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3期  
      在一起
我在黑蓝
陈树泳

 

 

 

 

 

我还没有活到可以回顾生命历史的时候,还没有到那一步,恰恰相反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不过,围绕着这些年所经历的,如果有人问起,其核心无疑是文学写作。对于这一点,我要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分外明确,以后,我就不会再去考虑写不写的问题,我知道任何事情都不会成为问题,文学、写作,既已成为所有事务的核心,那么生活和思想中的其他一切,就都围绕着它跟随着它转移、变迁。

我是很晚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做但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只看到了我所要做的事情的反面,即我不要做什么。我要自由,不要束缚,我同时也要专注和持久,有什么事情是自由而专注持久的,那时我还没有看到。那时——我说的是高中和大学期间,和我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里的其他学生,就因为这种微小的差异而有些格格不入。说格格不入是说严重了,事情没有到那种程度,我跟人相处没有问题,甚至是与人亲善的。不过是别人知道自己要报考什么专业,要去哪里求职,要去实习,要做什么工作,要和谁谈恋爱等等而我比他们显得滞后,就像一个智力滞后的学生那样,很多事情不敢去尝试,也不想要。我在想,这种说法是否准确,因为说到底我很早就想写作,我童年时吃下的第一口文学食物是李白的《夜宿山寺》,这种影响对我具有多大的决定性我并不完全知晓,我知道它在影响我。那时在高中校园里热衷的是“青春文学”,很快我就对此感到厌倦,而对于经典著作我也嫌其枯燥沉闷,我的老师她对我说,你不要着急,哪天有人提点了你,你就不会感到枯燥了。我对她说,我要转到文科班去,我不想学物理了。后来,我换到了文科班,大学时入了中文系。

我的家人并没有反对,对此他们也不是很懂,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有一份好工作。学中文嘛,可以做教师,可以当编辑,可以去报社,可以考公务员。他们多多少少也听说过汉语言文学是个冷门的没有什么职业前途的专业,就对我说,家里没有产业可继承,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人脉关系,你想清楚,自己将来不要后悔。

并不是非选中文系不可,只是其他专业我都不想要,剩下的也就没什么可选的,后来我听说很多人是不得已而被调剂到中文系的,并非出于自愿,这种情况就更加说明了这个专业的不受欢迎。这不是一个培养作家的地方,这一点无需多说了,我相信文学写作上的许多经验和素养是可以自学的、并且应该通过各种方法从不同的地方得到积累,四年里我并没有从我的老师那里得到多少重要的启发,我写作的学校在其他地方,在图书馆和在黑蓝文学论坛。

我借阅了一些书,试图打开我的“感觉”,想感受到严肃的文学不是乏味的。这种情况很奇怪,一方面文学长久地吸引着我,一方面我又感到它从来没有向我展露其令人惊艳的一面。现在我对这种情况不会感到费解了,那时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学生”,对文学的理解全然来自从小到大所接触的教科书那“正统”的一套思路,并不知道课堂之外存在某些隐秘的通道曲径通幽地抵达文学陌异奇诡甚至不合乎法度的活力领地。那时我借阅了一些书,我现在记得的在往后也还继续翻阅的几本是普希金的《黑桃皇后》、杜拉斯的《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夏目漱石的《心·路边草》,其他的书我也看了不少,包括乱七八糟的一些,我忘了,我只记得其中少数奠定我文学写作血统的书。我的兴趣正在转移和壮大,想到名著也不再是从小听到大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类,至少我也读读《九故事》,看看《背德者》。但这些还不足以称为文学接受上的转折。

 

她说:“你不要着急,哪天有人提点了你,你就不会感到枯燥了。”

在我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中有一本我早已忘记了书名,大概是本访谈录,作者是些年轻的作家,其中有一篇谈到在网络上发表和讨论写作,他们说到黑蓝文学论坛,说到文学的纯粹与价值。那个时候BBS还活跃着,写作者想找人说话、想让作品被人看到、想听听别人的看法,就在BBS上去公开交流。那时是2006年底2007年初,文学论坛大概已经过了它的最高峰,但其影响力与热度还要再持续五到六年才冷却退位,才被具有更强大的社交功能的网站和平台所逐渐替代。那时黑蓝论坛仍然十分活跃,我注册了一个账号,潜水观察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发过一个帖子。

黑蓝论坛的小说、诗歌、影音、生活、阅读录入等各个版块每天都有人值班坐镇,作家和诗人很多,黑蓝论坛的会员在上面发表作品讨论作品,也在生活版发自己的行踪动态和好玩的事情。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与其中一些人依然有联系,写作的和不写的都有,有的人在黑蓝论坛上认识了十年还没有见过一次面,北京的、上海的、成都的、广州的、厦门的,以至新疆和拉萨的都有,有的人已移居国外,在新西兰,在瑞士,澳洲或日本。

文学将许多人串联起来并形成一个密切的交流团体,这种情况现在不可能发生了,即使在20062007年,那也是罕见的。那么多人,就仅仅因为“文学”,就因为“黑蓝”所倡导的文学所散发的纯粹和有意思的气质和价值观,就聚集到了一起,形成一种向心力,那时有人戏称“黑蓝帝国”。黑蓝网刊中还有很多当时各个作者写的关于“我在黑蓝”的随笔。“黑蓝”不仅仅是写作者的乐园,还有大量并不写作的读者,他们热爱文学,也有自己的文学观点,就在黑蓝论坛上交流讨论。说是乐园也不对,不存在纯然的乐园,炮火和怒气也在文学争论上直接而公开地时常爆发。

我写小说,打开小说版看了很久,不仅看小说作品,也看作品底下的跟帖评论,那些评论,有时比作品更加精彩。这种感受是强烈的,当时我不可能不感到吃惊,黑蓝的这些作者,从作品中看到的门道也开启了我思考和感受文学的方方面面。我注册了一个账号,在小说版发了一个小说,版主给了我点评,说实话,我当时可能并不太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所以今天我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些读者会觉得黑蓝的小说晦涩难懂,这不是智力的问题,是视角和眼界的问题,就像那时我读《大双心河》,看到海明威详尽有序地写一个人去钓鱼,我会纳闷为什么用那么长的篇幅去写钓鱼而又没有发生什么能说明问题的事情。不久我就新写了一个小说,刚写完就发到黑蓝论坛上,这次的评论来得没那么客气,我听得出其中的否定之声。那个小说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写的,而那个抨击我的人我却永远不会忘记。后来我在上海见过他,他到上海拜访陈卫,我们在黑蓝空间相谈甚欢,一起吃饭,他不知道我就是当时被他抨击而离开的人——那时他早已不写作,成为一家大型电器公司的销售经理。

说起这件事并不是为了说明我心胸狭窄而记得文学评论上的抨击,提起这件事是为了说明争论、不睦甚至反目成仇在文学交流中极其容易发生,并且可能一方并没有留意,早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早就一笑而过了。人们常说“文人相轻”,我并不同意,更多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文学上的道路也是各行其是,有的人走上来又走出去,有的人狭路相逢过后注定分道扬镳,有的人一条道走到黑。我也不喜欢“文人”这个说法,没有什么文不文武不武的,我不喜欢通常“文人”身上的酸腐气味,尤其是“卖文为生”。也正因为黑蓝没有这种气味,没有相互讨好巴结的讨论氛围,所以针对文学作品的评论直截了当难免伤人,这导致了我暂时离开了黑蓝论坛。

 

第一次接触黑蓝时的大部分时间我是在旁观看的,然而从这种潜水旁观中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这次经历确实开了我的眼界,说得上是我文学接受上的第一次转折。首先是网站首页上的那句话,任何一个知道黑蓝文学网的人都不可能没有印象:“小说不再是叙述一场冒险,而是一场叙述的冒险。”然后是这个页面自动跳转到一篇宣言式的观念文章:《作为本体存在的小说》。这篇文章很有力量,引人深思,尤其是其中最易懂的一句:“一个好看的故事仅仅是小说的一件华丽的外衣。”黑蓝反对流俗,呼唤革新,期待艺术创作中的暴力与血性,对实验写作大力推崇。由此我也在这种文学艺术氛围中了解了法国新小说、纪德、萨福、卡瓦菲斯、“新浪潮”电影等等,并从中调理我的文学胃口,开始有意识地去写作。奇怪也并不奇怪的是,我所提到的这些作家和艺术都是国外的,而黑蓝很少推崇已成名成家的中国当代作家,只在被忽视了的稀缺地带发掘好东西,而对众人皆知的,他们几乎不去做锦上添花的事情。对国内的很多作品,黑蓝也是不承认的,那时先锋文学已堕落,商业文学大行其道,传统文学又没有提供新鲜的活力,所以他们大力推崇和鼓励有潜质的年轻作者。

我第二次重新登录黑蓝论坛,是在2007年“黑蓝文丛”第一辑出版之后,那时我在广州大学城,得知黑蓝在广州做活动的时候,他们已经结束了广州之行,奔赴全国线下活动的另一个城市。黑蓝文丛第一辑的出版引发了许多媒体的关注,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最有价值的努力”。我当时还不知道如果一本小说没有市场或者一个作家没有名气,又是短篇小说集的话,出版是件怎样艰难的事情,现在往回看,我没来得及参与其中的黑蓝文丛第一辑的出版工作,看上去是一个文学群体单枪匹马的壮举。

第二次在黑蓝发表作品是个幸运的尝试,或许是因为半年里我自己也长进不少?我说过黑蓝的评论是严苛的有时甚至是不留情面的,但另一方面,它也在及时地施予鼓励。在亢蒙采访陈卫的一篇题为《把我们的鼓励和支持给予最需要的人》中,陈卫提到“我只记得这两天看到一个叫X的作者,我估计他也很小,有潜质的”。这是一篇针对黑蓝小说奖和黑蓝网刊的访谈,在顺便讲到新作者时陈卫只简单地提及了我这么一句,但对当时在写作上压抑了很久的我来说,相当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突然受到了他所敬重的群体的接纳和欢迎,我激动得在学校宿舍里跳了起来。这种体验是神奇而强烈的,这种体验也不可能再有了,后来也有不少人说我写得好,说喜欢我的小说,那对我来说已经不大有所谓了,其中已有所判断有所骄傲了,其喜悦的强度远远无法与你在写得并不很有自信的时候别人给予你的肯定相比,那真是久旱逢甘霖。如果这份最初的肯定来自你所敬重的人,那将是幸运的,也是意义非凡的。就这样,我开始在黑蓝写小说,试着跟别的作者讨论写作,后来也做了小说版的版主,学着去写评论、编辑黑蓝网刊,依然并不非常顺利,我身上的笨拙、稚嫩持续了很久,这种稚拙直到今天也没能完全褪尽。

 

有一个文学事件我是记得的,那时德国汉学家顾彬指责“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言论迅速传播和被谈论。在大学里有一位老师也写作,她是个诗人。有一次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几位老师在谈论这个事情,她很愤慨,又说顾彬说得也没错。我们在黑蓝论坛也谈到了顾彬事件,种种看法可能都包含着一种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复杂情感,也促使了我们为“白话文运动”之后现当代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化的割裂而惋惜,中国古典文化、魏晋唐宋的文学,其中的精华美好的东西这些年我们仍不断地谈及和思考,力求从中获取思想养分,我们讨论得越来越多的不是中外的现当代文学,而是中国古代的书法、诗词以及传承到日本之后再系统而独立地生成一支,并深入影响到其国民生活居所、待人接物、颜色节日和各类艺术形式等等这种种情况所彰显出来的文化问题,以及我们的人民对“美”缺乏基本的需求和在意。这个话题我压后再讲,回到顾彬这个事情上,毫无疑问他的文学观念也有其褊狭的局限,但从这个事情上能看到的东西并不仅仅是具体的哪一个作家、哪一部作品或哪一个文学研究者的某些状况;当你把视角放得更高,你就会发现,是哪些作家和作品在代表着顾彬所谈到的中国当代文学,而这些作品远远无法说明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这些作品只是被推到台面上的已成名的作品,而那些一个个独立创作的个体,由于缺乏文学事件的推动而不被关注的写作者们,则是完全被文学界所忽视的。这是商业和体制双重夹击下的中国当代文学写作者的现状,你要么身处各种人际关系之中被慢慢地抬了出来,要么就只能靠你所写的东西的商业价值,才有人将你放在台面上去谈论你。十年过去了这种情况有所改善吗?恰恰相反,商业进一步主宰着一切。而一旦一部作品没有商业价值,刺激不了消费,电影没有名演员、没有所谓的IP、没有去娱乐民众或炮制情怀,那它即使有好口碑也难以维持下去。电影如此,何况文学,更不用说是让人去理智思考、冷静感受的严肃文学。所以你必须去推销自己,必须去制造事件,哪怕找人骂你也成,要么就去结交各种朋友,常年在网上互动,相互借力互推自己的作品。这些都在加速文学走向更加卑贱的境地,也使一个作家不敢没有“朋友”。

陈卫在这方面是有雄心的,他知道中国太缺乏文学的“发表—发掘—培养—评论—奖掖—出版”的自由而完善的机制,所以创立了黑蓝文学这个平台,任何写作者只要去注册都能自主发表作品,又邀请了作家和诗人当版主,点评和发掘作品。每个月的黑蓝网刊呈现优秀作品,用黑蓝小说奖去奖掖新作者,也出版了一些作家的小说集,大部分是作家的第一本书。从2003年到2015年整整十三年的时间,黑蓝网刊编辑出版了156期,作家的数量和作品的体量都是难以计数的,也伴随了许多作者和读者从中学到大学,从大学到步入社会,从青年到渐入中年。许多时光是快乐和激昂的,然而这些事情的困难比它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大,虽然黑蓝吸引和凝聚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作家和诗人,其中的大量点评、专评工作都是长期且无酬劳的,这些工作占用着许多人的时间和精力,这里面也因直言不讳的评论而引发次数不少的激烈争论和不睦,又因每个人性格的不同和人性的复杂敏感而有聚有散。写作者通常是性格强烈的,也不可能不是骄傲的,他们的谦逊在很多方面都能体现出来,但在面对自己作品和文学观念的时候,情况要复杂和尖锐得多。写作者去做宣传推广也是吃力而不擅长的,这就是为什么说黑蓝文丛第一辑的出版工作,是单枪匹马的壮举。这里有一双大手,是陈卫的手,掌着一艘名为黑蓝的船在茫茫海上航行;是的,文学是看不到岸的,除非你弃船下海,而现在我的手也放到了他的手边。他这双手要做什么呢,除了写作,他可能什么都不想费心,说来奇怪,他对文学的新鲜血液的热爱一直存在他精神里,而对一个作者能否持续地写上一辈子而不被生活所软化腐坏又十分在意;当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出现流俗、虚伪的影子的时候,即使是他以前所大加激励的人,他也会反过来加倍地为此感到失望、苛责。写上一辈子还保存着年轻时的锐气和活力,太难了,文学对许多人来说就是青春期的一场梦,一入社会便被各种事务和压力占据心思,很快消解了写作的兴致,甚至文学也与他无关了,不再是他所需要的,可能还反过来嘲笑文学在今天相对于电影和全民娱乐时现出无人问津的落寞。

我说我长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对于我不想要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可能是不想要去上班?不,也不对。虽然大学期间许多同学都去实习、做义工、考技能证书,而我几乎总在图书馆,我思想活跃而弱于行动。等到即将毕业的时候,别人去面试求职,我发现自己的简历不知道怎么写,除了杜撰还能怎么写,没有任何社会和工作实践经历,也没有什么工作技能。另外,我对一件事情的躲避和反感可能有点小题大作,我一看到我的同学穿上职业装去跑招聘会和去实习,我就更加不愿去做,我不喜欢职业装啊。面对求职这件事,可笑的是要穿正装这个问题把我拦在门口。有人说,你去适应适应,适应了也就根本没什么了。我从来不会去适应我不愿和不要的环境和人事,我只在我想要的愿做的事情上发奋进取,我知道上班不仅仅是正不正装的问题,也有许多对穿着没有刻板规定的单位,然而一想到上班的那种不自由的空气,仅从面试开始还未入职就要在穿衣这种表面事情上驯服你的空气,我就难以接受,一拖再拖,不想要被“职业化”。所以,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也可以说是冥冥注定,后来我去了上海,跟陈卫等作家在位于杨浦区的黑蓝空间工作和生活。这种性格和志趣,在我身上,也可以看作是某一类写作者的特性,他们不想变得规矩,不想职业化、不想社会化甚至不想家庭化。但在我,这并不是主动的抗争,虽然感到生活应该是创造性的和自由的,但它没有成为我向外宣示的口号和行为。它是一种本能而不是一个想法,不是脑子里的一道观念。对于很多刚毕业或者还没毕业的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以及对自己的路要怎么走有着明确的想法,他们总是很有想法,今天这样想,过一段时间因为某一本书或某一部电影的启发就换上另外一种,跟他们说话聊天时也能感到他们能说会道、观念清晰,而我时常并无清晰的观念,所以并不擅长言说,跟人对话也不很有自信。这种情况是不是也反过来令我的本能更加持久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带着巨大的困惑走在路上。

 

那时我是缺乏自信的。陈卫说,那我给你自信。

他应该不记得对我说过这句话吧,我是记得的。但这个自信要过很久,要过了五年之后才最终形成,直到20159月到20169月这一年里,我才明确感到我心里的某种信念已稳固下来并最终使我的思想和心境易髓换骨。

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聊到的主要并不是文学而是家庭、各自的父母。当时我刚毕业,我在黑蓝论坛的生活版谈到了近况,陈卫在QQ上问我,想不想到上海去。那是我们三年里第一次直接私下对话。我跟父母说我要去上海看看,他们是知道我在大学期间搞文学创作的,也知道黑蓝,我告诉过他们我在论坛上做版主,写小说,现在我要去看看能不能在黑蓝工作。他们并没反对,对于我做什么事情以及事情属于哪种性质他们理解有限,出于信任和支持,他们没有提出异议和过多的看法,只叮嘱做事要认真。

我带了换洗的衣服就到了上海,陈卫和井井回都待我友好而热情,这种热情不是社会化的应酬,而是在黑蓝论坛上我们经过了几年的言谈和作品相互熟悉了之后已经有了一种共处多年的印象,初次见面时甚至显得略微羞涩。陈卫向我介绍了黑蓝的情况,至于要我做什么工作他几乎没有提,他主要表示我可以在黑蓝生活写作。我那时并不清楚黑蓝要做的事情如此之多,并且是日常性的,所谓做黑蓝,就是处理黑蓝论坛的事务,包括邀请作家和诗人做版主,每个月网刊的编辑制作,适时地给一些写得很好但反应冷淡的作品加以适当的肯定和赞许,同样也对一些写得不好的作品提出建议和疑问,黑蓝小说奖的评选工作、出版情况等等。这些事情并没有明确的分工,黑蓝的运作并不是公司化的,它更像是一个以陈卫为核心的家庭作坊,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一起讨论、落实。几年后我越来越感到为了维持这个机制,这些细碎的事务占用了我们过多的精力。这是后话。虽然从201010月份到了上海后我就没有一天真正离开过黑蓝,没有一周不与陈卫就写作和工作的事情进行交流讨论,但对个人空间需求很高的我,至今也很难理解陈卫早在1995年就开始了这种艺术家杂居式的生活。那时是在南京,《黑蓝》纸刊还没正式启动,当时陈卫早已辞去了工作过着“无业”的生活,为了做黑蓝,家里常年住着十几个人,烧饭用的是大锅,作家、艺术家、设计师在房间里打着地铺,睡在最里面的人夜里起来解手时要跨过前面睡着了的人的身躯。2000年,因创建黑蓝文学网,这种艺术家群居生活方式在陈卫的家里长达数年,很多年轻的作家艺术家设计师都在这里用餐住宿、交流创作。不可思议,这怎么生活,一点个人空间都没有。时代有它另类怪异的魅力,就像80年代的文学令无数人骄傲激奋,这些二十出头的作家和艺术家们,那时为了心里所渴求的力量,所付出的和经受的,今天已不可能再发生,不可能有另一拨人也那样去做。他们在南京疯狂地看艺术电影和阅读写作,像蚂蟥渴望着血,那是一个年轻人有着激昂理想的年代。今天呢,今天每个人的生活基本趋向一致,处在固定的能看到头的轨道上,而1995年,陈卫他们,是敢于脱轨的一拨人。后来有的人回到了轨道上,有的人没有,或者变换着轨道,陈卫没有回到社会的这条轨道上。

我只能进行想象,如果1995年创办黑蓝纸刊或2001年开始建设黑蓝文学网时我也是二十几岁,那时我就跟陈卫一起共事,我会不会半途退出呢?我不知道,性格、志向和成长期间的氛围都影响着人的感受和判断,我只能说我加入黑蓝时正处于一个幸运的时期,大的框架已经搭建好了,并不需要我去奉献和冒险。这也不仅是奉献和冒险的问题,而是性格强烈的人长久地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也使得人身上的优点和光辉容易被忽视而缺点容易被放大,其中的赞许、宽容和摩擦、抵牾,跟每一个家庭之中强烈的爱与恨最为相似。而在这些人中最为特别的是生铁,他的事事细心均衡,让我感到备受照顾。

所以我们一开始就谈到了家庭。第二天晚饭时,我说我回去过完中秋就到上海来,陈卫很欢迎。饭后在回黑蓝空间的路上,下了出租车后,在走回黑蓝空间的那几百米路里陈卫问了一个问题,他问我会在黑蓝待多久,他希望不是短期的。我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这种信任从哪里来呢,我们只见过一天,他就信任我了吗,我就能判断这个地方适合我吗,我能胜任他将要我去参与的工作吗。这些我当时无法断定。又过了一天,在黑蓝空间阁楼陈卫的书房里,我不记得我们又怎么地聊到了是否长久合作的话题,他那种不想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精力的干练性格显现出来了,迫使我在这个充满变数的年龄去慎重考量自己的恒心。我从早先几年对黑蓝氛围和气质的感受中大概也能感到这个地方这种生活是适于我的,我说我也希望能够长久地合作,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父母需要我养而我没有钱,那我就只能去找份工作。后来,我又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写到什么分上,如果到了三十岁,我依然没感到信心,那我可能就不写了。所幸不如意的事情后来都没有发生。

 

我到上海的不久前,法国“午夜文丛”作家罗朗·莫维尼埃携带中文版新书《男人们》在黑蓝空间做过一场文学交流活动,他对现场读者的提问感到吃惊,他们提出的是文学的核心问题。后来我看过罗朗签名赠予黑蓝的书,我不大喜欢,虽然我的阅读史可以说是从读法国新小说家们的作品开始的,但此时我对法国新小说的兴趣已不如以往了。至于我喜欢谁的小说和不喜欢谁的小说,对我来说也越来越不重要了,我知道最好的小说是怎样的,要写到那种程度是何等的艰难和需要运气,对于别人的书如何写成以及写得如何,我越来越不放在心上。这种对别人作品的肯定为什么时常到了这么吝啬的程度?

有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写作原本就不是为了你好我好的问题,美妙绝伦的文学甚至是危险而容易伤人的。另外,我们都是文学上的孤儿,上无长辈提携照顾,兄弟姐妹也不多,这种孤军奋战的心境使我们很少带着情感成分去评判作品,我们认为文学是不需要宽容的,需要宽容的文学是软弱者的文学。当文学运动的狂欢消失,当浪潮退去,当写作不可能获取什么名声和地位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还在写并且不断地写,那么他可能会写上一辈子,写作也就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自我需求。这种对自我的苛刻和对外界的苛刻,始终伴随着我们去感受黑蓝、感受中国当代文学和全世界的文学。

有一天,我读到《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于责任》时,读到维特根斯坦对罗素的看法,他认为罗素已经不严肃了。他除了指出罗素炮制通俗畅销书的做法是堕落之外,还对罗素撰文扶植一位哲学水准一般的朋友而感到吃惊。写评论文章去推崇朋友、提携后辈,这种情况在当下已经令人麻木,几乎每一本文学书的腰封上都有联袂推荐,所写推荐语动辄中国最好的小说家、诗人,人情文章也漫天盖地借着网络平台转发传播,这些情况,无不说明着当大众已不需要文学的时候,作家自身也不需要体面,文学继而被置于人情与商业之下。什么时候作家能长久地忍受不被人理睬,什么时候中国的文学才有可能焕发新生。

被彼得·汉德克称为“严肃是美妙的”这点,我也在陈卫身上看见。印象中他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从未专门撰写文章去颂扬哪个作家,即便褒奖也是有所保留的,褒奖的同时也在给予警醒。这些年的相处,这种精神或习惯无疑影响了我。然而我在这方面是缺乏抗争意识的,我长期没有什么抗争意识,在文学上我也没有受过不公正的对待,我一开始写作就接触黑蓝,在黑蓝长期是受到照顾和保护的,陈卫的情况有所不同。1996年,陈卫主持创立《黑蓝》纸刊创刊号,赠阅了全国一些作家和机构,提出了“70后”写作概念,迅速得到了许多作者的反响和呼应。然而由于当时的民刊、地下刊物所处的风气比现在紧张,加之《黑蓝》作为一本民刊而制作精良、里面的作品偏重实验性而不容易被理解,当它产生了影响力的时候,它就更像是一份带着暗号的秘密而反动的刊物。在第二期准备进厂印刷的时候,所有工作都被有关部门叫停,陈卫也被隔离审讯,从此《黑蓝》纸刊没有了续篇。这无疑是令人遗憾和愤慨的,而紧接着的遗憾又相继到来,《黑蓝》提出的“70后”概念被主流和商业挪用,使推崇实验和创新的先锋意味快速变质演变出“美女作家”等流行文化写作,等到陈卫在《芙蓉》杂志上提出“重塑‘70后’”的时候,美女写作商业写作已蔚然成风不可遏止。

这是一种情况,另一种更为根本的情况是他对中国当代的写作环境并不满意,而这种不满意并不会因为时间而自动改善,这就像今天商业烂片大行其道时,同处一个系统里的工作者只会相互力捧表示“我也喜欢”。利益就在那里,收割利益并不需要依靠作品的质量,自会有人去发行、推广、买单。我所喜欢的电影基本都是家庭作坊式的,导演参与编剧,甚至编剧就是导演,所用的演员也并非全是大明星,常用素人或固定那么几个演员。好作品有可能是瞬间爆发出来的,其思想情感无不需要长时间的发酵酝酿以达到足以爆发的烈度,我不信任通过数据调查和众人贡献点子这类方式做出来的作品,这种工厂式的生产摧毁了作坊,使后者无法生存难以为继,商业要求又进一步断绝了作坊的机会,这些都使更符合创作需要的条件和氛围被涤荡一空,精神涣散无法凝聚,形式松散东拼西凑。这个到处呼唤着价值的时代,是价值缺失的时代,我们对文学和艺术的苛求,包含着对整个时代的愤怒。

 

怒而不怨,陈卫说。

当整个文学氛围在退潮的时候,最为切身的、贴肉的需求,无疑是我们的创作。2012年底,我们从上海转移到了北京。我一下子就更加喜欢北京的空气。陈卫的新书《保护才能》和黑蓝作家们的小说合集《黑蓝:中国小说艺术的高度》是在北京发布的,在今日美术馆,在位于旧鼓楼的冰逸工作室。在这块地方,我是说在北京,催生了一种我在上海所看不到的文学热情,这从每一个到场交流的人的脸上可以直接看出来。北京有一种更加萍水相逢又相互融洽的气氛,这种活跃是否也是一个假象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看见老虎,我从老虎的威严仪态中认出一种厌倦的眼神,那是我们的眼神。我们对微信公众平台的兴起是警觉而慎重的,人人都有了一个平台,也意味着不再需要聚集在一起发声,也就意味着呈现写作的门槛进一步降低,已经没有门槛。这在表面上看是绝佳的事情,人人都平等而自由,事情很快就被证实,四通八达的传播途径使商业和娱乐写作如虎添翼,而极少有读者有精力在手机上看一篇几千上万字的不煽情也不鸡汤的小说作品。我们很早就注册了黑蓝微信公众平台,注册了一年之后我们还迟迟不动,继续做着黑蓝论坛,直到201438日,才有意识地发了生铁写的第一篇推文。之所以对这个日期有印象,是因为讨论推送文章的那天,耳边传来马航MH370失事的噩耗。

许多作者对我们不继续运作黑蓝论坛而转移到微信公众平台而感到难以适从,是的,我同样难以适从,并且直到现在也还难以适从。我不喜欢媒体,媒体是一个广播,而不是一个创作平台,没有任何交流和沉淀的可能,今天的内容迅速被明天的替换,明天的又迅速地消失沉没,淹没在众多无关的信息当中。来去都像一阵风。

运营黑蓝公众号同样占用着我们大量的精力,虽然这种精力比不上连续那么多年在黑蓝论坛上每帖必复所投入的精力,我们想了各种办法,也在实习生的帮助下迅速积累了不少人气。有一天,我们觉得这样做没有意思,我们要发作品,我们就要加紧写。按照前些年我们在黑蓝论坛上一年发表一到三篇作品的频率看,此时我们爆发式的写作是不可思议的。陈卫和我约定,一周一篇小说,从20159月份起,我们就开始为期一年的创作实践。一周一篇的难度是巨大的,当你的脑子还没从上一篇的余温中冷却下来,你已经需要寻找下一篇的素材和感觉,一年下来,我写了二十四篇,陈卫的成效比我高,他几乎每周一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思想和心境才易髓换骨,创作热情高昂,对写作的快乐称得上食髓知味。我们每天都激烈地讨论写作,他写完一篇就发给我,我写完一篇就立刻发给他,不断地讨论、激发、创作。后来,生铁也辞去单位的工作,有了更多的时间写作,张虔也加入进来,我们更加频繁地讨论、创作、做读书活动。我是从这些事上认识到我是一个需要团体的人,我不是孤军奋战的人。写作无疑是孤军奋战的,我是说,一种良好的创作氛围是可以相互感染和带来鼓舞的,战鼓擂动,我看到他们在前进,我不可能停滞不前或后退怠慢,而速度持续加快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克服了我们自身的重力,使我们的文学思想飞跃起来。我们的目光往前看得更远。

 

这几年来,有人离婚和死亡的消息不时传到我们耳边,这意味着整个世界的气氛更加松散而流动,人的命运极有可能瞬间扭转。如果很快就死,那你还有什么想写的东西没写出来?我们都有各自的创作目标,都想致力于我们认可的文学,都想达到我们难以企及的创作高度。我和陈卫相处这么多年,如此密切,不可能不深受影响。我又想到了高中时对文学的蒙昧状态和我老师说的那句话,那个提点我的人,是陈卫。后来,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创作上反馈给他、刺激他,至少是催促他。然后,我们开始了新的计划,为了更好地将我们想写的作品写出来,他开着车,又离开了北京。

二十年前,陈卫说过“为打一只苍蝇而跑遍天下”这样一句话。二十年来,他以及和他一起的写作者,为了“文学”这只苍蝇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跑来跑去,忙这忙那。纸刊、网站、出版、小说奖、网刊、微信订阅号、线上和地面活动,我们写作,也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呈现我们自己的写作。知道这些经历的人说,看,这么些年了他们还在坚持做纯文学。我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对,对于那些朝九晚五上班加班、一整天的脑子都挂在单位事务上的人来说可能是那样,但我没有感到“坚持”这个词适于我们、适于文学,我们的心是自由的,我们写作,也没有什么制度、体制、商业的束缚和控制。我们也缺钱,可买菜和洗碗也有阿姨代劳。这些家务琐碎陈卫不去做,他宁可花钱请人去做。吃饭、住宿、开车,他不惜成本,有一辆车,他就打算继续跑遍天下,而这次,要打的这只苍蝇是一处适合写作的处所。我们从北京出发,到了洛阳住了四夜,和张虔见面讨论了一些写作计划,又继续上路,前往太湖,也去看看山。

我:“我们是要去看哪座山?”

他:“貌虎顶,小归小,但对人来说都挺大的。最高峰是缥缈峰。”

终南山我们不去,太出名了,即使你独居,你也会想到这个人那个人,就好像你已经活到了某个语境里面去。写作,人多的地方思想会打架,避免扎堆,去创造一个环境封闭起来。他说,我从来都是为了写作而去改变生活。

在苏州,我们沿着太湖边的公路开车,从这个岛开到另一个岛,又从这座山跑到另一座山。前面我说到的压后再讲的关于“美”的问题在这里有机会说上一句。太湖很美,但太湖边上的多数建筑、风物已经没有什么美可言,我们几天里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各种巨大的广告牌也是视觉狰狞的那种。“农家乐”丝毫没有农家的淳朴,老头老太招揽生意的热情令我们厌烦。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在看魏晋和唐宋的文学和书画,又在日本电影中反过来感受到了我们民众所缺乏的对美的尊重和谦卑,一路上我们就聊了诸如此类的很多话题。和服不就很能说明问题吗,你能想象我们现在走在街上穿着唐装或旗袍吗,或者穿哪一种传统服饰会显得好看而不做作呢,已经没有了。而和服穿在少女身上,在老妪或少年身上,都并不过时和腐朽,其中祖母过世后留下的和服甚至可以给孙女穿,这种情况包含着说不尽的文化、美学和情感的问题。这些问题永远操心不完,只能由我们一点一点去创造和改善。

我陪陈卫到了苏州,在那边待了几天后我回到了北京,前几天,陈卫发邮件告诉我们他已找到合适的工作室,被林木围绕,百米外就是太湖。我们先各自写作,减少各种不必要的干扰,明年,我再找时间和生铁、张虔一起去看他。

 

时已至此,我在黑蓝,也成了黑蓝在我。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黑蓝不黑蓝的,毫无疑问我们所做的事情都围绕着“黑蓝”这两个字,但我们从事的是“文学”,更确切地说,是我们感到稀缺的和想要致力的那一种文学。我们写作,但几乎不主动投稿,我们用我们认可的方式呈现我们的创作。有书号的书出版,无书号的书我们也做,每一本书都由我们亲力亲为独立设计、编选,哪怕因审查而受挫我们也想办法变着花样做,换着出版社做,自己找印刷厂印刷。由此带来的效率总不会太高,但做出版并非我们的志向,我们无意投身出版行业去挣一份业绩名声,因为我们要写作,要呈现我们的文学,而无人想要来出版这类文学,我们就自己干了起来。我们往往把书价定得很高,以此表示我们不喜欢通过字数、厚度和装帧去给一本书定价,要求其纯粹而尽量减少文学之外的附加属性,我们甚至将单个短篇小说做成一个单行本,定价之所以没有高到离谱是不想以此张扬。我不擅长去记录行踪和罗列业绩,至于我们做过什么,在黑蓝网站上有一份年表,后来,我也早就懒得去更新其中每月每年的创作和活动了,我们做着事情而过着没有年鉴的生活。我们只想写作,出版就像2001年开始的黑蓝论坛等等繁重的工作一样,是因为世上没有我们要的这份文学土壤,我们就自己去开荒耕种。就此我有时有种念天地之悠悠的心境,当然,怆然泪下则丝毫不必。对此我也是可以庆幸的,写作没有成为我青春期的一场梦,它从未因为混沌无知而改弦易辙。有时我听到一首老歌,是Beyond的《海阔天空》,也早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在写作这条道上背弃了理想,也不会讶异最终哪怕只你共我,在这方面我们早已没有什么浪漫想法,只知道写作是一种本能而我们又信任自己的本能。

有一天,我碰上一件什么事情我忘了,大概是在电视上看到哪一位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歌手现在变得令人失望,我就那件事情所引发的感受跟身边一位朋友说,你看,这么多年,人人都在变老,许多人开始油滑、庸俗、虚弱了,可是在陈卫身上却看不到这种倾向。虽然因性格强烈、身上带刺而不时爆发争论,但将他和我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这种保持锐气的精神和对写作的持续思考、实践。“黑蓝”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种保持锐气和年轻状态的精神,一种将写作置于生活中所有事务之上的精神,而任何一个拥有着这种精神的创作者,不管是文学还是视觉、电影、音乐,或者非艺术的其他领域的,我都视为同气连枝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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