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4期  
      实力
迷洞
周建达

 

 

                                                          

父亲是退休以后患上抑郁症的。

 

父亲是个军人,是部队转业的。五里外的一所已经废弃的中学,是父亲的发祥地,父亲的许多荣誉是在这里得到的。拱形的长走廊仿佛一条幽深的隧道,结满灰尘的墙壁隐隐约约看到几个字:铁的纪律,铁的质量。校园的角角落落弥漫着军人的气息。出操,静!齐!快!父亲吹着哨子在那里指挥,大声喊着口令:一!一!一二一!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不敢怠慢。国旗下讲话,父亲粗着嗓门领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新教师张彬带头笑了起来,连锁反应,整个操场都笑了,父亲的脸色铁青。散操后,父亲将张彬留了下来,责问他为什么笑。张彬满不在乎地说:我不是军人。父亲义正词严地说:我们不是军人,但要学习军人。

父亲有句名言:不死为原则。父亲将学校变成了集中营。围墙上密密麻麻的梭标是最好的象征。学校的树木都是光秃秃的,父亲让园丁砍去了一切枝叶。他不准学生春游秋游,不准学生游戏娱乐,不准学生看小说连环画,连音乐、美术、体育课都取消了;他认为这些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对提高学习成绩毫无用处。他说力量要花在刀刃上,一切让成绩说话。有一次,考试结束后,张彬为了让学生放松一下,带学生去村里的大会堂看电影。父亲怒气冲冲赶到,责问张彬:你们想造反吗?张彬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父亲非常生气:你这是误人子弟,误人青春!就将学生赶鸭子赶了回来。

在学校里,学生最畏惧的就是父亲,远远看见就要绕道而行,说“克格勃”来了,像小鬼看见阎王。但是勇锋似乎不怕父亲,有一次,代课教师姜芹哭着将勇锋拖进办公室,一手抓着一张纸。原来在一个女生站着朗读课文时,勇锋悄悄将她的凳子移了位置,女生坐下时扑通跌到地上,全班哄堂大笑。这还不够,姜芹在勇锋桌上发现了一张纸,纸上画了一个裸体女人,图画下头题了两句诗:天生一个神仙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诗句下面是两个字:姜芹。姜芹说,破脚骨,为什么要欺侮人?说!男生说,我的脚骨不破的,说着捋起裤管,老师您看,我的脚骨不破的。张彬老师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父亲没笑,拿着教鞭走过去,一鞭!二鞭!三鞭!父亲用尽了全力,男生的脚骨顿时皮开肉绽,爆出一颗颗血珠。父亲说,不破的?我看你就是破脚骨!男生的家长非常肉痛,带着一跷一拐的孩子赶到学校兴师问罪。父亲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养不教,父之过!教出了这样的下流胚,还有脸来学校吵?小心以后偷白鲞咬奶头!男生的家长被说得哑口无言。自此,家长们看见父亲也望而生畏,街头路面看见就退避三舍。

 

教育局为父亲举行了隆重的退休仪式,局长在仪式上音调铿锵地表彰了父亲。然后父亲拿着一本红艳艳的光荣证回家了。从人声鼎沸的校园一下子回到空徒四壁的家里,父亲显然很不适应,他不知道做什么好,除了一支接一支抽烟,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做。父亲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头发悄然变白,坐着的姿势也有些颓然。这样过了几天,父亲似乎有点活泛过来,每天清晨,只要不下雨,就会走到附近一所学校,远远看着操场上红旗升起、听着国歌,他脸上就现出一种无比肃穆的表情。次数多了,在学校附近摆书报摊的一个妇人觉得父亲不正常,随口嘀咕了一句“神经病”,恰巧被父亲听到。父亲的脸像被蜂蜇了一下。从此,他再也不去观看升旗仪式。他常常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

时间这个东西,在过去,对父亲来说是多么宝贵,父亲常常像冲锋一样在学校和家庭之间奔走,有时实在太忙,甚至寄宿在学校。现在,时间实在太多了,仿佛沙漠里的沙子,无数而又无用。父亲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沙漏似的无穷无尽的时间。有时候实在坐得闷了,他就漫无目的地到大街上走,到江堤上走。父亲面无表情,神情木讷,即使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也毫无反应。好几次,我下班回家,不见了父亲,就立即条件反射地去找,正像小时候,母亲在黄昏时刻寻找一只失踪的公鸡。有时候,不久就找到了,父亲要么呆坐在公园的一角,要么趴在幼儿园的栅栏上张望。有时候一直找到灯火阑珊也不见人影。父亲对我的寻找非常不满,他愤怒地对我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找什么找?但是,我还是非常担忧,有一天半夜,我突然听见了敲门声,看见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招呼父亲,父亲说,不去,不去。几个人强行架起父亲就走。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他们将父亲扔进了旷野中一个迷宫里。父亲狗转坟头似地在迷宫里乱转,但始终找不到出口。父亲开始大声叫喊。迷宫一层层坍塌。眼看父亲就要被活埋,我惊叫出声。眼前一片光明,父亲穿着睡衣疑惑地站在我床前,我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噩梦。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奇怪的组合。父亲人高马大,走路呼呼生风,即使开会坐着,小腿跟大腿也构成一个直角、大腿跟上身构成一个直角,纹丝不动,而且能连续保持几个小时。这个细节在全县成为美谈,都说父亲是机器人。在我看来,部队的确是座大熔炉,父亲已被锤炼成了一柄铁。母亲是典型的江南淑女,身材苗条,一张白净的脸有非凡的气质。是的,母亲出身大户人家,因为“文革”,母亲的家庭惨遭厄运,后来形势虽有好转,但母亲的人生显然被耽搁了,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做个民办教师。母亲是教英语的,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常常受学生的气,有一次,学生甚至贴了她的大字报:“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照样干革命。”母亲被剃了阴阳头,接受学生的批判。母亲满肚委屈,晚餐后拿着一把二胡坐在走廊上拉《二泉映月》。母亲的琴声如诉似泣,常常吸引老师驻足倾听。母亲一俯一仰的动作,肃穆的表情,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剪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然而父亲是个粗人,他对音乐一点也不感兴趣,母亲最美好的音乐对他来说也是对牛弹琴。从我有记忆起,我没看到父亲对母亲露出过笑脸,我听到的只是父亲对母亲大声的呵斥。有一次,母亲的一个在学校读书的亲戚,因为钢笔断了墨水,课间跑到母亲的办公室灌墨水,正好被父亲看见。父亲瞪大了眼睛,吼道,干什么干什么?亲戚灌墨水的手直发抖。母亲说,读书学生,灌一点墨水有什么关系?父亲说,这是公家东西!父亲要亲戚将已经灌进的墨水全部挤出来。

当然,最难捱的还是晚上,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听见母亲哭泣似的叫喊声。有一次,我忍不住透过板壁的缝隙朝里偷窥,朦胧的灯光下,我看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镜头,母亲躺在床上泪流满面,而父亲全然不顾母亲的感受,依然像山一样压在母亲身上,床单上一片洇红。现在想起来,母亲跟父亲肯定没有感情,每一次做爱,对母亲来说,就是受罪。他们的婚姻本来就是由极勉强的媒妁之言促成的,接着发生的一件事,直接成了他们分手的导火索。由于学校出色的教学质量,上面特别给了学校一个民办教师转正的名额。但是学校里有五个民办教师,这个名额给谁呢?照理来说,这个名额非母亲莫属,因为母亲的英语教学质量早已闻名遐迩,在全县数一数二;而其他几个民办教师都是平庸之辈。父亲考虑良久,将这个名额给了一个业务平平的数学教师。父亲唯一的理由是为了避嫌,同时考虑这个数学老师年龄比较大。父亲曾经安慰过母亲,以后还有机会的。但是母亲已经忍了许多年,这次再也无法忍受,她坚决要求离婚。尽管上级领导一再出面调解,母亲还是不能原谅,她只是要求领导立即将她调离。因为到了初三的关键阶段,我没有离开父亲。我目睹了离开母亲的父亲是怎样的失魂落魄,懊悔莫及。后来,父亲也离开了这所学校。父亲“大义灭亲”的壮举感动了所有人,他不断地被请到各种会场上作报告,不断地领回奖状和荣誉证书。加上学校出类拔萃的教学质量,父亲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提拔,到一所更大更有名的学校担任校长。父亲调离后,这所学校被同区的另一所学校撤并。退休后,父亲常常隔三岔五地来到这里,在幽深的仿佛隧道般的走廊上徘徊。他是留恋往昔的时光,还是追思与母亲的岁月?

 

星期天的时候,父亲坐在书房里,盯着阳光照到西墙上,慢慢移到地板上,再慢慢移到东面书柜上。阳光里灰尘飞舞。他一坐就是一整天,实在闷了,就会拿出一些老照片仔细端详,那是不同年间他跟师生们的毕业合影。当然,也有母亲的照片,但是父亲从来不拿出来看。母亲已改嫁外省工作的一个高中同学。那个同学曾苦苦追求母亲,由于母亲的出身,他的父母竭力反对,没有成功,但他发誓终身不娶。母亲离婚不久,同学得了消息,就千里迢迢赶来,将母亲娶了过去。父亲不能原谅母亲,认为母亲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是给了他肉体,从来没给过他灵魂:她的灵魂一直在高中同学那里。我不忍心父亲这样孤寂地郁郁寡欢地坐下去。我买了一台电脑给父亲,电脑上装了许多游戏软件。起初父亲似乎沉迷于游戏中。他最喜欢的是四国军棋,一边抽烟一边不停地按鼠标,指挥他的兵马向敌人进攻。有时跟友军配合得好,赢了,看着敌方军旗熊熊燃烧,父亲脸上会呈现孩子般的笑容。但多数时候,父亲是输,他的积分老是上不去,负分的数值越来越大。后来,父亲得知,分数可以用钱买,甚至还可以用钱买看棋器,友军还会跟敌军串通一气,便一下子丧失了兴趣,嘀咕说,这有什么意思呢,为了几分虚拟的分数,弄虚作假?看着父亲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开始呆呆地静坐,我十分着急,这样下去,父亲非得抑郁症不可。我给父亲买了一套钓鱼工具,叫父亲有空去钓钓鱼。但是父亲说,一个人去钓有什么意思呢。也是的,现在的父亲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在任的时候尽管朋友也少,因为大家对他都望而生畏,但总有几个人为了一己私利巴结父亲,或者邀请父亲去山庄钓鱼,或者邀请父亲去老家采摘新鲜水果,或者设酒席招待父亲。通常,父亲总是一口拒绝,人虽然没有去,心却感到满足,因为在人家巴结讨好的笑脸中,父亲感觉到了自己的分量。既然在任时都是万不得已,离任的情景就可以想见了。大家都对父亲敬而远之,大家都不喜欢跟父亲玩。于是,父亲在人生路上落单了。

有时候,我曾委婉地劝说父亲再婚,找个伴儿。父亲勃然大怒,找什么找?我对你母亲这么好,还背叛我,找什么找?女人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再也不敢吱声。

 

近几年,父亲常常跟我玩失踪。当然,他不是故意的,某种情况下,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失踪了。以往的情况是,在我找了半天找不到,几近绝望时,父亲又突然回来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那时候我常常有一种宝贝失而复得的惊喜。因为这种情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我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失踪,心里的担忧渐渐淡化。我想,父亲只是觉得郁闷,到外面去散散心。至于这外面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不得而知。因为父亲的行动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可能,他去的是他喜欢的地方。既然他喜欢,就顺其自然好了,不必追根究底。

然而这次,似乎有点不一样。大半天过去了,父亲还没有回家。以往每次出去,父亲总忘不了回家吃午饭。这次,饭菜已经在桌子上凉了,始终没有听见楼梯上传来父亲滞重的脚步声。我的心强烈地悸动了一下,一种不安的感觉笼罩了我的全身。

在这个连小学生都有手机的时代,父亲却拒绝使用手机。退休后,他就将手机关机了,一直没有打开。好几次,我劝说父亲出门时将手机带上。父亲说,带什么带?带上有什么用?是的,退休前,父亲的手机铃声不断,应接不暇,退休后,世界仿佛突然掐断了与他的联系,一天到晚没有一个电话。是的,从本质上来说,父亲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人。工作了几十年,父亲竟然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父亲当校长时,为了保持威严,刻意与老师保持距离,久而久之,也就无人跟父亲交心。连电话也没有,更惶论登门拜访。

我非常担忧,我害怕父亲会出事,害怕父亲走出去以后永远也不回来。有一次,我找遍了大半个城市,始终没有发现父亲。最后在一处废弃的小巷,我看到父亲在踽踽独行,稀疏的灯光下,父亲一个人在走,似乎十分迷茫,不知道从哪里回家,昏黄的灯光照着陈旧的十字路口,黑暗包裹的道路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迷洞。向左茫茫如雾,向右惨淡无光,父亲不知道往哪里走,索性蹲下身子在那里呜咽出声。我像牵着一只迷途的羔羊一样将父亲牵回了家。我流着泪恳求父亲,老爸,体谅体谅我吧,我的工作本来就够累的了,还要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地找你,体谅体谅我吧,没事就不要去外面乱走了。

但一天到晚木头人一样坐在家里也会出事。我想了一个法子,教会了父亲打麻将。我邀请了小区里的几个老妇人陪父亲打麻将。麻将的确是个消磨时间的好东西。父亲很快就兴奋起来,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打麻将。然而不久,父亲就跟她们发生了冲突。尽管我一再劝告父亲,麻将以娱乐为主,不要将输赢放在心上。但父亲是个胜负感很强的人,赢了,兴高采烈;输了,垂头丧气。因为怕输,父亲出牌非常谨慎,常常将一只牌竖起放倒,放倒竖起,半天打不出去,妇人们就不耐烦了,说父亲葛藤脾气,不干脆。有一次,父亲将一只财神错打了出去,要悔,妇人们不让父亲悔,就争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此后,父亲就再也不打麻将。

老年活动室,有许多人在下棋,在打球,在跳舞,在练太极拳,甚至还有大合唱,一班人服装统一,像教堂里的唱诗班一样在那里引吭高歌。这里的人都充满了活力,像年轻人一样生龙活虎。说到底,人是喜欢群处的动物。大家聚在一起运动运动,聊聊天,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过去,吃饭就香,睡觉就甜。然而父亲只去了一天,就不去了,父亲说,那里有许多熟人,觉得不好意思。父亲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让他与曾经畏惧他的人一起打闹嬉戏,他感觉不是滋味。我劝父亲可以去去舞厅、酒吧,或者可以到歌厅、茶苑去消闲。父亲说,这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去的地方,我是不会去的。几乎路路断绝。我黔驴技穷,精疲力竭,索性放任自流,父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管他了。然而稍微一放松,父亲就整天不回家了。

 

街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家里。家里灯火通明,父亲已经做好了晚餐,坐着等我回家吃饭。我的一颗悬着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仿佛宝贝失而复得。我看着父亲衣服上的泥巴,问,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呢?父亲淡然说,我到穿岩去了。穿岩是我们的老家。我又看看父亲身上新鲜的泥巴,心想,父亲难道也想去做个农民?现在许多退下来的教师,热衷到乡下或者山里去承包几分田、几亩山地,或种蔬菜,或种果树,过起了一种返朴归真的生活。他们说,前半生脑力劳动,后半生体力劳动,调和调和。从养生的角度讲,这不失为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不但活动了筋骨,而且吃的都是绿色食品。但是父亲平时从来不喜爱舞文弄墨,他真能过陶渊明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不可能,父亲一直认为搞艺术的人充满了酸气,不实在。也许,父亲只是回老家走亲访友,重温儿时的时光。或者,父亲只是去寻根访祖。可是,身上的泥巴是怎么回事?我随口说,老家的风景很好吧。父亲扒了一口饭,说,都是陌生的面孔,许多孩子都好奇地打量我。我替父亲夹了一筷肉,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父亲说,没有,不过,山里的空气真好。我又替父亲夹了一筷蔬菜,你下地了?父亲说,我进无底洞去了。我心中咯噔一下,你进无底洞去了?无底洞是老家一个非常神秘的山洞,年幼时,我常常听老家的大人讲起这个山洞。都说这个山洞像迷宫,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进去的人很少能够活着出来:曾经有一个精神抑郁的下放知青进去过,没有出来;曾经有一个被学生批斗的老先生进去过,没有出来;有一个失恋的姑娘进去了,不见了踪影;有一个考了五年大学没有考上的后生进去了,音信全无……每次听这些故事,我都毛骨悚然,对这个神秘的山洞充满了恐惧。在我儿时的想象中,这无底洞住着一个吃人的妖魔,能让一切胆敢冒犯的人有去无回。后来,大人们感叹着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山洞是一切精神失常人的葬身之地。我疑惑地看着父亲,你怎么可以进这个山洞?大家不是都说这个洞很危险吗?父亲淡然说,也没有传说的那样怕人,我觉得里面挺舒服的,非常安静,非常自由,没有乱七八糟的声音,没有乱七八糟的色彩,什么也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仿佛是坐在父母的墓地跟前,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非常安宁,非常舒适。父亲的神情沉浸在回味中,不过,里面岔道很多,像猪肠一样绕来绕去的,一不小心就可能迷路。我开始收拾碗筷,嘀咕道,这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妙,万一真迷路了呢?

 

有一天,有同学张罗了一个同学会,邀请我和父亲参加。想不到做东的是当年的破脚骨勇锋和代课教师姜芹。如果事先得知是勇锋请的客,父亲是不会去的,因为几十年来,尽管教出了那么多的学生,有许多已经淡忘,但对勇锋是记忆深刻的,本来勇锋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破脚骨,是父亲用鞭子使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破脚骨。更为滑稽的是当时的受害人,代课教师姜芹后来竟然爱上了勇锋,跟他结了婚。大概姜芹从那次事件中,对破脚骨的“坏”产生了好奇心,或者勇锋使用了某种手段追到了姜芹。姜芹和勇锋的结合使当初父亲的鞭打显得滑稽可笑。不过,勇锋并没有记仇,尽管他胖得已经不成样子,但还是腆着个似乎怀胎十月的啤酒肚殷勤地招呼父亲。根据我不止一次的观察,有时候反而是当初不要读书的吵包后来显得特别有情义,而一些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后来恰恰对老师冷淡。这是不是又一个讽刺?勇锋初中毕业后就开始闯荡,七闯八闯,终于在花木上闯出了一片天地,成了一个“花木大王”,他精心培育的名贵花木在各个陌生的城市生根、开花、结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才是一个优秀的“园丁”啊。勇锋给父亲点了一支贵烟。贵烟要几百元一包,父亲从来没有抽过这么好的烟,父亲抽的一直是利群。父亲没有注意贵烟的过滤嘴很特别,中间隐隐约约有个酒杯的标记。父亲准备抽的时候,勇锋叫父亲将过滤嘴捏一下,听到哔的一声才可以抽。父亲不明所以,但还是捏了一下,果然听到哔的一声。勇锋说,这种烟是著名的茅台酒厂特制特供的,过滤嘴上装有少许的茅台酒,捏破后再抽,就会闻到浓郁的茅台酒香。果然,父亲用劲地抽了一口以后,满室浓香,沁人心脾。张彬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几个从来不抽烟的女教师也产生了好奇心,纷纷试着抽贵烟。宴会厅烟雾缭绕,气氛十分活跃。勇锋又打开了一瓶XO,但是父亲品尝后说,怎么像蟑螂屎味?几桌人哄堂大笑。是的,洋酒不管多么名贵,但像父亲这样的人不一定喝得惯。父亲说,给我弄一瓶花雕好了。花雕是本地的一种著名黄酒,酒精度尽管不高,但别名“出门倒”,后劲很大。勇锋一边给父亲斟酒,一边给父亲夹鱼片。鱼片很特别,红红的,薄薄的,搁在冰片上,显然是生的。勇锋说,这是三文鱼,丹麦空运过来的。姜芹补充说,这是一种著名的深海鱼。不管勇锋是出于炫耀还是出于孝敬,那晚父亲喝得很开心,一杯接一杯地接受学生的敬酒,喝得满脸红光。宴会结束后,勇锋提议上保罗KTV厅。保罗KTV厅是本城最贵的歌厅,最低消费也要8888元,我们不敢应承。但是父亲已经醉意朦胧,他团着舌头说,好,好,上、上保罗。既然老校长有兴致,大家便都去了。歌厅里大家都放开了,大家唱难忘今宵,唱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唱心雨,唱纤夫的爱,唱时光倒流,唱好人一生平安。边唱边鼓掌边继续喝酒。高潮是父亲唱的时候出现的。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不会唱歌,但是在学生的提议下,父亲竟然答应了,父亲用沙哑的喉咙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帮,一边唱一边用劲地打着手势,那神情仿佛又回到了部队。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几个女同学甚至笑扯了气,直揉胸口。这时候,又有人提议父亲跟服务小姐跳舞。服务小姐很年轻很漂亮,穿着红衣黑短裙的职业装,领口开得极低,半截丰满的乳房一直在众人面前晃荡。这晚父亲完全放开了,他慷慨答应,开始跟袒胸露背的服务小姐跳舞。服务小姐柳腰纤细,舞姿优雅,美目传情。父亲的舞步生硬,咔嚓咔嚓的仿佛日本人进村。一老一少,一硬一柔,一丑一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家拍桌打凳,掌声雷动,几乎笑翻了天。是啊,一生绷着脸使人望而生畏的父亲终于露出了真性情,这是多么的难得啊。那晚,即使回到家里,父亲还意犹未尽,他吐着酒气对我说,想、想不到世界那、那么精彩,以前我真、真傻,真的。

 

去过保罗以后,父亲像一台死机多时的电脑被激活了。他不再将自己幽闭在家里,或者神秘地失踪。父亲开始上老年活动室,与同龄人下棋、打乒乓球。有时候,拿起钓杆跟同龄人去钓鱼。有一次,甚至跟着团队去旅游,高兴地出去,平安地回来。父亲似乎在慢慢融入社会。在家里的时候,也不再呆坐、闷想。或者看看电视,或者浇浇花,或者打打太极拳。父亲的抑郁症似乎在慢慢消失。只是在晚上,父亲房间的灯亮得很迟,夜深人静时,父亲的房间里会传出让人惊悸的叫喊声。第二天,我趁父亲不在时走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的房间十分整洁。一切物件摆放得井然有序,尤其那条棉被叠得跟块豆腐干一样方正。父亲尽管单身,但一直保持了部队作风。感觉异样的是枕头,似乎比平时高出一截。我揭开了枕头,赫然发现一本厚厚的书,书名《金瓶梅》。我心中咯噔一下,莫非父亲梦中的叫喊跟此书有关?吃中饭时,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父亲:晚上睡不好吗?我常常听见你在叫喊呢。父亲不假思索地说,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中我在一条幽深的地道里飞翔。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我像父亲一样觉得困惑。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愿望的满足,那么此梦象征父亲的什么愿望呢?根据我的经验,人在疲劳时,容易做恶梦,譬如梦见大水或者梦见大火,因为这些都是人类恐惧的事物,而疲劳常常是恐惧之源,记忆中可怖的景象会乘机在梦中复活。显然,父亲的这个梦并不恐怖,做梦前的白天,也没有发现父亲疲劳的迹象。那么此梦肯定跟愿望有关。如果是在地道里爬行,那还可以理解,因为这符合常识。但为何在地道里飞翔?人又不是蝙蝠,怎么可能在地道中飞翔?这显然不合常理。这时,我的意识中突然出现了废弃的校园中那隧道般幽深的长廊。莫非父亲梦中的地道象征长廊?似乎可以解释。可是怎么会尖叫呢?尽管父亲曾经不停地吹着哨子在走廊上叫喊,但那是雄纠纠气昂昂的。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叫喊,无法联系在一起。那么,是象征老家那个无底洞吗?似乎有可能,可是仔细想想又不像,父亲说过在那里非常舒适,不可能会尖叫。不过,跟现实比起来,梦境常常是扭曲变形的,是不合逻辑的。不管怎样,我对父亲的这个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它至少隐喻了父亲内心深处的一种想法。

有一个晚上,看了几集电视连续集,我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忽然听见了开门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父亲悄悄地走了出去。这么晚了,他去干什么?我尾随父亲行进在渐渐寂静的街道上。七转八拐,父亲拐进了一条陈旧的老巷。粉红的灯光在黑暗幽深的小巷中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罂粟。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父亲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这可是这个小城著名的暧昧之地,有许多外地的女人在这里搔首弄姿。父亲东张西望,似乎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不管怎么说,我不能接受父亲的这种行为,这跟父亲的身份名望极不相配,我加快了脚步,企图阻止父亲。然而父亲已经接受了一个妖冶女子的招引,两只脚迟疑地迈上了台阶。我将两个手指插进嘴里,一声尖利的仿佛警笛似的叫声在寂静的仿佛迷洞般的小巷中爆响。父亲哆嗦了一下,掉头就走。

 

平心而论,父亲的行为不难理解。性,并非年轻人的专利。自从跟母亲离异后,父亲一直独身,生活中再也没有可以亲近的女人。在职时,忙忙碌碌,父亲的兴奋点一直在事业上,即使偶然想到女人,也只能是夜深人静时的梦想。退休后,喧嚣的生活一下子平静下来,仿佛飞驰的火箭进入了太空。光阴变得虚幻起来,一大片一大片的,无法打发。孤独容易产生悲观,悲观容易产生厌世。也许,父亲的抑郁,从根本上来说,与女人的缺失有关。保罗之夜只不过是个触发点,触发了父亲压抑已久的欲望。看来,我得给父亲物色一个女人了。对老年人来说,女人,除了性,更重要的是陪伴,心灵上的陪伴。有个人陪伴父亲,我也不用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了。我拐弯抹角地向父亲透露了我的想法。父亲尽管还是一口拒绝,但声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响亮。老都老了,找什么找?这句话在我听起来是那样的羞涩,那样的欲言又止。我上信息所给父亲作了登记,又托亲朋好友给父亲牵线搭桥。

终于有女人答应跟父亲见面。然而对方一看到父亲那张严肃的面孔,就不寒而栗。我劝父亲,要有笑脸。父亲说,我笑不起来。是的,父亲的脸孔板了几十年,已经像模子一样定型,一下子怎么笑得出来。即使勉强笑出来,也比哭还难看。就这样,尽管相了几次亲,见了几个女人,但一直没有成功。

有一次,因为父亲生病,我请了个保姆来家里照顾。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勤快体贴的保姆很快博得了父亲的好感。父亲的眉目舒展开来,连咳嗽声也充满了满意的味道。在我得知保姆也是个单身女人时,我向父亲提出了建议,就让她长期在我家当保姆好了。父亲十分乐意地点点头。

眼看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生活中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天,微信的朋友圈出现了一段小视频,打开一看,竟是父亲跟服务小姐醉舞的镜头,父亲的脸红得像霉豆腐,服务小姐的乳房上窜下跳。我异常震怒,立即致电同学会的发起人,责问是谁录的视频,又是谁将视频发到了微信上。发起人无辜地说,他也不知道,他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事情。我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彻查!是谁拍的视频?又是谁传到微信上的?并叫发起人立即想办法删除视频。

然而迟了,发出去的视频泼出去的水,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一点小事就会弄得全球皆知。父亲的视频被不断复制,转发,终于有一天,我在电脑上也看到了父亲的形象。还加了一个醒目的标题:克格勃与乳房的舞蹈。父亲的视频像一场大火在网上熊熊燃烧,不管我的同学们怎么努力也扑不灭了。

终于,我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父亲知道了。父亲在老年活动室大概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回家打开电脑搜索,很快就搜到了他的“光辉形象”。是谁干的?父亲大声责问我。我嗫嚅地说,我也不知道。的确不知道,发起人尽管追查了好些日子,但始终没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多么的歹毒啊!这是往我脸上泼屎啊!父亲抓起鼠标就往电脑上摔去。啪的一声,屏幕上父亲的形象摔得四分五裂。

视频事件对父亲的打击很大,尤其是局长登门以后。局长说,一个人,得到荣誉可能要穷其一生,毁掉荣誉却是瞬间的事情,要保住晚节啊。父亲的精神差点分裂。他辞掉了保姆,烧掉了《金瓶梅》,重新开始了呆坐、闷想的生活。正如一只蛹虫,本来已经破茧而出,现在又开始作茧自缚。

 

父亲的反应越来越迟钝,记性也越来越差。他常常拿着钥匙询问我钥匙在哪里。叫他半天,他才答应一声,从房间里出来吃饭。他一天到晚自言自语,我真傻,真的。父亲很少出门,即使出门,一定是带着一屁股泥巴回来。

我越来越担忧。莫非父亲又到无底洞去了?

我开始尾随,尾随父亲乘上公交车,尾随父亲来到老家穿岩,尾随父亲走上山间小路。在一个幽深的山谷,我看见父亲钻进了那个神秘的山洞。我趴在洞口观看,发现洞壁泥土的颜色很特别,仿佛肉做的,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肉色,质地也像橡胶一样充满弹性。我尾随父亲进入了幽深的山洞。山洞很暗,并且很快出现了岔道。该走哪条道?是向左还是向右?我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选择了向右行走。然而走了半天,我发现似乎又绕回了原来的地方。这古怪的山洞仿佛迷宫一样,父亲早已不见身影。我内心非常着急,试着向左行走,不断地碰到岔道,不断地选择向左。然而父亲杳无踪影。我几近绝望时,突然从山洞深处传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声。这叫喊声跟我在夜深人静时听到的毫无二致。很快,我闻到了一种异样的气味。这气味似乎是父亲的,又似乎不是。我惊骇极了,正欲退出时,一阵更加猛烈的叫喊从山洞深处传来。我紧走几步,突然出现了一片神奇的亮光,眼前豁然开朗。我猛然发现,在一个穹宫形的地方,父亲像一枝藤蔓植物似地站立着,身体扭曲变形。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喊声中,我恍然看见父亲的灵魂在山洞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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