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3期  
      实力
哑巴离家
赵志明

 

 

 

 

外婆在第一次中风被抢救过来之后,脾气变得又大又坏,似乎张家所有人,包括早已辞世的外公,以及她正当盛年在她身后站成一排的子女,每个人显而易见的所有坏毛病都集中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几个媳妇,也就是我的舅妈们,觉得外婆越老越变相,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不讲道理,以至于让她们偶尔见着面都觉得害怕,嫌疑得不行,无法做到每天二十四小时屈身吃喝拉撒地服侍她,更不用说积年累月和外婆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她们宁可出钱请护工代为照顾,最多平时勤快地去张望张望,也不愿绑在外婆身边被逼疯。几个女儿,我的母亲和姨妈们,虽然母女更贴心,也不大愿意接手这个烫手的红薯。外婆脾气古怪不好相与是其一;外婆有两个儿子挡在前面,照顾外婆的责任轮也要先轮到他们,这是其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虽然是半子,终究是外姓,不便大包大揽娘家事,这是其三。鉴于目前紧张且难以通融改善的婆媳关系,即使真要由女儿们出面来料理外婆,也明显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带好了外婆皆大欢喜,若是外婆有个三长两短,难免被娘家人说三道四,何必自讨苦吃。

一个人空有这么多子女,如果找不到一个可以依傍的,老来竟然被送去敬老院等死,或者不得已请一个浑不相干的外人来料理,是要遭众人三保六户讲闲话的。好在外婆还有一个哑巴丫头,我的哑巴姨妈。最后,在众人暗通声气的投票决议中,看护照顾外婆的重任就不偏不倚落在了哑巴姨妈的身上,因为一奶同胞公认她涵养功夫最好,更关键的是,她不会说话,没话头惹气就不会和外婆轻易吵得起来,不和外婆吵架就能与外婆时间处长,能长时间待在一起意味着就能陪伴和照顾好外婆。这就是舅舅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大炮仗再响,没有药线头也炸不起来”。照顾外婆的所有繁琐的细枝末节,被简单抽象成了和外婆共度一段难捱的时间。综合看来,显而易见,哑巴姨妈是兄弟姊妹中能够做到照顾外婆并且把这一事情做好的不二人选。

当然了,这次所谓的投票也只是走走过场,一来哑巴姨妈是绝对不好意思拒绝照顾外婆的,二来即使她有异议,也会因为不会说话而被大家无视无闻。大家比较在意的是做张阿林姨夫的工作。张阿林姨夫是老实人,好手好脚,全须全尾,只是比较沉默,三棍子敲在头上也炸不出一个屁来。他觉得照顾外婆的生活主要由哑巴姨妈负责,是哑巴阿姨吃苦,他只是一个帮手,只要哑巴姨妈同意,他完全没有意见。

在一片乱哄哄中,哑巴姨妈就这样被赋予重任,她要让外婆体面地活下去,让这枝风中残烛尽可能长时间地燃烧下去。这样一来,外婆的其他子女们就既能在烛光的照耀下生活,又不会被蜡烛油烫到,或被摇曳的火光烧灼。

据说,这个提议也征求过外婆本人的意见。当时子女们围坐成一圈,中间是外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外婆:“你愿意跟谁一起生活,不想讲出来的话,就用手指点一下人头也行。”结果,外婆指定了一句话没有说的哑巴姨妈。

根据协议,外婆的儿子们为此要均摊一份养老钱贴给哑巴姨妈,以为酬劳。外婆的其他女儿可以少出一点意思一下,或者干脆不出。这也是当地的风俗。

此后,外婆就住在哑巴姨妈家。虽然是外婆自己选择了和哑巴姨妈同住,一开始她的古怪脾气并没有因此有所收敛,甚至因为换了生活环境而益发暴躁。其他子女去看外婆,逢到外婆发脾气乱骂人,他们在哑巴姨妈家竟然一刻都待不住,抬起屁股就躲回自己家乘凉快去了,像逃难似的。只有哑巴姨妈夫妻两个人能承受得住,长久如一日。

哑巴姨妈将外婆照顾得很好,以至大家一度相信外婆肯定能多活好些年。在哑巴姨妈的悉心照顾下,外婆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精神健旺,连脾气也渐渐控制住了,不再像孩子似的任性,也不会无缘无故不知轻重地乱骂人,更不会一旦开口咒骂就停不下来,像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外婆甚至能越来越多时间地静坐着,听哑巴姨妈讲话。

没错,哑巴姨妈在和外婆讲话。

哑巴姨妈平时是很少开口的,着急了才会咿咿呀呀,连发声带比划,但仍然没几个人能真正听得懂她的意思,又蒙又猜的,好不容易弄明白个囫囵大概,也就这样了。这也就够了,哑巴姨妈虽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她大体上已能接受。

在和外婆朝夕相处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哑巴姨妈意外地发现,外婆喜欢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也乐意见证她想要完整说出一件事情的努力。只要哑巴姨妈有空陪在外婆身边,外婆就开始像茶壶倒水一样从喉咙口向外倒话。只要哑巴姨妈发出的不是那种促急的像铲锅底灰一样的声音,外婆就会安静下来一直听着。有时两个人抢着同时开口,哑巴姨妈说,外婆也说,当面锣对面鼓,交杂缠绕在一起,像两只鸣蝉或两只青蛙使劲鼓噪鸣叫;有时轮流讲话,哑巴姨妈哇啦哇啦说一阵,外婆咕咕哝哝接着说一阵,一个人说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倾听,反过来也一样。不过,旁人谁也弄不清楚她们说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能说到一块,像一个吃酒糊涂碰到另一个贪杯分子。哑巴姨妈还是只能发出不连贯简单的音节,外婆老年痴呆,说的更像是八国联军话。

大家觉得哑巴姨妈真是厉害,竟然能收拾调动得起外婆这尊神。这里面既有真心褒奖,也不排斥点眼药水的成分,哄得哑巴姨妈高兴,以便让她始终如一自觉自愿地背负和承担外婆这个包袱。

外婆还神神秘秘地对人说:“凤仙会讲话啦。”连着说上好几遍,对方才反应过来,原来外婆口中的凤仙就是哑巴姨妈。哑巴姨妈的名字叫凤仙,但除了张阿林姨夫,其他人差不多都忘了,都习惯了喊她哑巴。他们都是这样称呼她的,哑巴姐姐,哑巴妹子,哑巴丫头,哑巴侄女,哑巴孙女。有时就直接哑巴哑巴地喊。除了她的辈分生下来自带,不会讲话算作哑巴姨妈的最大特点了,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后来我们这些小孩也这样喊开了,哑巴姑妈,哑巴姨妈,哑巴舅妈,起初会遭到身边大人的呵斥,“哑巴哑巴,哑巴是你们能喊的吗”,久而久之就默许了。倒是哑巴姨妈本人并不在意。她是一个哑巴,这是事实,而她也接受了,并不觉得是不尊重或者构成侮辱。

哑巴怎么能讲话呢?这不是天方夜谭吗。子女们于是又很伤心,觉得老年痴呆果然没那么容易养好,外婆现在的痴呆症状更严重了。

安静下来的外婆,不再乱发脾气,倒是越发神神道道了。作为一个家族还活着的年纪最长的人,她就像是一座勾连着生和死的桥梁。她的眼里看着的是活蹦乱跳的后人们,嘴里冒出的却是年代久远的陌生名字。伴随着这么多名字涌现出来,一些往事也沉渣泛起,偏偏外婆又讲得颠三倒四,人物张冠李戴,事件节外生枝,情感混淆不清。很多时候只有哑巴姨妈一个听众,她听得糊里糊涂,云山雾罩,偏偏又无法开口发问,只能由得外婆张口就来信口乱讲。只有当其他对过去人事有一些了解的人也在旁边时,才能够就外婆随意滋生的话头有所梳理,将人物、事件和关系一一对号入座。不过遇到明显疑问的地方,还是无法和外婆进行有效的沟通交流。每每遇到这种发问,外婆就会很警惕地紧闭嘴巴,一言不发。有些话她只愿意对着哑巴姨妈说,可是哑巴姨妈即使听到记住了,也无法转述给别人,因为哑巴不会说话。

是不是一个人活的时间越久,年纪越大,就越接近过去,从长相到记忆,都会远远地漂离现在,好像一棵参天大树,地面的树身越开枝散叶,地下的根系越四通八达?如果换一种视角,将树身当树根,将树根当树身,也无不可。外婆身上流露出来的古意,其实是一种信号,她即将不久于人世,可惜没有人看懂这种暗示。哑巴姨妈是最有可能捕捉到和明白的,但是她作为外婆的守护者,一直致力于和外婆身上的“老人气”抗争,每天把外婆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闻不出一点老年人身上奇怪的气味,一日三餐变着花样让外婆保持好胃口,无论是午休还是夜寝,都让外婆睡得踏实。所有这些都是为了让外婆活得很健康,哑巴姨妈背负这样的终极任务,自然不愿意外婆老去离开了。

外婆时不时地会抗议:“哑巴将我照顾得这么好,多活几年看起来是福气,实际上是遭罪。”哑巴姨妈以为这是外婆的不满,在借机敲话边给自己和旁人听,唯有更不遗余力地照顾外婆。

如果看到家里爬进来一条蛇,外婆会以为这是家族里的某个先人派来接她的。当哑巴姨妈用火钳夹住蛇,将它小心翼翼地请出去,扔得远远的,外婆会在一旁咕哝:“又以为我在讲胡话了,这条蛇是你老子啊,他是来看(接)我的。这个哑巴,连自己的亲生老子都不认得了。”

这种见到什么都会激发出不切实际的联想,在哑巴姨妈听起来都是万分不吉利的,心里是最最忌讳的,会更卖力地打消外婆的顾虑(说不定是期望),将这些暗弱的火苗扑灭干净,不让外婆内心的妄想轻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有一阵子,外婆突然又开始乱发脾气,甚至比原先发作得更厉害了。外婆已经好长时间没如此这般依心火,横挑鼻头竖瞪眼,鸡蛋里挑骨头地指责哑巴姨妈,左一个不好,右一个不好,反正没有一个好。外婆的脑袋突然灵光了,竟然想起早年将哑巴姨妈扔进猪栏的事。那时候哑巴姨妈才六岁,得了脑炎,乡下治疗条件差,外公外婆束手无策,又看不得这么小的细小佬在眼面前受煎熬等死,狠心扔到了猪栏里。没想到哑巴姨妈命大,在猪栏里待了一夜,被猪栏里的猪拱啊拱的,倒活过来了。虽然捡回条小命,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外婆说:“早晓得你这个讨债鬼,现在假装要照顾我,是要对我忤逆来报仇的。”外婆又说:“做女儿的要害我,把我扣在家里,看得牢牢的,哪里也不让我去,这是要我的老命啊。我还有儿子的呀,我要找儿子来保护我。”外婆还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不会说话的人心最坏。”说得哑巴姨妈泪水含在眼眶里直打转,明知道外婆糊涂人讲糊涂话,不好当真,但依然感到委屈难受。

架不住外婆这样人前人后不问青红皂白地胡闹,没有办法,哑巴姨妈夫妻只得叫了辆车子把外婆送到她儿子家里去。说也奇怪,行李收拾好,人坐上车子,外婆又好像清醒了,她苦苦哀求哑巴姨妈说:“我不想到老大家去,老大媳妇凶得很,我怕她的。你行行好,送我去我的小儿子家吧。”

就这样,外婆终于回到小舅家,之后没几天就百老归天了。这倒是一个好结局,所有的子女都彻底解脱了。儿女们为外婆操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光焰火钱就花费了几万块,这让乡邻很多老人都眼馋得不行。

对于外婆这次像命中注定的意外过辈,哑巴姨妈在心里一直不能原谅自己。哑巴姨妈觉得外婆当时是在说断头话,她应该听出来的。外婆是在说反话,她怎么就信以为真呢?哑巴姨妈固执地以为,如果当时她再坚持一下,不让外婆回到小舅家,外婆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这么说来,她是做错了事的,并没有尽到照顾好外婆的责任。这让哑巴姨妈觉得愧对先后死去的老子娘,也对不起放心把外婆交给她照顾的兄弟姊妹。这个心结一直锁在哑巴姨妈的心里,时时折磨着她。

有一天,哑巴姨妈突然离家出走了,既没有告诉张阿林姨夫,也没有前去她的兄弟姊妹家,更没有落脚在其他任何有瓜葛的亲戚那里。哑巴姨妈随意坐上一辆小中巴,打了一张到终点的票,这是方便在途中任何地方随时可以下车。哑巴姨妈肯定不希望那么快就被家里人找到,她想争取一点时间和空间,不受打搅地好好琢磨一些事情。

哑巴姨妈坐在车上,家里人发现自己离家后可能的一幕情景很快就自动跳到了脑中——

张阿林起初心里很笃定,以为哑巴不过就是因为岳母去世心情不顺畅出去散散心,不是去她的兄弟家,就是去她的姊妹家,或者是去其他仍然走动的亲戚家,住两天就会回来。他估摸着哑巴的行程,到了谁家谁肯定会捏个电话回来告诉他一声。但是左等右等等不来电话,他开始坐立不安,心里忍不住五点六点地乱想。他挨个给他们打电话,问哑巴有没有过去。他们又反过来在电话里反复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阿林空有一张嘴巴,却是越说越乱,听的人则是越听越糊涂。其实,张阿林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既不确定是不是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就是有八张嘴也讲不清楚。很多事情都这样。很快,张阿林的焦虑担心蔓延开来,过到了其他人的身上,兄弟姊妹,亲朋好友,都开始往坏里想:不得了了,哑巴不晓得去了哪里,也不晓得会不会做傻事,真是急煞人。等到了夜来,所有的至亲都被发动起来,四面八方出去寻找哑巴,有的开着汽车,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蹬着自行车和三轮车,像撒网一样。可是世界这么大,收回来的网里面注定空空如也。大家又疲惫,又沮丧,又气急败坏,聚集在张阿林周围,反复拷问他哑巴究竟会去哪里,两个人到底是不是相骂了。张阿林面对众人的责难,根本无力作答,内心越来越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骂哑巴了,是不是打哑巴巴掌了,是不是撵哑巴滚蛋了。他不会这么做,但如果他没有做这些,哑巴好好的为什么要让人寻不见了呢。大家都唉声叹气,在没有最终结果出来之前,谁都不愿意作最坏的打算,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谁也不敢再那么盲目乐观了。

事情会是这么发展下来吧。哑巴姨妈坐在车上,还待继续想下去,她究竟要怎么样,或者所有每个人究竟要怎么样。这个时候,售票员用提高了很多的嗓门说道:“已经到终点站了,请乘客全部下车。”售票员口中的全部乘客,哑巴姨妈抬头环顾四周,才意识到指的只是自己一个人。下了车,哑巴姨妈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面。这里显然就是售票员一路延揽乘客所报的终点站“北岗”,哑巴姨妈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这是在哪里了呀?”

北岗车站位于一条老街上,老街并不长,一眼就能瞭到边,当街都是一些铺面小店,卖各种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步出老街两头,全部是大片的农田。小中巴停站前刚经过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已经是傍晚时分,以桥为中心的四下里看不到人影,路上也少有车辆行人,几乎所有的铺子到目前为止还开着门,从里面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

在绕行了一大圈、经过一番仔细考察后,哑巴姨妈认准了落脚点,就是那座石拱桥的桥洞,她打算在桥洞里住天把两天,急一下自己的丈夫张阿林。野外再没有比桥洞更适合的住所了,遮风避雨,不见阳光,更重要的是能躲人,不容易被发现。春三头天气早晚凉,哑巴阿姨为此还特意买了一床太空被,她先攀着桥栏杆放下身子,进到高处的小拱里,然后再从小拱爬到低处的大拱里。其实,也可以从河坎一个箭步穿入大拱里面,比从桥身上翻下去更容易便捷些,尤其是胳肢窝里要夹床被子,手上要拎些东西,比如一份报纸,一袋鸡蛋糕和两瓶矿泉水。大拱空间比小拱宽敞很多,虽然人在斜面上不容易站住,活动也很不方便,得低头弯腰,同时要用脚底板使劲耙住接触面,但是只要侧躺下来就很舒服,好像睡在了高低床上。哑巴姨妈先用报纸仔细掸了一下表面灰尘,再铺上厚厚的一层报纸,然后才取出打开被子,一半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这个时候如果有捧稻草垫着,就更好了。

做完这些,夜幕才徐徐降临,大拱两侧像两扇明亮的窗户,哑巴姨妈把头抬起望出去,视线所及,一截公路渐渐沉寂,桥下的河面很浅,河水微澜荡漾,一切渐渐都要入睡,尤其是斜上角的天空率先冒出了一两颗星星,它们一闪一闪的,像老远处点上了几盏煤油灯,灯芯舒展,火焰慢慢地亮起来。

在睡意蒙眬中,哑巴姨妈突然看到死去的外婆坐在大拱的顶壁上,不声不响地看着自己,两只眼睛发出亮光,像天上两颗忽明忽暗的星星。

“啊呀,老娘,你怎么来了,不声不响的,吓了我一跳。”哑巴姨妈初一看到外婆,确实有点吃惊。

“丫头啊丫头,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外婆略带责怪地看着哑巴姨妈。

这时有点夜风,也就是看不见的风,从拱洞里横穿而过,在报纸上留下了悉悉索索的一点动静。

哑巴姨妈心想,“你不也突然冒出来了吗”,但还是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我讲不清楚,为什么到了这里。我就是坐车到了这里,天又要暗了,总要找个地方住下来,总要歇歇脚。我觉得桥洞是不错的住所,又能防雨,又能防寒。”

外婆看着被子,问:“所以你还买了被子。你是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哑巴姨妈说:“我只是碰到一些疑问,想清楚了我自然就回去了。”

外婆有点生气,“丫头啊,你平常不这么撒脾气任性的,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你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呢?”

哑巴姨妈摇摇头,“不,老娘,我没有逃啊。我只是没有办法跟他们讲。我是一个哑巴,有些事情我说不清楚,他们也不能帮到我,我需要自己一个人找地方待两天。”

外婆从顶壁上慢慢飘下来,挨到哑巴姨妈的身边,“那么,丫头啊,你到底是遇到什么坎过不去了,可以跟我这个做娘的说一说吗?”

哑巴姨妈说:“老娘,自从你走了之后,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你为什么要坚持回到小弟家?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多自责和伤心吗?我应该拦住你,也许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外婆看着哑巴姨妈,目光里满是同情,外婆说:“丫头啊丫头,父母和子女的缘分也就一世人生,老的会辞世,少的会变老。这种更替,就跟树叶子会从绿变到黄,落了一地,枝头又冒出新的来一样的道理。人不可能永远活着。”

哑巴姨妈说:“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坚持回到小弟家呢?”

外婆说:“我有儿子在,当然希望死在自己的儿子家。女儿再好,也是人家的人。我不能让儿子们落一世话柄,抬不起头做人。”

哑巴姨妈又追问:“那你为什么在车上指名道姓要去小弟家,不想去大弟家呢?”

外婆说:“你的死鬼老子死在前面,当时他的丧事是大儿子担负的。现在,我的丧事自然要让小儿子来担负。事情就是这样子。”

哑巴姨妈说:“你口口声声大儿子小儿子,临死还要为儿子们考虑周到。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要儿子照顾,却让我来服侍呢?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议论我的吗?他们说我对自己的生身亲娘忤逆不孝,老人为此才逃回到儿子家,因而去世的。”

外婆说:“旁人都有眼睛,都有耳朵,都有心,他们都是明白人,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哑巴姨妈说:“他们即使嘴上没这样说,但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

外婆说:“旁人没这样说。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

哑巴姨妈说:“亲娘哎,你再怎么说都没效果,要我怎么说才有用啊。”

外婆说:“你这是存心气我,我都要被气死快了。什么你啊我的,乱七八糟,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想说什么。”

哑巴姨妈说:“老娘啊,我不想说什么,我只想跟随便什么人一样会说话。如果我能说话,我想我就能活明白了。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我就能问出口,别人也就肯回答我了。”

外婆说:“你会说话,你当然会说话了,不然你以为我和你两个人现在在干什么。”

哑巴姨妈说:“不一样,老娘,这不一样。我知道这是在梦里,而你是死人。”

外婆说:“丫头啊,我没有骗你。你是会说话的。如果你不会说话,我来问你,你是怎么买到这些东西的呢?”

哑巴姨妈回想了一下,果然像外婆所说的,当时她在那些店铺里买东西时是开口说话了的。她对那些不认识的店主说的是:“老板,有毯子或者被絮卖吗?多少钱?”还有:“老板,我要买一袋鸡蛋糕和两瓶娃哈哈矿泉水。”然后店主才把东西给了她,收了她的钱。不然呢,不然买卖是无法做成的。于是,哑巴姨妈开始复述自己在店铺中的问话。

“老板,有毯子或者被絮卖吗?多少钱?”

“老板,我要买一袋鸡蛋糕和两瓶娃哈哈矿泉水。”

……在哑巴姨妈乐此不疲的复述中,外婆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逐渐浮出桥洞,飘荡到外面的夜空中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一大早,哑巴姨妈醒了过来,听到不远处公路上有车子在跑,透过桥洞能看到东边的天空开始泛白变红。这是一个大晴天。水面浮动着好多鱼,小的浮在水面上,大的隐身在小鱼下面,它们都在大口大口地吞吃着水面的浮光,发出嘎咕嘎咕的声音,细密又真实,欢乐而动听。哑巴姨妈下到河坎低处,弯腰掬水洗面,看到自己水中的倒影,忍不住发怔。她想起梦里的光景。在梦里她是能说话的。在梦里她贪婪地说着话,大口大口地说着话,用力地说着话,一气不停地说着话,以至于梦里充满了话语,那是一个又一个单词,一条又一条句子,一段又一段话语,词语像花朵,句子像树木,段落像村庄。在梦里她是那么的兴奋,从口中源源不断地倾倒出所有能想到的话语来,逐渐被层出不穷的话语包围、淹没。现在,她还能感受到梦中兴奋的余劲。

在盯着自己水里的倒影时,哑巴姨妈做梦都想推开梦境的篱笆,重新置身其中感受一回。在犹犹豫豫中,哑巴姨妈张开了嘴巴,迟疑地挤出了一句“你好啊”,这三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扑通”一声掉落到水里,溅起的水花弄湿了她的鞋裤,涟漪模糊了水面的倒影。哑巴姨妈的倒影,石拱桥的倒影,两岸柳树和刺槐丛的倒影,都在波光潋滟的扭曲中奇迹般地消失不见。水面觅食的鱼群,甫一惊散又很快聚拢,更加贪婪地吞食起营养丰富的早餐来,它们简直像一排挖土机,发出“吭哧吭哧”、“杭育杭育”的号子声。突然,鱼群都沉到水底,原来是一轮红日掉进了河里,河水瞬间被染红,波光粼粼,光彩夺目。

失声近五十年的哑巴姨妈,通过这声“你好啊”,终于得以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决定继续住在桥洞里,慢慢温故回忆,对着早晨的河水和夜晚的星空,反复开口练习,直到完全掌握生活中熟悉之物的发音,直到能够毫无阻隔地张口就能流淌出欢快的音符。

每天上午等到店铺开张,哑巴姨妈就去买喝的水吃的食物。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店铺老板一度以为这个陌生的女人是来此地看望亲眷的客人,此刻正在等候中巴车进城。后来,有人发现哑巴姨妈竟然住在桥洞中,把那里渐渐打扮得有点像一个家了,或者说是坟墓,开始纷纷揣测她的身份、经历。当地人倾向于认为哑巴姨妈是一位疯子,虽然看上去还算正常,但疯子不发疯时不都是“看上去还算正常”吗。也有人觉得哑巴姨妈是一位生活中的失意伤心者,随时都会寻短见,从桥洞跳到水里,那么短的距离,谁都拦不住。哑巴姨妈是一个陌生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要干什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简直和妖怪无疑了。无论是疯子,还是轻生者,抑或是妖怪,都让人害怕,容易引起附近住户的极大恐慌。

终于,当地的一个老者,可能是一个离任的大队书记,在接到多次乡人的抱怨和投诉后,亲自过来拜访这位奇怪的邻居。学会说话之后,初次和人打交道,就撞上这样的事情,哑巴姨妈难免惊慌,加上说话还不利落,和人对话更没有经验,反应尤其可疑。老者站在岸边,手中举着一把鱼叉,像是在岸上尾随着河面的鱼阵,不经意间走到了这里,他隔着一条河问桥洞里的哑巴姨妈,是谁,哪里人,为什么住在桥洞里,究竟想要干什么。哑巴姨妈还在琢磨着如何回答,那个老者又大声说:“你这个女佬真奇怪,看你的反应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样。我好好地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我呢?难道你听不明白我说的话,或者,你说的是另外一个国家的话,怕我听不懂,还是怎么回事?”就像背一篇讲话稿,他飞快地宣读最后的通牒:“我不知道你是谁,当然我也不关心。我只希望你赶紧离开那个桥洞,离开我们这里。桥洞不是你的家,那是国家集体财产,你不能偷偷摸摸地据为己有。我不打听你离开这里要去到哪里,我只想你赶紧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通知你赶紧离开这里。这是先礼后兵。明天如果你还在的话,我就只能报警了。”

哑巴姨妈没有办法,只能打道回府。其实出来好几天了,她也有点想念家人,开始担心自己久没有消息,会让张阿林姨夫更认定自己出了什么事。她的随身行李只有那床新买的太空被,扔了自然可惜,何况带回去也能用。此外,就是满满一肚子的话语。哑巴姨妈有一肚子的话要对每一个人讲。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都没有跟大家用实实在在的话语交流过,说一句实在话,哑巴姨妈都有点迫不及待呢。

哑巴姨妈毫发无伤地回来的消息,让兄弟姊妹终于放下了压在心里的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然而,哑巴姨妈竟然能开口讲话了,这个变化实在太过突然,让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相信好还是不相信好,一时无法接受。面对大家七嘴八舌的各种提问,哑巴姨妈尽量做到口齿清楚慢条斯理地挨个作答。她告诉大家自己去了哪里,这几天住在什么地方,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怎么御寒的。她还说起自己梦到了死去的老娘,正是在梦中多亏了老娘的提醒,她才学会了讲话。当哑巴姨妈一五一十说话的时候,大家都紧捂住胸口,以防止心跳过快,心脏就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也许,世人目睹所谓奇迹发生的时候,都是这般反应。

事后,大舅舅和小舅舅还开着车子专门去了一趟北岗。哑巴姨妈说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街道和店铺,石桥和桥洞,甚至还看到了几张被风吹到河坎下的报纸。唯一不同的是,桥洞两侧的路边被撒上了厚厚的一条石灰线。估计是哑巴阿姨离开后,当地人还是不放心,用撒石灰来辟邪的。

“这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呢?”他们站在岸边大眼瞪小眼。

“要不要我们也在桥洞里住一夜?”小舅舅开玩笑说。大舅舅有点害怕,回答就很迟疑,“住一夜倒不打紧,万一真的还能看见老娘呢?”两个人都有点僵住了,他们当然不是害怕遇到外婆的鬼魂,而是担心一早醒来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各种变故,假如哑巴姨妈在这边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谁说他们就不会突然说不出话来呢?本来,他们还打算要到桥洞里站上一会的,现在却等不及地回到了大路上。本来,他们还商量去店铺那边找人打听一下,毕竟哑巴姨妈声称在那里是开口买过东西的,现在也放弃了。哑巴姨妈在此地发生的一切,已经够离奇,她既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不应该让当地人又起疑心,重新追查哑巴姨妈的身世,产生流言蜚语,形成大风大浪。

“他们并不知道一个女人来这里之前是哑巴,离开的时候就会开口讲话了,也不会关心这些。倒是她住在桥洞里,让他们提高了警惕,于是在心里巴不得看到她离去、消失,永远不要再现。”

在回途中,两个舅舅一路担惊受怕,好像那口奇怪的桥洞一直尾随在他们的身后,两头穿风,古里古怪。他们搜肠刮肚,知道这世上有返老还童的人,有瘫痪多年突然从床上爬起来的人,有找回丢失记忆的人,但一个哑巴突然开口说话,还真是人生中第一次碰到,以前听都没有听到,即使在电视里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剧情。

“经过这几天的遭遇,我对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哑巴姨妈曾当着她的兄弟姊妹这样宣告,语气中难掩兴奋。

对世界有了全新认识的,可不止是哑巴姨妈一个人,我那些可怜的舅舅舅妈,阿姨姨夫,还有我的父母,他们也都对世界有了全新的认识,一种可怕的认识。哑巴姨妈感受到的非凡体验,在他们眼里越来越像是一场灾难。

“一个做了几十年哑巴的人突然开口说话,说出来谁会信呢,又怎么说得清爽呢。”

“不要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那些有钱人家大好佬,也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眼睁睁发生的。”

“乡下人迷信,估计就会把哑巴当作大仙、老爷来敬拜。哑巴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东西呢?”

这样说着,大家好像真的看见左邻右舍乃至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纷纷来找哑巴姨妈问询各种事情,而哑巴姨妈也名不虚传地表现得煞有介事,无所不知。

而且他们渐渐认定,哑巴阿姨说话的口吻越听越像去世的外婆,声音也一模一样,好像外婆去世之后,只把她的声音留下来了,录在哑巴姨妈的体内。想到有可能是外婆的幽灵上了哑巴姨妈的身,尤其是舅妈们就更受不了了。千年媳妇熬成婆,外婆死后她们刚松了口气,哪个愿意外婆以这样的方式又回来了呢?

既然事情的根源是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了,所有可能会涌现的麻烦也与此有关,那么最简单有效的解决之道莫过于让哑巴姨妈谨守从前的沉默,让那个已死外婆的声音再度沉寂。反正哑巴姨妈喑哑了大半世人生,继续沉默下去想必也是熟门熟路。就像当初开会决定谁来负责照顾外婆一样,兄弟姊妹们又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这次讨论的是该不该让哑巴姨妈开口说话。和上次讨论照顾外婆的会议如出一辙,与会的哑巴姨妈依然没有发言权,她坐在一旁,垂着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听着大家的议论。她虽然能插话了,但没人听她的;她试着抗议然而抗议无效,好像她还是一个哑巴。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哑巴姨妈还是应该做回她的哑巴去。

也不是没有同情哑巴姨妈的声音,比如,哑巴和亲眷在一起能不能开口说话?哑巴和兄弟姊妹们在一起能不能开口说话?哑巴和自家的丈夫子女在一起能不能开口说话?然而,在痛陈利弊分析好坏之后,这些网开一面统统被坚定地否决了。哑巴姨妈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能自言自语,甚至晚上睡觉都最好要戴上口罩,防止冒梦话说漏嘴。因为百密一疏,一旦让外人发现哑巴竟然能说话,那就麻烦不断了,那就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了。如果哑巴姨妈真想回味一下说话的滋味,那也只能在心里和自己默默交流。

我们的哑巴姨妈,作为某种奇迹的当事人,她刚刚重拾话语,现在又不得不在众人的判决下,紧紧合上了嘴巴,像一只河蚌一样深陷在淤泥里,像一个哑巴一样戳在地上,就好比她之前几十年一直做过的一样,张口打开吐出的,依旧是叽哩哇啦一连串泡泡,是彻底打乱排列混乱的声音。声音无意义。

至于哑巴姨妈那几天的行踪,大家很快又炮制出一段讲得过去的解释:

哑巴跟丈夫吵架怄气,想要去某某亲戚家住两天。没想到搭错了中巴车,到了一个完全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下车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哑巴又不会讲话,想要问清楚回去的路,谈何容易。哑巴倒也聪明,竟然晓得去到小卖部里买一床被絮,晚上钻在一个桥洞里住下了,都没受什么冻。哑巴本来就为的是气一气丈夫,让张阿林急一急,这才多住了几个晚上。等到气性过了,火也消了,就搭返程车回来了。

就这样,哑巴姨妈又做回了哑巴,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在她临终的时候,所有人围在她身边,像是突然想起她会说话似的,恳请她跟大家说上几句话。封印解除了,哑巴姨妈自由了。然而,哑巴姨妈终究还是一句囫囵话没有说就走了。也许,在后来的守口如瓶中,在缄默中,哑巴姨妈再一次成功忘记了自己是会说话的这一事实。愿她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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