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5期  
      实力
酒馆关门之前
李唐

 

1、  海滨公路

 

在这个晴朗的日子,我走出家门,来到通往酒馆的柏油公路上。

我总是会被一些念头突然控制。比如刚才,我待在屋子里想要随便写点什么东西,我刚刚找到笔和纸,忽然就感觉喉咙发紧,身体迅速干枯下去。我快步走到厨房的冰箱前,打开冰箱门——空空如也——除了几根黄瓜和一根过期的火腿肠。可我需要的是酒,大量的酒,足够浇灌我,使我生长出炫目的啤酒之花。我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大裤衩和这身皱巴巴的黄色海滨休闲衬衫,踏上了通往酒馆的朝圣之路。

公路又长又宽,两旁栽种着我不认识的植物。那些绿色的植物身上布满红色的斑点,看一会儿就会让人头晕目眩。

我感觉已经走了好几年,却总也走不到。公路两旁没有人,只有海边硕大的礁石上有几个垂钓者,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们的身影是黑色的小点,一动不动,排成一列,就像停在枝桠上的乌鸦。

一辆车幽灵般悄悄行在我的身侧。起初,我没有注意到它,当我看到这个庞然大物时,我被十足地吓了一跳,几乎从它身边快速弹开。它全身都是银色的,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它安静得就像蹑手蹑脚走在猎物身后、想趁猎物不备突然扑上去的北极熊。尽管我并未真的见过北极熊……

车门缓缓打开了。驾驶员左手作帽檐状,阴影挡住了他的脸。

“我看不到你的脸……”他嘟囔了一声。

看不见我的脸?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脸已经蒸发不成?我连忙摸了摸我的脸,凹凸有序,所幸还算正常。

“阳光太刺眼了,我看不到你的脸……”他又嘟囔了一句。

我这才意识到我于他正好是处在背光的位置。阳光从我身后猛烈地喷射着。我便挪到车尾的地方,这样他扭过头就能看到我,还不用担心逆光。

他扭过头来。这时我看到他没有脸。没错,一张如空白的扑克牌一样的脸,没有五官,更没有表情,完完全全的空白一张。

原来是传说中的“无脸人”。我立刻想起了一句谚语:“只有无脸人才想看清你的脸。”这句话貌似是拉松对我说的——他好像什么都懂。

“请问,‘彗星酒馆’怎么走?”无脸人问道。

我朝那个方向指了指,“喏,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了吗,就是那里,那里就是‘彗星酒馆’。”我说道,同时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无脸人关上了车门,几秒钟后,车门又打开了。那张空白的脸又从车里探了出来。

“谢谢你,”无脸人对我说道,“我载你一程吧。”

 

2、  彗星酒馆

 

在彗星酒馆,空气里都飘着甜蜜的味道。多亏无脸人的搭救,我才顺利来到了这里。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走错了路。或者准确一点说,我走在了一条“假的公路”上。这是经常听说的,不过我却是第一次遇到。有时这里的公路会莫名其妙繁殖出无数条假的公路,一旦你没有分辨出来,踏上了假的公路,那么不把你弄到筋疲力尽它是不会罢休的。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带头的是拉松,他的大胡子笑得一翘一翘的。“你竟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难道你没有看到路边带斑点的植物吗?它已经给了你明显的暗示。你知道,这里的公路只有一条,每天都长长地趴在地上。所以它很无聊,你要允许它偶尔跟你开个玩笑。不过它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它只是无聊而已。”

“好吧好吧。”我不再想聊这个话题,“先干一杯。”

于是我们干杯。啤酒已经喝了两扎了,我的每个快蔫死的细胞终于又活泛了起来,跃跃欲试。我靠在酒馆舒服的沙发靠垫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星星看。彗星酒馆装饰得非常有特色,墙壁故意用一层黑色的塑料布蒙起来(据说这种塑料布是进口的,有吸收光线的功能),于是整个酒馆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十分幽暗。而微弱的光亮则来自于四周酒柜上的蜡烛,和天花板上的小灯盏。那些小灯盏没有规则地排列在一起,发出白得发蓝的光,抬头看,真的很像是一大片星空。我很喜欢这人造的星空,总会在喝酒聊天的间隙欣赏一会儿。

“喂,你们有没有见到徐福?”忽然一个人说道。

徐福,彗星酒馆最有名的小号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他太孤僻了,”有人说道,“如果他不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想起他。我想如果他死在了家里,可能也得过上十天半个月才会被发现……”

“不要瞎说,”拉松喝了一大口香草啤酒,胡子上还沾着啤酒沫,“我们离不开他的小号,尽管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想着他的小号,但只要给我们一点时间和提醒,我们都会想起他的,不过——谁知道他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提醒,我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已经好几天没来酒馆吹小号了。我不禁回忆起他吹小号时忧郁而迷人的样子。他很腼腆,只喜欢与自己的小号朝夕相处,如果让他离开他的小号几分钟,他就会变得手足无措,眼神发愣,冷汗直流。我们都见过他这个样子。不过说句实在话,他确实很有魅力。

我们决定喝完酒就去看看他,然后我们转换了话题。话题变得零碎,像是撕碎的纸片,每个人都抓住其中的一片,各聊各的,无聊连成一体。酒馆里闹哄哄的,我太过舒服,因而有些疲惫,放慢了喝酒的进度。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无脸人。

无脸人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女士们都躲着他走。在他的面前摆着一杯鸡尾酒,他坐在那里,并没动它,因为他没有嘴。他看上去孤独透了,整个人都浸泡在孤独的池塘里。

我端着啤酒走了过去。再怎么说,是他帮助我走出了困境。我坐到他面前,他微微地抬起头来。“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示意他干杯,虽然这对他没什么用。

“我是来找我的塑像的。”他说。于是我明白了。他点点头,跟我碰了下杯,然后又将酒杯原封不动地放回桌子上。我们沉默了片刻。在这里,你是无法和一个没有喝酒的人交谈的。我很快就不耐烦了,我喝光了我的酒,重新回到人群里。而他继续对着酒杯发呆。

“那个家伙……”拉松有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一看就是个气氛破坏者。”

“算啦算啦。”我说,跟他干了杯,“他是个好心肠。这就够了。”

酒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一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着。缺席了小号手徐福,我们觉得并没有什么影响,可那几个乐手显然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他们看上去口干舌燥,便停止了演出,走到人群里喝酒。“真是糟透了,”其中一个乐手解开了衬衫上的两个扣子,喝了一大口酒,抱怨道。“哪里,我们都觉得很好啊。”我们安慰他道,不过我们确实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甚至觉得比徐福在时还要优美一点,因为徐福总喜欢吹奏出一些奇怪的音符。

“不不不。”那个乐手说,“这是很不一样的,我们都很沮丧。”

我看到拉松耸耸肩。我们确实不懂音乐。

其他几个乐手聚在一起,无聊地打着扑克牌。其中一个还用果汁吸管做了一个泡泡圈,穷极无聊地吹起泡泡来。在烛光和灯光的映照下,泡泡显出不同的颜色,一串串悬浮在酒馆里。一个泡泡飘到我旁边,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它,可还没等我碰到,它就破碎成了无数小颗粒。我抬起头,更多的泡泡正在向我涌来。

 

3、  小号手的家

 

我们集体来到徐福家,把他吓了一跳。我记得以前我曾来过这里,不过是很久以前了,或许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我曾有过许多职业,比如游泳教练、清洁工、酒保、送牛奶的小工等等等等,在我做送牛奶小工时,可能来过这里。

他的家位于海滨小镇很偏僻的一处小屋里,在一座悬崖的后面,我们必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绕到这里来,而在平日里,我们根本不会留意这里。这是一座两层的白色小楼,第一层是房东的房子,第二层是徐福的。众所周知,他是一个穷光蛋,看房东的脸色过日子。我们走上缠在房子外面的露天楼梯,敲响了徐福家的门。就在门已被敲响的时候,我们仍带着疑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个鬼地方来?或许仅仅是想打发时间?

门开了,徐福吓了一跳。他连忙想要关上门,被我们制止了。“嗨,放心,我们不是来讨债的。”拉松安慰道。我们都很理解徐福的心情:他总是到处借钱,几乎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欠了一笔。他肯定以为我们是来集体讨债的。

他像是一个门童似地笔直地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鱼贯而入。他的房子又破又乱,各种书、唱片、画册、脏衣服堆了一层又一层,几乎快把房间淹没了。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几张椅子和沙发从那些垃圾里挖掘出来。

“你们……”徐福愣愣地看着我们。他穿着乱糟糟的睡衣,头发也没有打理,眼圈黑乎乎的像是被烟熏过,完全没有他平日里吹小号时的风采。唯一没变的是他腼腆甚至羞涩的性格。现在,他站在门口,两手不停地揉搓着。

“好久没见了,兄弟,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拉松坐在软塌塌的沙发上说道,“我们都很想念你,想念你的小号,你可是彗星酒馆的招牌啊。”他这话说得没错。这几天徐福不在,来酒馆的姑娘们也少了许多,这让我们非常难过。

“谢谢大家的关心。”徐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神经兮兮的表情,好像一个炮仗刚刚在他耳膜旁爆炸。他走到厨房里,给我们倒了一些饮料。他的杯子不知多久没洗了,拿在手里黏乎乎的。我们象征性地干了杯,然后将饮料放在一旁,只有徐福一饮而尽。喝完后,他显然精神了一点。

“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我点燃一支烟抽着。他看着我的烟头,显得有些紧张。我知道,他是害怕引起火灾,因为到处都油乎乎的。

“是这样……”徐福还是那副谦卑的样子,这让我们想到如果露天餐厅的服务员也是这样就好了,“我的小号生病了,这两天我在照顾它。有点焦头烂额了。”

“原来是这样。”拉松点了点头,“怪不得……”我们都知道,小号一直都是徐福的命根子,他与他的小号相依为命。在这个海滨小镇,小号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们的目光中透出担忧的神色,因为看样子事情还挺严重。我们跟随徐福走进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看起来要比客厅整洁多了。在房间的一角,我们看到了那只生病的小号。

小号躺在一个类似于婴儿床的小床上,下面铺着柔软的红色毯子,上面盖着毛巾被。小号确实病得不清,看上去软塌塌的。“那段时间它总是出现杂音,”徐福看起来非常难过,“我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它再也发不出声音了,而且生了一层绿色的锈……所幸没什么大碍,我找过乐师了,他们给它做了维修。只要精心调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齐声说。

“我们希望它早点好起来。”拉松瞥了一眼软塌塌的小号,两只大拇哥像小孩子那样缠绕在一起,“酒馆的爵士乐队不能没有你。”

徐福看上去很感动,他提议请我们再喝一杯他自己调制的饮料。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摆了摆手。拉松说:“我们一会儿还要去露天餐厅。时间不早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我们开始往外走。徐福把我们送到门口,他看上去比一开始开心多了,眼睛里重新焕发了神采。显然,我们的探望让他感到很快活。

我最后一个走出去,徐福拽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低声说:“慧慧怎么样?找到了吗?”

“没有。”我叹了口气,“祝你的小号早日康复。咱们再见。”

 

4、  露天餐厅

 

露天餐厅的服务态度总是很差劲,但唯一的好处是酒和食物便宜,因此我们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我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周围,上面凌乱地摆满了酒瓶。星空在我们的头顶闪耀。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大海黑黝黝的,尽管耳边不断传来海浪拍击礁石的巨响,但此时海面看上去如同静止的布匹,或是一个巨大的洞穴。只有偶尔的渔火和灯塔微弱的光一闪而过,随即又沉入无边的黑暗。我看着那里,沉默无言。

“看什么呢?”拉松推了一下我,也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酒瓶在他的面前堆积如山。他的肚子似乎是一个无限的空间,多少酒也填不满。我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脑袋像是包裹在一只密不透风的塑料袋里,难受且不清醒。我看到一个身影在露天餐厅的拐角处倏然而过。我猛地站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和脚下的酒瓶。顿时,像是引发了多米诺效应,酒瓶纷纷滚落在地。

餐厅服务生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收拾。他们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这里的服务生总是很傲气,因为他们有海滨小镇最便宜的酒水,这就是他们傲气的资本。他们拿起扫把故意在我们脚下扫来扫去,我们躲避不及便会遭到抽打。我们尽量站得远远的,平和地看待这一切。

服务生离开后,我们重新坐下。我心烦意乱,用勺子挖着过期的巧克力小蛋糕。这里巧克力的味道不比泥巴好吃多少。不过当我反应过来它很难吃时,它已经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阿鲸点着一根烟抽着,用余光打量着斜前方的一个女服务生。她叫莉莉,是这里唯一的女服务生,而且长得确实很正点。阿鲸本来不太喜欢来露天餐厅,可自从莉莉出现后,他就天天混在这里。不过据我们所知,目前他连话还没跟莉莉说过一句。

在露天餐厅,像阿鲸这样的窥视者并不少。莉莉所到之处,便会牵引大批目光。其中有些胆大的曾上去试着跟莉莉搭讪,无一例外地都碰了钉子。阿鲸没有这个胆量,就算喝了酒也无济于事。莉莉现在正专心致志地在灯下看一本航海杂志。

拉松他们又开始和周围的酒鬼胡侃神聊起来。我心不在焉,环顾四周。刚才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不用说,那一定是幻觉。这样的幻觉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我总是会在人群中忽然看到那个身影,而当我追过去,那个身影便消失在了空气里。还有的时候,我会突然听到她轻呼我的名字。那声音是如此真切,仿佛触手可及。可这一切也仅仅是幻觉。

我有些失落地看着不远处的海面,同时不停地喝酒,想快点醉过去。星星在头顶小铃般地摇晃着,仿佛也喝多了,却怎么也落不下来,在夜空中打着转,相互追逐。薄而扁的月亮冷冷地挂在一角,像是被闲置在一旁的生了锈的铲草机。夜色很好,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此时阿鲸和拉松正在听阿婆讲述自己被外星人绑架的事。阿婆岁数已经很大了,算是这里年纪最大的酒鬼。按照这个岁数来说,她的酒量可谓惊人。不过这不重要,真正让阿婆出名的是她年轻时被外星人劫持的事。每次喝醉,她都会把这件事讲一遍,而且每次的故事内容都会有所不同,但最后的结局是一致的:她爱上了那个高大的外星人宇航员。

“他答应我会再次回来找我的。”每当说到这里,阿婆都会露出一丝羞涩的表情。这时的阿婆显得十分可爱。

这个故事我们早就倒背如流了,因此阿婆总是不得不加一些新的桥段来吸引我们。她很享受讲述故事的过程。当她说起那个高大英俊的外星人时,她的两眼就会闪烁别样的光彩。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外星人,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们真的很想见见“他”。

我和拉松曾争论过“他”会不会变老的问题。外星人怎么会变老呢?这是拉松的观点。外星人怎么就不会变老?这是我的观点。争论一直没有结果。

夜色更深了,连海浪的声音也有了催眠的效果。露天餐厅打烊后,我们各自分手。我的膀胱胀得难受,就一个人走到海边方便。夜晚的海面平静深邃,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同时将体内的啤酒排了出去。空气很凉爽,提裤子时我接连打了几个冷战。

如此空旷的时刻。我沿着海岸走。星星也安静下来,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点点灯盏。慧慧的身影又一次将我的大脑填充。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左边是海,右边是夜色,脚下是细软的沙子。我置身其间,轻轻地走着,仿佛不愿打扰到什么。

 

5、  厨房里的宇宙

 

我的家建在离码头不远的某个地方。从窗子往外看,就能看见并排着捆在码头上的小船。在这里没有大型的船,全部都是这种最多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小船。它们现在休息了,相互靠在一起,海水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推着它们。它们就这样缓缓地漂在海面上,却从不失散。有时我会听到它们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彼此轻声交谈。

我的房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也不知道是谁盖的,总之,有一天我发现这间房子竟然一直空着,于是我就住了进去。没有人来驱赶我,也没有人来问过我,仿佛这间房子就是为我而建的。我将里面破旧的家具通通扔到了海里——本来我想卖给那些渔夫,可渔夫是不需要家具的。后来,有几个渔夫将我的家具又打捞了上来,堆在码头上当柴火使。夜晚,一些不愿回家的年轻人聚集在这里,点燃柴火,与渔夫们一起围着篝火喝酒唱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我只是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篝火熊熊燃烧起来,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他们唱着我不曾听过的歌。

我往这间房间里添置了新的家具,还有冰箱、电视和沙发等。我曾与慧慧在这间房子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现在,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我不知道慧慧在哪里。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念她,只是在无事可做时,我就会想起她。我没有别的可想,也只能想念她。想念她的头发,想念她的锁骨,和身上淡淡的柠檬香。她还未离开的时候,有一天,她在海里发现了一只口琴。那只口琴是放在一只漂流瓶里的,她在海边散步时发现了它。我之前从不知道她的口琴吹得那么好,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音乐原来是有颜色的。心情好时,她喜欢吹蓝色的音乐,心情郁闷时,她就会吹灰色的音乐。她离开时,并没有带走口琴。它现在静静地放在卧室的第二个抽屉里。

我拿出口琴,轻轻地吹了几下。完全不成曲调。我承认自己没有音乐细胞。于是我就把它握在手里,就这样握着也挺好。我回到客厅,坐在书桌前,继续写起信来。

我在给慧慧写信。我不知道寄往哪里。以前我也喜欢写东西,不过写的是一些不入流的航海小说。写完后,我就给慧慧念一念。她喜欢听我念小说,但并不总是很认真,有时念着念着就会在沙发上睡着。有时,我实在懒得写字,就让她帮我写,而我负责口述。她的字是那么漂亮,仿佛赋予了每个字全新的意义。我舍不得将她的笔迹投出去,就悄悄留了起来。

我将我写的小说投给航海杂志,然后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到退稿信。尽管失落,但我早已习以为常。我们将退稿信叠成纸飞机,或者一些简单的小动物形状,串起来挂在卧室的墙上,像是帘子一样。自从她离开后,我就再也叠不出像样的形状了。

我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退稿信了,因为我不再写小说,而是给她写信。写完后,有时我会在客厅大声念出来,好像她就坐在沙发上,像以前那样安静地听着。信中的许多内容是重复的,其实我并不善于遣词造句。如果她听到一定会笑的,或者昏昏欲睡。

夏天已经到来了,码头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总是很喧闹,数次打断我的思路。我将笔放下,走到厨房,准备从冰箱里找点喝的。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宇宙”。

宇宙就在水池的下面,是慧慧在某天清晨发现的。她当时很惊讶,她从未想过她竟然会在厨房里发现一个微缩的宇宙。它只有沙滩排球大小,像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但是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的内部闪烁着无数星云。这确实是一个缩小的宇宙,像是谁造出来的仿真模型。我们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听拉松讲,这种小宇宙并不稀奇,之前有许多人都在自己家里发现了它。一些人干脆将它视为宠物,不过,它们可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就像它的突然到来一样。我曾担心慧慧离开后,它也会消失,但没有。

我蹲下来,看着它。它内部的星云在旋转,像是一个涡流。我不知道,我所在的宇宙,是不是也是在某个人的厨房里。

白天,它只是一团漆黑。而到了晚上,夜幕降临,它就会显出莹莹的光。在慧慧走后,我总是喜欢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拉上窗帘,关掉所有灯,对着它一边喝酒一边发呆。有时我会想,它真的是一个“宇宙”吗?可能它仅仅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暗物质,只是长得像个宇宙罢了。可不管怎样,我挺喜欢这小东西,我情愿把它当成“宇宙”。这是一个有点羞涩的宇宙。

夏季的夜晚是短暂的。夏季的夜晚,与白天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或许在某个夜晚,她会回来。

有时,我不禁怀疑:我真的是在思念她吗?也许,我思念的只是她的离开。这个念头使我感到悲伤。

 

6、  没有灵感的早晨

 

又是一个白天。日历的一页自动飘落。像是往常那样,外面的海浪声将我吵醒。

海边的空气很清爽,我朝彗星酒馆的方向走去。

我发现我的手里还拿着昨晚写给慧慧的信。寄不出去的信。海风吹得它在我手中呼呼作响。我忽然觉得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这些信,我一个字也不愿去读。于是我将信纸抛到空中。

我继续往前走。可是那几页信纸却一直跟着我,时而盘旋在我头顶,时而围绕在我身体两侧。我快步走着,却怎么也甩不掉它们。于是我恼怒地抓住它们。它们在我手中立刻服帖了下来,我三下两下将它们撕为碎片,用力抛洒。

这是一个错误。这些碎片依然对我不依不饶,像是一群病变的白蝴蝶对我穷追不舍。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我走到海边,捧起一把水泼向它们,它们灵巧地避开了。我想伸手抓住它们,它们像是长了记性,怎么也抓不到。

我自知是无法摆脱它们了。我慢了下来,于是它们也慢下来,缓缓地跟在我后面。这时,我看到几个在海边放风筝的人。他们同时也看到了我,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看到了我身后的碎纸片。

 

7、  素不相识

 

我对那些碎纸片说:“来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们。”

我伸出手,它们轻轻地落在我的手里。我将它们揣进裤兜。

我双手插兜,朝酒馆走着。海风大了起来,撑起了我的衣服。

在海滩上,立着许多塑像。那些塑像有的已经被沙子埋了半截,有的则几乎完全被掩埋。在蓝天的映衬下,塑像显得有些肃穆。我看到无脸人在这些塑像中间逡巡,我记得他告诉过我,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那尊塑像。

在这里,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塑像。

我走过去,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他冲我点了点头。这张看不到表情的脸,使我觉得有莫名的吸引力。“怎么样了,找到了吗?”我问道,同时抚摸着旁边的一尊塑像。很多塑像我并不认识,更何况,里面有许多人已经死去。我忽然想到:我的塑像在哪里来着?

“没有。”无脸人略显无奈地说,“一无所获。”

“慢慢来,不要着急,总会找到的……”我喃喃地说。“慢慢来”,这是我的口头禅。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慧慧。她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找过她。尽管有许多人问我:“找到了吗?”我都会回答:“没找到。”而不是“没找过”。

裤兜里的碎纸片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使劲按住裤袋,不让它们飞出来。

“再见。”我跟无脸人告别。酒馆就在前方,我可以看到它的招牌。而在酒馆的对面,有一家天蓝色的冰淇淋小店,有一些人在排队。我决定先买一个冰淇淋吃,于是我加入了队列。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女孩。她的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穿着蓝色小褂,里面的黑色衬衫稍长,露出一角。她戴着一顶草织遮阳帽,可以看出留的是短发。

队伍很长,挪动的速度也很慢。有的人干脆看起报纸来。我有点后悔买冰淇淋的决定了,不过当我回过头,看到我的身后已经形成的长长队列,我觉得如果不排下去似乎有点亏。穷极无聊中,我将裤兜里的碎纸片掏出来,做拼图游戏。它们被我撕得很碎。

“你在干吗?”我抬起头,看到前面的短发女孩侧过身来,正看着我手里的纸片问。她把帽子摘了下来,稍显焦躁地给自己扇着风。她微微有些出汗,精致的鬓角服帖地粘在她的侧脸。我吹口气,碎纸片被吹走,绕了一个圈,又重新回到我手里。女孩饶有兴致地看着。

“不好!”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接着,天空中就下起了一阵“太阳雨”。油滴一样的阳光一颗颗掉落下来。人们猝不及防,顿时被淋了一身,立刻响起一阵抱怨声。这种太阳雨淋到衣服上很不好清洗。我和女孩看着彼此身上闪光的雨点,哈哈笑起来。

由于前面许多人不得不赶回家洗衣服,我和女孩很快就买到了冰淇淋。

我们并排站在海边吃着。

刚刚下过雨的海面,浮着一层耀眼的阳光。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我们看着海面上的光,吃完了冰淇淋。

“再见。”她对我笑了笑。

“再见。”我说。

然后我们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8、“南极遇难者”

 

在酒馆里,我又看到了徐福。看样子他的小号终于康复了,现在它显得很坚挺。徐福神采奕奕,卖力地吹着,腮帮子鼓得像是一只大青蛙。几只鸟从号嘴里飞出来,扑扇着翅膀盘旋在人群中,绿色和红色的羽毛落了一地。

“哈哈,看看这个家伙,被淋了一身。”我刚一进酒馆,就听见拉松喊了起来。刚刚下的那场太阳雨还有斑斑点点的阳光沾在我的身上,在昏暗的酒馆中十分醒目。没有办法,我只好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而内心其实很是窘迫。

“刚刚赶上了一场‘太阳雨’……”

徐福看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停止演奏。他的回归使酒馆的爵士乐队爆发出了比以往更强劲的力度,酒馆里的人几乎陷入了痴狂。今天的音乐是鲜艳的红色,像是一块红布飘荡在一帮喝醉酒的公牛头顶。

一只接一只的鸟从徐福的小号里飞出来。酒馆里的鸟越来越多,空气里弥漫着禽类的气味。很多羽毛落到了酒杯里。一些对羽毛过敏的人开始不停地打喷嚏。而有些人则企图将那些鸟逮回家去。酒馆里简直混乱极了。我们看着这一切,哈哈大笑。

在彗星酒馆,我能感觉到一种短暂的放松。仿佛这里可以帮我照看一会儿我的灵魂,使我什么都不用想。在这里,我们比一只虱子还要轻松。我们蹦跳在酒馆这块慷慨的皮肤上,吸它的血,将自己变得充实起来。

“尝尝这个。”拉松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

“尝尝就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这杯酒。酒没什么特别,只是不停地从杯子里往外冒蓝色的烟,像是有人往里面放了一块干冰。我拿起杯子,几口喝了下去。然后我坐在那里,看着拉松。拉松的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没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体一阵冰凉,牙齿开始打颤。一些细小的冰粒从我的皮肤毛孔里钻出来,密密麻麻,很快就覆盖了我的全身。

我一动也动不了,就像是被封在了冰冻的湖里。

光越来越暗。巨大的深海生物静静地游弋在我的四周。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我知道自己仍在酒馆里。但我确实感觉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我慢慢地活动脖子和四肢,吐出一口冷气。

我的全身都湿透了,那是冰粒融化后的结果,同时皮肤上还沾着一些尚未融化的冰粒,我抖动身子,将它们从皮肤上抖落。

我的心脏怦怦地跳动。我大口地喘着气,喷出团团白色的雾气。我感到嘴唇犹如一条死去的深水鱼般冰凉。

“怎么样,够爽吧?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南极遇难者’,可以让你体会到濒临死亡的感觉。”拉松显然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这种酒刚刚被调试出来,价钱很贵,这次算我请你啦……”

我半天才缓过劲来。难受感渐渐褪去,现在,我的呼吸里有一种薄荷的清爽,这让我感觉很舒服。我尽量放慢呼吸节奏,使这种清爽更绵长一些(甚至我的耳廓也感到很清凉)。

徐福走了过来。他头上全是汗,刚才的演出实在太卖力了。他随便拿过一杯酒,一饮而尽。“我觉得状态好极了。”他满面红光地说,然后注意到了我,“你怎么了?”

我相信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蠢,我还在享受着“南极遇难者”带给我的独特感受。我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包括徐福的声音。

“我很好,你最近怎么样?”我说。

“不错。”他坐下,“我的小号完全康复了,并且充满活力。有的时候根本不是我在演奏它,而是它在演奏我。我变成了它的一件乐器,那种感觉真是妙极了……”他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撮鸟类的羽毛。他抱着装小号的盒子,就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徐福的爵士乐队下去后,舞台上换上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弹吉他的民谣歌手。他弹奏的歌曲很轻柔,轻柔得让人昏昏欲睡,不一会儿,那个民谣歌手也在舞台上睡着了。

“我要去一趟露天餐馆,”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后徐福说道,“听说今天中午会推出一款新的菜,可以试吃三个月,试吃期间打五折,我准备去试试。”

我们都知道,徐福手头几乎没有宽裕的时候,他的大部分钱都用来付房租了。那个黑心的房东,将徐福手里的钱都收进了自己的腰包,但是徐福并没有换房子的打算。“我喜欢那里,那里可以给我创作灵感。”徐福总是这么说,而房东也正是看中了这点,对待徐福就像对待奴仆一样。有时我们觉得徐福真的是又可怜又可恨。

“我和你一起去。”阿鲸说。

于是他们两个跟我们告别,走出酒馆大门。拉松还没有从刚才的催眠曲中完全清醒过来,显得睡眼迷离。我仰望天花板发呆,星空在头顶缓慢旋转着。我的衣服上还闪烁着油渍般的阳光雨滴。而在某个瞬间,我的脑海里闪现的是一片南极的荒凉景象……

 

9、  聚会

 

我和女孩再次见面是在阿婆的聚会上。那天,我正在露天餐厅吃他们推出的半价新菜——香蕉炒饭。我对着满满一大盘子的炒饭有些绝望,而坐我旁边的徐福则吃得津津有味。他已经连着吃了有一个多月了,说话时嘴里都会散发出一股香蕉味。

“吃这个可以让我省下一大笔。”徐福大口嚼着,不时有黄色的饭粒从他嘴里喷出来。他告诉我,最近他想攒钱给他的小号买一个更舒适的盒子。

就在我决定缴械投降的时候,, 阿婆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拉出旁边的空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我看到她的手里提着篮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食物和食材。

徐福借口去结账,转眼不见了。

“您有什么事吗?”我问,同时假装依然在吃。

“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聚会,明天中午。”阿婆依然笑眯眯地说。

“什么聚会?”

“就是一些朋友……有的来自其他地方,很远,我们难得聚上一次。如果你也来参加我会很高兴的。”她冲我眨了眨眼睛。

她站了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慢慢吃。”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走出露天餐厅时,看到在另一张桌子上阿鲸和莉莉聊得正开心(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不知阿鲸说了什么,莉莉笑得前仰后合。阿鲸坐在背对我的地方,我能看到他的面前同样摆着一盘满满的香蕉炒饭,显然,这是莉莉推荐给他的,或许这种搭配正是源自莉莉的主意也说不定。在聊天的间隙,莉莉不时把餐盘往阿鲸那边推推,提醒阿鲸别太专注于讲话而忘记了吃饭。我看到阿鲸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

第二天,我来到阿婆的家。我按响门铃,竟然是她开的门。我在门口愣了一下。

“你也在?”我说。

她比那天买冰淇淋时更漂亮了,穿着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她显然也有点惊讶,不过看上去很开心。“进来呀。”她笑着说,将我拉进客厅里。

客厅里挤满了人,大约有二十几个,全都是女人。她们有的在交谈,有的吹气球,有的则忙进忙出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来时沙发已经没地方坐了,只好和她一起坐在地毯上。一只小型唱片机在角落里唱着,但在各种嘈杂声中,它显得很无助。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说,顺手拿过一只气球吹了起来。

“我叫阿唐。”我说,“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没有。”她漫不经心地说,将吹好的气球放在手里玩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你可以叫我‘素不相识’。”她对着气球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叫你素素好了。”我笑着说。

“这个名真傻气……”她说,将气球放在了地毯上,“不过我倒无所谓。”

“阿唐。”我扭过头,看到阿婆穿着围裙,在朝我挥动右手的汤勺。她走过来,说:“你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快点过来帮我……还有慧慧也一起来吧。”

阿婆看着她。

“慧慧?我不叫慧慧,我叫素素。”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看到阿唐就想起了慧慧。”阿婆冲我眨了眨眼睛,“好了,赶快帮我干活吧。”

这是一个叫做“邂逅外星人协会”的组织举办的聚会,而阿婆是这个协会的资深会员。顾名思义,想要加入这个协会的唯一条件,就是你曾经和外星人“邂逅”过。

“让我们举杯!”阿婆提议道。在这个协会里,她的发言很有权威。

“干杯!”每个人的兴致都很高。他们的胸前都佩戴着一枚印有外星飞船图案的绿色胸章,证明都是自己人。但我和素素除外。我俩尴尬地坐着,低头吃菜。

“我想要离开这里。”素素低声对我说,“在这里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

“那咱们走。”

我们慢慢地往门口挪动。他们聊得太投入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于是我们溜了出去。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10、            午后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样的安静使我们突然有些不适应。我和素素并排慢慢地走着,彼此沉默着。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还不算熟悉,只是刚才嘈杂的环境使我们暂时站在了一起,而现在,那种环境消失了,我们之间的壁垒也像是种子一样迅速破土发芽、茁壮成长。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着。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阳光照耀在青草上,睡梦中的蜜蜂停留在上面。万物的影子在不易察觉中慢慢倾斜。一些蒲公英的种子飘散在微风中。没有言语,我们朝着草地的方向走去。

 

11、            野生的草地

 

我们走到这片寂静的草地上。这是一片野生的草地,却像是有人经常剪修般平整。我们走上去,感觉脚下的土地变得富有弹性和节奏。素素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稍稍走在我的前面。我看着她的短发和后脑勺,以及裸露在空气中的脖颈上的皮肤。我和她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但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她的气味,还是青草或阳光的气味。一切似乎都融合在了一起,像是一幅风景画,哪一样都无关紧要,但哪一样都不可或缺。

这片草地很开阔,很安静,像是某个睡梦中的场景,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在这里的每个角落。太过于流畅了,阳光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故意将自己折叠成各种形状。于是,走在这片草地上,我和素素看到了三角形的阳光、六菱形的阳光还有圆形的阳光,而有的光线的形状是不确定的,或者说,处在不断的变化中。我们穿过这些不同形状的光线,继续往前走。几只蜜蜂和蝴蝶停留在草尖上,或者悬浮在半空,像是融进了某种透明的胶质中。它们都在这里睡着了。素素走到一只蓝色的蝴蝶旁,轻轻地触碰了两下蝴蝶的翅膀。这只蓝色的蝴蝶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却没有醒来。一阵风吹来,没有吹走蝴蝶。

我和素素停下脚步,席地而坐。

坐下后,我俩的距离更近了。素素的两只光洁的手臂环抱着膝盖,看着前方的舞台。有时几缕头发会不听话地散下来,素素就用手轻轻拂去。她的手指很细很长,仿佛随时准备弹奏某样乐器。草地热乎乎的,四周一片寂静。

我看着素素的侧脸。由于光线强烈,她微微眯起眼睛。

“完全忘记了。”素素忽然说道。

“什么?”

“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素素对我说道,但依然注视着前方,“有时我想回忆起之前的一些事,可是没有用,很多事从我的脑子里被抹掉了。”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可是……简单地说,我似乎得了失忆症。”素素说到这里有些沮丧,将头微微地斜靠在膝盖上。

“那么你最初的记忆是什么?”我问。

“最初的记忆?”她愣了一下。

“最初的记忆就是一只蓝色老虎。”她微微皱眉,有些艰涩地回忆着,“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一只蓝色老虎驮在背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害怕。就是这样,我被它带到了这个海滨小镇。但是,我对这里莫名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以前来过这里似的……”

我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那只蓝色的老虎。它毛发上的图案,它强壮有力的四肢,还有它明亮如炬的眼睛……

“喂。”

我睁开眼,看到素素正在盯着我看。“你不会是睡着了吧?”之前的阴霾似乎从她的脸上一扫而光,现在,她又露出了明丽的笑容,“我说完了,你也该说说了吧?”

“我?”

“是啊,慧慧是谁?”她有点狡黠地看着我。

“慧慧是我的爱人。”我和她对视着,“她离开了我。”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为什么,她为什么离开你?”

我没有回答。

风有些凉了。素素站起身。风吹动她的白色裙摆。弧形的光缓慢地围绕在我们身旁。

 

12、            沙滩足球

 

在彗星酒馆,我听到了将要举行沙滩足球赛的事。那时我正舒服地瘫软在酒馆的沙发中,半醒半醉,听着徐福激昂的爵士乐。徐福这个家伙,总是会即兴改编曲子,或者弄出一些出其不意的音符,有时他的音乐会因此显得凌乱而刺耳。很多人诟病他这一点,但他总是我行我素,时不时地冒出奇怪的曲调。

“如果不是他长得帅,恐怕我早就朝他扔臭鸡蛋了……”一个耳朵里塞着棉球的女人对我说道。而我只是沉默地微笑。其实在这种将醉未醉的状态下听徐福的音乐是最适合的,那些突兀的音调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异常灵动,它们飞驰而来,挑动你的思想和想象,你会觉得徐福的音乐仿佛使人抽离现实,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眯着眼,手忍不住随着音乐打着拍子。那个女人见我不理她,就端着酒杯到别处喝酒去了。我的那瓶酒已经喝光了,我闭上一只眼,看着那空酒瓶,我很想此时手里有一把枪让我瞄准,将瓶子打得四分五裂。我站起身,往吧台走去。

拉松正在吧台的转椅上喝酒,我走过去,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背。

“哦。”他之前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事,被我一拍才回过神来,“是你啊。”

“想什么呢?”我在他旁边的转椅上坐下。转椅异常灵敏,我一坐上便转到了另一边,我只好用手扶着吧台,用上身的力量将它再转过来。

“正好要跟你说件事,”拉松神秘兮兮地说,“刚才酒馆老板说最近要举办一场沙滩足球赛,赢的一方可以在这里免费喝上半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

“可是……”我打断了他,同时转椅又莫名其妙地转到了另一边,我只好扭动身子让它转回来,“可是你知道的,我并不会踢球,如果是游泳的话还可以,我能游很长时间……”

“我现在说的是沙滩足球。”拉松不耐烦地像是切断一根电线一样切断了我的话,“我也不会踢,可是这里谁他妈真的会踢?如果我们赢了,那我们至少可以节省一大笔钱,这相当于我们在这里将比一只猫还他妈的幸福。”

“一只猫?……”我喃喃地重复着,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原因,我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好啦,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参不参加我的球队?”拉松突然按住我的肩膀,死死地盯着我看。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狂热的光。

“好,好,我答应就是啦……”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

拉松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放开我的肩膀。我的转椅再一次转到了另一边。我恼火地跳下转椅,想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弯下腰查看,这才发现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正躺在转椅的下面,一只手搭在转椅上,不停扒拉着转椅。他睡得很香,我踢了他一脚,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将他的手拿下来,放在地板上。可等我刚松开手,他的手便又搭在了转椅上。我又重复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只好放弃。

拉松还想跟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他的眼神看向我的身后。我扭过头,看到一个酒鬼正站在我后面。他大约五十多岁,我们经常能在酒馆见到他,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每时每刻都是邋里邋遢和醉醺醺的状态,而且总是穿得很奇特,喜欢将自己装扮成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回,他穿着黑色帽衫,裤子也是黑色的,帽衫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帽子上用细绳拴着两个红色的椭圆形纸盒,上面画着网眼。他正傻呵呵地冲我们笑。

“嗨,老兄,今天你是什么?”拉松打趣道。

“嗡嗡嗡。”他说。

“你说什么?”

“嗡嗡嗡。”

只见他兴奋地转过身让我们看。我们看到,在他的身后,同样用绳子拴着两个翅膀一样的东西,耷拉着。“今天我是一只幸福的苍蝇。”说着他回过身,双手模仿苍蝇的翅膀那样上下呼扇着,“飞”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说:“嗡嗡嗡。”

“你好,苍蝇先生。”我笑着说。接着他又飞到拉松身边。

“嗡嗡嗡。”

“起开。”拉松皱着眉,挥了挥手,“我讨厌苍蝇。”

 

13、            天台

 

沙滩足球沉闷而乏味,就像我曾经写过的航海小说。我悄悄地溜了出来,做了逃兵。我将鞋子脱掉,沿着海岸线走,海水不时没过我的脚踝,一些海星被留了下来。我看到几只小螃蟹从湿软的沙子里爬出来,动作很迅速。不远处的海面上,有几个冲浪的人影。在这个时刻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又看到那群蹲在礁石上,像乌鸦那样一动不动的垂钓者。我走过去,其中一个垂钓者刚好钓上一只发卡。他已经很老了,脖子上布满褶皱。他看着发卡,眼睛里流露出只有年轻人才有的光彩。

“这是我母亲的发卡。”他抬起头,激动地对我说道,“她生前最喜欢这个发卡。”

这些垂钓者,总是能从海里打捞上一些属于往昔的东西,而这正是他们在这里垂钓的原因(曾经陪伴我们的东西随着时光一同沉入了海底,只有当它们再次被打捞出来时,我们才会记起那一段已经逝去的时间,仿佛按下了某个按钮,一下子回到从前)。我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世界只剩下“蓝”这一种颜色,“蓝”将侵入我,将我覆盖,我将成为“蓝”这个整体上的另一小块“蓝”。我闭上眼,满眼都是蓝色。

我点燃一根烟(由于海风的缘故,我试了四五次才成功)。我坐在这群垂钓者中间,仿佛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或许,在某一天,我真的会走进他们之中,在这里,安静而耐心地打捞往昔的岁月。那时也只有它们(那些生活的遗迹)才能证明我依然存在。

抽完烟,我跳下礁石,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旁是横七竖八的塑像,它们有的已经快被沙子完全掩埋了。我又看到了无脸人,他在它们中间好似一个考古学家般仔细辨认着。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上用红色的彩笔画出了一个笑脸。只是那笑脸画得很简陋,弯弯曲曲的,透着说不出来的怪异。

“你……”我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要说什么。

“怎么样,挺好玩吧。”他对我说道。我仿佛看到他真的冲我笑了笑。

“你还在找吗?”我问。

“是的,不过还没有找到。我相信一定能找到的。”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

“你还真是执着啊……”我感叹道。

“我只是想看看我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若有所思地将脸转向海面,“面孔会随着人的改变而改变甚至消失,但塑像上的模样永远不会变。”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的塑像在哪里呢?我忘记我的塑像在什么地方了。这使我心烦意乱起来。看来需要找个时间去找一找了,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急迫。

我来到露天餐厅。这个时候的餐厅里几乎没有顾客,几个服务生在门口懒洋洋地遛着一只大海龟,我走进去,他们也不搭理我。我径直走上二楼的天台。

天台上,我看到了素素。

她戴着一顶宽大的白色帽子,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茶。听到响声她扭过头,看到我后冲我笑了笑。“你不是去踢球了吗?”她说。

“无聊透了。”我说,“服务生。”

没有人回答,我又喊了一遍,依然没有回答。我已经习惯了这里服务生的恶劣态度,便没有再喊。远处,云朵拥挤在一起,像是混乱的羊群,太阳正燃烧着它们。不时有海鸟低低掠过,速度很快。冲浪的人群在这里只有指甲盖大小。

“你上次还没有说完。”她抿了一口茶,说道。

“什么?”

“慧慧。”她似乎对此事很感兴趣,“她为什么会离开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好奇心很重啊。”我笑着说。

她从兜里掏出一只银色烟盒,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天台上的风比下面强一些,她不得不按住帽子,才不至于让它被风刮跑。这时,一只海鸟忽然俯冲下来,向着她的帽子发动攻击。素素吓得连忙站起来,用手轰赶那只鸟。那只鸟飞走了。

她镇定了一下情绪,重新坐下来。

“确实是好奇,别见怪。”她说,“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当我没问过……”

这时,那只鸟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又飞了回来,再次用尖锐的喙去啄素素的帽子。素素惊呼一声,站起身,随手从桌子上抄起一只杯子砸了过去。海鸟敏捷地躲开了,落到天台的护栏上,虎视眈眈。

几个服务生跑上楼来,看看我和素素,又看看那个已经粉身碎骨的杯子。

“你们的耳朵现在变得很好使嘛。”我主动赔了杯子的钱。服务生退了下去。

“真是不好意思……”素素惊魂未定地说,她仍在时刻注意着那只护栏上的海鸟。

“没关系,”我说,“它可能把你的帽子当成了某种鱼类……咱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我请你喝一杯。”

 

14、            雨中的小屋

 

我带素素来到我的小木屋。我们刚到屋子里,外面就下起了雨。素素坐在我的写字椅上,而除此之外,我的屋子里就没有椅子了,于是我就坐在地板上。我们听着外面的雨声。雨不大,但是很急促,风刮起它们,它们就斜斜地拍打到窗子上,仿佛想要进来。

说完全没赶上雨是不准确的,还是有一点雨淋到了我们的身上,不过我们及时关上了门。屋子里充盈着雨的味道。素素的头发有些湿了,贴在脸颊上。我给她找了一条毛巾,她擦了擦头发。空气里全是雨的味道,还有素素头发的清香。

我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雨声,然后素素问:“我们喝点什么?”

我走进厨房,看到了那枚水池底下的宇宙。屋子里很暗,它发出莹莹的光,内部的星河在挣扎着。我蹲下,看着它。我觉得它似乎比之前缩小了许多,显得有点虚弱。我不知不觉看了很久,直到听到素素走进来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她在我身后说道。

“这个。”我指给她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往前探了探身,眉头微微皱起。

“宇宙。”我说。

她也蹲下来,将脸贴得很近。“我看到了……”她仔细地看着,似乎不愿漏掉任何细节。

在雨声中,小小的宇宙在厨房闪烁着。一切都是动态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将宇宙捧在手里,可是她的手刚刚接近,它就往里面缩了缩。

“它好像有些害羞。”我说。

“是的。”她没有再动,站起身回到了客厅。我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瓶“南极遇难者”——这是我之前收藏的,这酒很贵,我舍不得喝。我还拿了两只杯子,在水池里洗了洗,一起带到客厅里。

素素跟我一样,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自己的杯子被灌满。蓝色的烟雾争先恐后地从杯子里往外冒,素素一脸惊异的表情。

“这是什么酒?”

“我也形容不出来,总之它叫‘南极遇难者’。”我想了想,说道,然后将自己的杯子也灌满了。“干杯。”我举起杯子。

“干杯。”素素和我碰了一下,喝之前,她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外面下着雨,我们坐在屋子里喝酒,四周也很清凉……我总觉得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包括这间屋子,包括你,甚至整个小镇,都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猜我失忆之前肯定来过这里。”

“干杯。”我说,接着喝了一大口。

屋子立刻沉入海底。我看到素素瞪大了眼睛,却发不出声音。陆地上的光在我们头顶越来越黯淡,屋子里变得波光粼粼。一些鱼儿悠然地游在我们周围。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其中的一条,可它们很狡猾,立刻避开了。素素的头发在海水中浮动着,她也在试着抓那些小鱼。我看到一条鱼从她的手里滑了出来。

我慢慢让身体浮起来,浮到屋顶,然后蹬着墙慢慢将身体转回来。我像是一条鱼那样,感到了无限的伸展。素素仰着头,看着我笑。

“真是太神奇了。”海水退去后,素素惊呼道。于是我们紧接着又喝了一杯。这次我们真的来到了南极冰原。大堆的积雪涌进门,我们被掩埋在其中,动弹不得。

“这个就有点……”素素微弱的声音从雪下传来。

还好,酒劲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再一次回到了雨中的小屋里。

雨小了,变得淅淅沥沥,在一段时间里,我们还沉浸在“南极遇难者”带给我们的感受中,那感受在慢慢褪去,只有丝丝缕缕的存留。我们像是一个孩子留恋地舔着吃完的糖纸。

这时,我一直放在口袋里的碎纸片(我几乎忘了它们)微微活动起来,我将它们拿出来。它们变得皱巴巴的,不过仍然可以自行飞舞。它们慢慢地像雪花般围绕着素素。

“这是什么?”素素看着它们,咯咯笑起来,仿佛它们让她发痒。

雨停了。我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将屋内的滞涩一扫而光。太阳已经下山,云层变成紫色,渔夫们正在收网回家。每晚的篝火,即将点起来。

 

15、            电影放映

 

我和素素站在一块礁石上,看着平静的海面。尽管看似平静,但海浪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礁石的边缘,我们可以感到脚下礁石的颤动。天完全黑了,远处的灯塔亮着如豆子般大小的光。在我们身后,渔夫和流浪者们在一起升起篝火,开始打发这个漫漫长夜。小船静静地飘荡在码头上,有的倒扣过来,像是一条翻着肚皮的死鱼。

雨后的海风有些湿冷。海面上,出现了一条灰白色的虹。与彩虹不同的是,它是由灰和白两种颜色组成的虹,这种虹往往在雨后的傍晚出现。此时,它孤零零地伫立在海面上,像一座废弃的建筑。它从一头弯曲到另一头,呈现出悲哀的弧度。当地人将这种虹的出现视为不好的兆头。因此渔夫们喝酒聊天的声音都小了许多,仿佛唯恐因为声音大而触到什么霉头。

我和素素看着那条灰白色的彩虹。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夜晚,我觉得它挺好看。它散发着一种悲哀的气息,但同时也包裹着一点点甜。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甜,需要伸出舌头,在这种雨水般的悲哀中反复舔舐、寻找。需要舌尖上味蕾细胞忽然苏醒的时刻。

我希望这样的时刻长一点。

在另一块更大的棕色的礁石上,不知是谁放置了一把长椅。长椅的四脚用铁钉钉在岩石上,否则早就被海浪冲走了。我们沿着一块块小岩石蹦跳,跳到那块大岩石上。我们站得有点累了,就坐在长椅上,继续看灰白色的虹。

海沫不停地飞溅到我们的脸上、胳膊上。

我看到一些人正往露天餐厅那里走去。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放映电影的日子。每周在固定的日子都会有最新的露天电影放映。我看着那些人走过,然后问素素:“我们要不要去看电影?”素素点了点头。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我们走下礁石,也顺着人群往放映电影的地点走去。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有意思的念头。我对素素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然后我掉头往我的房子跑去。

我在卧室的第一层抽屉里找到了我珍藏的一盒电影胶片。我拿着它,想要走出去,而我的手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只口琴依旧摆放在抽屉的空间里。我拿出口琴,月光透过窗子映在它上面,发出柔和的光。我将它放进裤兜里。

我跑回去时,素素站在原地等我,我们一起往放映地跑去。

“我们快点。”我拉着她的手,一边跑一边说。想到我的点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傻笑什么呢?”素素显得莫名其妙,可她还是顺从地跟着我一路小跑着。

我们来到了放映地。电影还没有开始。放映员是一个红鼻子老头,正坐在小凳子上,一只手里拿着酒瓶,一只手里拿着怀表,等待放映时间的到来。在他的旁边是一台老式放映机,旁边的盒子里则放着将要放映的电影胶片。他一边喝着一边不时瞥一眼怀表。

我走过去,使劲搂住他的脖子。

“好久不见啊。”我笑嘻嘻地说。

“你……”他努力扭过头,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们认识吗?”

“你这个滑头。”我在他的背上重重拍了一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趁这个机会,素素按照我说的,将盒子里的电影胶片取出来,把我的那盒胶片偷偷放了进去。完事后,她迅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我面前,朝我眨了眨眼。

“对不起,认错人了。”我和素素立刻闪人。

许多人搬着自己的小椅子来到放映地,等待电影的开始。我没有看到拉松(他一定还在彗星酒馆里狂饮,他才不在乎什么电影呢),但看到了阿鲸和莉莉,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和素素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电影开始了。我看到红鼻子老头将胶片放进放映机,开动开关。一束光线打到幕布上。胶片开始转动。几分钟后,幕布上出现了十分香艳的画面。

人群中响起一阵叽叽喳喳。

而红鼻子老头已经喝得烂醉,昏睡在放映机旁,对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随着画面的深入,人们兴奋起来了。女孩子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没有人离开。我看到阿鲸在莉莉耳边说了什么,莉莉羞涩地扭过头去,假装不再理他。

我和素素相视而笑。这个时刻真是太愉快了,雨后某种莫名的悲哀氛围被一扫而光。惬意的凉风吹拂过来。我将手插入裤兜,触到了口琴。我把口琴拿出来,吹了起来。当然,这时候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我,每个人都被幕布上的画面吸引过去了。

我残缺不全地吹完一首小调,摇了摇头。

“给我吧。”素素笑着伸出手说道。

我看着素素的手掌,借着月光,我清晰地看到她手上的掌纹。雨后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像是无数条细小的瀑布流淌到大地上。我看着素素的掌纹,像是看着某种奇特的命运。我将口琴放在她的手上。

这是一首银白色的乐曲。她一边轻轻含住口琴,一边看着我,眼睛清澈而明亮。我闭上眼。电影里那些诱人的声音消失了,人们的笑声也消失了,远处的海浪声同样退却,只剩下口琴的音乐声。我想,在这个时刻,应该会有某种轻盈的东西悄悄降临吧。

乐曲结束了。她将口琴还给我,而我依然沉浸着。我们没有说什么,仿佛刚才的音乐将夜色融了一个大洞,我们都在等待着这个洞慢慢愈合……

电影播完后,人们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拿着各自的椅子离开。红鼻子放映员这时也醒了过来。一些男人走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在他耳边说:“好样的。”

红鼻子放映员茫然地看着他们。

我和素素也走在回家的路上。素素的房子离我的并不远,和我一样,她发现了一间没有人住的房子,就住了进去。原先的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他/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也未可知。在这个海滨小镇,有许多这样的房子。

我们走过那条灰白色的虹,觉得它更加美丽了。夜色更深了,我们站在那里,看着它慢慢消失。然后,我们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16、            日出时刻

 

某个清晨,素素忽然对我说:“我要和你一起去找慧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那天,我们坐在礁石上的那把长椅上一起看日出,我们一边等一边折纸玩,原材料就是之前我写给慧慧的信。那些信纸,在我的手里显得非常倔强,仿佛成心与我对着干,很难将它们叠成我想要的形状。我只好胡乱地叠着,完全不成形状。但是它们到了素素手中则变得很温顺,她甚至都不用看,它们就在她手中自动变成了各种美丽的形状。后来,我就干脆将那些信全给素素去叠了。

那时太阳从海面微微露出一小个头,然后就静止不动了。这个时刻的空气总是很湿冷。海浪拍打着礁石,海风里掺杂着冰凉的小水滴。我们都冻得哆哆嗦嗦,却都不想站起来走动走动。我们就这样坐着,等着太阳继续往上升。

可是太阳依旧一动不动。不时有海鸟像天空的头皮屑一般飞过。

我扭过头看素素,发现她也正在看着我。她的眼睛在海浪和海风中凝视不动,瞳仁中有针尖大小的光芒在不易察觉地闪烁。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条蓝色的绸巾丝带,此时迎着风飘动,不时触碰到我的脸。远处,云层阴翳,可能又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我和你一起去找慧慧。”半晌,素素说道。而我只是出神地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到声音,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我有点茫然无措。我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

“咱们一起去找。”素素说,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坚定的神情。她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海鸟在我们头顶盘旋着,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像是轮船的汽笛,这声音久久不散,仿佛海水也具有了回音功能。

我看着素素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日光迅速喷薄而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照到我们身上的。强烈的阳光让我一时有些睁不开眼。我眯缝着眼,仿佛看到日光如铁水般汹涌而来,一下子将素素单薄的身体吞没……

我干脆闭上眼,让阳光敲打我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时,发现素素已经不见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刚刚素素站立的位置。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但日出的景象我早已看过无数回,因此毫无新鲜感。我倒希望某一天它没有升起来,让大地沦陷,人们在黑暗中倾听彼此的心跳。

那只海鸟飞走了,与它一起飞走的还有那声声幽灵般凄厉的叫声。

我低下头,看到几只折纸扔在我脚下。折纸已经被海水浸透。我将其中一只已不成样子的湿漉漉的纸鹤捡起来,拿在手里,上面的字迹已被洇得模糊不清。片刻后,我将它揉成一团。我听到了笔画纷纷骨折的声响。这时,我注意到旁边的一块礁石上还站着一个人。

是徐福,他拿着小号,不知道在那里沉思什么。

我跳下礁石,慢慢走过去。

“早上好啊。”我对着徐福说道。他转过身,看到我,笑了一下。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我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颗烟。

“我觉得没有人真正喜欢我的小号曲,”徐福对我说道,他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没有人需要小号,我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香蕉炒饭了,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

“你也可以换点别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跟这个没关系。”他的面庞依然英俊,但此时愁眉不展,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完蛋了,可能就在下一秒,也可能在两个小时以后。我非常清晰地有一种自己就要完蛋的感觉……”他一口气说完,停顿了一下。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他最后问道。

“可能有吧……”我不确定地说道。

然后,我抽完了烟,和他告别。在回自己房子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是否有过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完蛋的感觉?有肯定是有过的。我不禁想起了当我知道慧慧的病的那天。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隐约看到徐福依旧站在那块礁石上。此时,他似乎举起了小号,正在对着海面吹奏。不过离得太远了,风又大,我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17、            出发

 

出发那天我梦到了一头长颈鹿。它把头从窗子外伸进来,眨巴着一双明亮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它的脸大概有一本百科词典大小。我没有感到吃惊,招呼它:“来啊。”

它的脖子慢慢伸进来,越伸越长,伸到我的床头边。我抚摸着它,头上的毛发很平顺,像是在抚摸某种鸟类的羽毛。我听到一种声音在它修长的脖颈中滚动。它是在说话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搂着它的脖子,感觉到长颈鹿的语言在皮肤下运动。

后来我就醒了,清洁的日光从窗子外照进来。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早晨毫无杂质的小风徐徐吹进来,使空气变得有点干燥。我走到窗边,我知道,今天是出发的日子。天空晴朗,海面平静,远处有帆影。天上的云有点像软绵绵的雪糕。

看了一会儿,我重新坐回床上发呆。

昨晚,我在一张劣质餐巾纸上写了一首诗,现在,它就放在床头柜上。上面的字迹早就模糊了,变成了一团皱巴巴、污秽不堪的餐巾纸。餐巾纸是从露天餐馆偷来的。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有一只胃口很大的登山包,能在里面放很多东西。我把几件换洗的衣服放进去,还有牙刷、毛巾、牙膏,之后就想不起来还要带什么了。于是我把一本被我翻烂的航海小说也放了进去。登山包依然显得空荡荡的。我又把五六罐啤酒放了进去,终于稍稍显得饱满了些。我还带了一点吃的,比如干粮之类的。

既然是去进行一场目标不明确的寻找,那么就不可能很快回来。但我不知道具体要外出多少天。我将一把雨伞放了进去,还有那只口琴。应该差不多了,我背上登山包,走了出去。

我和素素约定在那块有长椅的礁石上见。时间还早,我走到彗星酒馆,准备在临走前喝几杯。彗星酒馆刚刚开门,但我已不是它的第一个客人。拉松正和几个人坐在吧台那里闲聊,我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

上次的沙滩足球赛他赢了,因此他和那几个球员一同获得了免费喝啤酒半年的奖励。于是他天天泡在酒馆里,将酒馆当成了自己的家。对于我的临阵脱逃,他一开始有点耿耿于怀,不过这点不满很快就消融在了酒精里,并且转化为了同情,因为我没有获得奖励。

“你这一身打扮是要去哪儿?”拉松看到我后惊讶地问。

“可能要出去几天。”我要了一杯加酒精的牛奶——我可不想在见到素素时酒气熏天,而这种加酒精的牛奶正适合早晨喝,对肠胃很有好处。

“那不错。”拉松没有再问,“我感觉有时你显得太心事重重了。”

“在酒馆里我感觉很舒服。”我说。牛奶端上来了,我喝了一大口,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我又想起了昨晚的那只长颈鹿。它有着金黄色的毛发。

“大家早上好啊。”那个不知其名的大叔也走了进来。今天他上下穿着一身白,看上去精神很不错,和我们每个人打招呼或点头致意。

“大叔,今天你是什么?”有人问道。

“难道这还不明显吗?”他像是故意让所有人看到似地绕着吧台走了一圈,然后要了一杯酒坐了下来,“我想今天我会是一个杰作!”

“是云吗?”人们猜道,“是一片云?”

“我不喜欢云。”大叔稍稍有些沮丧,喝了一大口酒。

“那么就是牛奶了。”有人指着我杯子里的牛奶说,“或者是一头奶牛。”

“我已经当过奶牛了,”大叔心平气和地说,“我不喜欢重复。”

“好吧好吧,那你告诉我们今天你到底是什么?”

“啊哈。”大叔得意地用食指敲击着酒杯,“今天我是一颗牙。”说着他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两条腿说:“这是牙根。”

这时,我看了一眼挂在酒馆墙上的钟。时间已经快到了。我大口喝完牛奶,然后和拉松他们告别,走出酒馆的大门。

我赶到约定地点时素素已经在那里了。对于我的晚点她有点不太高兴。她穿着一身适合远足的衣服,此外,还戴着遮阳帽和墨镜,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那包看上去很旧了。

“你迟到了。”素素皱着眉,由于戴着墨镜,我看不到她的眼睛。

“抱歉。”我说,“那咱们出发吧?”

“你知道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海浪很平静,如果闭上眼睛,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游泳池中。我点燃一根烟,也递给素素一根。我们一起抽着烟看海,仿佛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海。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把烟头扔到一个小水洼里,它“刺”的一声熄灭了。

“走吧。”

 

18、            养蜂人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素素说,“我梦见了一只长颈鹿……”

此时,我们并排走在公路上。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一路上遇到了许多认识的人,他们朝我们打招呼,说:“嗨,早上好,你们要去旅行?”我们沉默不语,或是微笑以对。我们走着,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朝着这个方向走,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指南针坏掉了。

为了不迷失方向,我特意带了一个指南针,可我没发现它其实已经坏了。那是刚出发的时候,我们决定往南边走,碰碰运气。我手上拿着指南针,并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发现指针并没有指向南方,而是执拗地指向西南的某个位置。

“它好像坏了……”我准备扔掉它。这时素素说:“没关系,我们就朝这个方向走吧,说不定这是某种上天的预示……”于是,按照她说的,我们朝西南方向走去。

公路渐渐消失了,我们脚下变成了土路,接着又变成了草地。我们是往山林的方向去的。我回过头看时,大海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在远处闪烁着粼光,像是一方清澈的小水池。

“我们是在往哪里走?”素素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们沉默无言地走着。我听到随着我的步伐登山包里发出的啤酒罐的碰撞声,还有衣服褶皱摩擦的声响。四周很安静,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动。

“休息一会儿吧。”走出很长的一段路后,素素说道。她的呼吸微微有些加速。

于是我们停住,坐在草地上休息。我们从背包里拿出喝的,作一次短暂的休整。素素喝她带的矿泉水,我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似乎空旷得有点过头了。一罐酒下肚后,我觉得舒服了不少。我感觉这次旅行从一开始就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不过我并没有把这种感受说出来。我相信她也感受到了。

“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一只长颈鹿。”素素对我说道。

“是吗?”我没再说别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预示。”素素说。

“哪儿来的这么多预示?”我哈哈一笑,但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躁。

素素不再说话了。我们休息了大约十分钟,然后继续往前走。我们谁也没再提此行的目的,仿佛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远足。我们依旧彼此沉默地走着。

草地已经到了边缘地带,前面就是林区了。在我们的耳边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真切和密集。我知道,这是到了养蜂人的地盘。

果然,我们看到了摆放在草丛里的蜂箱。数不清的蜜蜂从蜂箱里飞进飞出,或者趴在网兜上,震颤着翅膀。天空中舞动着蜜蜂的身影。素素有些害怕,躲在我的身后。“不要害怕,”我说,“这些蜜蜂很友善。”

养蜂人正盘腿坐在蜂箱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数不清的蜜蜂。他是一个中年男人,我认识他,他偶尔会到彗星酒馆喝一杯,但这里的人都知道,养蜂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他的身上似乎隐藏着许多事。不过我们谁也没问过。

“老兄,好久不见啊。”我笑着走过去。

“你们……”他看到我和素素,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们要去找一个人。”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唔,很好,我这里很少会有人来。”他没再追问什么,站起身,“我去给你们煮一碗蜂蜜水。”不断有蜜蜂落到他身上又飞走,他看这些蜜蜂的神情就像在看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子。

“不用了,”我说,“我更想尝尝你的蜜酿酒……”

“没问题。”他笑了笑。他身材高大、轮廓棱角分明,从外貌上看像是某个少数族裔。

蜜酿酒装在一只坛子里,掀开盖子,一股甜蜜的味道便弥漫开来。我深深地将甜味吸进肺里,感觉到肺尖兴奋地颤抖了几下。我们用小碗盛酒,慢慢地喝着。这是难得的美味,我感觉一种金色在我的身体里流转,浑身都充盈着甜蜜的软弱之感。

“啊,它要出来了。”养蜂人忽然说。

他微微朝右侧歪头,将手放在右耳旁,仿佛要用手掌接住什么东西。片刻后,只见一只蜜蜂慢慢地从他的右耳里爬出来,爬到他的手上。他将那只蜜蜂轻轻地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块冰。

“它不太合群,”养蜂人说,“不喜欢住在蜂巢里。”

他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近乎透明的羽翼。它并不飞走,好像很享受这样的爱抚。

我和素素喝完了酒。

“谢谢你的款待。”我说。

“祝你们好运。”养蜂人说。

蜜蜂像是一台微型的小型直升机般从他掌中缓缓升起。

 

19、            梦幻森林

 

告别养蜂人,我们朝林区走去。一进入林区,世界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那些树木仿佛瞬间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瞬间枝繁叶茂,又在瞬间遮天蔽日。我们行走在树木的阴影中,太阳渗透下来的碎光斑在我们身上流动,我们的身上沾满了枝桠的影子。

我们看到了一棵西瓜树。

西瓜树上挂满了红色的西瓜,上面的条纹则是蓝色的。我们在树下看了一会儿,素素对我说:“我梦到过这棵树。”我点了点头。一阵风吹过,树上的西瓜摇摇晃晃。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无意中来到了梦幻森林。梦幻森林的位置并不确定,它永远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在这里,一些梦境会被具体地呈现出来,比如这棵西瓜树,曾出现于素素的梦境。真是一棵美丽的树啊,我不禁赞叹,只有梦中才会有如此奇特而美丽的事物。

“我们走吧?”素素有点不耐烦了。

于是我们抛开西瓜树,继续赶路。路上,素素对我说:“我讨厌那棵树。你知道吗,后来我在梦里爬上那棵树,并且切开了其中一只西瓜。里面的瓜瓤是绿色的,瓜籽是一些黑色的小虫子,在里面爬来爬去……我想起来就觉得很恶心。”

“嗯,”我说,“不过它的外表是美丽的。我想把它写进我的小说里。”

“你的航海小说?可西瓜树是在树林里啊。”

“没关系,”我说,“可以把它写成某个水手的梦。”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不觉中,我们迷路了。我把指南针拿出来时,发现它变成了一幅画,画上画着一个指针指向西南的指南针。我尴尬地看着素素,她立刻翻看我包里的其他东西。“唔!”素素小声惊呼了一声。

登山包里的其他东西也变成画了。啤酒、食物、小说……全都变成了一幅幅巴掌大小的油画,并且用画框装裱了起来,如果摆在床头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能吃或者喝这些画。”素素分析道。

“是的,”我补充道,“并且我们还迷路了。”

“好吧。”素素没说什么,走到我们的前面。于是我们背着这些画继续往前走。

我曾听闻有人死在了梦幻森林,那是一个老头,具体死亡原因不详。由于他是在梦里死去的,所以我们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他的尸体,只能在梦中梦到那具永不腐烂的尸体。我曾梦到过一回,有的人则梦到过好几回,有的人一回也没梦到过。我想,如果我们也死在了这里,那么有谁会梦到我们的尸体呢?

我们又走了好久的路,由于手表也变成了油画,所以我们不知道具体时间。我们又累又渴,感觉舌头已经风干成了粉末,口腔则成了远古的石洞。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素素低声说。她的声音很微弱。

“不知道。”我说,“很多事情我们无法预料。”

素素点了点头,冲我虚弱地笑了笑。她的嘴唇已经干裂,没有了血色。我觉得很心痛,我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我曾经的梦,我曾梦到过这个场景。梦中,我们一起死去……

我感到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仍是那种虚弱的笑容,“我并不害怕。”

与她憔悴的面容相反的是,她的眼睛很明亮。

“我好像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她说。

“我知道。”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或是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人在梦中总是很容易哭泣。

这时,我看到前方的树林摇动了一下,接着又摇动了一下。我和素素对视了一下,朝那个方向走去。我们拨开那些遮挡视线的树木,看到了一只表情痛苦的长颈鹿。

它长长的脖子被藤蔓紧紧地缠住了,挣脱不了,每挣扎一次,那些藤蔓就缠得更紧。

“是我梦到的那只长颈鹿!”素素说。

我们跑过去,用手撕扯藤蔓。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藤蔓从长颈鹿的脖子上解开。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感激地看着我们。我们似乎明白了它的意思,骑到了它的背上。

于是,我紧紧地抱住长颈鹿柔软的长脖子,素素则从背后抱着我的腰,我们骑在长颈鹿的背上,随着它摇摇晃晃地在森林中行进。

我们终于走出了森林。长颈鹿在森林出口处停下,我们跳下来,跟它挥手告别。

“它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吗?”素素有些不舍地说。

“它只能属于我们的梦。”我说。

长颈鹿慢悠悠地转过身子,朝森林深处走去,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20、            遭遇埋伏

 

梦幻森林的迷路耗费了我们大量的体力。所幸,那些变成小油画的食物现在又变了回来,我们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补充食物和水。这时,我们看到在不远处的幽暗丛林中浮现出了一张脸。不是一张人脸,而是野兽的脸。它目光炯炯,看着我们。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之后,它从原先的位置挪开,我们陆续看到了它身体的其他部位。是一只老虎,准确地说,是一只有着蓝色皮毛的老虎。它的身形在丛林中一闪就不见了。我看到素素愣在那里,眼睛还盯着刚才老虎出现的位置,而那里现在已空空如也。

“你也看见了?”过了好半天,她才僵硬地转过头,问道。

我点点头,“看到了,一只蓝色的老虎。”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幻觉。”她渐渐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说,“这不是幻觉。”

我们没有心思再去吃喝,将剩下的食物放进背包里,便朝刚才蓝色老虎出现的位置走去。树林静悄悄的,一缕缕光线渗透下来,仿佛金色的游丝悬浮于充满树脂味道的空气中。光线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幽暗——这里的枝叶实在太过稠密,许多高大的树木已经连接在了一起,彼此寄生,恐怕拿锯子也很难将它们分开。

没有可以用来照明的东西,我们只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我看到素素在一缕从树叶缝隙中渗透下来的光线前停住,伸出手去,只见光线便如垂吊下来的蛛网般颤抖了几下,被素素捏在了手里。素素兴奋地回过头来。“这样就解决了。”我也朝她笑了笑。

我们将光线聚集在一起,它们很软,并且很容易断掉,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像是捏着一把易断的头发。前面的路被聚集起来的光线照亮了,我们看到了蓝色老虎的脚印。

脚印大概有成人手掌大小,在湿润的泥地中很是醒目。我们便顺着脚印的方向走去——尽管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找到它又如何呢?难道我们能和它一起坐下来讨论数学吗?

但是脚印吸引着我们。

走了一段路后,脚印消失了,我们茫然地站在原地。我们手里聚集的光线也渐渐趋于透明,最终同样消失不见了。我们无精打采地继续走着,光线依然垂挂在周围,但我们都懒得再去收集它们。不时有田鼠一样的东西从我们脚下蹿过。

穿过幽暗的树林,视线终于明朗起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果林,各种颜色的果子挂在枝头,鲜艳得有些不正常。

在果林的入口处插着一块木头牌子,上面的字因为年长日久的缘故显得不太清晰。我走过去,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上面的字:小心果子。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我们有点莫名其妙。“可能里面的果子有毒,好心人不想让不明真相的人吃下去。”素素说。

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反正我们的背包里还有一些吃的,暂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吃就是了。于是我们走进果林里。

树上的果子颜色都很鲜艳,并且香气扑鼻。不过有了那句提醒,我们并没有动吃它们的念头。走到半路的时候,我们看到了第二块牌子,上面写着:

果子危险,别说我没提醒你!

嗯,比刚才多了几个字。我看看素素,她也是一副迷惑的表情。我们当然不可能退回去,就继续向前走,只是放慢了脚步。这时,我感觉脚下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我抬起脚,看到一颗小孩脑袋大小的西红柿慢慢从土里钻出来。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它,突然,大量的西红柿汁从它体内喷涌而出,我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几乎是同一时间,素素也中招了——几只硕大的橙子从土里钻出来,将大量的酸液猛地喷到她身上。

我突然想起来,这是一种叫做“果浆地雷”的东西,如果踩到它们,就会遭受果子们的疯狂攻击。这是果子们团结起来用于保护自己不被采摘的一种方式。

我们急忙往前跑,脚下踩到的果浆地雷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果子从泥土里冒出来,将充足的汁液喷洒到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终于,, 我们冲出了果林。我们累得气喘吁吁,瘫软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被淋得湿透。果浆粘稠地包裹在身上,十分难受。

 

21、            凝固的夜

 

林中的光线更黯淡了,太阳缓缓下沉。黄昏时分,大群乌鸦上下翻飞,将黑夜的碎片衔在嘴里,不断地往树林里堆积。风吹过来,我们身上的果浆变得冰凉,像是某种被捏死的昆虫的体液。我们哆哆嗦嗦,看着夜色笼罩过来,在我们耳旁窃窃私语。

刚才我和素素数了数,我俩每人至少踩到了二十多个果浆地雷,现在,我们身上散发着甜腻的味道,许多小虫子争先恐后地往我们身上扑,还有许多钻进了我的衣服里。我们俩像是跳舞一般不停地拍打着衣服,或者挥舞手臂,驱赶那些蚊虫。

终于,我们看到了一个水池。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偶尔几只萤火虫像是一只只小眼睛四处游走,围绕在我们周围。我们身上的味道吸引了它们。

我脱掉上衣——尽管夜晚的树林气温很低,但没有那些恼人的果浆,还是感觉清爽多了。素素走近水池,用手撩了一下,像是触电般地迅速收回。

“这简直是冰水。”素素说。她有点沮丧地站在那里。

我走过去,用手试了试,确实很凉,里面甚至还有小冰碴。一时间我也没有办法,然后,我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听拉松说过的一件事。他说,树林里有一种叫做“打泉”的温泉水,起初冰冷刺骨,但如果你用什么东西大力拍打水面的话,水温就会越来越高,直到变成温泉。“这是一种很容易生气的泉水,”拉松说,“越生气温度就会越高。”

他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总是知晓许多。

我决定试试。我从旁边捡了几块石头,扔了进去。接连“扑通”几声过后,我发现那些小冰碴慢慢地融化掉了。

“用石头砸它!”我对素素说。素素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做了。我们一起往水池里扔石头。只见一层薄薄的雾气开始在水面上升腾,温度明显升高了。我们又改用粗壮的枝条拍打水面。溅到我们身上的水滴越来越热。

“这是怎么回事?”素素一边拍打一边问,脸上的表情是惊异夹杂着兴奋。

“它正在发怒!”我笑着说。

很快,之前冷冰冰的水池就开始冒起泡来,大股的水汽氤氲在我们周围。我用手指试了试水温,“已经好啦,”我说,“再打下去就煮沸了。”我迫不及待地脱下裤子,只着内裤,投入温泉的怀抱。我舒服得忍不住呻吟起来。

我抹了一把脸,看到素素抱着胳膊,依旧站在那里,眼神似乎在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的话……”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用手捂住眼睛。

“你下来吧,我不看。”我背过了身子。

沉默片刻后,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清澈的水声。我洗着身上的果浆,同时听到素素清洗身体的水声。这个夜晚静悄悄的,昆虫们也闭上了嘴,只有水声显得格外醒目。此前我从未听过如此精致的水声,它仿佛是凝固不动的。

我将衣服在温泉里洗干净,然后回岸上,用装在包里的打火机升了一堆火,烘烤衣服。不一会儿,素素也走了过来。她只穿着内衣,头发湿漉漉的,走到火堆旁坐下,和我一起烘烤衣服。她用手臂环拢着双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跳跃的火焰。

火光将她的身体轮廓映照出了某种奇异的柔和感。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好像是一只被我俘虏的水中生物,哪怕用最轻柔的动作触碰一下也会伤害到她。

我们沉默不语,只有燃烧的木头不时噼啪作响。

衣服烘干了,我穿上衣服,从背包里拿出一罐啤酒,站在泉水边喝着。泉水渐渐地再次冷却下来。萤火虫不声不响地飞行着。

喝完,我将铝罐踩扁,回到火堆旁。素素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头发依然显得潮湿。夜色更静了,我们置身于这种如火焰一般纯净的寂静中。

素素在我身旁睡着了,头枕着我的肩膀。她的头发依然是湿的,散发出橙子和苹果的清香。看来是累坏了,她睡得很香甜,眼球不时滚动一下,我便闻到了梦的气息。她梦到了什么?我轻轻地抚摸她湿润的头发和被火光照亮的脸庞,此时,她的样子乖巧极了,像是某个从花朵中生长出来的小花妖,嘴唇紧紧地抿着,不善言辞,但善于做梦。

“晚安。”我在心里说道,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再次睁开眼时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熄灭的火堆冒着白色的烟,弥漫着木头烧焦的味道。素素的头依然靠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看到了一排熟悉的脚印。

我推醒素素,让她看那排脚印。

“它昨晚来过。”素素睡眼蒙   地说。

“走吧。”我说。

我们跟随着那排脚印,朝远方走去。

 

22、            塑像

 

这是崭新的一天,天空的云朵如同精心梳理过的头发般平顺。闪烁着露珠的翠绿色树叶则像一页页浅显易懂的哲学书。我随便摘下一页,放在嘴里咀嚼。肥美多汁,一股特别的清香弥漫在口腔里。素素则把叶子当成了牙刷,在牙齿上蹭来蹭去。

在清晨的某个时刻,大气会变得稀薄,而万物的重量会随之变轻。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我感到身体格外轻盈,便用力向上一跃,像是被一个弹簧垫弹起来似的,我跃起两三米高,正好可以触到树上的野果。素素也试了试——她比我跳得还要高。于是我们借助清晨的弹力,从树上摘下了一大堆野果,放进了背包里。我们水壶里的水(包括啤酒)已经喝完了,干粮也只剩下一点残渣,真可谓弹尽粮绝。

不过素素和我却谁都没有提出“返回”这个词,仿佛有着某种默契,我们继续埋头走。

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我们趁着这个难得的时刻,用水壶接叶子上的露水。水壶本来已变得干瘪,现在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直到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露珠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只灌了半壶水,所幸还有那些野果。

道路开始变得陡峭,我知道,这是开始上山了。道路两旁栽满了干瘪的野核桃树。

差不多到了半山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去,远处的风景一览无余。海滨小镇此时只有一罐啤酒瓶那么大,炊烟袅袅,显得非常平静。而海面像是一只特大号的汤盘,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来。我站在这里,朝小镇挥了挥手。

“你在跟谁打招呼?”素素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远方,“跟海鸟吗?”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其中几根斜过来,钻进她的嘴里,她就这样抿着。

中午,万物逐渐变得沉重。云朵投下巨大的影子。我们决定歇一歇。

天气闷热,我们喝完了那半壶露水,又吃光了野果。现在,我们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了。我很想念彗星酒馆,如果这时还能有一罐啤酒,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们再次启程。这次没走出多久我们就看到了无脸人。

无脸人正在那里专注于某样事物,我们走近,发现他正如同一个考古学家般地在用小刷子摆弄一个塑像,他一边用刷子将上面的土一点点扫走,一边不停地摇头。

“你好啊,”我说,“好久不见。”

“你好。”他显得无精打采。

“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可能我一辈子也找不到我的塑像了……”

“其实也无所谓,”我安慰道,“我也不知道我的那个塑像现在在什么地方。”

“哦!”无脸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找到了你的塑像,就在海边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哪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是吗?”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点紧张,“这事不着急。”

“你们要干吗去?”无脸人心情明显好了一些,问道。

“我们去寻找慧慧。”素素回答道,同时看了我一眼。

“慧慧是谁?”

“咱们一起走吧?”我插话道。

“不了,”无脸人说,“我还要继续寻找我的塑像。那就再见了。”

“再见。”我和素素跟他告别。

“他的脸是怎么回事?”路上,素素问道。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说,“只是听说,有些人会丢失自己的面孔,变成‘无脸人’,而只有找到自己的塑像,才能重新恢复面孔……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我的塑像在哪里?”素素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塑像总是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只有死人的塑像才会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

我回想起上次见到我的塑像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傍晚,我从酒馆出来,醉醺醺地往家里走,无意中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个影子静止不动,仿佛在暗中观察我。我以为那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我走过去,想对准那人的鼻子来上一拳。走近了,借着昏暗的月光,我猛然发现那竟是我的塑像。在这之前,我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塑像了。塑像的那双眼冷冷地审视着我,那一刻,一种羞愧感紧紧地将我抓牢,我觉得自己无比的丑陋和堕落。

每个人,这里的每个人面对自己的塑像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痛苦和羞愧,所以某些有魄力的家伙干脆随身携带铁锤,当发现自己的塑像时,便将其击得粉碎。

拉松就是这样干的。那天,他抡起大锤将他的塑像砸得如同破碎的玻璃般稀里哗啦。我们都很敬佩他,因为我们大多胆小如鼠,对自己的塑像避犹不及。

 

23、            雷雨后的显现

 

在午后,我们进入了一场清凉的睡眠。午后的天空没有一丝风,一朵塑料泡沫似的云停留在我们头顶上方,纹丝不动。我们就躺在它投下的巨大阴凉里稍作休息。蒲公英的种子在空气中依靠着惯性懒洋洋地飘荡着。我们实在太累了,这片云影为我们提供了适合午睡的场所。我们相互抵着头,靠在一起,很快就朝着睡梦的甬道滑去。

我似乎做了许多梦,但它们都是不完整的碎片,像是万花筒一般不停变幻着形状。我唯一记住的是我梦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蜗牛,它的体型很大,我看着它缓缓地爬动,而我手里拿着拖把跟在它后面,清理着它爬过时留下的黏液。

我们醒来时,天色已经黯淡。我叫醒素素,她总是很嗜睡。

“刚才我做了一个滑稽的梦,”素素打了一个呵欠说道,“我梦见了一只巨大的彩色蜗牛。你做过这么奇怪的梦吗?”

我抬头看了看,那片为我们提供阴凉的云早就飘散得无影无踪了。现在,云层聚集在一起,变成了浓重的铅灰色。

“走吧。”我说。

我们必须快点走,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远处,雷声已隐隐传来,就快要下雨了。我们需要找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我们在丛林中找到了一间猎人废弃的临时搭建的小木屋。我们钻进去。木屋很小,容纳两个人已是极限。我们的肩膀紧紧地贴在一起,转身都很困难,腿稍稍一伸就伸到了外面。

我们等着雨落下来。

天色越来越阴暗,我们可以感受到雨前压抑的大气层。往外看,一切物体都模模糊糊,丝毫看不到月亮和星光。大地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偶尔会短暂地划破夜空,随即合拢。我们置身于这严丝合缝的雨前的黑暗中。我可以听到素素清晰的呼吸声,可以感觉到她心脏跳动的节奏。这是一种很动听的节奏。

雷声如同陆地运动中的山峰慢慢隆起、扩展。终于,雨落下来了。雨滴透过枝叶打在屋顶上,开始时淅淅沥沥,很快就急促起来,直到雨声连成一片。木屋制作得比较粗糙,雨水零星地渗下来,滴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雨腥味。

我们没有说话。在这间逼仄的木屋里,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雨停下来。

雨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就停了下来。我们走出木屋。

夜色稍稍明亮了一些,许多菌菇类的植物从地里冒了出来。这时,我们看到了两团火把一样的东西在不远处闪烁。

是蓝色老虎。它正在盯着我们,然后,它缓缓地转过身子,朝前方走去。

雨后的地面泥泞不堪,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而前面的蓝色老虎走得不紧不慢,仿佛故意想让我们跟在它的后面。

“它想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素素低声说。

“是的。”我说。我看到她的眼神有某种复杂的神情,里面夹杂着不安,也有渴望。

“我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她继续说。

我看着前面蓝色老虎的影子在夜色中晃动。刚才的那场雷雨,闪电击穿了几棵树,现在它们正在沿途燃烧着。一些细小的闪电依然在丛林中鳝鱼般流窜,等待着能量耗尽,最终被大地吸收掉。我不小心踩进了水洼里,鞋子完全被浸湿了。

我不知道蓝色老虎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但正如素素说的,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终于,它停了下来。

在它停下的地方,有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我们走过去,看清了那个东西。

是一尊塑像,不过与其他塑像不一样的是,这塑像左侧和右侧分别显现出了两个不同的人像,也就是说,有两个人的塑像合二为一了。

此时,月亮出来了,洒下金色的颗粒状的月光。那月光也照着塑像,可以使我们看得很清楚。

塑像的左侧,是我,而右侧,是素素。

我看到素素眼中的不安消失了,一瞬间,她变得十分平静,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静静地看着那尊塑像,目光平静而柔和。

虫鸣声渐渐响了起来,在这个角落响两声,又在那个角落响两声,并不喧闹,相反还显得有几分落寞。凉爽的风徐徐地吹过来。

素素慢慢转过身,看着我。我们轻轻地触碰着彼此的目光。

“我就是慧慧,对吧?”素素深吸一口气,说道。

 

24、            故事的源头

 

暴雨后的树林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芳香,这种香气是从被闪电劈中的树木的伤口散发出来的。雨后的树林,显得狼狈而又新奇。目睛草从湿润的泥土中钻出来,睁着眼睛形状的花蕊,像是在打量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些被雨水浸湿了翅膀的鸟儿站在枝桠上,落水狗一样快速抖动着羽毛。萤火虫轻轻地从灌木丛中飞出来,雪花般飘动,躲避着从树叶上滑落的雨滴,一颗小小的雨滴就可以轻易地熄灭它。

蓝色老虎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它在我们不注意时仿若蓝色的烟雾般缓缓消散。

我和她站在塑像底下。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塑像的脸。塑像的脸栩栩如生,有一瞬间我仿佛觉得它们会突然活过来,对我说:我们做塑像已经太久了,现在该轮到你这个家伙了……它们将代替我继续生活,而我将作为一尊塑像立在这里,听凭风雨吹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没有转过头。她仿佛是在对塑像发问。

雨后的夜空呈现出亮丽的紫色,像是一道紫色的钻石山脉。我听到小河流淌的声响。它应该就在不远处,经过雨水的灌注,它听上去很欢快。

我闭上眼。这个夜晚显得有些不真实。

“有什么东西出了差错……”她嗫嚅地说。

“不,没有任何东西出差错。”我睁开眼,“一切都正常运行,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差错,所有的差错都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当事情发生,它就是正常的。”

“好的。”她点点头,“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这个问题值得我好好想一想。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就从那个病说起吧。”我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只是它还没有结束,我不知道它会有多长。”

“病?”

“是的,一种叫‘失爱症’的病,”我说,“我希望不要像我写的航海小说那样啰嗦……”

 

25、            写给慧慧的一封信

 

亲爱的慧慧: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因此,我不知道它该寄往何方。或许终有一天我将彻底失去你:你离开了,就不再回来。抑或某天我将发现你的尸体。这种事我想过无数次,仿佛在给自己做准备。所幸的是,这些事暂时还没有发生,每次失踪后,我都能找到你——尽管那时我们又是以陌生人的角色相见、相识。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是多少次“相识”了。我不知道我们下一次的“相识”会在哪里。

如果当我找到你时,拿出这封信给你看,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骗子,或者是疯子。但是我希望你了解,我并不是骗子和疯子,我是你最爱的人——哪怕是“曾经”。

事情得从那个清晨说起。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清晨,就像我们每天看的报纸那样——虽然每天的内容都不同,但我们依然会觉得它们是重复的。就是那样一个清晨,你第一次失踪了。

没有任何预兆。我们没有吵架,没有因为什么事生气,甚至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兴致盎然地讨论我的航海小说。因此我想不到任何理由会让你对我不辞而别。况且,你的东西都没有带走。这是无缘无故的失踪,我简直快要疯掉了。

我动员了徐福、拉松还有阿鲸、阿婆等人帮我一起找。我们找了整整一天,终于在海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找到了你——你正在跟一只小海龟玩。我们这群人吓到了你,你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们,眼神里有恐惧也有警惕。

你不认识我们了。当然也不再认识我。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完全不记得我,也不记得其他人。仿佛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游客,或者说,是慧慧的双胞胎妹妹。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我们以前经常会相互搞恶作剧玩,我以为这又是你新想出来的恶作剧。可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我认输啦,双手投降。”我对你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恶作剧。

可是你依然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眼神我从未见过。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你的恶作剧,你真的忘记了所有人,这其中也包括我。

而你自己也很迷惑,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是一只蓝色老虎。”你后来对我说,“是它驮着我来到这里的。”

什么蓝色老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可以解释。

你对我的记忆一点也没有了,我们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陌生人。但是(上天保佑)你并不排斥我,没有把我当成对你图谋不轨的坏人。或许在你的记忆深处,依然残存着我的影子,只是那个影子是如此模糊,甚至,你只是记得我的气味……

我重新以追求者的身份进入了你的生活,我们再次经历了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依恋的过程。

我们终于重新成为了恋人。我跟你讲述之前我们的点点滴滴,企图唤回你的记忆。而你懵懵懂懂,没有一点印象。你对我说:“不要管以前了,让我们重新开始。”

于是,我不再跟你讲述以前,按照你说的,我们像是一对崭新的恋人那样重新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上天的一次恶作剧或者意外,一切都将恢复正常。我甚至想,这可能是上天送给我们平淡生活的一个礼物,让我们体验与众不同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你再次失踪。

这次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你,可我却没有一点喜悦。上次的事再次发生——你又一点也不记得我了。我们又重新变成了陌生人。

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我怀疑这是某种魔咒在你的身上起着作用。我背着你找了许多医生,但他们也无法给出明确的说法。后来,拉松告诉我他在一本古老的医学典籍上发现了一种极为罕见的病症,叫“失爱症”。患上这种病的人,一旦爱上某个人,就会在某一天突然失去对那个人的全部记忆,甚至是与此相关的记忆。就像是沙漠中的水,当太阳升起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是不治之症,书中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彼此成为陌生人。

我们会成为陌生人吗?当我们在人群中擦身而过,你看我的眼神不会有一丁点感情,你甚至都不会看向我。我们会变成那样吗?我没想过。我不敢想。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以这样的形式变成陌生人,从未想过。

可事情确实发生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爱将变得毫无意义——当你爱上我,也是你忘记我之时。那我该怎么办?难道我对你的爱就是为了让你再一次忘记我?

但我无法忘记你。我无法使自己不再爱你,仿佛你的失忆反而使我的记忆变得无比坚固。我们一次次地相识、相爱、遗忘,这些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刻满了深深的印记。

因此我想,这魔咒并非仅施加在你一人身上。

哪怕我们一次次地成为陌生人,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爱上我,便不会再忘记我。

我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现在,你再次离开了。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我很喜欢一句歌词:“一切发生的事,都是正常。”这是徐福写的——他是一个优秀的小号手,不过他已经很少写歌词了。

一会儿,写完这封信,我就要出门找你了。就像是一次捉迷藏游戏——你是多么迷恋这样的游戏啊!

或许有一天我会从这场徒劳的游戏中默默退出……谁知道呢,想太多会使我感到痛苦。我只知道我现在能做的,是等待与你的再一次相遇、相识。

 

26、            现在

 

现在这封信的碎片正静静地躺在我的裤兜里。

 

27、            小溪上的舞蹈

 

月光从木屋上方的窗子照下来,像是一团悬浮的雾气,在屋内漫漶着。我躺在床上,盯着昏暗不明的天花板。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浮动,但定睛细看,能够看到的只是凝固不动的黑暗。慧慧背对着我,但我能感觉到,她和我一样无法入眠。我朝月光伸出手,月光便如雪花般轻轻飘洒在我的手上,同时也照着一只小小的瓢虫——它此时正趴在我的大拇指上,静静地沉睡着。它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到这里的,我发现它时,它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是爬到一半时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尽量不动那根手指。记得小时候有人曾教我如何分辨瓢虫,他们说,翅膀上有几个黑点的是好虫,而有几个黑点的是害虫。但是,具体的黑点数目我早已忘记了。我看着这只熟睡的瓢虫,它一定不知道人们将它们分出了善恶。

我尽量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慢慢侧过头,看到了慧慧有着精致线条的背脊。仿佛是黑夜中的一条飞鱼,贴着水面,在湍急的河流中飞驰。我听到了她细微的呼吸声,也听到了四周的吱嘎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头腐烂的香气。

这是一间猎人木屋,不过比之前那间要大一些。下山时,我们发现了它,便在这里过夜。虽然这间木屋大了不少,但依然破败不堪。墙壁、房梁还有房顶,时不时就会发出似乎不堪重负的难受响声,仿佛随时都会崩塌。房顶上究竟有什么呢?除了空气就只有月光了。难道是今晚从天空倾斜的月光压迫着这间衰败的木屋吗?

我太累了,却一点也睡不着,脑子里的念头飞沙走石般掠过。

那只瓢虫依然静静地伏在我的拇指上。我慢慢地坐起来,走下床。我回过头,看到慧慧依然背对着我,她柔顺的短发披散着,遮住了她瘦削肩膀的一部分。我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柠檬味。她露出的双臂在夜色中透着近乎瓷器的柔和色泽。

我走出屋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雨后的月光非常透彻,月亮如同一盏探照灯,几乎将大地照得一片通明。不远处,有一条小溪隐隐闪烁着,却听不到水流声。我走过去,发现小溪的表面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水膜。我用脚踩了踩,感觉像是踩在一块巨大的果冻上。

在夜晚的某个时刻,在月光的照耀下,河水会静止不动,在表面形成这样的水膜,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我将一只脚慢慢地放上去。水膜微微下凹,但没有破裂的迹象,我加大了力度,水膜依旧牢牢地托着我的脚。我放开胆子,移动身体的重心,将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于是,我整个人都站在了小溪上。

起初,我小心翼翼地在小溪上走来走去,渐渐地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便在上面跑起来。水膜虽然看上去很薄,但却柔韧而坚固,我在上面又跑又跳。与结冰不同的是,水膜表面有一定的生涩感,不像冰层那样顺滑。

我不知在上面折腾了多久,突然想起了那只瓢虫。我抬起手掌,发现不知何时那只瓢虫已经飞走了。我的拇指现在显得空荡荡的。看着空荡荡的拇指,我不禁感到一丝失落。

当我将目光从拇指上移开时,我看到慧慧倚着门,正注视着我。我放下手,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知做什么好。她慢慢地走过来,也走到小溪上,来到我面前。她依然注视着我,好像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半晌过后,我似乎听到慧慧的叹息,但很轻微,我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

“太安静了。”慧慧说。确实很安静,甚至连虫鸣都没有。“跳支舞吧。”她说。

于是我们就在小溪上跳起舞来。这是一支动作简单、如花蕾般缓缓绽放的舞(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或许它仅仅就叫做“舞”,并没有多余的名称)。

我们富有耐心地沉入舞中,仿佛已经忘记了舞。当一些事暂时走入了死角,想不出解决的办法,那么舞则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28、            生活在继续

 

我和慧慧回到了海滨小镇。这里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其实我们仅仅离开了三天而已,却感觉仿佛离开了三年。小镇的夏季更深了,天气闷热,我和慧慧在沙滩上行走。海边的空气还算凉爽,海风不停地吹拂着我们,将慧慧的头发吹到我的脸上。我们手里提着鞋,赤足感受着脚趾间细软的沙砾。海边有一些人在放风筝,他们似乎总是在这里放风筝。

我们彼此没有言语地走着。慧慧不时弯下腰捡起一片贝壳,看上面的纹路,然后扔掉,再捡新的。我看着她挑挑拣拣。她的蓝色衬衫围裙般系在腰间,随风摆动。

我们不知走出去了多远。我回头看,留下了一长排脚印。

“我们真的曾彼此深爱吗?”她忽然说道。此时,她已经找到了两三个满意的贝壳,握在手里。她还在寻找其他的贝壳。

“是的。”我说,“但它们也在折磨着我,我永远无法淡忘这成倍的记忆,永远无法消化它们,而我还必须继续累加它们,否则我会更受不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恶性循环?”

我有点惊讶自己突然会说这么多。

海浪拍打着礁石,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看到了那群垂钓者,他们雕塑般一动不动,打捞着往昔的遗迹。

“我以前并不理解他们。”我说。

“什么?”慧慧转过头,大声问道。

“我说——”我也提高了声音,“我说我以前并不理解他们。”说着我指向垂钓者的方向,“我觉得他们十分可笑。但是,现在我有点理解他们了,或许有一天我将加入他们的行列。”

这次慧慧听到了,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她表情恬然,继续捡拾贝壳。

我们又走了一路。

“好了。”她说道,“我们返回吧。”

“回哪里?”

“当然是回家啊。”慧慧说。她的手里已经捧了一大堆贝壳。

我们于是开始往回走。我帮她拿着几个贝壳。我们像是刚刚购物完的夫妻,心满意足地往家走去。饱含盐分的海水舔舐着我们的脚踝。

我们回到了海边的屋子里。

慧慧开始摆弄她的贝壳。她找来棉线,将贝壳做成了一个个吊饰。她走到卧室里,将以前用退稿信叠成的纸飞机取下来,换上贝壳。我帮着她一起挂。很快,卧室的墙上就挂满了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贝壳。慧慧退后几步,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很漂亮,是不是?”

“很漂亮。”我点点头。那些贝壳微微摇晃着,仿佛是一串串摇动的风铃。我似乎听到了风铃清脆的响声。我和慧慧就这样看着它们,看着卧室焕然一新的墙壁。我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柠檬香。

我走到床头柜前,拉开第二只抽屉。那把口琴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拿出它,递给慧慧。慧慧接过口琴,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她将口琴放到唇边,轻轻含着。音乐从口琴小小的内部传了出来。我闭上眼,想到了往昔。

今天的音乐是深紫色的。

我轻轻地抱住她,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和味道。她没有停止吹奏。我就这样抱着她,听完了整支曲子。她放下口琴,似乎沉浸在深紫色的情绪里。

我抚摸着她精致的锁骨。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慧慧说道,“现在你该如何写下去?”她扭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顽皮的笑意。这是我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笑容。我无比肯定这一点。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比较拿手的是航海小说。嗯……”我想到了那一摞摞的退稿信,没有把握地说。

“如果是我来写的话,”慧慧接着说,“现在我会让自己喝一杯。”

我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我们走进厨房,像以前那样,拉开冰箱门。里面还有半瓶“南极遇难者”。我几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好东西。

我洗了两只杯子,席地而坐,各自倒上酒。蓝色的烟不断地冒出来,几乎淹没了我们拿杯子的手。这时我看到了在厨房角落里的宇宙。哦,它还在这里,独自运转。或许某颗如沙砾的万分之一般大小的星球上,某个人也和我们一样在自斟自饮着。

“为了宇宙,干杯!”我提议。

“为了依然要写下去的小说,干杯!”慧慧说。

 

29、            阿鲸的婚礼

 

我醒来时慧慧还睡着。

这是一个崭新的清晨。照进来的依然是属于夜晚的青色光线。波浪声隐隐约约。我的耳廓有一点发甜,仿佛刚刚听到一首美妙的曲子。可我记不得了,我没有记住我做的梦,又或许,我根本没有做梦。我低下头,看着身边熟睡的慧慧。

她还在这里,睡得香甜。像是一只幼小的动物蜷缩在一起。由于太热了,毯子踢到了一边。我将毯子捡起来,给她盖上。她的鼻尖上凝着一点点汗水。我用手轻轻地将汗水抹掉。她的鼻翼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几缕汗津津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我看着她熟睡的面容。

她还在这里,在我身边熟睡。我忽然觉得之前的一切纠结与痛苦都变得可笑之极。只要她还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我甚至希望她能永远这么睡下去,那么她也将永远留在我身边。至少现在,当她醒来,她依然记得我,能够喊出我的名字,能回忆起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光。这就足够了。

我吻了吻她的额头和鼻尖。

然后我起身,准备到厨房做点简单的早餐。我走过那面挂满贝壳的墙,用手指慢慢划过,我仿佛听见了悦耳的风铃声。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重新变得满满当当了)。我拿出面包、鸡蛋还有牛奶。宇宙还在沉睡,我开始煎鸡蛋。

煎好一个蛋后,我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很轻微,并且只敲了两下。我走到门口,看到一封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我拾起那封信,拆开,发现是一张请柬。上面写着:

 

阿鲸先生与莉莉女士的婚礼即将在今日中午于露天餐厅举行,恭候您的到来!

 

足够简单。我将信折好,放进裤兜里,继续回厨房做早餐。我煎好第二个蛋时,慧慧醒来了,睡眼惺忪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煎蛋。

“唔,我太喜欢睡觉了。”她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她的头发有点乱,穿着一件藏蓝色的贴身小背心,肩膀削瘦。“一会儿就做好了。”我对她笑了笑。她点点头,拿着洗漱用具去了海边。

吃饭时,我跟她说了阿鲸与莉莉的婚礼。她显得很高兴。

“这真是太好了,”她嚼着面包说,“昨晚我做了一个很好的梦,但我忘了梦的内容,只记得是一个很好的梦。你做梦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说,“好像做了也好像没做。”

吃完早餐,我们换好衣服,出门去。今天的天气有一点点阴沉,但同时也凉爽了一点。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我的衣服里灌满了风。我们沿着海边走,漫无目的。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并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走在我身边。我们并不说话。我想要的都已得到,因此我很满足。

我们又看到了那些放风筝的人。是几个小孩子,他们看见我们,便对着我们笑。我看到其中一个孩子松开手,一只风筝便飞往更高处。

“它会落下来吗?”慧慧看着那只逐渐消失在我们视线里的风筝。

“会的。”我说。我们走过了放风筝的孩子。

中午很快就到来了。我和慧慧来到露天餐厅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我看到了拉松、徐福、阿婆和其他人。他们正站在一起聊天。几张铺着雪白的桌布的桌子上,放着一摞摞的酒,人们可以随便拿。我和慧慧各自拿了酒,来到人群中。

“噢,阿唐,素素,你们好。”阿婆看到我们后亲切地对我们打招呼。

“这是慧慧。”我笑着跟阿婆说。

“哦,是的,慧慧。真好,真好……”阿婆喝了一口酒,看着我们,嘴里不停地重复着。

徐福和拉松走到我们身边。

“好久不见了。”徐福说,不等我回答,他又说,“阿鲸这小子真是太迅速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将莉莉拿下。看来以后露天餐厅也不会那么狂傲了,哈哈。”

“我们只是在今天对你们客气一点而已。”旁边的一个服务员不耐烦地说。

“不管怎么说,都值得庆贺。”拉松眯着眼睛,看着热闹的人群,“这两天你们都去哪里了,我几次去找你你都不在家。”

“我们去了山里。”我说,这时我看到了养蜂人。他也来参加婚礼了。我走过去,跟养蜂人打了招呼。他的相貌和装束与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但他还是显得那样平静。

“那只孤僻的小家伙怎么样了?”我问。

“我带它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看到那只蜜蜂怯生生地露了一个小头,看着人群。“我想带它到热闹的地方转转,说不定胆子能慢慢大起来。”

“阿唐!”我听到有人叫我,便转过头,看到徐福拿着他的小号,正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会儿我要去演奏,刚才忘了跟你说,明天你得帮我一个忙,”他说,“帮我搬一下家。”

“搬家?搬到哪里?”我有些惊讶。

“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他说,“总之麻烦你了,详细的我明天再跟你说。”

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跑开了。

我若有所失地看着他的背影。

乐队开始奏乐,婚礼开始了。阿鲸与莉莉出现在露天餐厅二楼的天台上。阿鲸的头发经过了精心的打理,显得意气风发。而莉莉的头上戴着一只花环,更加美丽了。鲜花装饰在天台的栏杆上,吸引了许多蝴蝶上下飞舞。

“酒都变酸了。”拉松低声跟我说。我似乎听到了这里的单身汉们捏碎玻璃杯的声音。或许那是他们心碎的声音。

当阿鲸和莉莉交换用贝壳做的结婚戒指时,我感到慧慧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

“你说……”她笑着,“我现在还记得你,是不是说明我还没有爱上你?”

“我不知道。”我说,“答案只在你自己的心里。”

“我真的害怕自己爱上你,然后又忘记。”她低下头,笑容还没来得及在她的脸上消逝,一滴眼泪却从脸颊滑落。

我用拇指擦掉那滴泪。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抱住她。我尽量使自己相信,这一刻就是永恒。

你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就保留在我这里吧。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嗨,大家好!”那个喜欢装扮自己的大叔这时走了过来,立刻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穿着沙滩短裤和黄色的休闲衬衫。

“大叔,你今天装扮的是什么?香蕉吗?”有人问道。响起一阵笑声。

“根本不是。”大叔鄙夷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今天你装扮的是什么?”人们问道。

“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大叔双臂交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今天我装扮的,是我自己。”

 

30、            离开

 

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到徐福的家,只不过,这次是为了告别。

他的屋子依然是那么乱,但他要带走的只有一大箱的唱片,还有他视如生命的小号。他左手提着大大的旅行箱,右手拿着小号,对着我们傻笑。他当然应该高兴。几天前他得到通知,一家唱片公司看中了徐福的曲子,打算为他灌制一张爵士乐唱片。这是徐福梦寐以求的事。他准备以此为契机,到更为广阔的世界打拼。

我们在帮他整理唱片的时候(床底下、沙发的缝隙、壁橱以及种种被遗忘的角落,甚至还有两张是在碗柜里找到的),发现了他的塑像。我们没想到他的塑像竟然就在他的卧室里。与平日里总是容易紧张的徐福不一样的是,他的塑像表情平静淡然,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惊动他。

我们暂时忘掉了手里的活,看着徐福的塑像,似乎发现了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徐福。

这时徐福走了进来,他并没有感到丝毫难堪,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塑像前,默默地注视着,那样子甚至都有些深情了。

“你的塑像一直都在这里吗?”拉松问。

“是的。”徐福说,目光没有从塑像身上撤走,“我发现他后就将他搬到了这里。”

我们在脑子里想象着徐福每天与自己的塑像面对面的情景——尽管这情景是我们所想象不出来的。我们很难理解,徐福竟能与自己的塑像和睦相处,要知道,一般人看到自己塑像时总是会感到羞愧和一种莫名的耻辱感,这也是拉松干脆将自己的塑像打碎的原因。而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徐福还在自己塑像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我要带走他。”徐福说,“帮我找一根粗绳。”

徐福是一个怪人。这是我们对他长久以来的认识,这次更是加深了这种认识。他将塑像用粗绳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身上。于是塑像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婴儿般被他背在身后。

这一次,很多人都过来与他告别。很多女人的脸上都显出恋恋不舍和终获解脱的双重表情。对她们来说,徐福的离开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像他这么有魅力的小号手了,而另一方面,她们也不必再强迫自己去忍受那毫无节奏可言的刺耳乐声了。

“我相信可以实现我的理想。”徐福走过我身边时说道。他身后的塑像太重了,几乎压得他直不起腰,说话也气喘吁吁的,但是他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我相信你。”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的理想是什么?”

“理想什么也不是,理想就是理想本身嘛。”徐福笑着说。我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他走到门口,与房东握了握手——那是一个矮小粗壮的老头,看得出他感到很惋惜,因为以后不会再有像徐福这么好压榨的房客了(在此之前,他的破房子根本没人愿意去租)。这对奴隶和奴隶主握完手后还拥抱了一下,依依惜别如多年老友。

我帮他拿着旅行箱,陪他一起下楼。他因为负重所以走得踉踉跄跄,我们必须时不时地扶他一把。他将小号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下每一个台阶。

送到镇口时,徐福转过身,对我们挥手告别。

“大家就送到这里吧。”他说,“谢谢大家这么长时间的照顾。后会有期!”

我将旅行箱递到他手里。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继续往前走——他要去离小镇不远的汽车中转站赶长途客车,然后坐火车,去一个我们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唱片老板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等着他。

我们看着他背负塑像的身影越走越远(不时会趔趄一下),直到拐过一个弯,被树木遮挡住,再也看不见了。我们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徐福已经离开了。

“散了吧,散了吧。”拉松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不是最近喝酒太猛的缘故。

送别的人慢慢走开了。我看着那条现在变得空荡荡的路,想到了我曾经写过的一个水手:一天早晨,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辽阔大海。他莫名地感到心慌,他跑到甲板上,看着四周的景物——除了水就是水。一瞬间,他突然镇定下来了,前所未有的镇定。他甚至失去了去死的冲动。

我感觉身体无比笨重,仿佛身后也背上了塑像。我转过身,看到了慧慧。

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就像我那天在阿婆家看到的那样。我慢慢地走向她——就像是筋疲力尽的旅人,将死之前渴望抓住点什么东西。

让我抓住点什么吧,随便什么就好。

 

31、            倒数第三段

 

我和慧慧坐在柔软的沙滩上。天不知不觉黑了下来。

我们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黑了下来。可能是坐了很久吧,但却感觉只是一瞬。时间飞逝,如同海浪拍打礁石溅起的飞沫。我们靠在一起,坐在这儿,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夜色重新笼罩大地。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永不停歇的涛声,仿佛在听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交响乐演奏。偌大的观众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海风不时将慧慧的头发吹到我的脸上。她的脖子上戴着那块蓝色丝巾。

夜色降临了,远处的灯塔亮了起来,像是睁开的一双眼,转动着眼珠。而在我们身后,灯火也渐次点亮,酒鬼们的叫嚷声隐隐从露天餐厅的方向传来。一些小船停泊在码头上,里面往往躺着喝醉的渔夫。

天空,大片的星群显现。斗转星移。我突然想到这个词,并且脑子里浮现出了对应的画面。我喜欢这个画面:群星在我们头顶飞速驶过,像是嬉皮士的摩托车队,呼啸着,打着拍子,拖着长长的尾巴,冒着蓝紫色的火焰,一群又一群。而我和慧慧看着这一切,像是两块礁石,或者两尊塑像一样,站在一起,只是静静地观看。

这样就够了。

慧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砾,沿着海岸走起来。我跟在她身边。她的侧脸在夜色中闪烁不定。夜晚的风有些凉,我握住她的手,却感觉很暖和。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她停住,用手在沙丘上刨了起来。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跟着她一起刨,很快,松软的沙丘就让我们刨出了一个小坑。慧慧将系在脖子上的蓝色丝巾解下来,放进沙坑里,然后将它埋了起来。“或许哪天在这里将长出一棵蓝色的丝巾树。”她说。

看着她的脸,不知为何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心痛。她的脸隐没进夜色中,而我还愣在原地。等我回过神来,想要跟上去时,却发现她仿佛消散在了黑夜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沿着海岸跑出去了很远,也没有看到她。

就像是我无数次在梦中遇到的那样:我们丢失了彼此。

这或许也是一个梦吧。想到这里,我渐渐安静下来。我继续往前走,却已不再寻找,只是为了走而走。在一块礁石上,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正蹲在那里。我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竟是拉松。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加入了垂钓者的行列?这样想着,我感到莫名的难过。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新一批的垂钓者,看着更年轻的人们住进我们的房子,进行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新故事。而我们,将在无尽的大海中垂钓无尽的往昔。

“我只是在捞鱼。”拉松说,“我发现了一种能唱歌的鱼。”他的手里果真拿着网兜。

听到他的话,我感觉自己像是松了一口气,全身轻松起来。我跳下礁石,继续往前走。我似乎听见拉松在身后喊我,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一直走,直到四周再次恢复寂静。

我看到了阿婆。她正在摆弄一架天文望远镜,不断地调整着角度。

“阿唐来啦。”阿婆看到我后很高兴地打招呼。

“您在做什么?”

“我在等他。”阿婆说。我当然知道她所谓的“他”是谁,就是那个曾经绑架过她的外星情人。“他一定会回来的。”阿婆一边调整望远镜一边说道。

“这么肯定?”

“因为我们说好了的。”阿婆看了我一眼,对我表示出的怀疑显得有点生气,“这是早就说好了的事。”

夜空中,无数的星星闪烁着大大小小的光芒。

“我总觉得他就住在那颗最亮的星球上。”阿婆指了指,我顺着看去,但实在分辨不出哪颗才是她口中最亮的那颗。“但是听说离咱们这里好远啊,”阿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方向,“他应该还在路上。”

说完,阿婆便不再说话。她伏在望远镜的镜筒上,眯起一只眼,继续观看。如果她的外星情人回到这里,她将第一个看到他。

我依然没有找到慧慧。我漫无目的地在海岸转圈、吹口哨,就像是一个傻子。直到我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我走过去,屏住呼吸,像是一个领圣餐的孩子。她背对着我,站在一块礁石上。我慢慢地从后面抱住她,她侧过脸,我感受到她湿润的气息。我慢慢地吻着她,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我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天际。我并不确定那是不是流星,如果是,这无疑是一个浪漫而温馨的镜头。不过,我更希望它是阿婆情人的飞船——千里迢迢,终于抵达。

 

32、            倒数第二段

 

我睁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就连外面的波涛声似乎也湮没无闻了。唯一的声响来自于我的大脑内部,总是持续着一种低低的嗡鸣声。我一定又做梦了,但我忘记了梦的内容。我想叫醒身边的慧慧,说不定她会知道。但我摸了一个空。我的身边是空荡荡的床铺。

伴随着脑仁里持续的嗡鸣声,我套上外套,走下床。走过墙上挂着的贝壳时,我下意识地用手指划动。它们摆动起来,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走出卧室,来到厨房。我推开厨房的门,想象着慧慧出现在那里,看到我后对我笑着说:“早饭就要做好了,稍等一下。”

厨房的门开了,没有慧慧。

我倚在厨房门口,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厨房里的一切物件都原原本本地放在它们应该放置的地方,一切都很正常。我将厨房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一一打量了一遍,仿佛慧慧就藏在其中某个角落似的,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间小厨房看一眼便可尽收眼底。

我忽然意识到:宇宙不见了。是的,就在以前的那个角落,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蛛网,上面落满了灰尘还有昆虫的残肢。我愣愣地看着蛛网,脑子里的嗡鸣声在继续。

我感到口渴难耐。打开冰箱门,发现它已经坏掉了,里面的食物滴着水,散发出腐臭的气味。我找来找去,没有找到酒。但我现在急需酒,大量的酒。我觉得自己正在干瘪下去。

我回到客厅,陷入沙发里。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屋子似乎开始慢慢变大,每一样东西都变得离我很远,我伸出手,想要够书桌上的杯子,却怎么也够不到。我站起身,朝书桌走去,走了很久才到达目的地。可我到书桌这里干什么?杯子里空空如也,连一滴水也没有。

我放弃了书桌,走出屋门。

我走到通往酒馆的柏油公路上。我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出去了多远。我走过那些我不认识的植物。那些绿色的植物身上布满红色的斑点,看一会儿就会让人头晕目眩。我机械地迈着步子,摆动着双臂。

公路又长又宽,空无一人。

这时,我看到一辆车停在路旁。我认出这是无脸人的车。现在,它曾经锃亮的车身被尘土覆盖,有的地方油漆也已脱落,显得斑驳不堪。我走过去,发现它已经被红蚂蚁占领,它们细小的身躯穿梭在车子的每一个角落。我用手擦了擦车窗,从外往里看去。里面依然覆盖着一层沙尘。方向盘和座椅都已不见,像是一堆远古的废墟。

 

33、            结尾

 

我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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