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4期  
      在一起
永远的新小说论坛
张楚

 

 

 

 

2001年,我27岁,刚接触网络没几年,下班了就在各个文学论坛晃来晃去。最常去的是天涯论坛和橡皮论坛。天涯更像是市井江湖,包罗万象,什么人都有,也经常发生骂战,看得旁观者竟也胆战心惊。橡皮相对文气,我喜欢在里面匿名聊天。不过那里圈子气息特别浓,更像一个门派,有着极为单一的武功套路,审美的排他性强,渐生厌烦。不过,在那里倒也认识了三五好友,比如黄梵,比如李修文。有一天修文说,你去新小说论坛玩吧,是浙江作家黄立宇办的。那里安静,人也好。我说是那个写《一枪毙了你》的作家吗?他说是啊。于是我就兴冲冲地去了。

那时新小说论坛刚创办不久,人不多,正招兵买马。记得当晚在聊天室里遇到了张生。不久前刚买过他那本《一个特务》,于是搭讪几句。李修文大概把他的好朋友全请过去了,夏季风、海力洪、巴桥常常在论坛出没。他们都在杂志发表了很多小说,在我眼里都是牛人。夏季风的《我作为丈夫的开始》、海力洪的《一张照片》(好像是这个名字,修文极为推崇)、巴桥的《姐姐》,都读了多遍。能在网络上跟他们搭讪,聊聊文学,仿佛一个乡村拳师见到了传说中的京城高手,何止是满心欢喜。

我记得夏季风去了北京后,还给我发过一张做工精美的邀请函,约我到798参加酒会。我那时在县城天天忙着给领导写讲话稿,灰头灰脑,极少出门,思忖许久终未成行。2011年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期间,跟肖江虹、郑小驴去798玩,路过一栋建筑时看到“伊比利亚艺术馆”的名字,隐约觉得跟夏季风有关,于是给他打了电话。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已经不写小说了,经营着规模宏大的艺术品公司。跟巴桥通过几次电话,后来他去了新浪,2006年正逢唐山抗震三十周年,他说要来采访,让我很是兴奋,不过阴差阳错也未能逢。倒是和修文在唐山见过,他跟邓一光老师做灾后心理重建的纪录片,来唐采访。兄弟相逢,惟有把酒言欢方能尽兴。那年,他刚刚当了爸爸。

那个时候,我已经偷偷写了六七年小说,只在《山花》杂志上发表过一个短篇。在国税局上班,管理着全县的加油站加封事宜,兼顾发售专用发票和普通发票,白天忙得一塌糊涂,只有到了晚上才读读书上上网。在生活中我是个羞涩、不喜欢跟陌生人交谈的人。关于县城写作者的状态,我在《野草在歌唱》里有过详尽描述。你有话要说,但对面空无一人;你在暗夜中行走,但并没有同行者的呼吸声。那种不得不失语的状态让人在网络上突然就奔放起来,犹如木讷口笨之人,酒后突然滔滔不绝手舞足蹈,任谁也拦不住。

小说的气味就是作者的气味,你能判别出这人喜欢吃肉还是喜欢吃素,喜欢喝酒还是喜欢喝茶。你也能根据小说的气味挑选自己的朋友。我记得开始聊得最多的是阿涌、度旷和陆建华。阿涌在银行工作,性情温和。度旷好像是名老师,善谈。陆建华在教育局,刚在《小说界》发了短篇,意气风发。常常是忐忑不安地在论坛上贴了小说,等着别人说三道四,在单位上班时心也慌慌的,特别想知道别人说了什么,当然又怕别人言辞犀利,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回解。阿涌和度旷通常在第一时间给予回复。他们总是鼓励我,当然鼓励的方式略有不同。阿涌总是淡淡的,看似漫不经心地,可往往三两句话就说到点子上;度旷则极为耐心地一条一条分析小说的结构、小说的语言和叙事速度,最后婉转地提出缺陷。作为一个胆怯的人,我喜欢这种温和坦诚的交流方式。记得还跟他们要了电话号码,时不时地骚扰他们。阿涌的声音很闷,度旷的声音相对清脆。在电话里我们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倒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们互相给对方推荐自己喜欢的书籍,阿涌还把一套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送给了我。我很喜欢那本帕尼奥尔的《我父亲的光荣》。

论坛慢慢火了起来,黄立宇邀了很多作家来驻站。记得有鬼子、艾伟、廖增湖。“70后”写作者也渐渐多起来。斯继东、曹寇、盛可以、柳营、李师江、鬼金、杨怡芬就是那时出现的。

斯继东在论坛上贴了好几个小说,我记得那天是礼拜天,下着雨,我一边读一边做笔记,然后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他在财政局上班,在我想象中,是个中规中矩、面目严肃的人,整天对着一堆数字发愁。2009年第一次见到他,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细高个,单眼皮,不停吸烟,喝多了会大声歌唱。曹寇应该是从橡皮溜达过来玩的,后来就待在新小说了。他是个有趣的人,慵懒幽默。每次给他打电话,都是他母亲接,大抵是南京话,听不大懂,然后是他慢悠悠的、似乎是刚睡醒的声音。盛可以是从天涯论坛过来的,贴的第一篇小说就吓了大家一跳。那篇小说的名字我已经忘记,内容却记忆深刻,写得惊世骇俗。她那时居住在沈阳的出租房内,正在写长篇《水乳》。她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喜欢北方喜欢寒冷和暴风雪的南方人。柳营当时尚在老家,患着腰椎病还在不停地写。多年后相见,她说我小说里的一个细节老也忘不了,就是男人不停摆弄手里的曲别针。李师江那时发表了很多作品,狷狂昂然,还编了本叫作《肉》的杂志,我们初次相见是十年之后,2013年的台北。他跟我印象中的师江不太一样,沉稳、周全、性情温和,酒量好又有分寸,很热心地照顾酒桌上的每一个人。鬼金在本溪的轧钢厂上班,天天开吊车,写诗歌也写小说,我们都是2002年有的小孩,他家是女儿,我家是男孩,斯继东的女儿斯文出生在2003年。杨怡芬是她妹妹带到论坛来的。她有两个妹妹,一个叫大乔,一个叫小乔。我跟她有种天然的亲切感,我们都在国税局工作。

新小说论坛的聊天室估计是当时最火的文学聊天室了。每日人满为患,去晚了根本进不去。黄立宇每周会举行一次作品研讨,先把作品贴在论坛上,然后周五在聊天室举行公开讨论。大家都特真诚实在,有说好话的,也有尖锐的批评。我觉得最难得的就是一个“真”字。那个时代,人朴素,人心也朴素,四海之内的兄弟们相遇在虚幻的网络,情感却无比真诚。我记得先后举办过艾伟、廖增湖、鬼子的作品研讨会,有个叫悠晴的青岛小姑娘负责主持。她是电脑高手,有些人在论坛捣乱骂人,我们忙不迭地删帖子,怎么删也删不完,她只要一出来,捣乱的人立马求饶。论坛消失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不晓得她这些年是否安然无恙?

再后来,田耳、何丽萍、雷立刚、沈念、陈希我、徐则臣、手指、周洁茹、卢德坤、朱山坡、三三,还有一个叫吴洋忠的孩子时常来玩。田耳可能也刚接触网络,他在论坛上贴了短篇《衣钵》,受赞誉无数,后来被潜水的《收获》编辑王继军老师拿去发表了。田耳是天生异秉之人,无论是修电器还是养斗鸡,都能兴高采烈,让生命的罅隙阳光普照。何丽萍在电力局,喜欢打麻将写小说,她文字极好,似乎还没有读到过与之文风相似的作品。雷立刚是个雷厉风行、敢说敢做的人,他那时在镇上当镇长,突然某天就辞职了,写小说,还炒股,我记得我们在电话里认真讨论过文学流派的问题。陈希我大抵在日本吧?很神秘,独来独往,好像在论坛上贴过那篇备受争议的《我爱我妈》。则臣在北大上研究生,还没写出那篇著名的《跑步穿过中关村》。手指刚辍学,正在为未来担忧。周洁茹在美国,作为出道最早的“70后”作家之一,突然就封笔了。卢德坤呢,上大学一年级,博览群书,技艺超群,有个网名叫“寻找格非”。19岁那年,他在《收获》发表了短篇小说《暗香》,让我们极为羡慕佩服。朱山坡在县委办公室写材料。三三职业模糊,刚开始学习写作。吴洋忠上大二,常常与我通信,信都手写,很长,自说自话,读着读着,好像是在读一篇文采斐然的小说。沈念那时还没有到报社当记者,是名小学语文老师,写散文,也写小说。我们性格颇为相似,文风也差不多,写了小说先发给对方读,就像是请另外一个自己查漏补缺。

如今细想,那时认识的朋友,大多是“70后”写作者。初出茅庐,都没怎么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像是一群自生自灭的野孩子,各写各的。去新小说论坛之前,不知道原来世界上竟然还有那么多与我们相像的人:孤独、自傲、身居囹圄、以为独具才华。到了论坛,才察觉到,哦,这个世界上,会写小说的人那么多,写得好的也那么多。这是一个自我修正、自我认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懂了自己,懂了别人,也懂了小说。如此看来,新小说论坛更像是一个世界连通器。

那委实是段快活日子。感觉现实生活倒像是虚拟的了,而那些网络上的文学同行者,才是真正的亲朋好友,你与他们未曾相逢,面孔却如此清晰可鉴。他们的心跳,就是你的心跳;他们的呼吸,就是你的呼吸;他们的梦境,也是你的梦境。

新小说论坛是如何衰落的?我已经忘记了,可能跟“乐趣园”关停过一段时日有关。我记得黄立宇给我打过电话,想重新办一个文学网站,网页设计发过来,异常漂亮。我也跟着跃跃欲试。他为何没有另起炉灶?可能跟性情过于冲淡有关,或许有旁的不便之处。不管怎么样,大家都在慢慢地成长和衰老,无论是文字或身体,都有疲惫倦怠之时。

浙江是我朋友最多的省份,就是因为新小说论坛的缘故。但这么多年来,去浙江无数次,却始终无缘与黄立宇和阿涌相见。度旷也杳无音信。卢德坤、吴洋忠、三三也渐无消息。曾经的朋友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只于酩酊大醉后间或想起,犹如黑夜之鳞爪,或是上苍特意的安排,而世间万事万物的归宿,也莫不如此吧?乐趣园关闭后,“新小说论坛”彻底消失,它最终变成了接头暗号,当那五个字脱口而出,便知对方是失散多年的兄弟。我还记得儿子珂宁出生时,喜不自禁在论坛发了个帖子,跟帖祝贺者众多,感动得我热泪盈眶,特意把那个页面复制下来。不承想电脑换来换去,是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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