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4期  
      新锐
她走了
孙智正

 

 

 

 

她火化那天,我睡得不够,前一晚睡得太晚又起得太早。

 

那天早上6点左右,孩子醒了,他跟他妈妈睡在另一个房间。大概一醒过来,他就跑到我的房间里,跳到床上蹦。我让他躺下来,他不躺,一边笑一边蹦,过了会儿躺下来搂着我的脖子问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比如,太阳为什么会转,手没有碰它为什么会转,灯为什么会亮,风也是空气吗?原来这么小的孩子也是有口气的。

我只好起来,去客厅里开电脑,拿毛巾给他洗脸,给他找东西吃,给他穿好衣裤,建议他一边画画一边听电脑里的英语。我打算再睡一个小时左右。

他妈妈也还在睡着。

迷迷糊糊之中,他跑进来三四次,又问我关于大气层之外有引力吗这样的问题。我还听见电脑里英语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尖利的女声把“beat”发成了“best”。

7点左右,我起来了,眼睛又酸又涩,很累,好像只是眼睛没睡够似的,身体倒还可以。

洗完脸洗完头后,我已经神清气爽了我一点也不累了一点也不想睡了。

我去阳台拿那件黑色的衣服,昨天凌晨三点左右,我刚洗的,希望它已经干了。当然它还没干,这时他妈妈也起来了,建议我用吹风机吹。我听从了。

吹风机吹出来的风热烘烘的,可是没有时间了。朋友来接我的车快到小区门口了。

我走到小区门口等着,一边拎起衣服来闻闻,有股潮湿的肥皂的气味,这种气味等会儿加上汗味后会很不好闻。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回去重新换了件T恤,也是黑色的之前换下来的没那么臭的一件。

 

现在我已经坐在车里了,往殡仪馆赶。

小明的电话一直响,响了有四五次。因为小刚把她的遗照留在他这里没带过去。昨晚,小刚睡在小明那里。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我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想让小明把遗照拿出来看看。

门口等着两三个人,一个光头看见我们的车就跑上来,接过小明的包就往里跑。我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有点跟不上。外面的太阳很大。

我们看到大厅门口站满了人,中间摆着花圈,两边的树荫下也是人,都在看着我们走过去,我放慢脚步偷偷走到一边。

我看到那边站着几个熟人,我们互相肃穆地点点头,我走到他们那里。他们胸口都佩着白花,我想我也要佩一朵白花,可是不知道现在问白花在哪里合不合适。

大厅那边有人朝我们招手。我们走到那里,但是还不能进去,人群也还没开动。门口站着几个穿黑裙子的女孩,有的红着鼻子有的含着泪水,有的在用纸巾擦眼角,看得我心里有点难受,感觉如果等下她们哭的话我也会落泪。

 

有个朋友注意到我和小明没有白花去拿了过来,装在塑料袋里的。我低头佩白花,一边用别针别一边想好久没用别针了,可能就上幼儿园时用来别过手帕,现在别针显得好小我的手指这么粗很不好别。我别好花抬起头来,刚好看见大厅门口站着一个人,他正朝这边望过来,我俩对视了一会儿,我朝他点点头他也点了点。我们认识好久了我知道他今天是主持人。我看到他旁边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箱,箱盖开着贴着一张纸条,写着大约是白花使用后请放回此处。

过了会儿,这个人进去了。又过了会儿,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出来说大家可以进去了。

大厅里挂着很大的横幅和对联,都是白底黑字,不知是谁写的。中间有个很大的显示屏,轮流播放着她的照片。她的照片不少,当然了她是女孩,还长得很好看。

我看到家属在左侧站成一排,打头的应该是她爸爸妈妈。看到她爸妈我不禁一阵心酸,因为我也有孩子了。

人们黑压压地站着,一片肃静。我不知道该是怎么一个站姿,本来我抱胸站着,又觉得这应该不太妥当,就十指交叉把双手垂在肚子前面。其实也不太会有人注意你怎么站着,可能边上的人会看到吧。不过一个人的站姿作为一个细节累积起来也会影响整场气氛吧。

那个人开始主持了,他的声音很小,有点奇怪,平时说话不是这样的,还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身体,我觉得他主持得不太好。

我看着播放器里不断循环着她的照片,底下配着字幕,说“如果所有风景都看过,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之类的话。不知道是套话呢还是特意有人为她写的。我一直想把这些话记下来,可是又在听着主持人说话又看着她的照片想起她以前的模样,可能太分心了总也记不清楚。

主持人说了一通话,接着请一位朋友上去念诗,然后是一位朋友上去讲话。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我觉得这些朋友都挺好的,但在这样的场合,都觉得他们有点不像话,不管是穿着还是谈吐。

最后是一位年纪最大的朋友老张上去讲话,老张讲得慢吞吞的一字一顿的,他先问候家属,又说她是上天上玩去了,最后又安慰了家属和小刚几句。她父亲不安地双手捏着领口,把衬衣往上拎了拎,刚才问候他时也这么做了。大厅里确实特别闷热,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这么深广的大厅会这么热。小刚有点矮,我看不到他的样子,可以想象他的大脑门子上一脑门子汗。

 

接着主持人说,可以开始遗体告别了。于是大家自动地排队,可是规矩还是不太好,不是一个人一排,两三个人拥在一起这么往前慢慢地走,有的人还不往她躺的方向看。轮到我走到可以看见她的地方,我看到她躺在簇拥的鲜花里只露出了一张很小的脸,本来她的脸我就不大记得,脸白白的抹着口红,颧骨有点突出下巴有点塌下去,我看到她的右眼好像微微开着,想想又不太可能,可能是角度的缘故,再往前走就看到她的眼睛的确是闭上的。

大家轮流和站成一排的家属握手。父亲一脸胡茬,妈妈斜靠在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身上,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刚的胡子也没刮(我觉得他故意不刮)眼睛也含着泪水。我们从出口走出去,大家把白花摘下来扔进那个箱子里,我觉得这不太对,但难道一直佩在身上吗?

接着我找了一下,看到大家站在树荫那里,就走过去和他们会合,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时我听到大厅里传来凄厉的哭声,我就走过去站在出口那里看,听到她妈妈大声哭叫:你不要妈妈了你不要妈妈了。可能正在推上棺盖。前面有个穿黑裙的女人捂着嘴哭了,可能是她的同学。

一个工作人员托着一个花圈出来说,来,大家收拾一下,把花圈、花都收拾一下。我就进去帮忙拿花圈,很多人都进来拿花圈还有花,大家顺着人流往大厅后面走。那里有个很大的像塔一样的炉子,前面的人把花圈往炉膛里塞,炉膛卷出来烈焰冒着黑烟。我也学着前面的人把花圈扔进去,又觉得哪里不对,但难道一直留着花圈吗?

这样来回两趟,我们把大厅搬空了。

最后一趟去炉子那里,看到小华拿着摄像机在拍,他说小刚让他记录下来,她爸爸要求的。正说着,小刚来了,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他说是她的衣服,烧掉。说完他就走开了。这时小平也来了,我俩一起去烧,小华跟拍着。小华说,这个是不是要小刚来,他也没说清楚就走了。我说我给他打个电话,结果电话他也没接起来。这个时候不接电话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我们就决定还是我们烧吧,反正拍下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把整个袋子往炉膛里一扔就可以了,可能因为小华拍着吧,我俩下意识地觉得是不是要把衣服拿出来“展示”一下。我们把袋子打开,我一把衣服拿出来就觉得不太对,才意识到这是她走时穿着的衣服,一件软软的背心上面还有一些暗沉的血迹,还有一条牛仔短裤。我就嘟嘟囔囔地说是不是整个袋子扔进去就行了。我把已经拿在手上的背心往里扔,小平把袋子往里一扔。小华对着炉膛拍着,炉膛口卷着黑烟。

 

我们三个往回走,路上遇到小刚,我和小华就陪着他折返,小平一个人走开了。小刚把手里拿着的钱包和几张纸放进我包里。原来他是要去焚化间那里,小华叫我去叫一下大家吧要做最后告别的。

我到大厅门口那里,人已经散了不少,就我们那拨人还有她的同学在,我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想了想就说想见她最后一面的现在去。

大家就都往那里走。最后也不是每个人都进来了,在要推进焚化炉前,工作人员问要不要再看最后一面了。他们都穿着皱巴巴的看上去不太干净的制服。她父亲挥挥手,工作人员就准备推进去了,这时有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从后面挤上来,有个女人一直扶着她。大概是她的老师吧。老太太说,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还要跟??菖说最后一句话还要跟??菖说最后一句话。她叫她的名字,说??菖,好孩子呀好孩子呀。她哭了,扶着她的女人也哭了把她扶了下去。

 

这里温度很高。我们在外面的一个坐间里等,墙上挂着二十四孝图。小刚和小华朝我招手,我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是说出去抽烟。我们就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一个男的走过来,小刚说这是她表哥。我想起昨天小明说,她表哥打了小刚一拳,还拿矿泉水瓶砸他了,她爸爸倒没说小刚什么,她妈妈是怪他了。

我们等了四五十分钟,她父亲一直在坐间那里。坐间里虽然开着空调,但还是很热,她父亲把裤脚拉上去了一点,把衬衣领子往背后送了送。不知道她母亲在哪里休息。工作人员拿着一张纸问谁是??菖的家属,坐间里就忙碌起来,小刚去找她的亲戚。小明他们也刚好过来了。焚化间里很热,那个铁皮的门一开,她又被推了出来,可是变成了一摊灰白的骨头。她母亲一下子闭着眼睛不忍心看,倒在旁边扶着她的人怀里。我们都站在后面远远的,我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看着啊,我们不应该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的。

工作人员把骨头装在一个托盘里,小刚和她父亲拿着骨灰盒等着。工作人员背对着我们,嘎嘎地压着,应该是把大骨头压碎,听声音听得出来压得越来越碎了。小刚准备了一张照片,刚才给我看过问我是不是太大了,我说还好吧应该。我也不知道该多大多小啊。那个工作人员贴了半天没有把照片贴上去,只好就这么放在盒盖上。

 

小刚捧着盒子,出门时工作人员打开一把黑伞,我突然为这样的仪式感动,外面太阳真的很大不要晒到她。灵辇已经等在外面了,两个工作人员指挥我们排队,平辈排前面长辈排后面,哀乐响了起来,我们慢慢地走到大门外面,那里已经等着一辆车了。我们向灵辇鞠躬,接着小刚捧起盒子上车,他们要把她送到大海里。

我们也一阵忙乱,大家开始叫车分配人,我还记得小刚放在我包里的东西,就上去还给他。他正坐在车里两只手摸着口袋好像在找什么,盒子放在他的旁边。我把东西还给他。她父亲过来问我们吃饭怎么办,我们连忙说自己会解决的。

 

在路上,小明说,刚才老张在外面说,其实这个葬礼就应该办得喜庆一些,大家应该欢快一点。我们都笑了,我说这样他们家人和同学可接受不了,我们是可以。小明说,想想她那天,几个小时前还在一起吃饭。我说,是啊,这个感觉真不好受。小明说,这么高跳下来,多疼啊。我说不会疼的,一下子就不知道疼了。小明说,是吗,想想多疼啊。

过了会儿,我们都在车上睡着了。我先是拿出一本书来看,看到大家好像都睡着了,我头晕得不行就也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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