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3期  
      民间叙事
自传与公传:一九八二(一)
董学仁

 

 

                                                       

 

活着的人能不能瞻仰

 

那是大连环境最好的海滨,沙滩干净,海水也干净。在1982年的夏季,它属于一个内部疗养院,用来招待高级官员。我们需要办一张特别通行证,才可以进去。陪我们进去的人指指点点,神秘地说,你们看那边,那座楼专门为某某某建的。

听到这句话我笑了笑,表示我的赞同。这样的楼全国有很多,我的故乡鞍山也有一座。但某某某从没去过,让它空置了许多年月。

在疗养院里走了一圈,绿树、庭院和精美建筑,该看的都看了,陪我们的人知道我们是读中文系的学生,就领我们去看望老作家丁玲。巧的是,她老人家正在大连棒棰岛疗养。

我们在门前等了一会儿,丁玲有老伴和两个晚辈女孩陪着,走到我们身边。看上去她有八十岁了,脸色很好,头发很白,身体的状态还不错。这时就有服务员拿来几把椅子,让他们坐下。

我们站在她面前,说了些对她赞扬的话。这些话是现成的,我们学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就有,对她和她的作品评价很高。她有一本长篇小说叫《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过斯大林文学艺术奖金。我家里就有一本,还是个书皮很硬的精装本,这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显示了作者的地位与别人不同。我在十多岁时认真读过,没留下太深印象,也不记得哪里写得非常好,但优点是应该有的,只是我没有记得。

她对我们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听得出来,她说话时头脑清晰,态度真诚,但在措辞上仍像一个官员在说话。这可能与她的双重身份有关,一位名声响亮的无产阶级作家,一个级别很高的文化官员。我读到的一篇文章说,1933年,有外国记者问鲁迅,谁是无产阶级代表作家?鲁迅答道:“丁玲女士才是唯一的无产阶级作家。”在这个排他的判断里,无产阶级作家的标准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丁玲。

1982年里,丁玲是我们能够见到的最大的作家。短暂的见面之后,我们在她的身后站成一排,留下一张照片。拍完照片准备离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胡也频诗稿》,请丁玲签名。

丁玲看到这本书,愣了一下,接了过去。

她不能拒绝在这本书上签名。

 

我看到的丁玲身边的两个小女孩,聪明伶俐,十岁左右。如果丁玲是她们的亲奶奶,那么,胡也频很可能是她们的亲爷爷。换句话说,那一天我们到大连棒棰岛去看望的,正是胡也频唯一爱过的女人。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五六年之久,有了一个儿子,但儿子出生两个月后,胡也频参与反对当时政府的活动,被抓起来杀了,那一年他才二十八岁,挺可惜的。

胡也频写小说多,写诗歌少,一部分诗歌保存下来,就有了那本《胡也频诗稿》。我也是刚买了那本诗集,塞进书包里,有空看上几页。没想到在作者去世五十年后,看到了他的妻子丁玲。五十年不算短了,再过五十年,他们与他们的作品,会被人们忘记。时间会淘汰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和事物,这挺让人感慨。

也是巧合,那本诗集恰好在我的书包里。还有,正文前有两页印着照片,一幅胡也频,一幅胡也频与丁玲的合照。这样一来,请丁玲在上面签名,有挺好的意义。

丁玲想了想,没有在两人合照的那一页签名,而是向前翻了一页,翻到内封,那一页有单色印刷的书名,有一棵树的简洁图案。她问了我叫什么名字,把我的名字写在书名上方,再把她的名字和时间地点写在书名下方,合起来就是:“学仁同志——丁玲,1982.8.17,大连”。

从这个签名上,我看出丁玲对平面美术的感觉不错,有设计感,这与她年轻时学过美术有关。

再仔细看看,还可以看出她做一件事的细心、完整与小心谨慎,这大约与她多年来的经历有关,那些岁月太严酷了,不知道哪些事情会成为一个人的政治错误,无法防备也无法躲避。即便是她名声响亮,身为高官,并且与最高革命领袖的私人关系还不错,也要发配到边疆苦寒之地劳动改造,也要关在秦城监狱过囚徒生活。于是,她要在一个普通的签名上,详细注明写给谁,写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如果找她签名的人日后出了什么政治问题,这个完整的签名可以让她解释得清清楚楚。

如果真是这样,让人有点心寒,是吧?

 

过了不久,我又见到了丁玲。

暑假结束之前,有个全国现代文学讲习班在大连举办,主办方就是我们辽师中文系。虽然我不想把现代文学研究当作我的方向,但是认识一下来自全国各地的学者,听一听他们研究现代文学的成果,也是一个挺好的事情。所以我提前结束暑假,回到学校,以志愿者身份参与其中。

开幕式上,丁玲来了,是接受了主办方邀请来与大家见面的,毕竟她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并且活着,并且能够请到。。

主持开幕式的人,是我们的系主任,姓戴。他精心准备的、慷慨激昂的致词,开篇就是对丁玲的赞扬。

他说的第一句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这样一位作家。接着用了一大串排比句式,把这位作家抬升到很高的位置大加赞美,她是什么什么,她是什么什么,她是什么什么,她又是什么什么,她还是什么什么。接下来他再一次提高了音调说,这位作家,现在就坐在我们面前,接受我们大家的瞻仰。

这时候,我看见坐在会场上的人全愣住了,好像不相信他们的耳朵。

瞻仰?对着坐在我们面前、现在还活着的丁玲,怎么能说瞻仰?

戴主任接着朗读他的致词,没有发现自己用错了词语。如果是在古代,他可能没有说错,瞻仰一个人,是怀着崇高的敬意、严肃而恭敬地看着这个人,无论这个人死去还是活着。但在后来,经过了漫长年月,这个词语的使用环境与范围都有了改变,不再用于活着的人,而是用于“瞻仰遗容”的场景,正因为这样,人们对在世的尊者表示敬仰时,都避讳使用它。

从语言形成的规则来说,这叫约定俗成。

过了一会儿,戴主任致词结束,请丁玲给大家讲话。丁玲开口说,刚才这个小戴同志,给我戴了许多高帽子(指奉承赞扬的语言)。我在文化大革命中高帽子(指批判斗争的罪名)戴得多了,什么样的都有,现在还是不戴了吧。现在我一是不想戴高帽子,二是不想接受大家的瞻仰。

我们系里的戴主任个子不高,身材敦实,看起来也有五十多岁了,但在年龄更大的丁玲眼里,只能是小戴。我能听出来,她说这话时,语音在“小戴同志”那里加重,有长辈对晚辈说话的语气,也有上级对下级说话的口吻,足以表明她在官场上的身份,比一个中文系主任高了很多。

丁玲还算是有涵养的,没有说出让小戴同志更难堪的话。对于一位八十岁左右的老人,那句让大家瞻仰她的话太刺耳了。

第二天第三天,中文系的老师们都知道了系主任在全国同行面前丢丑的事情。一些老师还专门找到那个开幕式的录音带,当成笑话听了一遍。好在那时还没有会议录像,他们看不到系主任的脸上,是不是难堪,有没有脸红。

 

赵元任比他们活得长久

 

赵元任是在1982年去世的,活了九十岁,与乐天知命有关。他性格随和,在哪里都会找到好友,在哪里都会有事做。这样的人容易长寿,不知不觉就到了让人羡慕的年纪。他的美国同事还羡慕他与太太的生活,形影不离,整六十年。其实他还可以再活下去,但太太比赵先生大三岁,在九十二岁去世,不到一年,赵先生也追随太太而去了,这挺像一对神仙眷侣,也让那些美国同事羡慕和惊讶。

很显然,赵先生比他的朋友们活得长久。

比如诗人徐志摩。

1926年的一个秋日,赵元任与他的清华同事梁启超、陈寅恪从北京西郊赶往城里,参加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礼。他们三人的身份,都是清华研究院导师。那一天,梁启超以证婚人的身份,致词中训了徐志摩一顿: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赵元任则满脸都是谦和笑容,拍了两个人的礼服婚纱照。从那张流传下来的照片,我们知道赵元任的摄影水平确实很高。

第二年夏,赵元任忙了十天,把徐志摩的一首诗《海韵》谱成了声乐与钢琴结合的清唱套曲,用一般的说法是大型合唱曲。

这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作品,长度只有七分钟左右,但其复杂程度与完美表现,让我再听一遍时仍然兴奋。

它用女声领唱表现那位单身的海边女郎,她在海边徘徊、歌唱、起舞,再被波浪淹没,最终在沙滩上消失。对于大海,她很单薄和渺小,却很飘逸,很爱自由,也很勇敢,象征着为理想为信念献身的那些青年。

它的合唱,兼有两种身份:一是诗翁,他对海边女郎越来越关切,“女郎,回家吧,女郎”,反复的劝告让我们反复心动;二是旁白者,对海边女郎个人行为的一次次描述,带着越来越强的戏剧性冲突。

而它的钢琴,也有一个特定的身份:大海。在那个黄昏,它从宁静开始,一步步发展,终于掀起狂风大浪,吞没了女郎之后复归宁静。这让人想起,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赵元任创作了钢琴曲,题为《和平进行曲》,那是中国第一首钢琴曲。而他两年后写的《偶成》,很可能是中国的第二首钢琴曲。听赵元任的《海韵》时,我忽然想到,如果把其中的钢琴部分独立出来,正是一曲表现大海的钢琴奏鸣,气势不凡。

他的《海韵》是二十年代中国合唱曲的巅峰,这一点没人怀疑。如果说他的《海韵》是二十世纪中国合唱曲的巅峰,我也不会怀疑。

演唱与演奏它的难度太大。遗憾的是,写了《海韵》诗的徐志摩还没有听到这首合唱曲,就在他三十六岁那年,即1931年遇到飞机失事。赵元任把报纸上刊登飞机失事的消息剪下来,贴在自己的日记里,旁边写道:“听说徐志摩坐飞机上死了!!!可惜徐志摩没能听到《海韵》的演出。”

那连在一起的三个惊叹号,告诉我们一个朋友的心痛。

 

我的一位朋友敬佩赵元任,在邮件里说,从二十七岁开始,直到七十岁结束,赵元任当过文科教授、理科教授,还在大学里开过艺术课。他都当过哪些教授呢?先是在美国康乃尔大学讲授物理,又回国在清华讲授物理、数学、心理学,然后在美国哈佛讲授哲学、中文,接下来再回中国清华讲授逻辑学、数学、物理学、中国音韵学、普通语言学、语音学、中国现代方言、中国乐谱乐调、西洋音乐欣赏,后来他还在夏威夷大学开设过中国音乐课程,在伯克利加州大学讲授中国语文和语言学。七十岁以后,有年龄限制,他只能当一位离职教授了。

有这样一件事,说起来挺逗的。

他在十二岁之前,已经会说北京、保定、常熟、常州、苏州等地区的方言,并且长大后也没有忘记。有人统计过,赵元任会说三十三种中国地方话。

比如,他与英国学者罗素一起去长沙途中,在车上学会了长沙方言。到了那里,他就把罗素包含着哲学、数学、逻辑学,以及幽默、诙谐、双关语的学术讲座,都翻译成包含着哲学、数学、逻辑学,以及幽默、诙谐、双关语的长沙方言。

罗素一年后离开中国,作了临别演讲,其中一段话通过赵元任的翻译,给人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你们必然会经历一段与俄国共产党相类似的阶段,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人民所必需的教育才能完成,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才能实现。

由于会说各地方言,赵元任到了哪里都会被认作同乡,无论国内国外。“二战”后的巴黎,他对火车站上的人讲巴黎土语,对方听了,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于是感叹:“你回来了啊,现在可不如从前了,巴黎穷了。” 后来,他到德国柏林,用带柏林口音的德语和当地人聊天。邻居一位老人对他说:“上帝保佑,你躲过了这场灾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还有一件事,看起来挺悬乎的。

二战后赵元任曾想回国任教,正赶上当时的政府拍去电报,请他出任南京中央大学校长。但他只想当教授不想当校长,暂时搁下回国的念头,没想到接下来的内战血流成河,然后又变换了政权,而他不想当官,躲过一劫。

 

前文说到赵元任参加徐志摩婚礼时还去了两个清华同事,梁启超和陈寅恪,三人的身份都是清华研究院导师。其实那是清华的鼎盛时期,以拥有四大导师自豪。他们三人之外,还有一位导师是王国维。

这四大导师中,王国维1927年自杀,活了五十岁;梁启超1929年病故,活了五十六岁;陈寅恪1969年死去,活了七十九岁;赵元任1982年去世,活了九十岁。

长寿就比短寿好,如果人类都短寿就容易灭绝。同意这一点,我们才能继续讨论下去。

王国维为啥自杀,这应该是一本书的内容,超过五百页长度。简短地说,当时的环境太残酷了,那年春天,某党派领导的革命军负责打仗,与它合作的某党派负责发动群众运动,年轻学生们在湖南杀死一个“反动的”著名学者,传闻中还有各地学者惨死。这件事让许多大学问家感到恐怖,它可能间接引起两个后果,一是梁启超很快躲进天津的外国租界,二是王国维几个月后自沉于北京的湖泊。

梁启超自称可以活到八十岁,但是,为民众和国家而忧虑,是挺伤身体的一件事。多年劳累,多种病痛,加上一些亲人故友辞世的刺激,他的状况越来越糟。在王国维自杀后一年多,因为一次肺部感染,他告别了人世。

陈寅恪活到七十九岁,不算短寿,只是死去的时候丧失了尊严,换句话说,在此前一段时间,已经生不如死。那正是王国维自杀前预见的:文化道德将要沉沦百年,做学问者的命运惨不忍睹。有人描述过陈寅恪死前的日子,那时候,偶尔有亲友偷偷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说不出话,眼角不断有泪流出。他双目失明,听觉很好,年轻学生中的革命者在他屋前挂了高音喇叭,甚至绑到了床头上,整日播放让他恐惧的东西。还有人说,他胆子小,一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尿湿裤子。最终他因心力衰竭,伴以肠梗阻、肠麻痹去世。

比起来,赵元任幸运多了。他可以安心做学问,直到生命终结之日。

 

我是孤独者的最后一人

 

春节前回到鞍山,认识了正在写诗的哥们儿志超,有个意想不到的收获。他有同学在辽宁大学读中文,放假带回一本奇书,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带着那本书回家,坐在公交车上,我紧紧捂住书包,怕它被小偷拿走。它是文通书局的版本,上一个朝代传下来的,我们学校图书馆没有,整个中国可能也没有几本,是宝贝中的宝贝。那时是1982年,对民众思想的管控松了一点点,就好像文化荒漠上长出了新草,书店里有了可以看下去的书,但还没有尼采的书卖。

“当查拉斯图拉三十岁的时候,他离开他的家和所住的湖边,到山里去。在那里,他自得和孤独,十年不倦。但最后,他的心情变了,——一早晨,他与紫色的曙光一同醒来,他走到太阳的面前向着它说……”

我认真读了五天,还抄录了近百页读书笔记,密密麻麻,抄到眼睛痛了。手也发软。

书是1948年出版的,译者高寒。他的译文既有文言的简洁,又靠近现代口语,重要的是轻灵飞扬,读起来有思索空间。

我多少知道这个人的事情。他是个革命者,派到东北组织反对政府的学生运动,1931年被判了九年十一个月徒刑,但只在监狱中住了三年多,就遇到了大赦,放了出来。那次大赦在19346月,溥仪当了满洲帝国皇帝的月份。好像那时监狱的环境还好,高寒可以安心读书和写作,出狱时带着三本书稿,一本是他的小说集《没有仇恨和虚伪的国度》,另外两本是他翻译的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看哪,这人》。出狱后他又活了六十多年,在九十五岁去世,但写作与译作不算太多。于是我想过,如果那时他住满了整个刑期,会留下更多的作品。

这样想算不算幸灾乐祸?其实这样想问题,是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带给我的坏影响。那本书我很喜欢,读了好几遍,因为在我的少年时期,绝大部分的外国文学作品,在中国都被禁读,只有歌颂革命的书籍例外。

对了,我喜欢很多人在监狱中的写作,用心专一,容易入静,不受外界干扰。比如有个非常好的例子,伊沃·安德里奇年轻时也是革命者,住了几年监狱,创作了两本哲理性散文诗集,完成了从革命者到文学家的自我转变。后来,他的成就太大了,成了196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1982年算起,大约十五年后,我读到的那本《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重新出版,署名为楚图南,他曾用过高寒这个笔名。

尼采的书成了书店的畅销品。我买尼采的中文译本不下十部,有的是同一部书的不同译本,但大部分没有读完,一是缺少看得下去的翻译,二是缺少《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的文采。这种说法大概是对的。尼采也认为,“在我的著作中,《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占有特殊的地位。它是我给予人类的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馈赠。这部著作发出的声音将响彻千年。”好像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或者是别的一场战争中,许多德国士兵随身带着两本书,一本《圣经》,一本《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通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这本书,我已经把德国语言带到了她的最高境界。德国文学在路德与歌德之后,必须迈出第三大步了。”尼采说,“亲爱的朋友,请告诉我,以前是否有过集力量、活力、音韵之美于一体的这样的佳作?”

即使我把尼采所有的著作全部读完,甚至把尼采读过的所有著作全部读完,又能怎样?然后,我再把尼采死后一百年里世界上的重要著作全部读完,又能怎样?年轻时的尼采,曾经如饥似渴地读书,直到有一天,因为战争负伤导致的剧烈头痛与接近失明,使他放下那些永远读不完的好书,开始撰写自己的作品。于是,尼采才成其为尼采,而不是一个读书人。

把人生的时间分成适当的比例,一部分用来读别人的著作,一部分用来写自己的作品。这是尼采对我最有意义的启示之一。

另一个重要启示,是在自己的孤独中保持淡定。

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里,尼采借一个魔术师的口说道:我是孤独者的最后一人。

我还记得尼采说过,杰出的人好比是鹰,它飞得越高,在地面上站着的人们眼里,就越显得渺小。他说的这种情况,我们都能感觉到。

杰出的人必然要孤独,必然要欣赏与保持自己的孤独。带着傲骨,表情淡定,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还有一种为我喜欢的方式,在某些时刻振翅飞上高空逍遥远行,在某些时刻会到大众之中休息,像在鸡群中玩鸡群的游戏。

 

尼采像个大孩子,他以孩子般的简单思维,把人区分为超人与末人。超人是尼采哲学中的一个范畴,指具有超越一般人的才能、智慧和毅力的强者,体现在自我控制、自我教育、自我立法等方面;末人也是尼采哲学中的一个范畴,指无希望、无创造、平庸渺小的弱者,他们满足于没有价值的琐事,迷恋于世俗的幸福。尼采更加明确地表示:人是一根绳索,系于动物和超人之间。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终点。

“更高级的哲人独处着,这并不是因为他想孤独,而是因为在他的周围找不到他的同类。”尼采如是说。

他率真可爱的地方,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优秀。他发问说:如果人人都是平等的,不是把超群出众的个人降低到普通人的地位吗?并不是真理有时候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是全部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多数人即众人的手中,有各种偏见的混合,有荒诞不经的传说,有陈旧过时的价值,唯独没有真理。

尼采批判说,习俗和偏见构成了大众的精神生活,统率着该民族成员的思想和行为,并且把每个新成员驯化为符合习俗的人。也可以说是,过去统率着现在,死人统率活人。第一个打破习俗、宣布真理的人,一定是一个被他的祖国和同胞所放逐的人。但尼采也乐观地看到,一旦旧的习俗道德被这些人推翻,大众们会把这些“坏人”尊奉为“好人”,“历史便纯是这班坏人后来转称为好人的纠纷。”

尼采生前的影响不大,为此曾经抱怨世人,不理解他的哲学。

他预言说,到了2003年,世人才能理解他那些学说的魅力和震撼力。为什么他把时间轻轻一推就推到他死后一百多年?为什么他把2003年说得那么确切?要搞清这些,真需要有巫师般的本事。其实,他也不是巫师,说得也不准确——在他死后不久,他的学说和口号,如“重估一切价值”、“上帝死了(一切知识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真理在上帝手里的时代已经过去)”就开始深刻地影响着世界。

在固守传统的人眼里,尼采是一个破坏者,他主张用锤子敲碎一切偶像和传统;在虔诚的宗教人士眼里,尼采是一个危险的离经叛道者;还有人说:尼采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者,传统的形而上学在尼采那里终结了。

但在读过尼采的许多中国人眼里,尼采只是一个强者。是尼采让他们有了坚定的精英意识,从大众的背景上凸现出来。

 

不太严肃的火车故事

 

读大学那几年,寒暑假都要乘火车,从鞍山到大连,从大连到鞍山。当时的火车穿着绿色外套,慢悠悠向前开,每到一站都停下一会儿。

车票不算贵,但还是有人想逃票,省了那几块钱。

我的座位临窗,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跟我说起他的经历,经常从辽宁到黑龙江,把这边的特产运到那边,再把那边的特产运回这边,挣点钱养一家人。按照1982年的说法,这叫投机倒把,违反法律的事,可是一家人要吃饭啊,也就顾不得了。

他说老婆有病不能上班,家里有三个孩子,从五岁到十二岁,还有老母亲也住在他家,需要赡养。他的话像是真的,引起了我的同情。

那辆火车要跑五六个小时,我才能到达鞍山,回家看我的老母亲。前几天我写了一篇散文诗,叫《致大山》,说出了我想念老母亲的心情:你啊,暮色中苍老的大山,你宽厚、沉默,像我的母亲。那么多瘦削的崖头,那么多粗糙的裂纹,你肩上的负担有多重,你负重的年代有多久,我不必问你了,只要问我的母亲。

过了一会儿,列车员走进车厢查验车票,要乘客都准备好。我从衣袋里找出车票拿在手里。中年人看看我的车票,从旧信封里拿出几张火车票,找出一张最像的,也拿在手里。这让我有些吃惊,列车员不是盲人,还能看不出他手里的旧车票?

列车员走近了。

中年人趴在临窗的小桌子上,拿车票的手伸到车窗外面,但是抓得很紧,不让风把它吹走。当列车员站在我的坐席旁,并且验过我的车票之后,自然要拍拍我对面那个中年人的肩膀要他醒来。恰好在这时候,中年人的手指松了一下,他的车票被风吹走了。列车员看到了这个场景,不能说他没有车票,然后还给他写了张纸条,证明这个乘客的车票在乘车时丢失,请他到达的火车站准许他出站。

在我看起来挺难的事情,就这样办成了。

这件事情有两个关键之处,一是在天气暖和时,车窗才能打开;二是坐在他对面的我,看到了也不能告密。

当然,我是不会向政府铁路告密的人,向随便哪一个人、哪一个政府部门也不告密,这辈子都不会。

 

还有一次,我对面的乘客确实买了车票,但是在验票后她把车票送给了别人,自己成了一个无票乘车的人。

她是个年轻女人,穿着比较时髦,头发烫得也好看,衬着她的圆脸大眼睛。我很腼腆,没有问她的年龄,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吧,或者只比我大了一点,这是从她怀抱的孩子看出来的。那孩子咿咿呀呀,快满周岁了。

刚刚火车到站,上来个年老的妇女,坐到年轻女人旁边。她们聊了聊,口音很像。这很巧了,她们与我一样,都是鞍山同乡,都在同一站下车。过了一会儿,年老妇女要去找列车员补票,因为她急着上车,票还没来得及买。年轻女人说,别买了,我的票给你。

这时候我看见,年轻女人拿出她的车票,放到嘴边,用力咬了一下。然后就把票给了年老妇女。我就不明白,从车站出去时查票也很严,她怎么出站呢?

到了鞍山,我们下车。出站口果然查票很严,一个接一个走过去,交出车票,检票员核对无误,投入票箱。我想这可坏了,年老妇女想要出站后把车票递回来,也不可能了。

一个人出站后,悄悄把车票递回来,让另一个人出站,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这时,怀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已经被出站口拦住。她大大方方地说,我的车票给你了,怎么还跟我要票呢?检票员愣了一下,没有啊,你的车票没给我啊。年轻女人说,你把我的车票投到票箱里了,我看见了。检票员还说,没有啊。

我在那年轻女人身后,知道她说得对,年老妇女是在她前面出站的,年轻女人跟在后面,确实看到她的车票投到票箱里,但那是年老妇女交给检票员的,这样看来,检票员说的也对。

两个人说得都对,那么在两个人出现分歧的时候,谁说错了呢?这可能是个逻辑学上的难题。

年轻女人接着说,我两手抱着孩子,车票在嘴里叼着,上面有我咬的牙印,你在票箱里找吧,有牙印的是我的车票。检票员打开票箱,不用费劲就找到了那张车票。年轻女人也不说什么,轻轻一笑出了站台。

我在年轻女人身后,交票出站,抬头看见检票员的神情,迷迷茫茫的,迷迷糊糊的,恐怕这以后的几个小时,脸上就这表情,不会变了。

 

前文说到投机倒把,现在再送给大家一个故事,与投机倒把有关,也与火车有关。

这事确实发生在鞍山,但也不一定只是鞍山有,其他地方也可能发生。

1982年,国家实行价格双轨制,一个是计划调拨价格,还有一个是那些物资的市场价格,相差挺多,于是产生了“官倒”,即政府官员利用审批调拨计划的权力,倒卖各种物资到市场上去。

我的某邻居,是当不上官员的普通百姓,也找到了赚钱的新方式。

他乘长途火车到黑龙江省,买一桶当地的大豆油回到鞍山卖。这一桶达到他能背得动的极限,也就几十公斤。他吃得起长途往返的辛苦,有座就坐着,没座就站着,往返两地,利用差价赚点钱。这在当时也被叫作投机倒把,是中国某个历史时段的一项罪名,可是他的罪行比较轻微,一旦被警方发现,也只是没收他的大豆油而已,不会真的投入监狱。

没想到,他被火车站上的检票员发现了。检票员喊来同事,同事把他的那桶大豆油称重后,把它倒进车站准备好的大型容器,再按照黑龙江的大豆油价格,也就是他的买价给了他一些钱,但他往返的路费和吃饭住宿的钱,就都赔了进去。

我的邻居是个爱动脑筋的人,下一次,他从黑龙江回来,背回了一桶水,只有少量的大豆油漂浮在水的上层。这一次车站又拦住了他,看看是大豆油,称重后按照大豆油的买价给了他钱。

他乐呵呵地回到家里,把上次在火车站赔进去的钱,又从火车站那里赚了回来。

我的邻居还是个挺讲道理的人。他说他背一桶水卖给车站的事情,仅有一次,不再继续,因为他赚回了应该得到的钱。他还跟我说,你要是写小说,就把这件事写进去,肯定比你想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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