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3期  
      新锐
逃到纸笔之间(创作谈)
欧阳德彬

 

 

                                                       

 

中篇小说《夜茫茫》写于读研期间,我努力回忆彼时心境。

一个怪异的初冬。北方过早漫天飞雪,南方空调消解暑热。

昏睡到中午,走出房门,路边一树紫荆开得正好,染红整个夏天的三角梅重新散发仁慈之光。花丛下生锈的路灯杆贴满代写论文的小广告。整整五年,我躲在大学校园里,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遇事便露出学生般的惊恐眼神。

我的内心忧伤缭绕,它们却让我强颜欢笑;我的梦想早已幻灭,它们却用梦境麻痹我。长久以来,我能做的,只是等待他们丢给忠犬一根没肉的骨头,等待往往漫漫无期。我不知道它们是谁,它们无处不在,电视、报纸、书刊,甚至在亲戚朋友蒙昧未开的头脑里占有一席之地。真想钻进一个地洞,来躲避纷繁的遮蔽和污染。一年来,我多次翻读卡瓦菲斯的一句诗,并把它抄在心爱之书的扉页上:“你会永远结束在这座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年幼生活在山东乡村,除了语文课本没有读物。二十三岁在衙门做合同制刀笔小吏,领了月俸才开始由着兴趣读书。当然,之前大学时代强制性阅读的遮蔽性教材算不上真正的阅读。二十五岁初读卡夫卡的《地洞》,没有多大感想,待我辞职南下,一路漂泊,经历了一些人事,而立之年重读该篇,不禁拍手叫绝。我也亟需建造一个自己的地洞,来躲避时代的噪音,回避我厌恶的一切。关闭手机,远离圈子,远离相互撕咬的畜群。

卡夫卡在《地洞》中说:“以前那种生活,既没有任何希望又没有保障,只有危险。如今,我正当壮年,可是一颗心却一直无法安宁,总是担心自己会死在暗绿色的地衣之下。我经常会梦见贪婪的野兽,它们老是久久地徘徊在地衣周围。地洞外面的敌人有很多,敌人的帮凶更多。它们虽然是一伙的,但有时也会相互斗争。”这位现代文学伟大的魔法师发现并揭示了巨大的真实——孤立而绝望的个人。在他的《地洞》中,个人不过是一只长着绒毛的弱小动物,充满恐惧地躲进地洞,艰难地享受片刻的安宁。那个身材瘦长目光温柔的脆弱青年,躲在布拉格的出租屋里给心仪的女人写信,埋头写一段便抬眼看看紧闭的斑驳房门,生怕有人打扰,哪怕是亲人的打扰。每当捧读卡夫卡的小说,我的眼前便浮现出这个静谧场景,书页之间投射出一束白光,照亮我脚下的路。伟大的作家让读者在作品中看到自己,作家与读者超越时空互为镜像。卡夫卡以蔑视和颓废的姿态对抗社会法则,跟贝克特的“我已经不追求成功只追求失败”达成共鸣。他躲进地洞,躲进自我的小天地,回避庸众的狂欢和无意义的生活。

我近期的失眠症。午夜之后,躺在床上,焦虑与梦魔携手而至。白天瞎忙,午夜之后直面命运,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我读文学硕士的最后一年,导师南翔退休,我成了关门弟子。对他的称谓,我更乐意用师父,有古时拜师学艺的味道。学院体制的“导师”称谓在我眼里是侮辱性的标签,“导师”往往是那种高高在上开学毕业各见一次的挂名导师,并且喜欢在学生的文章前署名为第一作者。显然,南翔不是,他是作家,所以,称呼师父更为合适。五年来,我们每个星期见面,谈文学聊女人百无禁忌,他像很多开明的成名作家一样,对文学晚辈提供荫庇却从不干涉写作自由。他在自己的简介中习惯把教授头衔写在前面,我更乐意视他为作家。对于学院体制内的导师,我从来抱有一丝质疑,不相信那种抄来抄去的学术,还得时刻提防讲台上的那个人是不是拘捕人灵魂的秘密警察。我也不相信茫茫大海中的舵手,我更相信握在自己手中的罗盘和指南针。写作是私人事件,只忠实于自我,任何强制性的写作培训都是对写作自由的粗暴干涉。

硕士毕业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手捧毕业证学位证觅得一份体面的工作,而是我即将失去安稳的写作环境。三年来,我完成了两部长篇小说和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这才是最重要的收获。我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要么考文学博士,继续谋求安稳的读写环境;要么踏上前途未卜的专业写作之路。寻觅一份安稳的体制内工作是我首先排除的选项,因为磨灭个性和生产蠢货是现行体制的拿手好戏。从小到大,总有各类小丑跳出来指导人生,指导价值观,指导写作,也总要强制参加各种考试各样培训,真他妈的受够了。作为个体的人诞生于世,却总有虚妄症患者提前为你设计好人生道路,让当事人自行建构自己的生命变得尤为艰难。个体的人异化成工具性的螺丝钉,遵从奴隶美德,在时代的传送带上徒然劳碌向死而生,哪一天是为自己而活?

对热衷写作的文学青年来说,就读文学院的怪诞不亚于颠沛流离的怪诞。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说:“没有任何的艺术时代能像我们在这个时代所看到的这样,所谓的修养与真正的艺术竟会如此陌生地相互对立。”当下的文学院为此提供了最佳注脚,一边大谈文学艺术,一边排挤写作青年;一边抱怨高校培养不出作家,一边举起刽子手的屠刀;一边宣传支持学生创作,一边独尊拼凑剪裁资料之术。坚硬的岩石上无法盛开美艳的文学花朵,课堂上的教义显得邪恶而愚蠢。就我个人学院经历,尚遇一本正经之教授先生当堂指责文学创作是不务正业,以培养之名奉劝我放弃写作,还威胁说再瞎写不发给毕业证。听之骇然,连夜拜读其论文,却发现涉猎浅薄,文笔粗糙,智识褊狭,毫无可观之处,倒是浪费了不少打印纸。为了分析一部文学作品写就的论文永远比不上作品本身,何况当下论文陷在近亲繁殖的内循环泥淖中,论文作者却往往摆出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仿佛见解远远超过作品本身。

走出现代化教学设备一应俱全的文科教学楼,响晴的冬日天空下回荡着凯尔泰斯·伊姆莱的呼声:“人们在我的四周筑满了围墙,将我的意识据为己有,这就是教育。他们时而用关爱的话语,时而用严厉的教诲使我慢慢成熟,他们在彻底毁灭我。”

期待城市边缘一个带简单家具出租的狭小单间。台灯投射出昏黄的光影,灯罩是一方彩绘的瓷器,书架上摆满自己喜欢的书,白纸黑字在昏黄的光影下柔和可爱。这正印证了卡尔维诺对理想读写环境的想象:现在不过是窗外的噪音,而我们追随经典,让经典清晰地回响在房间里。

可现实与理想之间有着永恒的冲突,毕业后,不得不工作。疏离在周遭弥漫,我想逃,带着躁动不安的幻想,逃进纸笔之间,享受编织词语的乐趣和自由飞翔的快感。小说中的那个人,行走在夜幕下的城市,拉着姑娘的手,全然不顾别人的目光。他不想成为别人希望他成为的人,他只想做他自己。姑娘终会走,姑娘一走,他就孤单了,唯见夜茫茫,又在黑暗中,寻找一丝萤火虫的幽光,把自己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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