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5期  
      新锐
繁水
西维

 

外面看不见一点灯光。W坐在车里,闭上了眼睛。

雨拍打着车窗,时急时缓,不像初来时那么暴戾,却也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广播里,仍是城市陷入瘫痪的消息,男主播维持着低沉动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

W的车停在桥顶的人行道边,大桥的最高点。她将车子停上桥时天还没黑,原本可以沿着来的那条路趟水回家,但待在家里,她一刻也睡不着。她得找个可以睡得着觉的地方。

雨声让她很快找到了可以通行的小径。沿着光线黯淡的小径越走越深,最后仍是一幅海水漫延的景象。这次她没有逃离,而是跳进了水里。水有点冷。她游了挺久,直到筋疲力尽。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她打着伞走了出去。

城市里纵横交错的道路连同两旁的花圃、矮灌木绿化带一起,不见了踪影;行道树的树冠浮在水面上,一团一团的,绿意比往常更浓烈,它们看起来丝毫不为这场大水担心。那些树还是太年轻,没有一株超过一百岁,在这座城市里,都是些面孔稚嫩的小家伙。W不再看它们,视线从树冠移向了天空。

天色灰白,暴雨来临前重重叠叠的黑色云块已经消失,整个天空看不到一丝缝隙。W清楚,裂缝就隐藏在灰白色的天空中,雨水的深处。这次,它没那么容易愈合。

听到了一阵砰砰的敲击声,她转身朝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走去。

她早留意过那辆车,只是没想到那车里会有人。昨夜,为了打发时间,她将前前后后的车辆留意了个遍。因为无所事事,她比平时认真几百倍地去辨认那些车子的气味。她车子前的那辆银色轿车,青蛙的气味,一个很普通的年轻男人,车里几乎没有过异性的踪迹,气味淡得离谱,没有任何因化学反应而产生的刺鼻气味。银色前面是红色,一只更年期绵羊,车身透着股陈年的酸败,满车的皮肤保养品,超过二十瓶的香水,相互串着味。而发出砰砰敲击声的黑色轿车身后的那辆白色越野,整辆车都是刺鼻的气味,那是头豺狼,带着体味的长丝袜,女用香水,羊毛脂、蜡质、色料、香精填充的管状口红,此一件彼一件,统统挤在车座的缝隙里,后备箱则堆满了安全套——果味、薄荷味、绿茶味、巧克力味,混在略带腥味的渔具间。

发出声响的那辆黑色轿车,车头朝着桥下坡的方向,发动机进了水。车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只鼹鼠,散发着一阵阵泥土味。W微微欠了身,看向他。

他一边拍打着车窗,一边大声喊着,问她能不能找到一把榔头,铁棍、防暴棍什么的也行,或者手电筒,越野手电筒也好。看W没回应,他又把音量抬高,手比划着,重复着那几个词——榔头,棍子,铁的,硬的,重的。W对男人的喊叫感到不耐烦,她抿着嘴,将手伸进上衣口袋去摸那个石块。石块在她的手心变成了榔头。男人诧异地看着她从那小小的便装口袋中拖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家伙。W一榔头敲上了车门上的锁眼,声音刚落地她便迅速拉开车门。

男人下车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犹豫,也忘了和她说谢谢。他脸色苍白,双腿不稳,扶着车身走了两步,又折回去,俯身从车里取出一把伞,遮住他被雨打湿的头发。

 “好榔头。”他冲着她说。

 “是好榔头。”她点头,从积水处走了出来,迈上了人行道边的台阶。男人跟着她走了上去,目光扫过她的上衣口袋。榔头已重新变成石块安静地躺在W的衣兜里。在他回身拿伞的时候,她就已将它收起。

 

W不想和他解释榔头的问题。但他说得对,那的确是把好榔头,没有它敲不开的东西,即使砸向一朵冰冻的花苞,也能让它迅速开放。在某个下雪的夜晚,她就用它砸向了一树梅花,所有的花苞都开了,她趁着明亮的月光,用手机和花儿们合了影,并打印出照片,送给女友。女友将照片珍藏在香粉盒里。

男人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掏出手机打了两个电话。打完电话,他和W说,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们,请她不要担心。接着,他问W怎么会被困在这里。W没回答,他便说起了自己,说他昨天停好车,打着手电筒想要趟水回家,走到一半却发现前面的路灯一片灭一片亮,有两盏还在不停地闪,怕触电,就又回来了。

“触电就麻烦了。”他解释着,笑了笑,表情里带着“你也是这样才留在这里的吧”的揣测。

“安全第一。”W说。

“回来的路上电就全停了,黑乎乎的一片,幸好我带着手电。可很不巧,我路上差点掉进了窨井,急急忙忙地就去抓旁边的一根电线杆子,手电筒就掉了,找不到了,或许滚到窨井里了。唉,人没事就是万幸。手电就算了。”他看看WW在认真听着,他便继续说,“那手电筒还是一个喜欢骑车的朋友送我的,哦,是我的同事。他多买了,就送我一个,一直放在车里头。水上升得真快呀,昨晚回来的路上就感觉到了,只是没想到我把车停得那么高,还是……我还睡着了……哦,真得感谢你,谢谢,谢谢……”

他一连说了五个半谢谢,最后一个谢谢在W插入的一句“不客气”中停了下来。W朝他微微一笑,微笑像个轻巧的休止符,立即止住了他原本要说的话。他也笑了笑,停顿了一会,才又说起话来:

“哎,从没碰到过的事,广播里说百年一遇。太恐怖了,不知要淹成什么样子。雨怎么还这么大?”

男人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打着漩涡裹着垃圾从他脚底奔流而过的泥黄色江水。他后退了两步,离开了栏杆,换了只手打伞,随后拿出手机来看。

“信号不好。”他摇了摇,将沾了雨水的手机在胸口处擦了擦,继续看着。

“是不好。”W随意搭了一句话,便离开了。走得悄无声息。

雨水顺着桥面往下流。W踩着雨水走向桥顶。快到时,更年期绵羊车子里横冲直撞的香水味钻进了她的鼻子。她打了个喷嚏,看向那辆火红的轿车。车子内一尘不染,椅子上套着全新的流行款椅套,花纹素净而雅致。车里混成一团的香水味,游来荡去地,不停地变换着色彩,像一股膨胀的气流,她无心再打量,迅速离开。

香水味W从不需要。气味天生存在于她的体内。百合、茉莉、绿茶、藤萝、紫苏、薄荷……它们在W饱受失眠和头痛困扰时,会串味,像更年期绵羊车内一团乱麻的香水味那样让人难以忍受。即便是平时,她健健康康的,那些气味也是时浓时淡,品质时好时坏。她越来越摸不到规律。

这说明她老了。不再像年轻时,每日都能闻见甜美而绚丽的花香,那些五颜六色的气味呀,就像酣畅的睡眠那样,令人心醉。她年轻而又酣畅的睡眠,多迷人,多可爱,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要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在睡梦中打理着她的花园,数着泥土中蚯蚓的条数。她从来都感觉不到孤单,即便那花园中只有她一人。那是她一人的花园。她经营着一切,拥有无上的权力和旺盛的精力。

而如今,深藏于体内的隐隐的腐败气息像不知名的异化植物,让她感到恐惧——

这该死的雨水。

W伸手探入上衣口袋,摸了摸温热的石块。石块在安睡,蓖麻种子那般光滑。它缩成一团,又小又轻,躲在她的口袋里,猫一般又柔又缓地呼吸着。她抽出手,搭在了深橙色的栏杆上,看向远处。

洪水带来了访客。成片成片的水葫芦,它们开着火红的花朵,自远处顺流而来。

水葫芦的花朵很漂亮。常有人将其从河中捞起,养在水缸中,它们开出一簇簇紫花,装点了院落。这一次,它们换上红色的外衣,顺着黄色的浊流飘荡,成群结队,势不可挡,几乎是尖叫着涌来。

黄浊的水,溅上它们鲜红的脸庞,它们变得更兴奋,相互做着鬼脸吐着舌头。花蕊在雨水中抖动。它们看到了W,却毫不理睬,持续地尖叫。

叫声让她感觉到头部发胀,她转过头,不再看它们。鼹鼠在另一头抽烟,看着手机。她走了过去,问他讨了一根。他将烟递给她,帮她点上。

“这种烟的味道太重,怕你不习惯。真跟喝中药似的。还是朋友去外地旅游给我带的。本来打算抽完这包就不抽了,剩下那些送给小区的门卫老伯。我不在家的时候总让他帮我收快递。”鼹鼠弹了弹烟灰,“现在有得抽也不错。”

“没什么可挑的,”W说,“的确。”

水葫芦太扎眼。红色的,一片一片。刺耳的尖叫声。她不再看向前方,将头转向了他。他在看远处的水,很快也将脸转过来对着她,用目光进行回应。W知道他看到了那些漂在水上的植物,这些东西对他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困扰,他看不到那些血红的颜色。水葫芦就是水葫芦,只要下过大雨,江面上总能漂来许多,水政处的船只在江上来回打捞,一船船的绿色肢体被送往垃圾填埋场,成为蠕虫的肥料。

“现在的水葫芦真是越来越多了,这种植物有害。”鼹鼠说。

W点点头。手靠到栏杆上,将烟灰弹落水中,被水葫芦们轻易避开。它们突然变得很安静,不再叫嚣,数量却越来越多,花朵的颜色浓淡不一,有几簇呈着营养不良的病态淡粉。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鼹鼠突然仔仔细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

“哦。可能吧,这城市说大不大。”W偏过头去看了看鼹鼠的车。水位上升得很快,车子大半已经泡在了水里。

“车刚买了三个月。”他也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噢。保险公司会赔的。”W随口接着话。

一根烟燃尽了。她突然失去了交谈的耐心,鼹鼠身上的气味,那股时浓时淡的土腥味,开始让她觉得不舒服。石块在衣袋里来回跳动,撞着她的肚皮。在鼹鼠低头点燃另一根烟时,W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迅速走过大桥的最高点,直到离开鼹鼠的视线范围,掏出口袋里已经变得滚烫而又尖锐的石块,抛入水中。

石块展开双臂,自由旋转了720度,落水时变成一条结实的土黄色橡皮艇。W跳了进去,混入水葫芦的群落。

水葫芦不再胡闹地推推搡搡,齐齐为她让出了一条道,几个离群的调皮小家伙试图去碰撞她的橡皮艇,却很快被长辈拉扯过来,不由分说地将根缠了上去,牢牢地固定住。它们放慢脚步,安静地跟在橡皮艇周围。

W加快了速度,将它们抛在了后面。水葫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更多的已经向另一个方向流窜。尖叫声远远地传来。

该死的!她管不了它们了。她明白自己日益薄弱和几近风烛残年的控制力。刚才,她将一丛脱离长辈监管,调皮地唱着跑调歌曲的小家伙从橡皮艇边拨开时,被鲜红的花朵刺伤了手。蓝色的血液从食指肚流出,珍珠般的一粒,定在指肚中央。W将它吮干,继续划着船。继续划着,起初,她想划到她的房子里,又很快放弃了。她每晚都想尽办法从那座房子逃离,如今却又要急着回去,这种反反复复真是要命。

并不是说她的房子不好,冷冰冰的缺乏温情。相反,那恐怕是这世上最温情的房子了。她每个邻居都这么说。

房子是她亲手设计的,请来最好的工匠建造。她每一百年建一幢房子,换一处住所,每一处都大同小异,红砖青瓦,墙身刷成白色,楼盖成两层,一楼走廊客厅厨房,二楼卧室书房工作室。

现在住的那幢是五年前盖的。走廊上的木柱子们还保持着树木新鲜的色泽,连树皮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似乎浇上水,隔天就会抽出新芽。盖房子的工人曾提出异议,从没见人用这样凹凸不平这样粗糙的木柱子,要按他们的想法,那些柱子都该用刨子刨得像镜面一样光滑才行——刷上暗红色的漆,不刷漆也可以,如今流行原木的本色。W并没有回应工人的提议,只是让他们加快进度,在冬天到来之前将房子盖好。她要在她的新房子里烤火过冬,壁炉都已经订购好了。工人们不再纠结于这种毫无回应的多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工匠。其中一位老者还给她的卧室做出了旧式的雕花门窗。她原本以为如今再没人能做得出那样精细的活了。是啊,这世界不再像一百年前,更不像一千年前。很多东西都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埋进了过往的时间堆里,和时间一起腐坏掉了。但,她得到了惊喜。她卧室的那扇窗户,还是像一百年前一样精致。她给了老者十倍的工钱。

她的房子、花坛、屋顶的观月台,包括她订购的那些中式西式的家居摆设瓷瓶挂画全都顺顺利利地,未出一丝纰漏,只有一个小小的意外——其中一个工人爱上了她。他爱上了她,每天在日出之前来到工地,等到月亮打哈欠了也不想离开,唯恐错过任何一个她来视察工地的时刻。他知道她每次来去都悄无声息,像微风吹过叶梢。那个孩子是替她做雕花门窗的老者的徒弟,活做得又快又好,是个麻利的小木匠。老者专心做雕花门窗,小木匠则负责其他的木工活。他还替她额外做了几把形状各异高低不同又精巧无比的椅子,好放在客厅、卧室、书房、工作室和观月台。椅子的每一处都打磨得像镜面一样光滑,连椅座的背面也几乎可以照出人影来。他别的活都做得很快,唯独做那几把椅子,非常得慢。简直像是在绣花。在其他工人下班回去后他才做椅子,在墙壁上挂一只小灯泡,独自待在那半成品的房子里。她去看过他几次,就站在他的身后,温柔而耐心地看着他,看着他头发丝里雪白的细木屑、他脖子上毛孔里渗出的一粒粒汗珠和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看不见她。但他知道她来过。他将他的心事告诉那些椅子,他说,他闻到了花朵的气息,这座房子里还没有花,外面半成品的花坛里也没有,周围都没什么花,那就一定是她来过了。

鼹鼠异常灵敏的嗅觉啊。没错,那个男孩(才十七岁)是个鼹鼠男人,可以将她身上的气味与香水味区分开来的人可并不多。他不像她见过的其他男人,只会问她用了什么香水,从没人把那视作新鲜植物的气息。

他太小。她对小男孩没有兴趣。她倒愿意像一位母亲那样保护他。她在夜晚去看他,看他在灯光下打磨椅子。橘黄色的灯光绕着椅子腿流动,爬上镜面般光滑的木料,穿过他清澈而专注的目光,进入他温热的血管,随着血液缓缓流动。他全身上下开始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泥土味。她再熟悉不过的气味,终身逃不开的宿命。关于泥土的那一部分,造就了她,她因此被世人记住,甚至念念不忘。她开始觉得这十分可笑。

她可爱的泥人们,谁都不再有这样清新的泥土味了。青蛙、绵羊、豺狼、黄牛、黑狗…他们有着种种其他的气味,他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物种没道理地相互串着味。

泥土在黑夜的清风中散发着迷人的芬芳,她的这座半成品的房子,这间做木椅子的小屋,仿佛失去了边界,成为一片无边的旷野,植物自由生长,叶片和花朵摇摆起舞。万籁俱寂,世界沉默而温和。

工程结束后,老者带着他年轻的徒弟离开。那个孩子恋恋不舍,背着陈旧的工具箱,回了几百次头。

他很快会忘了她,和所有替她盖过房子的工人一样,他会忘记,他曾建造过这样一处充满温情的住所。

 

五年来,她每天都坐在小木匠替她做的椅子上。清早坐在上面梳头,坐在上面吃早餐,吃午餐,坐在上面翻几页书,坐在上面给自己沏一杯茶,甚至坐在上面对着月亮发呆。做这些事情时,她从没想起过小木匠,那个费了无数个夜晚的心血做这些椅子的人。椅子就像她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样,家具就是家具,一件木质的、铁制的、不锈钢或是塑料的物品。

船缓缓前行,进入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道。在空无一人、大水漫没的街上,她想着小木匠离开这个城市之后的生活。他该长大了,变成大人了。以他精湛的木工活,很快就可以攒够娶亲的钱,他会找一位温柔而善良的妻子,然后生个孩子,又或者是两个。他已经不再是老木匠的小徒弟了。

他叫什么名字?她从没问过。他师傅总是称他为小子,小子,那什么什么递过来。他师傅是个好师傅,从不过问他额外给W做的那六把椅子的事。那些椅子。W想到它们或许已经泡入水中了。太可惜了。

船路过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那家她熟悉的店,她常常来这里买关东煮和香烟。失眠的夜里,她如果不想去酒吧,就在大街上闲逛。便利店值夜班的是一位微胖、身上带着淡淡墙灰味的中年妇女。那女人每每用略带怜惜的目光看着W,似乎W就是她那个喜爱夜生活不听长辈劝导却仍旧单纯善良的女儿。女人也只是这样看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和W说。“欢迎光临,您的东西,请拿好,慢走。”职业性的话语,干净利落。

便利店一侧伸出的圆形标牌上的“24”呈现出灰白的底色,面包、饼干、花哨的袋装膨化食品从破损的卷帘门中涌出。那扇叮咚作响的自动玻璃门已经被砸碎,断面锋利尖锐。一只老鼠游进便利店,很快又游了出来。它沿着墙壁,忽左忽右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最后在原地打着转,它把自己搞晕了。W随手捞起一根漂在水上的棍子,朝它伸了过去,老鼠顺从地爬上了棍子,在离她手指一公分处跳进了船里。它浑身湿透了,躲在角落里打抖。老鼠还未成年,目光胆怯而单纯,从葡萄籽般的眼睛里小心翼翼地投向她。

W继续向前,在主干道上漫无目的,就像在任何一个失眠的夜里,她离开她温暖的卧室,走下楼梯,绕过玄关处一大瓶茂盛的狗尾巴草,看一眼墙壁上的静物画(网购的某位没有名气的青年画家的作品),推门而出,和沉睡中的花儿草儿们作个短暂的告别,扭开院子铁门的黄铜把手,去向随便哪条街道。

水面上的垃圾直直地撞过来,塑料袋,泡沫箱,饮料瓶,塑料模特的一只胳膊。大大小小的蜈蚣们正沿着墙壁爬上屋顶,晃动着触角。持续的雨声里,是巨大的安静。

住所、小木匠、便利店的女人。城市突然陷入的沉寂让W想起了很多事。甚至想起千百万年前,在这片土地上,可爱的泥人们种出第一粒稻谷时她尝过的味道。那味道,比任何一枚野果都美味。可爱的泥人们,她为他们的智慧和勤劳感动,认为他们不仅能驱逐孤独,营造一片温情乐土,亦能根治她每五百年必犯一次的失眠症和头疼病,把那朵黑黑的毒蘑菇从她的身体里连根拔起。她咀嚼着金黄的稻粒,仿佛听到了根须断裂的啪啪声。

老鼠吱吱叫着。W伸手从空中抓了把雨水,扔到它面前。雨水变成了湿润的谷粒。老鼠俯下身,吞食着。很快,它便欢快起来,忘记了被水浸湿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W继续划船,从一条街绕到另一条街,在城市的中心打着转。这片商业区是城市沸腾的心脏,而如今,所有的霓虹灯都不再亮起,在无休无止的雨水中,连月光都不会有,88啦酒吧,杜夫人会所,灯管缠绕的招牌,黯淡无光垂头丧气。88啦酒吧,杜夫人会所,这个城市的每一家酒吧会所她都光顾。却没人能记得她。

她的女友曾笑话她,对她表示无可奈何,其实是在说她无可救药。你没救了。她就是这意思。但W从不怪她,她只有这一个女友,唯一一位能够交心的朋友。W每年都去探望她一次。她会在女友那里待上一整天,把这一年没说尽的话一股脑儿地全倒干净。

每年月亮最圆的时分,W沐浴更衣,梳好头发,从花园里采一束白玫瑰,放进淡紫色的盒子,绑上浅绿色的丝带,沿着楼梯,走到观月台,踩上一片乖巧的云朵,去找女友。

之前,W是觉得女友一个人待在月亮上过于孤单,所以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看她,久而久之,等W不再那样忙了,才感觉到不是女友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女友。她为这种突然颠倒的关系懊恼。幸好,女友并没将此点破。

最近的一次,W向女友抱怨完频繁发作的失眠和头疼(这几乎成了这些年每次见面的开场白),就说起了自己最近交往的那个鼹鼠男人。在88啦酒吧认识的,三十五岁左右,不戴眼镜,视力很好。她特意强调了他的视力,这几乎和他身上的泥土味一样难得。那泥土味,她一进酒吧就闻到了,虽不像为她做了六把椅子的小木匠的那般清新动人,却也温和敦厚。她很快就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兴趣,像打火机点燃香烟一样迅速。她发现他们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这烟并不常见,至少不是每家便利店都买得到的。她和他交流着可以买到这种烟的便利店的名称和地址,又将各自杯中的酒兑到了一起。W拿着杯子晃来晃去,最后倒了一半到对方的杯子里。那是谁都没尝过的奇异味道,喝进肚里后又从毛孔里钻出,长着翅膀乱飞。鼹鼠看到了那些白色的翅膀,看清了翅膀上蓬松的雏鸟羽毛。酒精刺激着他,在他的血液里燃烧。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问W是不是放了致幻剂。她说她只是将他和她的唾液混在了一起,仅此而已。他相信了,旁若无人地亲吻她。

像蚯蚓搅动着泥土。W向女友形容接吻时的感觉。“泥土味和植物的香气,”W和女友说,咯咯地笑,“鼹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W说鼹鼠是单身,离了婚,所以她这不能算是不道德的勾引。他有个孩子,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没说,她也没问。男人怎么可能和在酒吧认识的女人谈起自己的孩子,即便是鼹鼠也不会这么做。孩子还很小,散发着挂在枝头还未成熟的水果的清香,那过于清澈而无法分辨性别的味道,像一团白色的雾气围绕在男人的周围。他浑身散发着父爱的光芒。

 “他在酒吧里走来走去,那团白雾就一直缠绕着他,一直缠着,一直缠着。”喝了口女友递来的桂花酒,W继续说那团白雾的事。女友摸着兔子的皮毛,正着十下,反着两下。兔子偶尔睁开红眼睛,看看滔滔不绝的W,又继续做它自己的梦去了。

她们坐在桂花树下的石桌边。那里放了几把石凳子。凳子太凉,女友每次都为W准备好一个锦缎面的厚厚的垫子,绣着花鸟或是别的什么图案。女友打发无聊的方式就是绣花,每次来,她为W准备的垫子都不同。W就轮流把它们一个个坐在屁股下。

“我很快就厌烦了他。没道理的。就是厌烦。你知道的,我总不能对一个男人保持长久的兴趣。这是我的习惯,坏毛病。一星期之后就让他忘了我。他永远不会再想起,那个一连七天夜夜和他在一起的女人。”

女友摇摇头,拨弄着兔耳朵。

“我还是佩服你,一个人住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也不觉得孤独。”W看着女友蔷薇花般的脸。她今天涂了胭脂。

“你呢?还不是一样。”女友慢吞吞地说。

“我那里多热闹啊!”W笑了。“朋友,邻居。我在家里开生日会,请邻居们到院子里烧烤。抱歉,我从没带来过那些照片,我拍了好多,邻居们在我家花园聚会的照片,下次带来给你看看。真不好意思,来之前,我本来已经把它们装进信封,就放在梳妆台上,想着要带来的,可梳完头又忘了。”

女友点点头,不再摸兔子,也不再看兔耳朵,她看向了W的脸。

“我不过是离开一个我想离开的男人而到了这里。这里顶多是孤单,因为只有我一个。可能,连孤单也算不上。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还不错,很不错!”她看了看怀里的兔子,顺三下反三下地摸着毛。

很久以前,女友原本有一个受人敬仰的丈夫,具备世上大部分伟大的男性都具备的优点——勇敢坚毅,这的确很吸引人,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期望着可以拥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她的丈夫总是忙别人的事情,射了九个太阳之后又开始忙山鸡、猴子、乌龟、蟒蛇们的家务事——山鸡夫人用野浆果将羽毛染成了蓝色,她的丈夫不让她进门,说她浑身都是野男人的味道,山鸡夫人一气之下采来所有的野浆果把熟睡中的丈夫连同他们的窝一起给埋了;乌龟爱上了蟒蛇,每天用绳子吊着尾巴倒挂在树上想让自己变长,他们要结婚,要生一窝的孩子(当然遭到所有动物的反对);猴王总是记不住他每一位女友的名字因此苦恼不堪不理政事……诸如此类大大小小的问题,可比射太阳要艰巨得多,女友的丈夫皆全力以赴,十二分上心地妥善解决。由于过于繁忙,他对她疏于关心,而且,他总是把动物们因感谢而馈赠给他的东西带回家,山果、虫子、死老鼠之类的,那些东西源源不断一天比一天多,全都堆在家里,直到堆到了他们的睡床前,散发着难闻的腐臭味。她丈夫不愿意扔掉,认为这是对善良动物们友谊的亵渎。女友每日在那些烂礼物堆里穿梭,洗衣做饭、缝衫补被,她丈夫偶尔回来,也总是看不见她,不知道她躲在哪一堆的后面——礼物太多了。他不得不另盖几间茅屋去存放它们。在她丈夫接受了一条年轻的雌蟒蛇的礼物——十串死老鼠的时候,她决定离开他,开始计划出逃,但不管她逃到哪里,即便是躲到深山老林无人知晓的山洞,也会有蝙蝠给她丈夫报信,他又会将她捉回去。他说他不能没有妻子。她绝不能离开他。

她只能逃到这里。又高又远又寒冷的所在。他再也找不到她。

在这个又高又远又寒冷的地方,只有W一位客人。她每年来看她,送她一些小礼物。胭脂水粉,鲜花甜点。

“是真的还不错。而你,”女友顿了顿,“你那些朋友常常第二天就忘了你。你的邻居,你每十年让他们忘记你一次,每十年他们都带着惊讶的神情来参观你漂亮的住所,欢迎他们漂亮的新邻居。还有你的男人们,”她停住了,兔子伸了个懒腰,睁开了眼睛,她又重新让它安静地闭上。

“你敢让他们都记住你么?”女友说,手指肚轻轻地在兔耳朵上打着圈。

W不说话。她安静地听女友说。难得她今天的话那么多。

“你在他们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他们从没见过你,不认识你,不了解你,你的名字只存在于那些古老的故事和传说中,所以……”女友慢吞吞地说,她的舌头像是被黏住了。她站了起来。

“毫无存在感,你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她冷笑,然后,抱着兔子进了屋子。她要去睡午觉了。她保持着冰霜般的表情,踩着碎步子离开。

W也笑了。女友竟然会使用“存在感”这样现代的词汇。是和自己学的吧?她一点不介意女友刚才的冷笑。女友就是这样,在寒冷的月亮上待了太久,脸上总是结着冰。如果笑得太厉害,脸恐怕要裂掉。所以只能这样皮笑肉不笑,久而久之,这成了她招牌式的笑容。她其实是个美丽的女人。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黑了。雨持续地下着。为了避免那只老鼠被雨浇坏,W在头顶画了一个圈,保证她的橡皮船不被雨水淋到。

船拐进街道边的一条巷子,一个小女孩在一座旧公寓的窗口向她求救。她站在桌子上,洪水快没上了桌沿。

“你的家人呢?”W问。

她摇摇头,右手揪着左边小辫子上的蓝蝴蝶结。

W掀掉那扇防盗窗,让她跳到她的船上。小女孩惊讶于W的力气和自己头顶一滴不落的雨水,她伸出手接了很久,手掌却一如既往干燥如常。很快,她又被那只试图靠近她的老鼠吓到。W解释说老鼠是她中途救来的,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她才渐渐安下心来,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神仙姐姐?”

W说不是,伸手摸了摸她细密柔软的头发。

小女孩说她祈祷神仙来救她,祈祷了一天。然后她就出现了,还开了艘不会被雨水淋湿的船。

W笑了,说那你就把我当成神仙姐姐吧。随便什么都可以。

小女孩也笑了,告诉W她叫豆豆。豆豆很快就不再纠结神仙的问题而是和小老鼠玩起了游戏,把一粒之前一直放在她裤兜里的小黑石头从橡皮艇的一头滚到另一头,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哇咔咔,哇咔咔,蝴蝶洗澡澡。豆豆念着。

“蝴蝶洗澡澡?”W转过头问。

“就是把蜂蜜涂一身,然后洗啊洗洗啊洗。”

“噢?”

“哦,不。那是蜜蜂。蝴蝶是把花朵弄成浆,五颜六色地洗。所以,蝴蝶总是香香的。”豆豆纠正道。

W咯咯笑了起来。

豆豆和老鼠全都跟着一起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橡皮艇原地打圈,转得像个飞碟。

这个水上飞碟一路上救了一只狗,一只猫,一条蛇,一只母鸡。最初,它们相互敌视,各自为阵。年轻的母鸡在船上下了生平第一枚鸡蛋,鹅卵石大小,被它死死地护在身下,生怕成了菜花蛇的食物。但最后,它们都开始用各自的语言交流,黄狗则恭喜母鸡成年,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豆豆听不懂它们的谈话,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表情既紧张又认真。W会心一笑,目光转向因为玩小黑石头游戏而筋疲力尽的小老鼠。老鼠呼呼大睡。猫守在一旁,安静地理着胡须。菜花蛇跳起了肚皮舞,希望能逗对面的小女孩开心。它告诉W,它本是蛇族最出色的舞娘。

W打算先把他们送到安全地带,于是四处找寻着适当的安置点。船在城市中打着转,路上遇到挑衅的红花水葫芦,菜花蛇像卫士一般用尾巴狠狠地扫过去,将那些试图靠近W的火红花瓣打得落花流水七零八落,化成紫黑色的烟雾袅袅散去。菜花蛇越打越兴奋,发出比水葫芦们更猛烈更尖锐的叫声。最后,那些水葫芦只能远远地观望,重新为他们让出一条水道。

船继续行进。豆豆指着漂在水面上的一箱可乐说她渴了。W将可乐从水中捞起,拆开包装,拿出一瓶,伸手用雨水将瓶身冲了冲,拧开盖子,递给她。其余的可乐,一人一瓶,分给了猫、狗、蛇、母鸡和老鼠,它们每个都喝得很畅快,但花猫似乎不擅长喝这种含碳酸焦糖和咖啡因的饮料,竟然醉倒在地,呼呼大睡。老鼠因为可乐而兴奋,在猫并不光滑的肚皮上玩着滑滑梯游戏。上去,下来,上去,下来,再上去,又下来。

喝完可乐豆豆开心地唱起了歌。一首接着一首,有些是幼儿园教的,有些是她自己编的,她还把她新交的伙伴都编了进去,小老鼠,花猫,菜花蛇们。在豆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里,W突然感受到一种软软的温情,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孩子,要是能有个孩子该多好,有个属于自己的,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是之前她没有想到过的。W当然不打算和任何一个男人生孩子,即使是与女友聊天,她们也极少谈及与孩子有关的话题,最近的几百年只谈到过一次——鼹鼠身上的那团奶油般甘甜的白雾。

你的泥孩子们,女友的嘴里偶尔会冒出这样的称呼,她们谈论“泥孩子”,但那只是W游戏的产物。她从没经历过生产的痛苦,子宫内一万把刀子齐剐的裂痛是不是比百万只螽斯齐鸣锥心刺骨的头疼更可怕,她没机会比较。她想她的失眠症和头疼病是永远都好不了了。谁也治不了,她的泥孩子们更不行。如今,她不再把当年的偶发奇想当成伟大的抱负和理想,那只能算一个游戏,天真无知不计后果异想天开。而一个孩子,要能生一个真正的孩子,该多好啊!

W将剩下那些可乐的瓶盖子上都戳了个洞,连同猫没喝完的那半瓶,她准备将它们固定在橡皮艇的周围,她要做一艘可以飞上天的快艇。豆豆一定会喜欢的。就像真正的飞碟那样刺激。在她固定最后一瓶可乐时,一艘白色敞篷快艇从他们身旁开过,绕着W的橡皮艇转圈。快艇上有几个抽着烟的青年,一个染了蓝头发,一个戴着墨镜,一个手臂上纹了只蝎子。快艇激起大量水花,从橡皮艇的侧面扑进来,豆豆吓得捂上了眼睛,W迅速挥手将水挡了出去。黄狗纵身一跃,跳进了那艘快艇,咬住叫得最欢的那个人的手臂,将那只蝎子连同一整块皮肉都撕了下来。青年疼得在船上打滚,其余人则开始对黄狗发动攻击,妈的贱狗我砍死你,他们喊着,一个掏出了裤兜里的刀具,另一个操起了铅弹玩具枪。

W将船靠了过去,吹了个口哨,将黄狗唤回。最后一瓶可乐已经固定好,橡皮艇像迅速腾空的飞碟,四周喷射出可乐味的强大气流,那艘快艇承受不了剧烈的冲击很快被掀翻了。几个一直叫骂不停的年轻人落水,面露惊恐,胡乱地扑腾,试图爬上已经翻了个个儿的快艇。那只是徒劳无功,除了一个个重新落入水中之外。红花水葫芦趁机游来,将根须狠狠扎入他们的身体,手臂、大腿,腹部,任何可以连接血管的部位。花朵们娇艳欲滴,散发出一波一波映红水面的光芒。几具强壮的躯体干瘪了下去,在衣物的包裹中,如干尸一般漂浮在混浊的水中。

W将手轻轻捂住豆豆的眼睛,直到“飞碟”远离了那片水域。

“飞碟”降落在一处高地,一座大楼的顶部。这是一个临时安置点。那里有许多人。热腾腾的食物的味道,混在一片嘈杂声中。猫、狗、兔子、蜥蜴和乌龟等宠物的味道,混在女人的香水和男人的汗液味道中。W打算将她的伙伴们留在这里。

豆豆拉住她的衣襟不肯离开。喝醉了的花猫突然惊醒,不明就里却流下了泪水。黄狗咬住W的裤腿,菜花蛇则表示要继续跟随她做她的贴身护卫。母鸡抱着蛋哭得不省人事。

没人能说服她。W重复着她的决定,用缓慢而温柔的语调。她开始觉得自己像一位母亲了,可她的孩子无法改变母亲的决定。

他们开始送她离别的礼物。豆豆摘下她绑辫子的一只蓝蝴蝶结,递到她的手里,哭着说,蝴蝶洗澡澡。

蝴蝶洗澡澡。W重复了一遍。

她收下了所有的礼物,母鸡的蛋,黄狗的项圈,菜花蛇的一个斑纹,花猫的一根胡须……便离开了。

橡皮艇重新入水,激起的浪花撞击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划过皮艇光滑的边缘,波纹向着四周,越过水面的漂浮物,层层推进。W念动了遗忘咒语。

 

天已经黑了。水葫芦的群体比早晨膨胀了许多倍,在黑暗中发出红色的光。它们都睡着了,三五成群地相拥而眠,散漫地浮在水面上。若有似无的呼吸声毛茸茸的一团,纠缠在潮湿的空气中。它们代替了灯光,照亮了城市黑暗的水面。

城市开始散发出恶臭,气味从不同的源头、不同的物体中剥离出来,肆无忌惮地穿行在雨中。一座停满了车辆的桥上,黑影拿着工具敲着车窗,玻璃碎裂的哗啦声远远传来。黑影的眼睛发出绿荧荧的光,扫视着车内的物品,他扯开一包食物,塞进嘴里,咔咔作响。

她管不了了,她什么也管不了了。

W叹了口气,想着自己微不足道的控制力,如今恐怕只能控制一艘船。

这点,她的女友曾警告过她。那时,女友抱怨她宫殿周围的守护云朵越来越少,一不注意云朵们就都从那个日益增大的缺口流了下去。调皮的云朵一旦失了控,就只爱毫无节制地呼风唤雨,那是它们毕生的乐事。“从裂缝进入的不仅仅是云朵,如果……”女友顿住,开始用怜悯的目光看向她,“那块石头如今只能保住你自己,别想再用它做什么大事了。”女友说完,抱着兔子进屋睡午觉去了。

恶臭味让W作呕。她捂住鼻孔,看向楼房方向,辨认出了一间公司的英文缩写名称。那是家广告公司,她曾在那里工作过。公司有一整面漂亮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对面的街心花园,那里有老人、情侣和撒欢的哈巴狗。W办公的位置靠窗,她常常看着对面花园的景致发呆,庆幸在城市的中心还有这样一处花园。在那里,所有的植物都被打理得很好,花园里,按季节有不同的花朵开放,三色堇、五彩石竹、非洲菊、重瓣蔷薇、大片大片的萱草。黑暗中,她辨认着自己原先的办公位置。她的嗅觉似乎是彻底紊乱了,鼻腔里只有恶臭味。

船行进得异常缓慢。天亮前,她打算回到她停车的桥上。在几乎筋疲力尽的行进中,W做了最后一件事——帮一个嚎啕大哭的男人将妻子的尸体浮上水面,让他抱走。

男人将妻子的尸体放在三楼的露台上,开了五十瓶马爹利,他将酒全部倒入洪水中,为他的妻子送行,并目送着W离开,消失于黑暗中。

她回到了桥上。

石头乖巧地躺在衣兜中,蓖麻果实般光滑。W抚摸着它,感受着它那渐渐变得尖锐的棱角和缓慢升高的温度。她听见了脚底传来的细微碎裂声,来自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桥墩,在水流的猛烈拍击中,它们更像蛋壳。W站在并不光滑的蛋壳顶端,等待着天亮。

雨水源源不断,落入黑暗的世界。雨滴敲打着大桥的栏杆,和栏杆上W的手指。

手机发出低电量报警,滴滴作响。她从左边的口袋掏出它。看了一眼。有一条两天前的未读信息,是网购的商店发来的。她买了一双鞋。

“您在HNN美鞋馆购买的宝贝已经发出,它迈着大步,飞快地向您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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