上门窗，就像棺材合上了盖。”那个脸上满是青春痘的写诗青年从工厂最高的那栋楼上跳了下来，告别了这座给他绝望的城市。这一跳，就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引起鸟城文化部门的高度重视和媒体连篇累牍的追踪报道。众生廉价做作的怜悯，再次亵渎了诗人的死亡。张潮混了个不高不低的学历，应该算是幸运，但也得时时提防，以免被城市拐角处埋伏的刀片割伤。

毕业季，他站在学府路的夜色中，夜店门口的霓虹灯管劈啪作响，好像随时会像雷管一样炸裂。鸟城大学周边的这些街区处在大陆伸向海边的半岛上，房价带有魔幻色彩。这个即将走出校园的青年眼中闪着恐惧的光芒，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心里冒出，逃离中心区势在必行。他现在的本事足以在城市的边缘租一套舒适宽敞的公寓，过悠闲自在的日子。那些天，他在学校周边看了不少出租房。所谓的一室一厅，“室”只是隔了一扇玻璃，“厅”不过是只容一人通行的过道，一两件老旧的家具，塑料外壳发黄的空调一开就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就这样的容身洞穴，房租要耗掉他大半的收入。还有那所谓的文化圈子，动不动就喊他去开会，灌输正确的舆论导向。他想找到一把带魔法的扫帚，把厌恶的东西从自己的生活中统统清扫出去。

第二天刚睡醒，就收到黄科长的电话，让他去办公室走一趟。

张潮推开黄科长办公室的门，那位年轻的行政教师给他冲泡了一杯普洱。

现在是毕业季，你应该去找找校长，争取留校。校长的办公室就在这栋办公楼上，我可以给你房间号。黄科长开门见山地说。他比张潮大不了几岁，在人事关系方面却显出非同一般的精明。

张潮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读鸟城大学这三年，你取得了很多成绩，成果不亚于一些文科教授了。你知道，我是爱才惜才，才决定帮你，给你出出主意。现在留校多难啊，博士都留不下来，只有获得校长的赏识才行。黄科长分析得头头是道。

留校后做什么？张潮问。

当然是留在学校宣传部门啊，以你的文笔，工作很轻松，还有一些时间玩你的文艺。黄科长坐在黑皮办公椅上，摊开双手说。

合同工？

是啊，先进来，再慢慢考编制。有稳定收入嘛。黄科长胸有成竹地说。

我讨厌考试。张潮说，他知道，在这工作肯定一堆破事等着自己去做。

没办法，这是我能想到的你最好的出路了。想想看，你这样的人走到社会上，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哪还有时间读书写作啊。黄科长皱锁着眉头说。

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当务之急，就是你起草一篇报道发到本市的报纸上，罗列你在校期间的成果，感谢学校对你的培养。你知道，现在是毕业季也是招生季。到时候，拿着这篇报道去找校长，留校的事就简单多了。黄科长见张潮默不作声，继续出谋划策。

哎，像我们这些贫下中农家庭出来的学子，改变命运确实艰难。我现在依然记得当初我爸带着我提着礼品在县教育局门口等局长出来，一等就是一天，就为了我能在镇中心小学当上代课教师，人家嫌礼轻，理都不理我们。后来我考研来了鸟城，读研的时候经常有老师来宿舍看望我，给我一些钱。黄科长动情地说。

那你当年留校又是什么契机呢？

上学那会，我非常活跃，什么都用心干，给领导写了不少讲话稿，当然也代写论文，很多老师帮我说话。

我平时就内向，搞关系实在不在行。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

拉拉杂杂聊了一上午，都是黄科长在说，张潮没能搭上几句话。他见张潮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提出中午一起吃饭。

张潮坐上他的车，刚到西门口，就被保安拦住了。黄科长打开车窗，说明身份，保安就放行了。平时西门是不允许车辆进出的。黄科长在自己的地盘上游刃有余。张潮平时打车回学校只能停在门口，根本不让开进去，这就是差别。短短几年，黄科长在鸟城有车有房，这就是削尖脑袋钻进体制的好处。

饭桌上，黄科长很是热情，又说了很多苦口婆心的话，大都是上午的重复。

下午，张潮面对着笔记本电脑，在寻找一个答案。是写呢，还是不写呢。自己对上报纸兴趣不大，何况是刻意的宣传。他把电脑装进背包，面包车司机老余的电话。

租来的新公寓不错，两室一厅，电器齐全，只是处在城市的边缘。房子在第十九楼，玻璃窗外面是绿树青山，山那边就是传说中的性都了。征得房东的允许，他提前试住过一晚，窗外有鸟鸣和蛙声，还有远远的狗吠。这是久违的声音，安静祥和，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3、她

张潮收到王姝的微信，“我俩什么时候请老师吃饭？”回复的时候手机提示：“信息已发出，对方已拒收。”紧接着她责备道：“我发的信息你为什么不回？”张潮想，同班同学王姝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把他的微信拉进黑名单，还怪他不回信息。他不想理会，索性也把她的号码拉黑。她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微信拉黑的呢？张潮头脑中回放着与她交往的画面。大概是今年春天吧，那时候校园里的紫荆花开得正好。她说东拼西凑毕业论文烦死了，要来张潮宿舍解解闷。宿舍那么窄，两人并肩坐在电脑前的塑料椅上。聊了很多，大都是论文的无聊，学术的乏味，以及面临毕业的迷茫。聊着聊着，她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电脑，忽然说想看点刺激的东西。张潮问想看什么。她抿嘴笑笑，说你懂的，你们男生电脑里都有。哦，日本的，还是欧美的？我喜欢猛的。那就欧美的吧。说完，张潮点开一部。一对赤身的男女开始在屏幕里颠鸾倒凤，男的威猛，女的漂亮，身材都很棒。

你喜欢看这个？张潮问。

嗯，在网络上搜罗半天也没找到。王姝的眼睛明亮，紧紧盯着屏幕。

如果带了U盘，我拷给你一些。电脑里几百部呢。

不了，我只是无聊时才看。

这部好看吗？

王姝抿抿嘴，没有回答。好久没见，张潮这才发现她剪掉了长发，纷披的黑发仅仅盖住脸颊。

你的喉结在动，是在咽口水吗？王姝忽然笑着问。

是啊，好尴尬，被你发现啦。

其实我也有反应。

什么反应？下面已经湿啦？

才没有，别乱说。

你的脸已经红了。

天热的缘故。

要不要开空调？

不必了。

他们的塑料椅子并在一起，肩膀也若即若离地靠着。他感觉到她肩膀的温度。过了一会，他的邪念上来，一条胳膊绕过她的后背搭上她的肩头。她把那条胳膊推开了。

这部放完啦！还看吗？

不了。该回去抄毕业论文了，明天就要交初稿。

那好，再见！张潮站在宿舍房间门口，挥手告别。

整整三年，他们一起做过的最亲密的事情，就是那次一起看爱情动作片了。

毕竟是同学，毕竟毕业都留在鸟城。张潮想到这，给她打了电话，说自己微信发不了信息了。她说她正在一家文化公司实习，工资低得要死，老板又是个奇葩，准备辞职了。她说她想去应聘空姐，混进美女团队，天天在高空鸟儿一样飞来飞去。

4、老余

早晨的时候，张潮闻着宿舍里的霉味，看着呼呼大睡的舍友，恨不得早点搬走。好在衣柜没遭到洗劫，藏在里面的两大纸箱书还在。他没几件衣服，衣柜成了存书的仓库。上学那会得上课，听教书匠们信口胡喷，难得有大块读书的时间。平时逛书店买的书大都没看，连塑料封膜也没拆，知道看不完，就提前装进纸箱，用宽胶带封住箱口，放进衣柜里。

对，今天就搬家，免得衣柜里的书也被拿去摆摊卖掉。他小心翼翼地把柜门关好，走出门去。

一走出校园，他就被各种噪声的金属网缠住了，成了一只烧烤架上的青虾。这就是鸟城的夏季，周围的一切都在燃烧，行走在街道就像跋涉在烈日下的沙漠，路边的几棵大榕树便是沙漠中的绿洲。滨海大道上的车辆川流不息，上下班高峰就堵车，人们在金属壳子里不停地咒骂。

再往前走，车辆的喇叭声换成了市井的人声，高楼大厦被低矮的水泥民房取代；民房之间的狭缝里，有人搭个棚子住在里面。老余和他老婆就住在两栋民房之间的铁皮棚子里。张潮以前听老余说过，他租的铁皮棚子屋很实惠，房东人挺好，十多年没涨过房租，就是夏天太热，得时时开空调。要是下场暴雨，那才叫好呢，就像住在大鼓里。老余年纪并不老，四十来岁，儿子在老家县城读高中。他只是面相老，穿着件带印刷厂广告的短袖，脚上一双黑面轮胎底的单鞋，大概是他老婆手工做的。老余有一辆银灰色的国产面包车，平时停在城中村的停车场里，卸去了中后排的座位，这样可以拉更多的货；主要给印刷厂拉书，也接一些私活。张潮认识老余一年多了，那时候老师派他押车把新一期的文学杂志送几个地方，他坐的就是老余的面包车，车里码着三千册杂志，二十本一包。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跟老余一起吹了一路的牛逼。老余人实在，话不多，喜欢嘿嘿笑，爱喝冰可乐。

张潮前几天一租好房子就告诉了老余，说自己愿出三百块钱，老余说周末有空帮他拉行李过去。他把车停在了张潮宿舍门口，后备箱盖高高竖起，正对着宿舍楼。老余那双干惯苦力的厚实手掌，不一会儿就把他的书和杂物，那些三年读书生活的全部家当，一股脑装进车肚子里。大部分的搬运都是老余干的，张潮只搬了一些衣架子洗脸盆之类的小件。

张潮坐到副驾驶座位上，递给老余一瓶刚买的冰可乐。学校在市中心，租的公寓在城市边缘，有很长的路要走。

像你们大学毕业，不应该留在市中心吗？老余拧开可乐盖，喝了一口。

我要逃到城市的边缘去，最好有山有水。张潮说。

我也打算逃了。

你逃到哪？

还能到哪，回老家呗。来鸟城二十来年，只能住铁皮屋，根本留不下来，不像你们这些高学历人才。

我们也不好定居，这不，我就要逃到郊区去，那里房租便宜，生活成本低。

你们最该留下来，回老家就丢人了。我们这些打工的，混不下去回老家也没人说什么。

你也可以去生活成本低的城郊啊，说不定还能买套小产权的农民房。

不行啊，我的客户熟人都在这边，去了城郊没活干啊。

那回到老家就有活干？

没活干也饿不着，有两亩地，在县城买了套房。我们在这边，儿子就成了留守儿童，放暑假他也不愿过来。现在县城生活成本也不低了，儿子一个月的生活费要一千五呢。

张潮想起自己在县城读高中那会，也就在十几年前，一月一百块，真不知道怎么度过的。

现在时代变了，开销大了。老余说。

天色渐渐暗下来，下了高速路，再往前开就是别的城市了。

可真够远的。老余说。

可不是吗，风景很好，窗外就是群山。房租又便宜。

听说这边治安不好，有摩托手光天化日下抢劫。

哈哈，哪里治安好呢？

5、边缘

张潮曾在一家电视台工作，从早到晚迎着烈日提着摄像机；曾是一名实习的政府小职员，闷在大楼的四堵墙里写领导讲话稿；还做过大学里的研究生，装模作样地在课堂上做笔记。在各式各样的房间里睡过觉，城中村的水泥房，小区的廉租房，大学生宿舍……都是阴暗潮湿、拥挤局促，浑浊的空气中带翅的蟑螂四处逃窜。众多的墙体四面推搡，他又打算逃走了。

同学们在学校穿着学位服沉醉于拍照合影的时候，他已经提前退宿搬走了，这会正坐在小区花园里的石凳上，贪婪地观赏风景。现在是上班时间，花园里有的是带孩子的少妇和纳凉的老人。他贪婪地看，疯狂地看，看楼门口的那棵国王椰，看脚下的一丛蕨，看一片蒙尘的榕树叶，看花园外连绵的山，也看人，看少妇的唇，老年人手上的斑，孩童明亮的眼睛，守门保安晒黑的脸膛。变态狂一样的逼视，正是他内心的需要，这个对世界的窥探、对女人的体味永无餍足的古怪青年。

他早就受够了市中心的吵闹。那些铁皮高楼、保险柜、金属眼镜、地下铁、巨锁、铁链子、物质女孩……所有的一切冰冷而坚硬，目光无法穿透。在地图上稍微一滑，就逃离了喧嚣的中心，漫步于城市的边缘。这不仅是地理上的逃离，更是意识上的背叛。一个孤单的身影，已然躲进边缘的昏暗中。他逃走，因为无法忍受，仿佛一场灾难即将来临。

太阳高悬，树影移开的时候，他觉得闷热难耐，站起身来，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出小区的栅栏门。请问附近有边喝咖啡边阅读的书吧吗？他问地产公司门口站着的马尾辫姑娘。他决定玩玩搭讪的游戏，看那些陌生女人如何回答。

郊区的新公寓宽敞明亮，租金也公道，简直是他住过的最棒的公寓了。最重要的是，窗外是连绵的青山。不能再朝前走了，翻过山就是另一座城市的地界了。夕阳西照，天气不太热的时候，他就顺着新修的乱石路爬山。那是他第一次爬那座山，上山没多久，就被一种原始蛮荒的气息震惊了。怪鸟嘤嘤乱叫，变色蜥蜴挺着带鳞片的脖子爬来爬去，茂盛的南方树种遮蔽山头。环顾四周，竟然空无一人，山下一公里的地方，可是人群密集的城市呀。这么短的距离，竟然是两个世界。想必山间的荒凉才是本相。就在一二十年前，山下不也是一样荒凉，那时并非所谓的城市新区，而是名不见经传的观澜小镇。

夕阳下，他的影子变得细长而陌生，只有双脚和影子的双脚重合。再往前走，到了山顶，眼前便是数不胜数的破旧弹簧床垫，横七竖八地丢弃在那里。山顶的边缘都是绿树，中心却是一个巨大的床垫坟场。这仿佛是城市的隐喻，中心埋葬梦想，余烬的微光在边缘泛起。那发黄变色露着弹簧的床垫上演过多少故事，曾是各色男女疯狂搏斗的战场，布面上满是激情与死亡的印记。现在，战场被丢弃，人也不知去向难断生死。站在这里，思绪迷失在鸟城的时光走廊里，天色倏然暗了下来，这时心头难免一阵发紧，恐惧那床垫余秽上黏附的幽魂。下山时脚步就快多了，简直是惊慌逃窜，不过他不想走同样的路，便选了另外一条山道。这条山道水泥铺就，宽敞平整，比上山时的那条石子路高级多了。一侧巨大的山谷里，绿网圈出更加宽阔的土地，十几台黄色工程机械停在那里，铁皮箱房旁有两三名看守。由于周边民众的抗议游行，这里巨大的垃圾焚烧项目暂时中止了，不知何时又要偷偷施工，没有什么能阻挡自我毁灭的脚步。张潮没有加入游行示威的队伍，当烟囱竖起、开始冒烟的时候，他会拨通搬家公司的电话，带着寥寥无几的家当逃往别处。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不断逃亡，只把故事和记忆留在身后，是他都市生活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