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5期  
      新锐
西

西维,1981年生。技术工作者。2009年开始写小说。爱好文字、绘画、徒步旅行。现居浙江余姚。
 
触须
西维

  

我回国了。这不是个好时候,所以我谁也没告诉,买了船票,一路上吐了又吐地回到了我的家乡,我自己的国家。

下了船,穿过码头拥挤的人群,我叫了辆车去了火车站,坐了近两个小时的火车,到了京都。一切就又是熟悉的模样了。火车站的天空仍旧是灰扑扑的,细小的煤尘颗粒久聚不散,而京都的秋冬是极少下雨的,它们可以安然地在车站的上空、白云的下方,久久地待到腻烦为止。

去往我家的路上,车夫在前方快速地奔跑,他穿了一双厚底的手工布鞋,我有多少年没看到这样的鞋子了,不由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亲切感,他向我招揽生意时,我便注意到了它。鞋子看起来很结实,但已经很旧了,沾了结块的污物的千层底周围起了毛边,右脚鞋跟被磨去了一大块。他该有位贤惠的妻子,会做鞋。我总觉得,鞋子做得好的女人,心思一向是和针脚一样细密的,就像,我的母亲。

远离了车站,天空便敞亮了起来,是深秋清冷而又湛蓝的天空。阳光透过云层,照射着城市的房屋、树木和街道,一片金灿灿的光芒,连地上枯败的落叶都让它渲染得风姿卓绝了。唉,京都迷人的秋景,我心里想着,应该让人怀念才对,没有人不思念自己的家乡的——虽然我回国绝不是因为思乡心切或是挂念亲人什么的。这里的天空比起我留学的那个城市,更像是天空的模样,在任何一个季节都呈现出清透的色泽,站在下面做深呼吸,不必担心有什么东西突然就堵住了纤巧而又脆弱的肺泡。在经过我曾就读的女子中学时,天空中有架飞机飞过,发出噪音,车夫和我一同抬头看向它。他很快低了头,骂了句,继续朝前跑。

我看得比他久些,直到飞机消失于我的视野。之后,我发现了一只松鼠,在路边的树上。是一只灰色的成年松鼠,蓬松而又沉甸甸的大尾巴向上擎起,紧紧地贴住后背,它蹲坐在树干上,前爪提起,看向我。它应该在找食物,飞机出现时的噪音打扰了它。它看了我一眼就又跳开了。动作敏捷。

京都的松鼠和雾都的没什么区别。我常在校园后的树林里散步,总能够看见松鼠们,就和刚才我看见的那只差不多,它们上蹿下跳十分热闹。我叹了口气,开始想我回国的决定是否正确,而这点,从我上了船直到我在船上吐了又吐我都没想过,那么冲动的决定,却又像是蓄谋已久。我只写了个小纸条放进我导师的信箱——他叫Abraham,听起来像是个高大壮硕颇具领袖风度的男人,但其实是个浅灰色头发的小个子,他妻子比他高半个头,膀大腰圆的金发女人——说我要回国了,就这几个字,没有写任何原因。那是从我的数据记录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上面用蓝色墨水写着:“亲爱的Abraham,我要回国了。Jane.”可我的论文没做完,实验也只进行了一半,实验室的装置还没拆掉,培养箱我只切断了电源,里面的培养皿还没拿出来呢。

我是多么的不负责任,每个人都该这么认为。尽管我一向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

我家的大门好像被重新漆过了,颜色比我走的那年要鲜亮许多。原来是暗暗的铁锈色,门环的周围有部分已经剥落,而现在,是平整光滑的枣红色。这看起来不像是我哥哥的主意,他以前向来是不关心这种事情的。且在这种时候,把门漆得这样耀眼夺目,也太不合时宜了。

我畅通无阻地进到了我自己的房间。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佣看了我一眼,她惊讶坏了,没打招呼也没问我什么,就直直地看着我提着我的大皮箱从前院穿过厅堂,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面的卧房。她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穿着一身碎花蓝布衣裳,长辫子从胸前挂下来。她的胸脯发育得很好,衣服明显有点紧了。那会儿她正在给花木浇水,提着一只大大的锡制喷水壶。片刻后,她的脚步从远处传来,停在了我的卧室前,然后就没了动静。过了会儿,脚步声响起,她又回去了。

放好行李,我脱了外套就上床睡觉。我累坏了,船上几乎睡不了,吃了什么都要吐掉,我的胃和海浪一起翻滚,浪花片片。女佣的脚步声远去后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一觉,我大概要睡很久,然后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是第二天下午。我的怀表还是雾都的时间——在船上因为忘记上发条它停了一阵子,后来我也懒得找人去对时间,我的心思都花在对付呕吐上了,再说,在船上,茫茫大海中,时间显得毫无意义。我把睡觉前放在枕边的表放在床头柜上,就起身去拉开窗帘,从后院阳光掠过树丛的倾斜角度来判断,大概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我伸了个懒腰,感觉到冷,回到床边把滑落到地上的外套捡起来穿上。那衣服上还有我在船上呕吐的痕迹,在前襟第三颗牛角扣旁边,奶黄色,形状像座待喷发的火山,当时我用手帕擦拭过,然后将手帕扔进了海里。我房间的地板擦得很干净,整个房间都收拾得很整洁,它们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甚至更加窗明几净了。我想是那个长辫子姑娘弄的。

哥哥将电话接进了我的房间,他还在办公室,问我睡得好不好。应该又是那个小姑娘吧?隔着门听见了我房间里的动静——我拉开窗帘的声音,我回去穿衣服时撞到写字台的桌腿的声音,然后跑去告诉了我哥哥,当然,也一定是他嘱咐她的。我说家里的床很舒服。他说很好,他马上就回来。

从他的办公室到家里,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我得利用这段时间洗漱并换件干净的衣服。他挂完电话说不定就从办公室动身了。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他必定是急急地往回赶的,可不是我自作多情,他是我的哥哥嘛,想看看我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变漂亮,甚至是,有没有发育成一个真正的女人。睡觉时,我把房门反锁了(这是在国外多年养成的习惯),所以他不可能趁我睡着了偷偷地进来,看着我香甜美好的睡脸,甚至在额头亲一口,就像小时候那样。

这件有污渍的衣服是不能穿了。我翻箱倒柜,找了件甜美些的连身裙。那是我以前的衣服,可臀部太窄了,包得紧紧的很不舒服。我只好又打开我的行李箱。里面几乎都是书,衣服很少,它们大部分都被我遗弃在雾都了;除了内衣,只有一件学究味道很浓的墨绿色羊绒大衣,可以一下子让我老上几岁。学究就学究吧,在雾都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也不必在哥哥面前装什么甜美小女孩了。

“嘟嘟——”

哥哥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梳头,他连门都没有敲,我的房门是半开着的,他在门口就可以看到我坐在梳妆台前。他进来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让我透不过气来,还差点感动得落泪。我早想过我们见面的景象,免不了眼泪哗哗的俗套,物是人非各种唏嘘齐上心头什么的,但我立即止住泪笑了起来,因为他挠我痒痒了,这是小时候我们最爱玩的游戏,比谁能扛得住痒,然后我也挠他的,最终我们笑作一团。

“嘟嘟你变漂亮了。”

哥哥夸妹妹漂亮的话,可以说是真心实意的假话。实际上并不一定是那么回事,所以最终的结果也就是博她一乐。况且,她听了也不见得会有多高兴。间接地,从这句话那模糊的边缘还能感觉到在我们未见的这些年里,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变化,比如世故。

哥哥进来时手里还拎着两个米白色的大盒子,系了紫色的缎带。现在那盒子在我的床头柜上,是在与我拥抱时他随手放下的。哥哥打开了其中一个,从里面拿出一件衣服,一件秋季款的旗袍。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搭配旗袍的貂毛小披肩,我在他打开旗袍盒子的同时打开了它。

他以前也送过我衣服,他的第一份薪水就给我买了件洋装,那是圣诞节前夕,我还穿着它去同学家参加圣诞派对。可我从没想过他会对旗袍感兴趣。在我感觉,只有交际花和妓女才会喜欢它,我并没有贬低旗袍、交际花、妓女三者中任何一个的意思,因为那种风情万种的样子,实在和我相去甚远。

“我原本以为会不合身,见到你以后觉得尺寸应该是对的。你赶快穿上试试。吃过晚饭后跟我出去。”

出去。还要穿着旗袍。

按我以前的性子,我会断然拒绝。天知道这是什么应酬。可他略带命令语气,他深邃目光中暗含的忧伤,房间内开始变得沉默和压抑的气氛……我没能把这拒绝说出口,它在我的心里打转,有气无力,瞬间泄了气,没有顺利地转变成话语,而是演化成了一股让人不甘的无奈情绪。我们第一次对峙。谁也不说话。

昼短夜长。这个季节的夕阳在离去的时候总是以一种迅速而果断的姿态,房间从金色变成灰暗,似乎在对峙中我们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其实也不过几分钟而已。薄暮降临。我答应了他,毕竟,现在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了。现如今,我也只有他一个亲人。

“好吧。”

 

我的哥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身边最亲近的人,是不会想到要去评判他的,除非有了深切的仇恨或是别的什么让人感到厌恶和疏远的东西。他比我大了半轮,大哥哥的形象从我出生起便是根深蒂固了的。我的所有要求他基本都能满足,看起来是无所不能。但实际上,他也有胆小懦弱的一面,或者,他其实就是个胆小懦弱的人,一个文弱书生。他原本在报馆工作,因为他喜欢写东西,也写得不错,但现在继承了父亲的产业,经营戏院、影院,那种风花雪月的场所,呵呵。他变得越发地让人难以捉摸。

他买的这件衣服竟然合身得很。但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这件青碧色玲珑浮凸的真丝料衣服少了那么点气势。倒不是因为整体素雅的色调和简洁的花纹,是因为这个穿旗袍的姑娘,尽管过了发育期胸部还是没能长起来。这点哥哥在与我拥抱的时候已经发现,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遗憾。这事说来话长。几年前,刚去到雾都时,我恰好进入发育期,这似乎本就比同龄的女孩晚了那么一点点。我水土不服,尤其是饮食,雾都的食物简直和猪食差不多,每天土豆土豆的,牛奶倒是天天喝,但那牛奶常常是在进食了别的什么东西后随之一股脑儿地都吐了出来,喉咙、口腔整日整夜笼罩着一股酸败的气味。有段时间的确是得了严重的厌食症。而那时候,我的哥哥又和父亲闹得不可开交,恰恰都没空来管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后来,或许是我渐渐适应了雾都阴霾的气候,胃口终究是恢复了,在课业上我也是劲头十足,顺利修完预科的学业进入本科,每天在实验室里和瓶瓶罐罐们玩得不亦乐乎。我不再去关心家乡那边的讯息,从亲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揣测那些他们没告诉我的事。我觉得雾都才是我该待的地方。要是被我看到我的亲人们因为什么事情而撕破脸,我该有多难过。

等我成了系里最好的学生之一,我才发现我错过了发育期。顾此失彼的遗憾情绪着实折磨了我几个月,但教授并不会因为我的胸部而低看我,我在学校的生活依旧是风生水起。

我给哥哥写信说我在雾都过得有多么多么得好,但我没寄过一张照片给他,怕被他发现我发育不良的迹象,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要求我寄照片。他已经从报馆离职,接手了父亲的工作。因为父亲的身体突然间就坏了起来。父亲也因此不再给我写信了,写信的事由哥哥一手包办,由他向我说明家中的状况。但哥哥却没有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我。应该说是,没有及时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我。那大概是我来雾都的第三年。不然我一定会赶回去的,去参加父亲的葬礼,那毕竟是我的父亲,尽管他一生不苟言笑,也极少抱我。

收到哥哥的报丧信时都已经过了“五七”了。那时我刚和同班的男生爬山回来,不巧淋了雨,得了严重的感冒(雾都随时随地都得带伞,但爬山也带着伞就太累赘了),加上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感冒就演变成急性肺炎,差点要了我的命。那个病我治了半年,多亏了家里一直以来丰裕的经济支持,我进了最好的医院用了最好的药,把这几年的积蓄都花在了治病上。对死亡的恐惧让我拼命吃喝,想着要快点好起来。护士小姐每天把营养丰富的餐点端到我的病床前,有时候还要加餐,教授不时送来一些新鲜的水果,那天陪我爬山的本地男孩也常常从家里带来他母亲亲手做的美食到医院探望我,他充满愧疚,说都是他的错。

所以这场病的好处就是,我的腰臀部已经发育得像个女人了。从这点来说,可以回家见人了。尽管胸部还是不为所动,但我已经顾不上去想它了,我和哥哥写信说我过段时间回来。他却打了长途电话到学校,说别回来,我们的国家在打仗,你回来做什么;要回来,在父亲病危的时候就让你回来了。他说我们家的房子都快被炮弹轰烂了,说整个京都跟废墟一样,断壁残垣血流成河,飞机每天扔炸弹。我果然吓得不敢回去了。

 

我们的管家开车带着我们去戏院。他是个皮肤白皙的中年男人,现在发福了,肚子像是怀胎四月般地微微隆起。他坐在驾驶座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唯恐出现什么乱子,车速时快时慢。一路上他都没和我们说话。车灯从一旁的建筑物上反射他的脸,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看,或许是严肃的表情造成的,或许是那些开始有堆叠迹象的皱纹,也可能是因为在敌占区夜间行路的恐惧。车灯下他的脸色显得蜡黄,和我在雾都营养不良时差不多。直到送我们回家他都没说什么话。但他可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周后我就发现,他可以说是个话痨,沉默只是因为在这个家里他暂时找不到可以说话的对象,而一周后他就开始向我抱怨我的哥哥。他从我的父亲开始说起,他怀念我的父亲,怀念他在时这个家的繁荣景象,而现在,明显败落了:司机被哥哥辞退了,以至于他不得不兼做司机,被哥哥呼来喝去随叫随到;他一个人做两份活,却只拿一份薪水,而且,连这份薪水都打了折扣;他有家人要养,现在是战时,又什么都那么贵,他穿的都是旧衣服,现在穿的就是送我出国时他穿的那件,对不对,还记不记得,他很久没做衣服了,他妻子也是,他最小的孩子,那个六岁小姑娘……他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他以为我也会哭,他觉得我应该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孩。我看着他,看他还要说些什么,端着他让小姑娘给我泡的红茶。我在后院晒太阳。我的不为所动多少让他有点遗憾,但他没太表现出来,而是换了副惋惜的表情,这表情像是针对我的,循循善诱、充满耐心,他开始转换话题,不再针对时局和他自己的家庭。他像个悬疑剧导演,用一个一个问题做引子,让我对我不在的那几年家里发生的事产生浓厚的兴趣,我都感觉我像只宠物——就像那只蜷在他脚边晒太阳的猫,我出国前养的,但现在与我十分生疏——被他牵着鼻子走:父亲当然是被哥哥气死的。哥哥喜欢上一个戏子,要娶她,为此他搬了出去(这种事我以前也听过,公子哥时不时就犯这样的毛病),可就在他们准备上教堂结婚的前几天,那个戏子死了,于是哥哥又回家了。然后没过多久,父亲也死了。这两个人的死,管家说得很隐晦。他没有明说是父亲把戏子弄死的,也没有明说是哥哥让父亲提早进了棺材。

管家开了车门,扶我下车。我挽着哥哥的胳膊,进了戏院。

我们在戏园子里待了挺久。《霸王别姬》和《贵妃醉酒》,我们看了这两出戏。台上的那个女人,哦,男人,简直太美了。我想这世上可没哪个女人能比得上他,这具男性躯体幻化的女人。千娇百媚、芳华绝代、倾城倾国,还有什么词?他没有胸部,可没有胸部又有什么关系,他在台上,抬一抬眼帘,甩一甩水袖,说一段唱词,台下哪个女人都是黯然失色的。但他是假的。虞姬和贵妃都是不存在的。他下了台,脱了戏装,卸了油彩,就没了。

对于这种不真实,我甚至难以接受。这或许是我自小就不爱去戏园子的原因吧。

看完戏,我们去了一家酒馆,除了我和哥哥,还有刚才坐在哥哥身边的那个人,本城敌军的守将,那个叫小田的男人。他占领了我们的城市,看戏喝酒,一脸儒雅的表情,像个文人雅士那般,说起话来也是乡间溪流一样平平缓缓只偶尔抑扬顿挫一下。而坐在小田身边的,是台上的虞姬、贵妃,那个花旦,他就坐在我对面,我好奇地打量着他,以一种不被人察觉的谨慎,他穿着深色西服,有一张看起来明媚、端庄的脸。

整个聊天的过程,我都像具木偶一样,没说什么话。我想哥哥带我去也没想着我会说什么话,整个过程他都没怎么看我,他必须集中精力和小田聊天,看起来很散漫的谈话于他就像是打仗一样,我都能感觉到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手指关节的紧张,它们呈僵硬的弯曲状,久久不动,仿佛一伸展就会嘎嘣一声。直到谈话的后半段,我才终于有了一点兴奋。小田问我,虞姬和贵妃更喜欢哪一个,我说,我喜欢莎士比亚。我对京戏不了解,怕他就此深入下去,反正,莎士比亚估计他也不了解,大概就不会问了。说“莎士比亚”的时候,我对面的虞姬(他姓慕)脸上露出了一种若有深意的笑容,也有可能他只是随便一笑,“若有深意”或许是我对那种训练有素的笑容的误解。而小田,则是哈哈大笑,说他倒是不了解莎士比亚,不愧是留学雾都的人。然后他问我学的是什么专业。我说化学。具体哪方面?这个,我该怎么告诉他,那个专业的名称太拗口了,而且也抽象,和他解释或许是件困难的事。“哦,就是时不时地也做些植物啊动物啊和小昆虫的实验,但也还是化学。”哥哥帮了我。我没想到他对我的专业还是有所了解的,说得如此通俗易懂。

哦,生物化学。小田用了个很专业的术语来概括。一脸恍然大悟又有点得意的神情。

对对。您很了解。哥哥说。

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学校当然也有生化专业。那里男女生比例是三比一。

但话题从此开始慢慢地让我兴奋起来。

小田说他是学机械制造的,他的功课很好,拿了全额奖学金进了他们国家最好的大学读书,毕业后去了兵工厂。在战争开始后,他从一名工程师变成一名战士,那是十分荣耀的事,他的母亲会为他自豪。

哥哥便说我的成绩也很优异,拿到了雾都大学的国家奖学金。小田的目光突然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感觉像遇到知音了一般。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他的眼神的确是有了变化。留学的富家子弟,在他看来,至少大部分是去镀金或者玩乐的,没多少真才实学。他说,他是多么怀念他的大学生活呀,像怀念他的祖国那样。紧接着他又说,这么优秀的学员,如果能进他们军队的实验室,简直就太好了,英雄无用武之地是件残酷的事,可惜我不是他们国家的公民。

我也笑了,打心底里庆幸我不是他们国家的公民。

确切地说,我是到这里才真正兴奋起来的,因为哥哥的一句话——她最大的梦想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实验室。

小田竟然意外地慷慨了起来,他或许是喝醉了,谈及他的大学生活时,他就开始猛往自己的肚子里灌酒。

城西的一家教会医院,有个病理实验室,是一个美国人在那儿捣腾的,但最近他回国了,据说是不会回来了,实验室空着。我或许可以去,反正,病理切片对我而言应该是个简单的工作,而且,一个月也做不了几个。“你可以用它来做点别的。需要别的什么器材和设备,就打电话给京都最大的设备供应商——哦,他有一个小儿子,年轻有为,未婚,我可以介绍给你。”成人之美啊,成人之美。他最后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醉倒在地。

之后,我因意外得到实验室的兴奋,喝了两杯酒。一杯敬了哥哥,一杯敬了坐在我对面的慕先生,他和我说恭喜,右手握杯,左手轻轻地遮在右手和酒杯处,像个大家闺秀那样,一饮而尽。那酒挺烈的,我被呛了两口,喉咙火辣辣的,但他还好,只在酒流下去的时候喉结动了几下,就再无其他反应。我这才想起,他的嗓子是要受保护的,不宜烈酒。

 

管家每天开车送我们兄妹去上班。先到哥哥的办公室,然后再送我。我的医院要远一些。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他依旧和我说话,他不再提那些陈年旧事,而是说起了他的儿子,他希望我能帮他的儿子介绍份工作,既然……我是许公子的女朋友。我先是得到了实验室,然后做了许公子的女朋友,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最美好的结果。在城外时不时的炮火轰鸣的陪衬下,我们还可以在固若金汤的敌占区那仍旧保有亭台楼阁的小公园里散步约会,我们说着各自的理想,比如我想做个科学家之类的(他绝对认为我是在做白日梦,他认为我弄个实验室就是闹着玩,我在家待着太无聊),而他最喜欢说的是他家在海外的生意,他未来的宏图伟业,他说他才不想再在这个破地方待着,他迟早要出去。你也会的,他说这话时,眼神倒表现出了些许含情脉脉的专注。

除了在实验室工作,剩下的就是和许公子约会和上他家去吃饭。我表现得像个知书达礼的小姐,他则是再君子不过的模样。我们散步时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身体挨着身体,但是皮肤和皮肤是感觉不到接触的,顶多只是衣服纤维的偶尔摩擦。这种状态维持了两三周的时间,他才开始牵我的手,我们散步时的距离近了些,胳膊碰着胳膊——他不总是牵着我的手,散步的时候他的手喜欢插进裤兜里。我想我们这不温不火的状态大概要维持到结婚,要是我真的嫁给他的话,过一段时间他大概会吻我,在送我回家或是回实验室时,他会来个吻别什么的,蜻蜓点水式的,但我休想得到什么在公园树林深处缠绵而又销魂的舌吻,我也不能保证我会全心投入很好地配合。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我们结婚前,他不会想要占有我。他不会做出什么鲁莽的行动,不合时宜的调情也不会。这挺好,我可不希望他将冰冷而又僵硬的手指伸进我的衣服来抚摸我的胸部。我打了个颤,喉咙里像挂了层鼻涕那么难受。

男人是因为尊重你才会娶你,老嬷嬷说,她总这么教育医院那些年轻的护士们。她们大部分都是修女,但她们不一定都不会结婚,修女倒像是个工作,像嬷嬷这样终身未嫁的很少。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去约会,找个好男人,这乱世,得有份依靠才行。修女们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爱嘻嘻哈哈,她们说流行话题,说男人,她们从医院下了班也会去逛街,城区有些地方还是安全的,这所医院周围就是安全的,只要不让那些士兵过于注意就好了。她们成群结队地去我家的戏园子里看戏,她们在知道我的身份后,都对我百般讨好,想要得到打折的戏票。她们都喜欢慕先生的戏,总是谈论他,收集小报上关于他的花边新闻。她们也做简报,一本又一本的。您……可以弄到他的签名么?拜托。有一个女孩几乎每天来找我,送给我她亲手烤制的糕点。她想要他的签名照片。她认为我一定可以要到。她太热情了,我只好说尽量。工作时我在实验室外挂一块免打扰的牌子,不然她老进来找我。

我倒不相信她们真的像她们表现的那样喜欢慕先生。她们喜欢他仅仅因为他是个名人,是京都大部分女人喜欢的人,因为别人喜欢所以她们也喜欢。或许还包括喜欢他的外表,他长得好看。不管是扮女人还是做男人的样子,都是好看的。但她们也都知道他是小田的情人。她们为此惋惜,私下里痛恨,她们的男人被另一个讨厌的男人占有,他占有了她们的国家占有了她们的城市还占有了她们爱的男人。这太可恶了。但她们在他面前仍旧是毕恭毕敬的。小田他们军队的病人总是送到这里来,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们是群能干的女人。

如果她们不来打扰,这倒是神仙福地,我的实验室。

它在二楼。面对着医院的花园。花园有园丁专门打理,里面种满了茂盛的植物,清早的时候总是挂满露珠,即使飞机每天在天空中盘旋,也不会朝这个到处都竖着十字架的医院扔炸弹。花园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流的一部分被圈进了医院的领地,它在里面蜿蜒一阵子才流向外头。河水清澈。或许上游在打仗,但在医院内的这一部分我们看不见血,也看不见尸体,它仍旧是清澈的。

我在原本光秃秃的实验室窗台上种满了植物,草本,木本,藤本,包括实验室的操作台上也放了一些。它们有些是起美化环境的作用,有些是我的实验品。在这里,没有人管我做什么,这就是个神仙洞,我只需在洞口挂上免打扰的牌子就好了,不像在雾都,教授的眼睛始终在我身后,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在进行着一项秘密实验。说是秘密,是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人对其好奇或是关心。有一次,我故意让一团蓝色火焰在那个老向我讨签名照的修女面前砰地升起,从一个正在加热的圆底烧瓶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差点烧到了她的眉毛。她吓坏了,之后就再也不进来了。我朝着惊惶出逃的姑娘说抱歉,对着她的背影喊,我会帮你弄到照片的。

许公子偶尔会在我的实验室逗留片刻,他来等我,等我脱下白大褂换上外套跟他出去。对我所从事的工作,我的实验室,他一窍不通,也没有任何兴趣。他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暖气片的旁边,眼睛看向我,倒是没有不耐烦,像他这样的绅士,会把等女孩看成是一种义务。我换好衣服去关玻璃窗,他的目光就跟着我到窗口——只能说,相较于这里的其他东西,他对我的兴趣更大一点。他的目光真是无处可去,除了跟着我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我在窗口远远地看向他,朝着他笑一笑,他拿着帽子端正地站立在门口空旷处形单影只的样子与我的实验室可真是格格不入。他并不瘦,脸部还有点婴儿肥,把他的五官挤得更细小。他讨厌医院的福尔马林气味,说那是尸体的气味,所以他宁肯在我的实验室里等我,而不是在外面。实验室里的气味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能感受到他那一刻的痛苦。但他不能和司机一起待在车里,他要保持风度,要上来接我。

从实验室出来他会问我你想吃什么,你想看电影还是看戏,诸如此类的问题。他绝不会问你刚从瓶子里倒出来的绿色液体是什么,它们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那么黏稠,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地像对待婴儿一样把它密封好还放进冰箱;或者你今天有什么新进展么,连这么形式化的问题他都不会问。这可真好,我可以安安心心地跟着他去吃饭,不用担心我的秘密会泄露。这个可怜的人,如果可以,他是一秒钟都不想在我的实验室里待着的,那儿恐怕就和一个爬满蝙蝠的山洞差不多,他只要稍稍一动,那些东西就会劈头盖脸地飞过来。

我的花草养得越来越茂盛,它们周一还是刚扦插好的小苗,到了周日就从实验室的窗台垂到了花园的草坪上,像极了囚禁于古塔的莴苣姑娘的长发。枝叶浓密,精力旺盛,拼命地进行着光合作用,然后再继续膨胀。谁都不能小看藤本植物。我每天把它们搬进搬出,上班时搬到窗台上,晒太阳、喝雨水,离开时再把它们搬进来。医生、修女,包括园丁,谁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我每天把它们搬进搬出,他们根本分不清哪株是哪株,它们中的一部分过几天就变成了我冰箱里蓝色或是绿色的黏稠液体。从雾都回来时,除了那一大箱的书,最有价值的,就是那一包种子。这是我好几年的心血。它们安全地回来了。

一次,我要找一本研究地锦(爬山虎)的书,找遍了城西那几间还在营业的书店都没找到,而市立图书馆在两年前被炸了,后来就一直是一片废墟。我知道城东有一家旧书店,老板有收集旧书的爱好,世界各地的他都要,那里或许有,要是店还开着的话。书店我在上中学时去过几次,到现在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况且还经历了战争。但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不过,那一带不太平,靠近郊区,是贫民集中的地方,敌军的布防薄弱区,时不时有些大大小小的枪战。某种程度上,这挺可笑的,京都居民的安全现在竟然要靠小田他们的军队来维持,比如我居住的城西,我们这群富人还可以喝茶看戏,他们的士兵每天一排排地在大街上巡逻;而城东,睡梦中你家的窗户就有可能被乱枪打烂,你战战兢兢地捡起落在家里的弹壳,都不知道是敌军的子弹还是己方游击队的子弹。你早就对他们的小打小闹失去信心。

我让管家把我送到城东,然后让他回去(哥哥随时随地都要用车)。回来我自己想办法,我带上了足够的钱,总能找到车夫替我跑一趟的。管家欣然同意,自从我上次帮他解决了他儿子的工作问题后,他简直把我当成了救世主。不久后他又来告诉我,一个家世不错的姑娘,他儿子的同事,看上了他儿子。他现在给我们开车时都会哼着小曲,最近还追起了星,每天唱着一个女歌星的歌。

他那个儿子我见过,还是不错的,很勤恳的一个小伙子。许公子说,即使我不和他说,那样的年轻人到他公司去应聘,他也一定会收的。可管家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如今没有不依靠关系能办得到的事。“那是因为他不是富人。”许公子觉得他的想法很正常。

让我开心的是,那家旧书店还在,老板也还是那个老板,只是老了不少。他还能认出我,说我有几年没来了。我点点头,说来找本书,并告诉他书名。他抱歉地说他现在年纪大了,又打仗,他能维持这店已经不错了,没那么多精力整理那些书,任由它们乱七八糟地堆着,我要是不嫌麻烦,就自己找吧。我从上午找到下午,还真让我给找到了。我把书钱和中午的饭钱一起算给老板。开始他不肯收饭钱,但最终还是收了。与他告别的时候我遇见了慕先生,看起来他像是住在这附近,说他有一批旧书要处理,等老板什么时候有空去他家挑,挑剩的就当废纸卖了。

我只和他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我得赶紧去找个车夫,愿意跑远路的,天很快就黑了,车夫恐怕不愿意跑了。我运气不错,前方不远处就有一个,他蹲在地上,没在打瞌睡,而是用一根柳枝样的小棒在地上画,横一下,竖一下,也不像在写字,他大概还不识字。因为无聊,他画得很专注,不太注意身边的行人,也没抬头招揽生意,只是盯着地面上小棒划过的痕迹。路面干燥,小棒激起的灰尘被他吸进了鼻子里,他不时地咳两下。可能是我太关注那个车夫了,我唯恐他会突然被别人抢掉,我毫无警惕什么也不管只顾着急急地朝他走去,直到我的拎包被另一只手夺了去,扯得我手掌生疼。我并没有被吓到,只是脑袋空白了一下,我知道我穿着皮鞋跟在后面追也是无济于事,那车夫已经抬头,看着愣在原地的我,看了一眼他就随手扔了小棒,起身向一名路过的妇女招揽生意——要坐车么?

抢包的事没引起多大骚动,主要是我没有大喊大叫,不然或许有更多的人看我。我立即回头,朝着旧书店走去,但愿慕先生还在那里,实在不行,问店老板也能知道他家的地址吧?很可惜,我刚刚找到的那本书,在包里一起被抢走了。

那个车夫没招揽到生意,拉着空车在路上跑,路过我时问,“坐车么?”我回答他我没钱了,他立刻就走了,继续问下一个人。

 

慕宅是个独立的院落,看起来像是刚盖好。在城东,这种时候还盖新房子的人,不免要让人多想一想,有这个钱,他完全可以去城西租一套上好的公寓啊。但他是当红旦角,明星的想法,总还是和普通人不一样。

葡萄架、蔷薇、紫藤、银杏,他院子里有不少植物,只是在冬季,它们都休眠了,毕竟是室外植物,要遵从自然规律。春暖花开的时候,这里会很漂亮的。我仰头看看冬日凄寂的天空,只要,飞机不往下扔炸弹。

从城西到城东的路上,在战争时被破坏的田地和山林,远远地看过去,仍旧是焦土一片。其中,有不少失去生命却仍旧保持屹立姿态的树干,几乎没人会去回溯它们作为一棵树时的姿态了,它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哪只鸟带来的种子,在哪一场雨水之后发的芽,冲破坚硬的土层时又做了多大的努力,第一缕光线落到它身上时它悦目的色泽,它们在这里,到底生长了多少年。这些安静而又博大宽广的生命,足以给我这样的错觉——在这样一个季节,它们会像在任何一个普通的冬天那样,沉默而又蓄势待发。但实际上,可能是,几年之内寸草不生——打仗,有时候不免要用一些杀伤性强的特殊武器,不仅仅是对人,对植物也是如此。小田他们军方的实验室里恐怕集中了许多比我厉害得多的人。他们将毕生所学用于战争。

真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他领着我去了他的书房,说我可以在那待一会儿,直到吃晚饭,然后,他再开车送我回家。他很快就离开了,我独自一人打量着这间还散发着淡淡松木味道的房间。书架应该是刚做好不久,没上漆,散发着木料的清香。这儿看起来和普通的书房没什么两样,书架、写字台、放了厚垫子的粗藤椅、字画和小摆设,书架的尽头靠近南窗的角落放着一个兰花架子。没有海报没有剧照什么的,连一张穿戏服的照片都没有,这使它看起来过于简洁了。

在等待晚饭的时间里,我一直待在这个房间,期间中年女佣进来送了一杯茶。我翻了几页书,站在窗口看了会儿风景。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田野和河流,渐渐降临的暮色给整片大地罩上了一片朦胧的面纱,玲珑浮凸的轮廓看起来仍旧像是个陷入沉睡的少女,阳光下的苍凉景色都看不见了,风从远处的山谷呼呼地吹来,枯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它们无一不混杂着淡淡的腥味和刺鼻的弹药味。

慕先生进来叫我吃晚饭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奇怪我为什么不开灯。我解释说,我在看窗外的风景,开了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说我回国这么多天,几乎都没好好看看我的家乡(这话的情绪太文艺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在一个著名的旦角面前表现出这种文艺性的哀愁),而我所处的那个环境,是个栽满了花草的温室(说这句话的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他为什么要把房子盖在这里),那看起来最像我的家乡,在我离开前她也是这么繁荣,可现在那就是假的了,而这里看起来才是真实的。在这个窗口,我感应到的乡愁,让我想起在雾都时冒着雨爬到山顶,看向脚底下雨雾蒙蒙的青灰色城市时,我心中突然涌起的那股强烈情绪,它撞击着我的胸口。

黑暗中,他注视着我,似乎在辨认我脸部的表情。然后,他走了过来,拉亮了书桌上的台灯。

他未对我说的话进行评判,而是站在窗台的另一边,看向远方。黑色更浓烈了。我想我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抽起了烟。

我开玩笑地说抽烟对嗓子不好,这和喝酒是一样的。慕先生说他一年抽十根,这是第八根。这话本身听起来更像句玩笑。

他紧接着说他在外面从不抽烟,只在自己的房间抽,烟蒂就留在烟灰缸里。他嘱咐佣人,不要倒掉。一年到了,数一下,刚好十根。

话题似乎轻松了起来。我便问了他两个问题,刚进书房时我就有点好奇,当然,那可能涉及到个人隐私,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打算要问他,但现在我们似乎在某个方面达成了一种秘密的共识——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出来,但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问他,书桌上那张照片里的女孩,是谁,她很美。我极少见到长得如此漂亮的女孩。鉴于外界对他的传言,我想那不是他的女朋友。

“那是我的姐姐。”

“噢,怪不得。真漂亮。”

“是的。”

“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她倚站在桥头,穿着连衣裙,浓密的头发微微烫了卷,向着我微笑。

“嗯,她有过许多个男朋友,还差点结了婚。”

“哦。”我突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关于他的姐姐。

“喏。书架上的那些书,倒数第二排,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留下的,他是个植物学家。她的初恋。她很爱他。但他出国了,再也没回来。他留下的东西,她都当宝贝一样留着,虽然这些书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他间接地回答了我准备问的第二个问题。

 “作为她的遗物,我也将它们保留了下来。但如果你有能用得上的,就拿去吧。物尽其材,这也会是她期望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错,我的确对其中的几本感兴趣。但我没打算占有它们,尤其是它们被赋予了这样特殊而又令人感伤的意义。

 “我会还你的。用完的话。”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然后我去挑书。

 之后我抱着书跟他下楼到餐厅吃饭。我把书放在旁边的餐椅上。我们的交谈似乎到此为止了。整个用餐的过程中,我们都没说什么话,只是礼仪上的客套;他介绍着菜色,让佣人帮我舀汤盛饭。我们三个人在光线温和的餐厅内像是在进行一项缓慢而又讲究的仪式。

他开车送我回去大概花了一个小时。车子开得很慢。一路上有军队的岗哨盘查,但远远地看到他的车牌就挥手让他过去了。他的车是军队的车牌,我上车前就发现了。

好细胞的欲望大过恶细胞便能战胜它,但它们太温和了。医院里,那些送到我手上来检验的恶变组织在显微镜下都显现出旺盛的活力,简直要吞噬一切。它们占有了一切养分,一切资源,永不满足地扩张,裂变。

温和在恶劣条件下并不是个好品质,进化史说明了这点。我狠命地震荡着手里的分液漏斗,我得晃到里面的物质完全分离为止。这是个力气活,女生通常做得不太好,尤其是这种五升的大个头,但我可以用它来练二头肌,它让我的手臂上鼓起了一个硬邦邦的小疙瘩。

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回家,这几天我都留在实验室,我在这里放了张折叠床,吃和睡都在这里。我停止了一切约会。对此,许公子也没表现得十分不乐意。其实这倒好,他可以去找找妓女,就像他晚上送我回家之后做的那样。

0.5毫升,我将它们分别滴入每一个培养皿。蓝色的液体滴入绿色的液体,绿得更加深沉,里面浸泡着一些种子,它们像睡在婴儿床上一样躺在那些黏稠的液体中。我用手指蘸了一点,涂在我自己的身体上,它感觉凉凉的,像治疗蚊虫叮咬的绿药膏。我将它涂于我的胸部,不到一周,它就已经发育到了成年女子正常的大小,我不得不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空去女装店买了新的内衣。从女装店穿好新内衣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得花点时间去适应它,但现在我得忘记它,重新投入我的工作。这个小插曲让我对即将到来的结果越来越有信心,即使不眠不休,我也依旧红光满面。

我的实验室彻夜灯火通明,活像个灯塔。从上游流进医院的河水中的异味在夜间的空气里显得更加浓烈,会从实验室的窗口飘进来,然后实验室里的那些盆栽植物又很快把它们吸收干净。

实验结束前的那个晚上,有人敲了我实验室的门。是慕先生。他来探望一个受了重伤的朋友,离开时走过楼下的花园,看到我实验室的灯光就上来了。

我问他今晚没有演出吗。他说没有。他看了会儿我手上的活,我正调着显微镜的目镜。然后他在实验室里慢慢走动,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仔细打量着这个宽大但被我弄得拥挤不堪的方形场地。最后他走到窗口,站立,看向外面。他好像也不想和我说什么话,只是上来看看,待够了就走。于是我安心地将我手上的活做完,才走到他的身边。

我记得我是左脚先到的,碰到了窗台下的墙壁,右脚还未归位,它还悬在半空中,他就已经抱住了我的身体。他吻了我,十分用力地,他将舌头伸了进来,显得十分霸道,但很快又变得温柔而小心翼翼。他一句话都不说,好像他知道我不会拒绝。

他拉紧了窗帘。然后继续亲吻,抚摸,他几乎是十分熟练地解开了我的衣扣,白色的实验工作服,双排扣圆领毛线衣,灯芯绒衬衫,一层又一层,将手伸了进去。接触皮肤的那一刻,我的感觉非常奇怪,以前,我或许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没有胸部的女人,而现在,所有千娇百媚的形态都离我远去,好像它们从来就没存在过。现在的感觉才是真实的,男性的体温、气味,皮肤紧致的触感,肢体的节奏和力量。

我们在一起时,我脑子里从没闪现过任何和爱情相关的念头。或许是它来得太快了。我没有任何的准备。连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都没时间,它显得那样仓促。试验台上堆满了东西。我的折叠床,它被放在了一个柜子里,我根本就不该想它,它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就躺在窗台下的地面上。冰冷,光滑。我的衣服垫在了我们的身体下面。它们很快就变得皱巴巴的。一开始我们显得那样急不可耐,想要占有对方的身体,可后来,就像我们上一次的晚餐那样,变成了一项缓慢而又讲究的仪式。

他的汗水和唾液一起粘在了我的身体上,散发出奇异的气味——盛夏,水塘边,水芹吸饱了阳光后散发的气味,从水底淤泥深处变成气泡缓缓上升的沼气的气味,还有睡莲,它们开着粉的、紫的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如果这是情欲的气味——它很快渗进了我的皮肤,促使我走向终点。之后所有的事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看着细细的嫩绿的触须从我的身体里长出,就在我的胸脯上,缠绕着,摇摇摆摆,舒展着肢体;它们长着一些椭圆形的叶子,带着细细的锯齿,叶脉清晰,碧绿清透,它们触碰着他的脸,很快,就开出了花朵——小小的,深粉色,娇艳的花朵。

他吞了那朵花。因为我说,吃掉它!

然后,就结束了。那些藤蔓又都缩了回去。

他在我身上趴了一会儿,但没有睡着,看起来十分疲惫。我也一动不动,让他的脸贴着我的脖子。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他没提任何与花朵有关的事。好像那只是我个人的幻觉。整个过程他都显得十分沉默,直到他穿上衣服准备离开,在我的额头吻了吻,才说了句:再见!

我起来,将自己弄干净,又继续坐到试验台前。

第二天下午,我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回到家里,哥哥说他要结婚了。这事一点征兆也没有,我连未来嫂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也从没听说过有那么一个人。我想是我忙于自己的事情,疏忽了也有可能,这本来就是哥哥的仓促决定。问他,他只说他不娶亲我又怎么嫁人,在他那充满调侃的语气下,我也觉得没有再深究下去的必要了。我只需去喝喜酒就行了。

哥哥的喜事不用我操心,我在家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就叫了车子去城东,去了慕先生家,想把上次借的书还给他。我有点兴奋,好好打扮了一番,像去见自己的情人一样。但或许见了面又会感到尴尬,我们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不熟悉,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我们只是走岔了路,一不小心遇见了。想到这,我又有点失落。我这么去见他,他会怎么想?

他家的女佣把我拦在了外面,她的态度很不好,甚至有点粗鲁,和接待我的那天判若两人。她说慕先生不在,让我改天再来。她说完又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嘟囔着,但没有关上门,门依旧敞着。她看起来很生气,扁扁的鼻梁周围的皱纹都打了结,一直纠到她绑得紧紧的花白发髻的根部——好像,我再不走,她就要雷霆万钧发作的模样。但我看得出,她的生气不是因为我。“您还好吧?”我的这句话突然让她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她好像立即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愧疚,把我让了进来,说大冷天的让我待在外面真不好意思,慕先生是真的不在,她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我愿意,可以去楼上的书房等他。书房?她说的是书房而不是一楼的前厅。

我再一次进了这个院子。它还是我第一次来时的样子,依旧维持着冬日的冷清和落寞。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一直通往那幢两层小楼敞开的大门,再上两级台阶就是那个布置得十分雅致的会客厅了。院子的西边墙根下有几只鸡在找食,两只母鸡一只公鸡,它们刨着干枯的草堆,公鸡扇了两下翅膀。上次来我并没发现这里有鸡。居然养了鸡。那么鸡舍呢?房子西边角落里凸出的那一块?没发现门洞,或许是在后面。要是顺利的话,明年说不定会孵出一群小鸡来。我想象了一下毛绒绒的小球们遍布院子草坪的情形。

我把书按原位放进了书架,排列整齐。坐了会儿,喝完女佣给我沏的那杯茶就走了。

不知道婚礼那天,他会不会来。哥哥应该也会请他的吧。离开的时候我想。哥哥的婚礼真是仓促,就定在三天之后。

 

修女们哭哭啼啼,像是集体罢工一般,横七竖八地趴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其中一个抬起红肿的眼,不等我问话便凄凄切切地告诉我,慕先生死掉了。然后她又说不出话来,只是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不完整的句子。我接过她手里差点被攥烂了的报纸,才确认了那个消息,他的确是死了。报纸把他说成了一个英雄,说他刺杀小田,但未能成功,小田只是受了伤,无生命危险,而他则在逃跑时被乱枪扫射,从窗口跌进了别院后面的河流中。

我挨个安慰着她们。她们后来都趴到了我的肩头,仿佛全城的女子只有我不会为他哭泣——相较于她们的狂热追捧我曾表现得那样冷淡和不屑一顾,我自然是不会为他的死掉一滴眼泪的,我只关心我的实验,每天在门口竖一块免打扰的牌子,连和男友约会都显得那样公式化,我私下里一定是她们拿来取笑的谈资。但她们期望获得我的安慰,好让她们有个法子可以止住奔流不止的眼泪。好了好了,别哭别哭,没事的,没事的。他可能没死,不是说没捞到尸体么。我想,这个时候,给她们这样虚假的希望,也是善意的。

修女们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服,我浑身凉透了。

回去后,我找来所有关于这起刺杀事件的报道,连续一个星期,它都占据了很大的版面。包括八卦小报都停止了娱乐新闻,专门追踪这起事件。但那些报道众说纷纭,甚至自相矛盾。大致是这几种说法:其一,说他是地下党的成员,受命于组织,接近小田,以获得重要情报,同时保护组织成员;其二,说他是为了复仇,他的姐姐死于小田的手中,这种说法最多,差不多有十个不同的版本;其三,是说他和小田两个人有情感纠葛,那是情杀。

但几乎没人知道真相。

惟一能确定的就是,不论是小田还是慕先生,都没能来参加哥哥的婚礼。那是个热闹而隆重的婚礼,新娘子挺漂亮。他们在教堂宣誓,不论生老病死,都不离不弃。

而战争,终究是没有要停歇的迹象,小田重伤回国,另一名军官接替了他的位置。城市的封锁更紧了,加强了布防。

冬天很快就过去,在紧接着到来的春暖花开的季节的某一天,我带着我简单的行李,和我的未婚夫上了一架军用飞机。我们得离开这里。我们乘飞机到另一个城市,在那儿坐船去到国外。

雾都吧,他和我这么说,那里你待过几年,熟悉,而且我们家的生意在那里也还不错,最重要的是,那里还没打仗。于是我们就去了雾都。

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大片大片的焦土,螺旋桨的噪音和风声一齐在我耳边呼啸,我把手伸出窗子,将握在手心的一把种子扔了下去。

关了窗我转过头,看了眼我的未婚夫。他的眼睛看向另一边,双手插在外衣口袋内,帽子还没拿下,那顶黑色的礼帽还戴在他刚剃了发的头上。一股凉意从紧闭的机窗外传来,它几乎冻住了我的皮肤。细细的、碧绿的枝叶,自他颈后的方向,于黑色的礼帽上小心翼翼地探出触手,铺满了帽檐,帽檐下是他那张专注的、婴儿肥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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