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5期  
      新锐
灵与肉在大地上厮杀(创作谈)
老四

 

 

我有一个老乡,叫刘一梦,比我大八十岁,现正躺在老家以孟良崮命名的烈士陵园里。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二十岁出头的他混迹于上海,出版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失业以后》,涉及当时的年轻人与那个时代,塑造了许多年轻的工人形象。那时候“左翼文学”开始兴起,鲁迅对这本小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抛开政治因素,所谓“生的苦闷”和“性的苦闷”构成了那个时代青年人文学表达的一个重要主题。我读郁达夫的小说,从未感觉他写的是将近一百年前的往事,那个失业在家写稿的青年,那个躲在异国出租屋里手淫和窥淫的青年,完全就是我们这个时代青年的一张张面孔。

一代人死了,新的一代人必须从头开始梳理自己存在的价值。一个画家曾告诉我,毕加索并不能将达芬奇赶出美术馆,而电灯一出世就给煤油灯判了死刑。我看到了郁达夫的苦闷,“看到”本身并不能解决我的苦闷,我必须参与其中,去经历那种现代的苦闷,享受“沉沦”的过程。

自媒体扶摇直上,传统新闻业风雨飘摇。有一段时间,我任职的媒体休刊整顿,我开始了无所事事的日子。每天告别两岁的儿子,走出家门,去公交车上和图书馆里“上班”,漫无目的游荡于这座城市,在所有的街巷闲逛。许多年前的十九岁,我怀揣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到这里,此后很多年,直把异乡作故乡,这里成了我安身立命的居所。无所事事,就在脑子里放电影——我从未像此时一样感觉自己愧对这座城市。

“失业”以后,我还写了几篇小说,鼓足勇气,立志要抒发一种愤懑。如你所见,《镜子之城》中主人公的工作际遇,就是我这段时间的写照。所幸的是,我所任职的传统媒体痛定思痛,经过一段时间转型,终于复活,继续在一条道路上挣扎前行。

去年6月的某一天,我有了写这个小说的冲动。三个关键词蹦进了我的视野:恋爱十年,小姐,失业。三十岁男女的故事。我曾在一次酒局上向一群作家阐述大体的情节,一些词汇从口中飘出,自己反而害羞起来。到了8月,小说刚刚开始,我写了一首和小说同名的长诗。诗歌一气呵成,小说却拖拖拉拉;不过还好,已经形成文字的诗歌,恰恰成了小说的写作大纲。名字一直在改,最后定为《镜子之城》。

这自然成了我最用力也最吃力的一个小说,首先是篇幅,目前为止最长的一个中篇小说;其次是充斥小说中的情绪,如此颓丧,每当我坐在电脑前,接着前一天的文字继续敲打,就陷入进去了。后来现实中我早已走出了那种情绪,却又不得不面对小说中更加颓丧的人和事。终于,在放置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我写完了这个小说。本来以为写完后会心情失落,却也没有。原因有二,一是拖的时间太长了,从有写的想法到写完,有半年时间,好像在写到一半的时候心情不好,结束时已无所谓;二是结尾早就预定好了,最终的写作并未突破那个预定。当然,写的过程中一直在修订,推翻了很多过于简单或者不可能实现的想法。

“镜子之城”,我喜欢这四个字,并为之写了一首短诗和一首长诗。短诗出现在小说中。小说中出现“诗人”这一形象,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好像顺手拈来,而且自信比很多人写到的诗人更切合这个形象在目前所存在的状态。

生活实在庸常。这座置身的城市,我早已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却并非真正的主人,那些生活年代更久远的人,经常向我指点所谓的生存之道。无数次喝醉酒回家,打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仿佛在漂移。仅有一次,我在另一个城市喝醉了酒,打车回酒店。出租车穿越长江和嘉陵江,凌晨下起了小雨,那种感觉真奇妙——些许兴奋的异乡感,久违的感觉。后来我把这种感觉带回济南,竟也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

有些小说虽掺杂诸多个人情绪,向外扩展至社会的很多角落,却不足以满足自我审问的需求。这个意义上,《今日小雪》则是另一种小说,不同于《镜子之城》在篇幅上和情感上的摧枯拉朽,它更像小凉菜,在交谈中呈现普遍的状态。它没有大起大落,只不过是几个同学之间的一次酒局,暗藏的对撞在交谈中完成。类似的酒局我经历了不少,而且还在经历——在远离亲人的异乡,同学成为生活中相互依存度最高的人。我在这座城市有那么多同学,他们会在不经意间进入我的酒局和小说。

我经常发现自己一事无成。真的,比如写作。有一天我推翻了许多之前的文字,立志写小说。那是在三年前。如果说诗歌是辽阔的天空,那么小说则是广袤的大地,我愿意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我三十多岁了,作为诗人已经老了。我逐渐厌倦诗人身份的自己,而作为写小说的人——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小说,因为太懒了,有想法无行动,如同大量空想主义者,空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想起和同龄小说家的交谈,他们中的很多人会提到一个名字:王小波。而我没有。在我最需要王小波的少年时期,进入阅读视野的是路遥。当然,也不只有路遥,还有柳青、曲波甚至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时虽然已是九十年代甚至新世纪,但是没办法,从县城延续到乡村,我能找到的书只有他们。一个时代结束了,其在思想和文化上的影响依旧蔓延在广阔的县城以及乡村世界,时代的惰性深刻影响着这片土地上的我们。

无所谓遗憾或者庆幸,一切发生的都已经结束,但那种彻骨的影响伴随了我很多年,我不得不一次次反省,我到底需要什么?后来我也读了王小波,但已非极具可塑性的少年时期,此时我已进入正规的文学阅读,难以形成灵魂的对撞。但我还是去努力形成一种对撞,哪怕它是薄弱的,有总比没有好。所幸,后来又有很多名字冲撞着我的世界,他们中靠前的几位是:卡佛、卡尔维诺、马尔克斯、曼德尔施塔姆、鲁尔福、佩索阿……

现在,我坐在大明湖畔的办公室里,窗外是逐渐暗下来的天空和深邃的湖水,车声此起彼伏。单位门口的街道命名为贡院墙根街,所谓贡院,就是明清时考举人的地方。我曾在另一条名为寿佛楼后街的小街租房住过两年,两条街互相平行着通向大明湖,相距几百米,中间夹着贡院,也就是现在的省府。几百年前,也曾有一个人在大明湖畔彷徨,租房居住,随着人流走在贡院墙根街上,走进贡院,去接受命运的施舍。作为一名考生,他耗尽了一生的努力,却始终未能进入体制。后来他干了两件事:做一名民办教师,用来糊口;写小说,用来抚慰心灵。

他是淄博人蒲松龄。

我每天走在蒲松龄曾走过的路上,上班,写稿。在我看来,他和郁达夫一样,文字依旧散发着魔力。同样是在大明湖,清初诗坛领袖王渔洋在二十三岁时写出一组秋柳诗,名震天下,至今湖边还有一座秋柳园;十几年后,王渔洋的老乡、二十多岁的蒲松龄第一次来到这个北方的小湖,希冀再现前辈的辉煌。然而,这座湖见证了一个文学青年万丈光芒的同时,也见证了另一个文学青年的潦倒史——不仅在仕途上差王渔洋远甚,究其一生也没能抵达王渔洋最初的文学高度。然而,时至今日,蒲松龄的文学存在远远超越了王渔洋,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我还发现,即使是诗,蒲松龄那些富含生活血肉的分行文字,也比当时富丽浮华的无病呻吟更有生命力。

“生命力”,多么好的一个词,它支撑了一个伟大小说家一生的追索。那些散发着人性关怀的鬼魅至今犹在湖边驻守。夜深人静时,当我游荡于湖边的亭台楼榭,偶尔会邂逅它们,比如一只野猫凄厉的嚎叫,比如一棵海棠树沧桑的背影。

“我这一代人”最终成为伪命题,并不存在这一代、那一代,就文学意义而言,我并未发现我和郁达夫以及蒲松龄在代际上有根本差异。我逐渐对刚才写下的这些文字产生质疑,“我”不再具有广泛的代表性,我只是我自己而已。另一个淄博人魏思孝跟我说:“我不写我不熟悉的。”我深以为然。那些别人的天空和大地,同样被我铭记,转化为我自己的方式在眼前和脑际不断发酵。

肉体和灵魂在大地上行走,这就构成了一个问题的两面。灵与肉,我永远在与这两个东西厮杀。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