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5期  
      我们
秋天的声音
东君

 

 

若说这辈子可以挑出几桩憾事,那么,不会弹琴算是一憾了。我很羡慕那些会弹琴的人。隐晦夜无一星,弹弹琴;室虚月白,有约不来,弹弹琴。琴之为物,可以消除寂寞。听琴到底不如弹琴来得过瘾。既然不能弹琴,我就想写写琴人。我曾写过一篇小说《听洪素手弹琴》。小说出来后,有些人自作聪明地把女主人公洪素手当成是我的朋友苏羊。自然而然地,他们把成公亮先生也想象成洪素手的老师顾樵先生。事实上,这是一个莫大的误会。近些年,我与几位琴人偶有交往,其中当然也包括苏羊。苏羊曾赠我几张成先生的古琴CD,我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聆听,渐渐地,就有一种与古人对话的感觉。后来我又多回向她借阅古琴方面的书籍、请教几个常用的指法。再后来,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位女艺人感人至深的身世自叙之后,突然冒出了想写一篇有关琴人的小说的念头。这便是我写《听洪素手弹琴》的缘起了。洪素手身上好像还有别的一些琴人的影子,但我写作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有意思的是,我后来居然还接到一个同样喜欢抚琴的陌生女人的电话,说洪素手的身世有点像她。这么说来,我与琴无缘,却与琴人是注定要结缘的。二?一三年七月中旬,我策划“山水的声音”诗歌朗诵会时,拜托苏羊致电成先生,请他过来抚琴一曲。其间,我又在成先生的女儿红雨的博客上留言,有劳转告。

成先生一直蛰居南京,深居简出。可以想象,一个人在家中,读书写作之余,弹弹琴,“叩寂寞以求音”,很有点像古代那种大隐隐于市的高士。听说成先生还喜欢放风筝。琴有七弦,而风筝只有一根线;十根手指控制七根弦或一根线,都是一门学问。放风筝除了能够练习手指的灵活性,或许还有一种类似于目送飞鸿的逸兴吧。琴与风筝,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但在成先生的手中,这两样东西就是他的天地了。抚琴、放风筝,就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暑气若寇,骤然而至。上海的炎夏是没有一点客气的。我没想到成先生会提前两天就来到上海。听苏羊说,他有好多年没有出远门了,此次过来,一则是要会会我们这些陌生的朋友,一则是去上海医院做白内障手术。为了给我们弹琴助兴,他还特地推迟了动手术的时间。接风晚宴上,初见成先生,我就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成先生递给我一张自制的“名片”,身份是南京艺术学院退休教师(他没有自称“古琴家”);右下角还有一幅先生的自画像:方脸,戴眼镜,手捧一本书。寥寥几笔,很是传神。听成先生说,他很喜欢丰子恺,也曾仿效丰子恺的笔法画点漫画、写点琴论以外的文章。这样一位风清月白的琴人,这样一种恬淡的生活,实在是可敬可慕的。

翌日上午,视力欠佳的成先生就在两位“粉丝”的搀扶下抱着古琴来到朗诵会现场。这是一把仲尼式的唐琴,琴名“秋籁”。所谓秋籁,就是秋天的声音。成先生看到背景布上五个醒目的大字“山水的声音”,就说,他喜欢这个题目,跟他那种在山水之间的琴趣是吻合的。我记得成先生的一位朋友谈到成先生时说:“琴者,是弹给自己与大自然听,即使有第三个听众,也必须是自己和大自然的朋友。”那时候,成先生已经把我们都看成是他的朋友,也看成是大自然的朋友。真正的琴人其实都是很率性的,我有好怀,朋友有一种好风度,就可以坐下来弹了。弹琴之前,成先生说,在古代,琴是文人雅士时常携带的一种道器。现在有人弹琴,就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高古面貌,我向来是很讨厌的。弹琴是一件寻常事,不必把它看成什么高深的学问。经他这么一说,我们与古琴之间的距离感就消失了。

成先生先是给我们弹了一曲节奏明快的《酒狂》。弹琴时,他的身体微微偏向一边,耳朵也向一边侧着,仿佛一只耳朵在听指间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在听远处的声音。远近之间,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浮现,让他不由得兀然而醉,豁尔而醒。接下来,成先生弹奏的是《忆故人》(原名《空山忆故人》)。这首曲子出自清末蜀僧竹禅和尚,后来传给琴人彭筱香,彭筱香又传给儿子彭祉卿;成先生的老师张子谦又从彭祉卿那里抄录这份家传秘谱,遂得流传。成先生弹奏此曲,在节奏上比他的老师张子谦先生要缓慢一些,音调似乎也更低沉一些,如他自己所言“各段尾多次出现的左手带起空弦和按音构成的‘放合’指法音调,表现了缠绵往复,不尽依依之情”,但偶或会有激越之情跳荡于指间,这就是成先生在旋律上、句与句之间所做的创造性处理。成先生的琴论中时常谈到左右手整体力度的问题。因此,当他弹琴时,我注意到了他的手法。如我们所知,左手与右手,相隔一具肉身,自然是很近的,但若是相隔一颗冷漠的心,左手与右手就相隔甚远了;再反过来说,你若是在琴人的左手与右手之间安放一把琴,两只手就会变成一只手,与琴弦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了。那时已经不是用手弹,而是用心弹;不是人弹琴,而是琴弹人。当我看到成先生的手指在琴弦上流动时,感觉他是把一个清冷的月亮圆圆满满地含摄在一个水缸里。群籁参差,秋籁独好。秋籁所发的,是秋之声,是大化之音,清冷、激越,略带一丝伤秋的情怀。我们坐着,在成先生的琴声中静静地坐着。那一刻,复数的我变成了单数的我。天上人间,寂寂无声。独坐空山,枝脱叶落。天地是干净的,我也是干净的。是我在空山,还是空山在我心里?是故人忆我,还是我忆故人?

弹《忆故人》这首曲子的琴家不知有多少,但我独爱成先生的演奏。就仿佛《酒狂》弹得好的也不乏其人,但我偏爱姚炳炎先生的演奏(姚先生晚年贫病交加,常借杯中之物暂且消除烦忧和疲倦,因此听他的《酒狂》,仿佛乘兴而游,别有一番况味)。成先生的《忆故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带有一丝与秋天有关的伤感。有些琴曲,适合在临睡前听,有些琴曲则适合在临终前听。今春,我所敬重的一位老人,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听着成先生的《忆故人》,慢慢地睡去了。人与灵魂之间的关系就如同琴与琴声。人死之后,灵魂寂灭;琴毁之后,琴声消散。但“无”中会生出“有”来,于无声处会生出另一种声音。琴声可以在琴弦之外,手指之外,独自生长、游走。我们有时听琴,并不需要耳朵,就像我们与一个灵魂相遇,并不需要眼睛。一切不可捉摸的东西,都需要用心去体念。《忆故人》里飘散出来的,不仅仅是琴人的情思,还有故人的灵魂。因此,我听成先生弹琴,感觉不是一个人在独自倾诉,而是两个人在娓娓交谈。听着《忆故人》,能不忆故人?

六朝人物的确是可爱的。譬如宗炳,他时常将自己的山水画悬挂壁上,然后沐浴焚香,对着自己的画作弹起琴来,说是“欲令群山皆响”。听完成先生的琴曲,再回过头来看身后那些山水画,仿佛也能感受到山水的声音了——美的线条与琴弦一样,都能发出美妙的“精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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