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3期  
      实力
阿修罗
徐佳贵

 

 

                                                        

 

 

起风了。万物都在变换位置。一只知了给风相中,脱离树缝,仰面掉在了地上。伶仃的细脚往肚皮上够,叫江煌煦不忍再看。搭把手吧。于是抬一只脚,照着它脑门一蹍。鞋底粘上一点,利索地蹭掉。那是梧桐叶,半片叶子飘到上面,便善解人意地停住不走了。

江煌煦身子倚住城郊唯一的一棵梧桐树,打开手机,玩了一会儿贪吃蛇。画面简陋得令人发指,只叫他打发了五分钟。再吸五分钟的粉尘,粉尘一沉,变成疏朗的天空。他的视线顺着地平线下移,下端却空了几块,那是从石灰白的背景上带下来的,几块暗冷色系的方形布料。

二维的布料多了一维,变成厂房。以前厂房里有人声嘈杂,机器轰鸣,只是没有他想听的声音。如今一切都安静了,他就不再去想早先里面发生过些什么。他转而想到刀片似的刘海,两边耳垂挂着银环。银环沉得像要把那吊上去的耳朵拉到佛陀似的位置,可事与愿违,洛可的耳朵还是越来越尖了。尖得像超级赛亚人。他这么自我形容。——什么……超级赛亚人?洛可笑笑,近前一步,丢给他一本又黄又脆的书,吩咐他看了要有兴趣,就自己掏钱补全系列的剩余部分。

他当真了。待他为龙珠系列花光了零钱,就发觉洛可已不那么受自己膜拜了。可能是多少年洛可说话都没什么长进,也可能是多少年来,江煌煦自己长大了。骑的凤凰山地车,也只是单车的一种,速度快了点,却已开始掉漆。配套的香烟逼格也越来越低,这回是云烟,一包三十就能搞定。洛可踢下后轮支架,就把四眼、三呆喊到一旁,三人互相点着了火。江煌煦一阵咳嗽,手插进兜里,几个热络的字眼逼上舌尖,却给牙齿挡住,没有再脱口而出。

白皙的胳膊搭上他头发,然后击鼓传花,传上他上嘴唇,叫他牙齿一下贴到树干上。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树的皮屑呛进鼻孔,堵塞了他的肺部。他喘不上气,遑论说话。好在四眼丢下烟头,在旁点拨了他一下。

原来是他忘了一件事——那台落单的自动取款机附近,还有一个流浪狗的窝。江煌煦承认踩点时他有点心不在焉,他只是报称一切正常,然后由着洛可拿走了那支左轮,将它顶在了某位半夜走出玻璃门的倒霉鬼的屁股上。五十米内没有鬼怪经过,却在钱包还有一厘米脱离裤兜本体的那刻,响起了狗叫。洛可一时着慌,智商登时下线,冲着狗吠的方向啪的一下,扣动扳机。倒霉鬼一捂胸口,却发觉没给打穿,便略带鄙夷地拾起地上那根橡皮筋,高喊起了救命。覆水难收,貌似有了热心群众。洛可招呼众人赶紧上车,踏板没踩稳,就一脚蹬出去,后座的三呆咚地掉下去,差点给狗追上来咬住鞋子,啃去一块脚趾肉。

说着,洛可吩咐三呆卷起裤腿,腿上除了几根疏落的腿毛,没有任何看点。于是又转叫江煌煦跪下,绕着江煌煦转了一圈,两圈;派四眼上前,搜出总共十块零两毛钱。江煌煦感到有些不认识这伙弟兄了,只是低头一声不吭。洛可收了钱,又换成自己来搜,搜着搜着灵光乍现,往根部破碎性地一捏。江煌煦巴掌一捂,再也笑不起来了。汗液啤酒泡泡似地从头旋泻出,世界折过一个直角,朝他一侧颧骨塌陷下去。

洛可说:怎么了,你们怎么了,咱是未成年人,什么叫未成年懂吗?就是打打杀杀不用坐牢。四眼三呆回过神,点点头,随洛可上车,一溜烟跑掉。丢下江煌煦,脑袋里响起各种声音,不管狰狞,轻柔,大腿内侧已经麻木。他不想死在这里,可濒死的大脑开始不听使唤。他隔着裤兜往腿上挠出了血,终于挠出那只诺基亚,点下眼角所见的第一个号码。

 

 

那号码是谁?他不记得了。其实反过来也一样。她单是记得乳白色的灯罩一闪一闪,以往闪到七下,她才会停止自说自话离开那面镜子,可那天只到六下就死活没亮起来。她看见窗外的深蓝涌进房间,死命抵拒着海水的浮力,卸下身上的所有装备。她换上那件寿衣一样的睡裙,坐回床边,发誓自己就算坐着入定然后圆寂,也不会再在天黑时出门一步。

十平米,在地表二楼,比上一个找的好,也更值。有窗、独立的灶台,凹出去一个可以挂帘子的角落,里头是马桶,弧形推门里一个现成的莲蓬头。现成的代价是莲蓬头外壳一层张牙舞爪的锈,孔洞要么不出水,要么在出冰水的下一秒就涌出沸水,带着刺鼻的金属味,要放够五分钟才可以往身上用。以前一天不往身上泼水她就要毛躁得跳脚,现在水脏了,她反倒觉得自己不是什么难养的花,几天攒下的体味带着点慵懒,还有点华贵。可眼下,连起码的光都没了,光合作用也搞不成了,她开始听到身体里花落草枯的声音。熬到六点,梦醒了,她趿着拖鞋,到底没心情洗漱,就砰地摔门出去。街上稀稀拉拉几个路人,瞄准她的眼睛下面是半张的嘴,嘴里没淌口水,单是想把她送福利院。所幸在有人打通120前,她寻到一辆刚到摊位的板车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咬着一边用油手把乱发捋了一下,两下,叫自己变回了一个精神基本正常的女人。

奔出两条街,在第二个街角,她慢下脚步,跨进一家刚开门的五金店。看店的是个中年男人,鬓角略灰,胳膊硬实,却透着股不正常的红。脸长什么样认不清,因为他正趴倒在塞满白炽灯泡的柜台上,手肘与柜台间开始溢出液体,液体爬到边沿,沿着玻璃一路挂了下去。何萤望着那道液体,觉出一股诡异的亲切。最后一厘米,终于淌不动了,她的眼光就蓦地回到最上,打包里抓一把纸巾,往那只徐徐上扬的硕大嘴洞英勇地塞了进去。

塞住了,没再水漫金山。男人居然感激地一笑,没有嫌她多事。她说老板我那个什么……男人一点点抽出嘴里的纸巾:哪个——什么?何萤意识到,她已经太久没和除自己以外的人说话了,口和齿的位置半天才理清楚,完了说是家里灯坏了,不晓得是灯管、镇流器,还是别的什么劳什子部件。

灯管圆形,不,马蹄形,格外业余地比划两下,却见那人像是听明白了。他说有,这里什么型的都有,就在柜台下层翻腾起来,再是挨着天花板的储藏格。爬梯嘎吱嘎吱晃动,有一瞬间,何萤怀疑自己就要目睹一场从天而降的死亡。没有死亡,货找到了,何萤却没敢接。她抿抿嘴唇,说,我再到别处看看吧。——唉唉别啊,美女,这是怎么啦。男人吐口气,身子不倒翁似地晃着,晃进楼底厕所,门一关一开,从里头换出来一个清新水嫩的小男孩。

这戏法变得好。何萤收住脚,噗哧一笑。男孩瘦瘦小小,女娃似的锥子脸,皮肤好得根本不像这男人的种。很快男人也出来了,一提裤裆,居然也实诚地点点头,说美女你说得对,这不是我儿子,当然侄子么,也不是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哈。

未成年人啊。何萤一撇嘴。电死了我可负不起责。老男人哈哈一笑,掌心啪地拍到柜台中央自己生产的那坨秽物上:放心啦,他是老工人了。男孩听了,低下的头迅速抬起,腼腆得格外标准。何萤留了地址,半小时后老工人来了,给她换了灯管、镇流器,计价三十五,何萤还要给他劳务费,他却摇摇手,拒绝了。

她熬到晚间下班,才回家点下灯的开关。蓝色的潮汐像来时那般汹涌退去,退出来一片沙滩,光晕底下,玉一样温润明亮。她觉得心跳缓了,神经条也被捋顺了。接着想到庆祝,就把冰箱里的食料通统搬出来烧成吃的,在桌上摆正,侧着光线用手机拍了百来张。无人分享,就把照片搁在筷子旁边,一粒米一粒米地玩味欣赏。直到趴倒在手机屏上,旷了一上午的工。醒来,老板扣了她一月工资,她没有争,指甲照着表皮一掐,掐出血来,反而漾起了一股酸爽的正能量。

 

 

垃圾车,路面。城郊是终点,江煌煦还记得自己刚记事头几年,就时不时给爸爸拉着或妈妈抱着,数着窗外的各色垃圾车一路到这边来解决吃喝。他喜欢数数而不喜欢吃喝,因为菜味很重,估计从没有新鲜的,所以要用大把的盐大把的辣椒把馊味盖住。那天厂房食堂的鱼像是馊了太久,他在厕所蹲了一天,蹲到虚脱,居然省下了住院的钱,内心颇感自豪。晚间他全家坐公交回去,妈妈摩着他肩膀,瞳仁闪着悲悯的光,悲悯开始汹涌,两人,还有爸爸,都没有多说什么。那道光霎时定住,变成一只铁钩,把他的人生拉回起点。他的脚刚踏上站台,几只和他身子一样高的轮子就倏地一个打滑,往他身后碾出一摊肥腻而狰狞的红褐色。

当时的脆响,还CD盘一样刻录在他心里。褐色缩小,缩小,缩到知了那么大,没有了刺眼的感觉。他听到身体平稳地浮起,浮起,在水面以上,是某个同样遥远的清晨。那个清晨他照例在一楼店面坐着,一手点开一个网站,空出一手伸进裆里,一只疑似蟑螂的动物就打他头顶飞也似地经过。

他一抬头,发现蟑螂上方还镶着钮扣似的一坨黑色,便触了电似地收起了裆里的手,噔噔噔上楼,发觉叔叔已经躺回原处,面色红殷而平静,不见任何异常。之后几天,江煌煦都在楼上楼下找那只虫子,越没有结果他就越相信那东西不是蟑螂,搞不好是老鼠,总之是有巨大肉身的真实存在。叔叔回头买了一大袋樟脑丸,再是毒鼠强,粉红色堆在墙角,仿佛拿来哄骗智障儿的糖果。江煌煦没有领情,继续一天天变得寡言。此后对着这台用爸妈余下的积蓄买来的电脑,他只是泥塑似地端坐着,脖子前伸挡住屏幕,没有再在二楼那一双钮扣底下重蹈覆辙。

叔叔,这个长年在外一事无成的叔叔就是他继任的监护人。怎么说呢,他对他知之甚少,知之甚少的原因就是一直没有什么求知欲。叔叔除了做电工,还当过司机,几回酒驾没出事,就给警察拦下来吊销了驾照,此后就再也没人敢雇他。江煌煦熟络了手艺,就一天都不想待在二楼,衣服总要先机洗再手洗,一遍放两倍的洗衣粉。他甚至把躺的铺盖、看的漫画全搬到了楼下,在柜台后一堆塑料泡沫瓦楞纸箱正中刨出了个散兵坑。在坑里待半天,剩下半天要么出工,要么出门去和几个逃学生鬼混。他们或在网吧,或在巷弄里口沫四溅地分享打家劫舍的计划。有几次,他想把计划落实到叔叔头上,可撬开保险柜,里面空无一物,他也只好回去跟洛可赔罪,供他们练一通拳脚,自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二十年来,路面从没有整修过;可住户的网费却从无到有,从低到高。而叔叔除了喝酒,几乎从不碰这种高科技。于是江煌煦干脆把网停了,一门心思研究起了早先免费下载、或是五块一张盗版碟里装着的单机游戏。这些游戏有些比他年纪还老,他也从不介意,耗上几十上百个小时摸索流程,直到遇上卡关,把鼠标键盘砸得哐哐响。

他发誓不看攻略不开外挂,只因这里没有猪队友,没有满屏的脏话。他手头没有磨叽的战棋、忸怩的恋爱养成、过于现实的竞技体育;他独爱超现实的角色扮演,带点动作元素,只是这类通常很吃显卡,3D画面精一点这老机子就会蓝屏。通关了,他就会在诺基亚日历上做个标记,像拿到一份文凭似地作为一个人生节点,借以开启下一段征程。这些征程环环相扣,填塞了他的梦境,仿佛一条千足虫,足底分泌的黏液迟钝了仅有的一点对于昼夜轮转的知觉。

偶尔恢复知觉时,他就提醒自己上楼看看,确认那个所谓的监护人是否已经断气。他已在梦中规划好了葬仪的规格,黑白相框的大小,以及自己捧着相框时脸上应有的悲凄或恶作剧似的表情。紧接着听见穿过地板的脚步声、强忍住的干呕声,他就吐口气苦笑一会,觉得他俩的角色霎时倒过来了,不晓得是谁监护谁。末了,笑意散尽,阳光投入店门,世界短暂地圣洁起来。他感到一袋大米那么多的洗衣粉从二楼地缝泼上他脑门,从发梢到脚趾尖,一切漂白,没有留下任何冗余的颜色。

 

 

——等下。救人是阿姨一时高兴,出了院,咱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

你,想说什么?

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瞧,这道理我都懂。

嘿你是他妈的蹬鼻子上脸了还是?

她破天荒爆一句粗口。看来他得使出杀手锏了。伸手撸上袖子,黄的脓红的痂,汇成紫的什么东西,叫人不忍心瞄第二眼。他也没让她瞄第二眼,火速把袖子撸了回去。何萤口气软下来:好吧我陪你回去教育教育他。不想男孩一松手,叫旅行袋哐地摔在门槛上。——那么,他要不是你叔,就报警吧。男孩听了,脊梁一绷,靠住另一头的门铰,眼珠泛起高光,立马就要哭出来了。

何萤咽一口唾沫,唾沫足够凉,冷却了恻隐心。不想他样子单薄,这会儿下盘居然极稳。她想自己要年轻十岁再临时喝一罐红牛,一定可以将这个小她半头的无赖打得从转角露台飞出去。她可以掏他下面,这样不太道德,可应该会有效。他受了惊,冲起一米高。楼道天顶很矮,脑袋咚地撞出来个疙瘩。他抬手死命揉着,却没有恼,单是鼻孔一个气泡,气泡里的新鲜空气啪地释放出来,将眼前的阴云弹飞到了九霄之外。

笑着笑着,线头就崩了。进了屋子解开查验,只渗了点血,应该不碍事。为转移注意力,她把棉签插进碘伏,一边问起了他的年龄。他回答了,反过来也想问她的年龄,却给她当头一个爆栗,制止了。

没大没小。问比你年长的人岁数,尤其是女的岁数,非常没教养你知道吗?

知道。可阿姨看着还很年轻,所以我想问了也没关系吧。

好吧……你的年纪,乘以二,就八九不离十了。

嗯。实在,瞧不出来。

哟,这是在变着法子地夸我吗?

你觉得是就是。

那好。别再叫我阿姨了,见外,显老。叫我何姊。

盒子?

……哈哈哈你觉得好笑就好。我老家那边叫“姊”,这儿是和普通话一样叫“姐”?咳,何姐也成。

何萤是独女,多少年来从没有人管她叫姐。如今外面有种讲法,五年就算一代,所以照理说他们两人已有了巨大的代沟,相当于古时老太与曾孙的精神距离。可男孩却开解说,他不知道什么叫作“代”,也不关心怎样才算“90后”,“80后”,或者“00后”。那都是有钱有闲的人捣鼓出来的概念,对此何萤深表同意。末了男孩补充说,他是在世纪的门槛上出生的,可他对于什么是“世纪”也全无概念,总之,他们都是地球人,好端端地用人话交流就好。

说着,他注意到何萤左脸还藏着块叶子似的疤。何萤呢,她没注意他的注意,单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用纱布把那破口缠上:

江煌煦……这名字很“00后”啊。何姐给你取个外号吧,可以跨时代的,比如唱戏用的名字。

为什么?

没为什么。长这么像女孩子,不唱戏可惜了。

我不唱戏。

嗯……说说罢了。

何萤要打圆场,可似乎没打到点上。男孩沉默了,最后,把她那只枯柴似的手掸开,回头钻进厕所,一个人完成了余下的步骤。

何萤没想到,这就成了某种常态。十平米,在凹陷边上清出一个长条,另塞进去一床被褥,秋凉估计还能对付。他住下了,可上厕所自此成了问题,洗澡也是。开初两天,何萤隔着帘假装好心问他有没有事,他总说没事不用帮忙,跟着就一人在帘背后待足一整个钟头。——真是自作多情,谁要帮你,老娘只是内急。心里这样说,却又听见磨牙声,听得她脊背一阵阵发冷。她憋不住,找个脚盆提前解决。一小时后掀开帘子,他动作慢了一拍,就叫她看到马桶水面满满的红色。

她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很久没来例假了。想要打120,却又听到诺基亚的响铃。响铃把她拉进时光隧道,却让她堵在了隧道里,出不去。最后,铃声自己停了;她想象那老男人已放弃了寻找,把这个或真或假的亲人传单似地免费塞给她了。

男孩把诺基亚放下,跟她说明只是关机。我说我坐火车去大西北,从那儿转车去见普京大帝。哈,没想到,这话他居然也信。

哈,这么说,你打算在这儿过下半辈子?

是啊。借个厕所,晚上蹭顿饭……中午自己拿零花解决,碍着你什么了?

喂,你能有几个零花?再瞧瞧这鬼地方,有几顿供你蹭的?明着告诉你,姐姐我自顾不暇,养不起你。

男孩身子一矮坐到墙角,抬一眼,又低下头,自顾自翻起了漫画。他像是笑了一下,笑得貌似不再腼腆,何萤不敢确定。她顺手抄一柄笤帚,要往他脑门上招呼。可扫帚蓬开的头还是在他膝前一寸落下了,划一圈带水的泥尘,往纸篓里掉了下去。她忍不住问自己:这么个整日无所事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浑球,到底算她的什么呢。十五岁,他能有十五岁?好吧就算十五岁,带点不三不四的调调,有时却又够天真,天真得说些好孩子才说的蠢话。孩子,到这一步,她好歹问到了关键点,放弃了追问下去的念头。她回想起了事情的另一面,就在两天前,她收过他送来的礼物,几束郁金香花茎下面,垫着依然带着体温的一千五百块钱。

配套一张说明:家里保险柜只藏着这么一点。何萤信了,尽管缺口还有大半,她也不敢逼他还了。现在她终于回想起来,问他,是不是就因为这事,叔叔把他给轰出来了。男孩迟疑一阵,便丢下漫画点点头,旋又站起来,动作变得急速而灵活。一搭马桶上方靠里的脸盆架,开始翻找着什么。何萤凑近一步,很快她明白了:她一直以为那块凸起是一方要脱落的瓷砖,这会儿却给他一使劲,掰下来,舒展成一块抹布。

抹布沾水变得湿软,再往马桶盖上抹,完了又去找下一个目标。这么些天,他只在厕所边上守着一块领地,对于十平米的其他部分依旧一无所知。他确定这里没有台式机,没有电视,就丢开抹布摸到窗边,扇动着鼻翼,感受夜晚海浪似的湿气。他要拉何萤加入,不想湿气却先破坏了氛围,叫他鼻子一痒,哈啾,出来一个响嚏。

貌似有嗤笑声。他手一滑,打翻了窗台上的米色瓷杯。他把瓷杯扶正,却发现杯面纹着树冠似的图案。不是树冠,是许多手臂,这些手臂比常见的观音大士的粗壮,脸却瘦瘪得多。日漫的反派都是这款的,这份异界气息叫他觉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舒服。头冠外圈绘着文字,死活看不懂,只好鼓起勇气问她,这究竟是哪个鸟国的语言。

据说是梵文,只是据说。咳,反正没人懂,我以前在个景区,看一个据说是居士开的制瓷作坊,就买了一个放着玩。完了发现不是观音,只好认栽。……喏,你要不嫌晦气,就把它送给你。

都说了晦气,为什么还要送我?

看你和它很搭……你要不爽,摔了听个响也行。

咚,哐。他照做了。力道太小,依然是完璧。他不想再试第二次了,将它小心摆回窗台。然后他看见灯灭了,对面的女人一根指头搭住一边的眼角纹,再是那疤,都和正常的皮肉融为一体。眼眶里魔法关照不到的部分却依旧亮着,滴答,滴答,由于地心引力徐徐合上。到醒来时,男孩已不见了,何萤发觉大太阳透过整扇窗玻璃,打在自己垫着枕头的脖子上。身上除了被子,还多了条毯子,她确定不是自己的,掀起来检查一遍,脚一头白里泛黄黄里泛绿,满是霉斑,却足够保暖。

 

 

她越发不觉得他是下世代的人。他熟悉七龙珠,却从没看过喜羊羊或熊出没。也许他稚嫩的外表只是一种幻觉,掩盖了他从往昔穿越而来的本质。就像这花,这年头,只有假的才有可能永恒。这天她结束了单方面休假,开始争取下一月工资。可她没有调好状态,一回家,舀一杯水浇到花茎上,才想起来这花通身是塑料做的。

算起来,已快三个月了。两个半月来,她会让任一件货物、任一行条形码以四或八倍的快镜头从眼皮底下经过,无论性子慢的急的,无聊的还是挑剔的,都来不及瞄她的脸,遑论和她脸对脸地搭讪接茬。工作关系简单:上头一个老板,还有许多平级的女同事。平级,只要业绩第一就能和老板一桌吃饭,吃完就涨工资,可老板是个中年大肚腩,她没有任何好感,遑论欲望。中午,她一个人默默吃掉分到手的盒饭或是泡面,心不在焉地聆听刚好够她听到却不让她听清的碎语闲言。她这趟回去后,就发觉闲言的分贝越发大了。她听清楚了,尽管老板允许她回来,她的丢饭碗也就是这一两星期之内的事了。

男孩说他可以帮她出面交涉,交涉不成,他还可以诉诸非常手段。她鄙夷地“切”了一声,接着说:小崽子,屌毛还没长齐吧。他不吱声了,该是她忽略了,这男孩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男人。直男,一点没有掰弯。以前他就喜欢不经意地一努嘴,向人炫耀唇上的胡子,从早到晚藤蔓一般,爬上他吹弹即破的锥子脸,形成一种醒目得近乎残酷的反差。他从没买过电动剃刀,只用普通剪子去剪,这样每天可以留一点苗子。可这些苗子终于仿佛施了太多农药似地,长不起来了,现在那里受伤,连基本的生长也要停止了。他恨一切有意无意毁坏气氛的人,眼下的何姐也算在内。何姐,这个刚刚成立的称呼忽又叫他觉着一阵肉麻恶心,便靠着擅长的一望无涯的沉默,将建议吞回去,掉进胃里淹死。

这栋楼所在的这条街和五金店边上的那条岁数一样老。屋檐很长,看上去两边彼此挨得很紧。如果有拆迁队的推土机一铲,搞不好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似地,楼搭着楼瞬时倒光。除了楼还有人,白头发的、拄杖的,或者只是目光比常人呆滞的住户,偶尔出来泼一盆水,分几粒花生或瓜子寒暄几句,就不再关心剩下的时间里要再盼些什么。只有她这个外来户,守着二楼落单的方寸之地,一天天变得惶惑不安。一星期过去,房东没有上门,也未见其他异常。她几次想过把那道锈蚀的门从外锁了,钥匙丢进楼底阴沟,这样无论她还是他都再回不来,进不了这藏满秘密的屋子。她重新开始认定她天注定要做一片流沙,只有在持续的行走中,才会求得属于自己的安全与意义。

意义。翻来覆去,没翻着条形码,加一个塑料袋,却忘了算上袋子的钱。袋子只两毛钱,却有了不只两毛的后果,就是大波浪们专为让她听到的龌龊猜想。猪软骨的保鲜膜破了,透出来股活猪的泥腥味。再是一样缠着膜的卷心菜,韭菜,两株细瘦的葱。苍蝇似的一对眼珠,抹平了以上所有颜色,出来一个黑白片一样古老无趣的声音:

喂,小姐。女士?收银员!你聋了吗?

她缓过来,貌似补了句对不起。她听到啪的一下,猪软骨连着活猪的其他部分就不见了。换成一双猪肝红的手,人手,上面没贴条形码。何萤牙齿咯噔一下,确认了这张自己等太久却一直不敢承认自己在等的苍老面容。

那个,美女,昨儿个我看到他了,真看到他了。你是活雷锋,活菩萨,我们通统欠你一条命,医药费一分一厘我全还你,可那是我侄子,行行好放他回来吧,我会像亲儿子一样供着他的,哄你我是你孙子。

等下,他不在我这儿。

行行好,我就剩下他了。最近手头紧……那下礼拜,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我不是绑匪,不要骚扰我。

老男人像是瞥见了她身后窥视的眼睛,竟没有拆穿她,反而像认了错,不说话了。无聊赖地,照简易货架上翻腾一阵,银闪闪的盒子一手一个,蓦地发觉是安全套,便紫着脸皮环视一周,摆回原处。何萤觉得刚才语气重了,咽了口唾沫,把他重新招呼到近前。声音很低:我还有一个钟头下班。男人心领神会了,两腮往正中一拧,鼓出来两个格外饱满坚硬的肉瘤。

没错,你侄子这几天吃好喝好,可我也没义务养他一辈子。一道下了公交,何萤如是说。老男人点点头,一时忘情伸手想搭她肩膀,叫何萤一蹙眉头,一步跳开。在跳开的刹那,她瞟到男孩嘴里叼着一个包子,刚好晃到前方街角。好吧,你们俩认亲去吧。她吐口气,闪出一个角度,让叔侄俩完整地确认彼此。

男孩发现了亲人,站住了。马上加速一个冲刺,叔叔张开欢迎的怀抱。不想在离她三米的位置,一个敞着馅的包子飞过来,啪地命中叔叔面门。那是包子,不是铅球,可叔叔还是重重地倒了下去。待重新爬起身,男孩已往反方向跑出一段路,怎奈伤口作祟没法提速,手一搭路口一桶泔水的边沿,扑通跪倒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又伤着了?叔叔跟着跪下,要当街给侄子脱裤子验伤。底裤露出来了,可好歹没扒下来,男孩反手一记耳光,叔叔一个踉跄一碰那桶泔水,膝盖以下就给浇了个透湿。老男人望着脚面几片腐烂的番茄,神情有了变化。他往临界点另一边掉了下去,掉到谷底前抓着了一根树枝。那是头发,江煌煦的头发,在地上拖出一米,两米,一旁嘴洞给出的配音是能想到的、本地最脏的脏话。

何萤的直觉告诉她,这些脏话够爽利,远比夹着土腔的本地普通话来得生动耐听。在她眼里这个老男人也登时年轻了十岁,透出来一股醉人的横蛮与野性。恶作剧似地,她想叫那人再示范一遍,却见他往侄子大腿上甩一叠通统二十元的票子,便侧身扑进一条弄堂,消失无踪。何萤清醒了,一个箭步蹿出人群抓起票子,翻到男孩的外套口袋往里一塞。围观群众没有哄抢成功,便开始梳理刚才几个人是什么关系。三个人就是三角,套路就那几种。她一侧脑袋,把流进耳孔的垃圾全倾出去,然后几乎是牵一条哈巴狗似地揪着地上的衣领往当头几个中年妇女的肚腩上一撞,撞出一条裂隙,连带自己挤进去,逃出生天。

她决定了,酒鬼可以按时送钱过来,可人绝不会主动送回。没有经过法定程序,她就客串起了监护人,不管这监护人该叫阿姨,妈妈,姐姐,还是别的什么劳什子称谓。她买几份报纸翻了一天,然后出门观摩街头电线杆的膏药广告,跑到打印店,做了份简历到处投,在投中前继续憋着在小超市当收银员。收银的时候,她不再把“卖命”两字写在脸上,而是学样似地怠起了工,中午吃面的时间不断拉长,长到有足够的工夫,往心里、脑子里装进一箩筐的关于天气爸妈老公子女的口水八卦。只要有她参与,老女人们就会收敛一点。直到这些八卦再装不下,两腿灌了铅似地沉重,她才一口气跑到邻店厕所,对着便池洗脸槽把自己上上下下放空。放空出门,她通身清爽了。仰头一瞄天上越积越厚的云,知道家里迎接她的,还有某个男孩越发殷勤、也越发不自然的笑容。

她收了一半的钱当伙食费,剩下的交给男孩自由分配。她自认不是保姆也不是离婚母亲,所以也尽量不让自己对这些琐事表现得太尽心。对此,男孩心知肚明。他把一时没花掉的票子一个对折,在褥子底下藏起来。直到某天拖地何萤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竟漾起了几分基于母性的感动。有时,他甚至会丢下漫画抢过她的拖把,象征性地在屋里走上一个来回。他没发现她藏的什么宝贝,只有掉下来的好多头发,就捡起来,贴到人中上嗅一下,一股浓烈的廉价洗发水味,绕成一束,发圈似地,交还给她。何萤一愣,说你太无聊了吧。问得他很是尴尬,只好丢下头发转换话题,反问何姐你平时除了朝八晚五,可有什么特长爱好。

何萤说我太累了,站得腰酸腿痛,就算有爱好,这会儿也爱不动了。是的,除了眉上一线黑,她什么脂粉也没沾过。于是他把钱从褥子底下取出来,说今天周末,拉她去市中心,要了一件秋季新款的米色裙子。完了找上一家新装修的网吧,在里坐着吸引看客眼球。坐得久了,何萤提出她不是展品,要表现出人的能动性。男孩答应了,怎奈网游更新得太快,他没本事指点,某些时候反叫何萤青出于蓝,比他更快摸出练级凹宝的诀窍。

她说这就叫天分。她甚至提议买个路由器装家里,同时攒钱配一台电脑,以后宅着玩个痛快。很快,男孩对这里重新燃起了厌恶,反倒像是她强迫他过来似的。她呢,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就迅速表现出网瘾的典型症状,箍着耳麦,冷不丁一捶键盘,泼妇似地,对着屏幕大声叫骂呼喊。他觉得有些不认识她了,然后他确定他从来不认识她,因他从来不了解她的过往。第二天,第三天,何萤在网吧收工晚了点,只晚一点,在位子上回头一搭五分钟前他肩膀的位置,就搭了个空,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摔碎骨盆。

她看到窗外街灯亮了,世界变成凄惶的橘红色。车流缩成人流,人流又缩成几个疏落的点。她冲出网吧,奔出两个街口,放弃了。把领口往中央一紧,锁定一个背影,不晓得自己追上去,会不会发现那只是一个穿着幽灵色制服巡夜或流浪的陌生人。

 

 

推开车窗玻璃,入秋的风透骨凉。于是又推上,对着玻璃说:我不是小崽子,不是阿猫阿狗。重启手机,下车等了一小时。最后,他才发现身后关门的书报亭墙上贴着一只壁虎。壁虎挣起来,脱出阴影,变成三呆的形状。三呆往四下惊惶地瞟一眼,才冲江煌煦一露牙根,相逢一笑泯恩仇。

找上一辆要收摊的板车,各要了一串烤肠当夜宵。——最近……好么?——好。他妈的不好又能怎样。烤架的浓烟满是颗粒,颗粒附在鼻毛上,叫人有些呼吸困难。十秒钟,江煌煦的棍子上就只剩下了最后百分之十烤焦的部分。三呆的食道却堵了车,吃到喉咙的四分之一又原原本本吐了出来。他问,你喊我出来是要干吗?江煌煦一瞪眼:明明是你找我出来的——对了,洛可他们呢。三呆点点头,笑着说我秀逗了。笑完旋又肃穆起来,肃穆里透出从未有过的悲凉:那个,四眼正到处找你晦气,你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为什么?——别问了。——回答我。——好吧,是洛可出事了。在市中心的一次行动中他被捕了,就是那种行动,那天是他十七岁生日,他要提前给自己办一场成人礼,所以,你懂的。不想几个便衣就在外头候着,把他给逮了个正着。江煌煦解释说我一直没报警,可这和他报不报警没关系。争闹中,那把仿真左轮从洛可怀里掉出来,他弓腰去捡,就……给颈动脉一个掌劈,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三呆和四眼当时就在外头,对着一会粉嫩一会血腥的霓虹,不知是在把风还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接着他们目睹了这一幕,终于没敢上前施救,只是看着洛可面条似地给拖进车子,车子闪着灯,一路呜呜地开走。

这约莫是某种报应,可似乎又不尽然。几天后,三呆四眼两人去殡仪馆,见了老大最后一面。洛可只一个妈妈,他妈妈缠着黑纱,依旧不忘披金戴银,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象还是深深地触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三呆相对冷静,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可四眼却回去痛哭了一场,哭得近视深了两百度。他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每天拎把细长的水果刀,在三呆面前磨得霍霍有声。三呆吓傻了,便大老远跑来通风报信。一气说完,他耸耸肩,希望江煌煦能拍拍他表示感激。可江煌煦什么动作都没有,单是摆手,提示老友没别的事的话,就赶紧从他眼前消失。

马格南蟒蛇型,零件是超市买的,只是给改装过。火药,从过年买的百子炮里倒出粉末,一点点攒起来。子弹壳却死活打磨不出来,一怒之下摔废,另找根皮筋勾住扳机替代。就因为这个,江煌煦平生头一回受到夸奖,四眼的原话是你他妈的真是天字第一号怀才不遇的大才子。去掉三个脏字,他印象中也从没有老师同学用类似的语词形容过他。想到这层,记忆就遇到了断崖,现实的几片梧桐叶子飘起来,蹿进他裤管,虫子一样使劲挠着。目送三呆走远,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两圈,搭上一辆末班车,一个人横穿整个城市,坐到了另一头的终点站。

最后膝盖一软,靠倒在长途客运站售票处外的下水道口。仿佛有泡面的汤水漫过脚面,他也没给那股味儿熏醒。清晨不知几点,醒来了,一穿着蓝色制服提着大扫帚的工人骂骂咧咧,把几片落叶混着踩扁的王老吉纸盒子挥到了他身上。没有阳光,下雨了,他一骨碌起身往外跑,中途撞翻了两个男人、三个女人,还有四个没认清性别的不明生物。他把后续的去向交给本能,摸出兜里最后两个硬币,攀上了一辆公交。他想告诉超市里的何姐,我很饿,我错了。可拐过街角,他先发现的竟是四眼,身后立着三呆。四眼一推眼镜,第一时间抄起超市门边大塑料框里的一把长柄伞,伞尖头当成刺刀,戳向门边一位收银员胸口心脏的位置。

有顾客忍不了,拿上货不付钱就想离开,便见得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波浪冲出来,城墙似地堵在了门口。墙上一律嵌着眼睛,一只盯着货品,一只望着门边那只绿色马甲。马甲松开钮扣,滑下肩头,顺着胳膊卸下,最后,把台上的扫码器囫囵盖住。

伞头一刺,众人吓得一步退开。可在扎进皮肉的刹那,又一个侧移,叫那张脸上放起了得逞的光。江煌煦近前几步,仍旧什么也听不见,单见得女人抓起一盒安全套或薄荷糖,照着面门一扔,趁着四眼躲开的间隙,冲了出去。城墙识趣地裂开一道口子,她在路口消失了。一小时后,江煌煦颤着手翻出那只诺基亚,叫三呆补上了适才默片的旁白。

大意是说,那女人不是女人,因为她身体里缺了个紧要的零件。这情况是超市老板捅给四眼的,那老板找过她几次,不知是要请她吃饭还是要她做姘头,她拒绝了,老板就下了决心,要把她在员工体检时暴露的问题公示天下。江煌煦自认有过女友,可没有子宫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他却没有概念。他们只拉过手,强吻导致了分手,来不及开房告别处子身。真是,太失败了,电话那头的三呆听不出任何表情,不知是在赎罪,还是在顺带拿他开涮。最后,江煌煦咬咬牙说咱们两清了。今后我不欠你的,不欠你们的,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他已不知道下一站该去哪里。重新有了雨,又马上停了,湿透了的布料贴着皮肤风干,吸走了热量。他没试验过一个人不吃不喝能撑多久,他只希望在横死街头前,能往一个方向走出尽量远的路。

 

 

路口有间网吧,他进不去,意识到精神食粮也不是免费的。好在钥匙一直都在,便掉头回去,旋开了那道锈迹斑斑的卷闸门。门卷到一半,没了力气,就从门缝里爬了进去。他决定投降了,可叔叔却没再给他机会。擦干净的柜台贴着张便笺纸,纸上压着两张百元大钞,估摸着再花完时,叔叔才会拎着一整袋一样大面值的票子,真正人模狗样地回来。

终于足够认真地,江煌煦叫叔叔的短信刷了半小时的屏。手一抖,纸就掉在了地上。江煌煦把钱装进裤兜,发誓自己要在这里多滞留一秒,就剥掉电线的橡胶壳再拔掉煤气管,点火,让这店面从地表消失。他重新把门锁了,到街边馆子要了一盘蛋炒饭。他把炒饭没化的盐棒整根吮进嘴里,眉毛底下溢出来的水分拌进去,开始用力咀嚼。嚼干抹净,能量全面回潮。回到那间网吧,先要查一下没有子宫到底是什么意思。

结果比预计的要好,没有卵巢才叫做不成女人。子宫,卵巢,他把搜到的整张解剖图记在心里,在心里吐一阵,又把吐的吃回去,彻底释然。那么,她反应也就没必要如此强烈,除非她思想格外地……传统。她不传统。搞不好是有别的什么秘密,秘密,他忍不住继续往下想。底下肿胀起来,可却没那么痛了。头顶灯丝转成煞白,更白,那些和他一起在此通宵的孤魂野鬼也只是各自对着滚烫的液晶屏幕,没有谁对他近乎妇产科大夫的求知欲流露出半点兴趣。

不管怎样,长夜漫漫,他还要找些事打发时间。自然光,他想起了那片不完整的自然光,月光给窗台的凸起挡住,众多手臂顺着光线下移,落成蛛网似的形状。蛛网粘住了他的身体,还有思想,诱使他打开所有可看的视频,动漫视频,竟找到了。他确定了那个名字,阿修罗,或是阿修罗之一种;其实游戏里早见过这个酷炫的名号,和悲悯的观音一样来自佛教。他看了一会佛教中的定义,看得快要睡着,就把百科页面叮地关掉。他发现有一部小说也叫这名,作者亦舒,听着像个网红,点开却是一张老脸,刻着满满的代沟。配套一首王菲的歌曲,曲风空灵冷艳,他好像在哪儿听过。还有一部日本动画片,片名就叫《阿修罗》,他戴上耳麦,一秒不跳地从头看到尾。他看得睡意全无,发觉镜子一样的屏幕后面那个生下来就差点被他妈妈吃掉的小孩自己也变成了食人魔,就算不想伤害同类,向他张开怀抱的也只有疑惧,以及刺骨的孤独。

窗外天空从黑褪成深蓝,蓝得跟漆似的,胶着得化不开。他眼泪飙起来,边上狂点鼠标砸键盘的人们耐不住往这边瞟一眼,吐着脏话,目送他搭上门把手,连着门一块旋了出去。一刻钟后,他用光了厕纸客串的面巾,开始脱水。沿着沙丘似的起伏走了几步路,他累了,决定欺骗自己,他已望见了远处一摊与荒原不一样的颜色。

那是绿洲所在。几株梧桐树,几个混混模样的黑影正从树缝里走出。手往人中上一摸,泪水声就变小了。他和混混们擦肩而过,居然没有打劫,没有嘲笑,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路走回雨后老街,恐惧挥发,四面漾起苔藓味。苔藓的湿味透进鼻孔,竟叫他抿了一阵,觉出一股呛人的新鲜。

秘密,秘密是一种万能的粘合剂。那么,就让它粘起满宇宙的尘埃,光,以太,把这毁灭性的身体、灵魂,整个掩埋。两行脚印变平整了,他望见那栋黑黢黢的楼,把两个字在舌尖最后滚了一遍。他抬起衣袖擦一把脸,步上台阶,开始期待铁门背后天使张开翅膀的声音。

 

 

天使?

只是一个……比喻。

哈,亏你想得出来。不用拿这种中二的比喻套我。我要躲什么你不用知道,我身上少了什么也和你没关系。

男孩没接茬。女人已褪尽了妖邪的光芒,继续喃喃:收拾好了,天亮我就走了。喏,你要没别的事,现在就可以滚了。

你走了,我可以住在这里。

哟嗬,房东收你房租,你交得起吗?

交得起。

拿什么交?去抢银行?去卖自己?

我交得起。……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不是有你叔吗?

好吧。这下男孩总算承认,早先给她看的胳膊上的口子,全是他自己弄的。先拿钳子一挖,再撒一把盐,让自己都信以为真。那只是为了增进说服力,至于为什么要增进说服力,何萤说服自己,她不想再问这样铁定听不到真实答案的问题。

你觉得这样公开侮辱一个人,还会获得宽恕么?

不会。

那就滚吧,赶紧的。

我不滚,你能拿我怎样?

怎样?哈,不骗你,我是魔鬼,比你遇过的所有人都坏。

话一出口,她就发觉秘密已然泄露了一半。她在琢磨是把剩下的一半咽回去,还是趁势全吐出来。男孩光着眼珠,珠子荡漾的水分还在引诱着她。他还是个小孩啊,可又像什么都明白。迟疑一会,何萤的防线松动了。她默许他把头顶的灯关了,坐回自己的褥子上。褥子泛着霉味,两人隔着一个对角线,浸泡在幽蓝的海里,海水带来入骨的凉意,刺激神志提前恢复清醒。

你想……知道什么?

男孩以沉默回应。

好吧。……我一路跑来这儿,就是不想面对你这个年纪的回忆。在那年纪我还是个好学生,乖乖女,乖得太久,一旦腻了,就会反弹,做出傻事。

什么傻事?

天大的傻事。你不要问了。

我不问。我听着。

……就那么回事,你也猜得到。前途、学历都不要了,随那人天南海北各处跑,我端盘子,当清洁工,供他写生、摄影、泡女人。我没有亲人可以想,只有放纵幻想,贴着某个男人。这不需要忠诚回报,就像一片叶子,只有着在某棵枝桠上才有生命。可逃避的感觉也很累人,累了,才确定自己骨子里是个俗人。俗人要的只是生活,安全的生活,再退一步讲就是生存。

……开始,是我不敢要孩子,然后是他不让要,最后就是想要也要不成。穿孔了,烂了,就整个摘掉了。喂跟你说这些是不是有点……算了。他一直找不着“知音”,就说我可以去卖自己挣钱,继续供养他不死的理想。又说,反正没有后顾之忧了,放心卖,挣来一半归他,他就会让我自由。我花了十年时间,才认清他是怎样一个自恋的畜生。跟着我就和他一拍两散,十年,就这么果敢了一回。

然后呢?男孩竟打了个呵欠。

然后什么?没了,我只要活着。

你到底是卖了还是没卖?

几次。……就几次。

那,他以后……没再骚扰你?

这时暂停了五分钟。何萤开始后悔,后悔让句号变成了逗号,可变成逗号也是多余的,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了,猜得远比她坦白的完整。

他身上裹着凉薄的被子,这会儿又把被子蹬掉,脖子连着肩肘放松下来。如今的小屁孩,真是,什么都恶心不到他们。不光恶心不到,白皙的脸上还浮上尸体般的从容。从容活泛起来,变成生的力量,力量顺着食道上涌,从喉底带出五个饱满的字:你是个骗子。

何萤说,我是骗子,我是不完整的人。不光我,你也是。男孩说,我怎么着也比你完整。何萤瞧了瞧,认出他嘴上一线淡淡的灰,居然一时失控,和着眼泪,笑出声来。她笑得弓下了身子,男孩从对角冲上来,把那不堪重负的身体重新扳直。他侧过脑袋,望一眼已然空空如也的窗台,再一瞄自己两手中间那条叶子似的疤痕,血流上涌到顶,回头往下,让嘴连牙撞了上去。

躲开一记耳光,咚地往下,挖进了她的锁骨。女人全身一麻,血液涌起电击似的感觉。那是希望,还是惊恐,她发觉自己正失去起码的判断力。拖鞋掉了,光着脚一阵狂踢,从伤口上擦过去,就这样在慌乱中,她帮着他完成了从人到兽的最后步骤。

他将她摁倒在地下。她面门给罩上一团白色,白色微微泛黄,那是她刚躺了两个半月不到的枕子。她后脑勺裸露出来,枕在她搁在床下的行李包上,里面的塑料、陶瓷和金属硬物全翻过来,像要马上扎出她的脑浆。还剩一点时间,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时间正在以光速溜走。她的手还在抓,不管抓到什么,一切似曾相识。对的,她重新看到一百度的沸水往她脸上冲出了一个陨石坑,作为回报,那把剪刀落定在那脊梁上,红色漫过她指尖,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掐灭那人眼睛里非人类的火焰。

她把剪子拔出来,缓口气,见那人居然没死,一个鱼跃起身,随她奔下了楼。她没有给追上,远远瞄着那道影子越来越低,低得贴上地平线,由着近处车灯张开瞳孔,将那影子一口吞没。然后她又绕路回去,取走了行李和钱,在110赶来前,没有任何发现她的路人甲给她发现。就这样,风暴歇止,她供出了一切。她一心要埋葬的过往对于这世界只是一段再短暂不过的插曲,就像在此之后,她和这个男孩已形同陌路,仿佛这个屋子里的灯管一直结实得从不需要找人修理那样。

 

 

修理。瓷杯碎了,碎片在哪?主体在地上,太阳穴上还有一片。拔下来,却怎么也粘不上去。他放弃了,回到门外,把情节理顺,掏出了那只诺基亚。下到楼底,电话通了;那头有没有听清,他管不着,他只知道报复完毕,他还剩一点生的欲望。

于是他联系上了叔叔。天亮以后,叔叔推开五金店的卷闸门,发现了淹在泡沫塑料堆里气若游丝的侄子。好在叔侄同款血型,六百毫升,叫他捡回了一条命。苏醒时,顶上照例是雪白的天花板,他瞥见叔叔正蹲在床头柜外侧啃馒头,偶尔配一口农夫山泉,在嘴里漱几下,把馒头渣子一气吞下肚去。

——不瞒你,叔叔开始戒酒了。看他的面色,应该没有说谎。他说他重新替某个厂子开起了车,黑车,无需驾照,好在没有剐蹭,没有事故,多少年了,技术还是好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他还是更担心自己的侄子,这不,车票本已买好了,他做了个噩梦,醒来接到电话,他宝贝侄子还真出了事。江煌煦合上虚弱的眼,表示不想再听下去。叔叔没理会,继续叨叨,说那个厂子坐火车就两站地,要是侄子愿意,他就把家里的楼卖掉再去重考个驾照,一家人从此转到一个新地界,开始新的生活。

哈,新得起来么。江煌煦怀疑着,还是答应了。直到出院,休养几天,开始为搬家做准备。他去收拾早年读书时留下的东西,这些东西一直藏在一楼储藏格的灯管后面,霉烂的笔袋、背包,还有给蟑螂当点心的课本,通统清进纸箱,再丢进外头某个橘色或黑色的垃圾桶。连带那些盗版光碟,也给徒手掰成两半,一扔了事。经过几轮仪式,他获得了些许平静。可药效过去,他还是会免不了想象,想象四眼那把水果刀呲地透进他脊背,到时他不确定自己会最后抵抗一回,还是识趣地提前选择告别。

于是他想起校园。多年前的校园,觉得该去找个人,象征性地道个别。想到漆黑的围栏,围栏顶端矛尖似的防盗设计,他退缩了,又原路返回老街。攀上二楼,铁门已锁死了,窗户另一面只剩一片素净的灰白色。据三呆说是四眼亲眼所见,就在那天凌晨时分,一辆警车就呜呜呜地终结了鸡鸣破晓,停在街口,把女人从楼上喊下来,押进车里带走。

带血的睡裙,像一直没有换过。偷窥者一直在她背面,所以不晓得她当时脸上带着什么表情。单是几个早起的老头老太太开窗探头张望一会,再后窗户就砰地关了,传来垃圾车轧马路的声音。貌似她交待得太爽快也太完整,这么些天,从没有穿制服的上门找他笔录或是寻他的晦气。无论怎样,他是未成年人,离十五周岁还差整五个月。他是安全的,这份安全开始让他感到后悔。隔着玻璃,他开始咬指关节、拳关节,可当她的轮廓在门槛的位置上蓦地浮现,他还是吓得一甩手逃下楼去,一路狂奔,直至奔回五金店,压制住关于她的一切幻觉。

叔叔带上卷闸门,把一个旅行袋分到他肩上。他感受到重量,这不是幻觉。半天,没等着公交车,叔叔就拦下了一辆出租,塞满后备箱,一路飙车,直到在收费站被拦下。票子递上去,横杆升起,水母状的火车站随即映入眼帘。江煌煦想清楚了,除了给爸爸妈妈扫墓,他不会以任何理由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城市。对的,他平静了,发誓不再回来——即便他没来得及告诉她阿修罗的真名,也就这样错过了仅有的告诉她的机会。

对秘密的占有欲,总要变成背叛,可即便如此,我也是为了寻找意义,所以,原谅我吧。他明白,她或者其他人根本听不见,可还是在随叔叔跨进车厢的刹那低低地重复了句:原谅我吧。

——说什么呐?不想叔叔还是听见了。他身子不由得一抖。好在叔叔没有追问下去,往行李架上放好包裹,马上又走开,回来时已烫好了一大碗康师傅牛肉面。汤水里浮荡着红色气泡,就像叔叔的笑,叫人胃酸翻滚。江煌煦不想吃,可叔叔还是矢志不渝地怂恿着,对着表面夸张地抽一口气:来来来,香,真他妈的香。

江煌煦垂下头,用塑料叉子一根根挑起面条,填进嘴巴,再是一整盒油辣的汤。身体瞬间沸腾,汗水瀑布似地泻下,掩盖了他最后的情绪波动。他松开拳头,认出自己投在车窗上的影子。直到列车再次驶进隧道,黑色的背景吞噬了纵深,他才把视线从那层稀薄的脸皮上移开,瞥见前端太阳将沉未沉,叫几栋尖顶小楼、稻田,笼上了最后一层油闪闪的金光。

最后,就连金光也消失了。叔叔咳嗽一声,拉上窗帘,让远去的景物重塑他的梦境。江煌煦瘫下去,困意覆盖了汗腥味,什么东西终于不见了。什么东西又像盐粒一样化开,冲洗过他的皮肤,让伤口、记忆伴着隐痛,渐渐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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