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期  
      实力
空行
余阵

 

 

 

冬之旅

 

从圆形广场上遥远而倾斜的钟声里颤落下细雪,又在冬季傍晚浑浊的过度曝光底片般的暗红色天际和重重叠叠的回音之间飘逝……赵临睁开眼,仰视着天花板上墙皮剥落之处,不规则形状的白垩层里裸露着黄褐色混凝土,像是露天开采的盐矿或者重创后的伤口。他注视了一会开始感到眩晕和口渴,随即将窗台上茶杯中隔夜的凉水一饮而尽。

从顶楼的窗户望去,幽暗中雪网如织,密集地荡过杳无人迹的街道与广场。远处的江滩一片寂静,仿佛舞台上替换下来的布景被置于帷幕之后。赵临将茶杯放在桌上,拆开一封没来得及看的信件,那是几天前导师临走时交给他的。他在昏黄的台灯下怀着惊异与不安的情绪将信读完,然后塞进抽屉的最底层。

到了下半夜,雪终于停住了。寒气从隙开的窗扇外滴滴点点渗入屋子,赵临将烟头按灭在瓷缸里,披衣起身去关窗。淡青色雪片在地板上堆积,然后慢慢消融。踮脚将窗搭套在系钉上,流水的淙淙之声正缓慢地由顶至踵倾泻下来。江面已经封冻,水声像是来自岸边,又像是来自其他什么地方。冬至以后,这种声音常常从深夜入睡前的某段时间响起,不知何时又忽然消失。他打了一个寒噤,在沙发上和衣而卧,渐渐松散的意识如同孤立无援的小船随着汩汩的水声愈行愈远。

清晨的天空如同破碎的砖瓦,灰暗中布满裂缝。鸽群从楼顶掠过,盘桓在堤岸与广场之间。赵临望着那团影子于窗户斜上方不断变换队形,犹如在草纸上推演一道矩阵问题。两只落单的鸽子忽然降落在窗台上,啄食几粒陈年的苞谷,留下灰绿色的鸟屎。他心中有些厌恶,将一只拖鞋丢过去,受惊的鸟禽便扑棱棱飞走了,然而面对窗外那团黏着羽毛的鸟粪他仍然束手无策。

吃完早饭,赵临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地呆了几分钟光景,接着像是猛然间记起一桩紧要的事情,穿上大衣即刻离开了房间。

街区空旷无人,寒凛的阵风斜刮过来,他将脖颈和下巴收进毛呢大衣的竖领,看上去像是剧情片里的侦探或鬼鬼祟祟的行凶者。广场上散布着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赵临站在薄铁皮屋檐下茫然地注视着雪地,昨夜至今晨途经此处的人影共时性地重现在空气里,他们彼此疏离,但都静止不动,犹如安哲罗普洛斯电影里的背景。重重叠叠的街道与楼房的阴影在视线中骤然贴近倏而又分离,眼内晶状体仿佛一架相机镜头的旋钮被反复扳动。

作为一名宗教史学者,他的导师曾以研究东正教历史与教旨习俗闻名遐迩,直到去年夏天开始撰写一部关于宗教与人口迁移的书稿。事情起初是在半秘密状态下进行的,直到有天导师在课下叫住了他。教授要求他暂时中止手头毕业论文的准备转而全力以赴投入资料的搜集工作,那种饱含激情而不容置疑的口气令他无法拒绝。他埋头苦干了三个月,直至接到十月底某天夜里的一桩电话。电话另一头,导师声若洪钟、言之凿凿的说辞完全打消了他的睡意,只能在电话另一端枯坐相陪到凌晨。

按照教授的说法,他自己是在研究中世纪欧洲反犹太主义兴起时突然对疫病流行与传播产生了兴趣:“在许多城市,居民认为瘟疫是犹太人向水里投毒造成的。”导师颇为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发现:“当时的编年史学家雅各布·冯·科尼格描述了发生在法国斯特拉斯堡的一次上千犹太人因被怀疑为时疫制造者而惨遭屠杀的惨案。到十四世纪中叶以后,德国六十余个犹太团体被悉数清除,大批犹太人逃往波兰、俄罗斯甚至更远的东方……苏珊·桑塔格指出腺鼠疫的两个派生词——‘致命’的与‘伤风败俗’的,《牛津英语辞典》的意思是对宗教、道德或公共安宁有害的——对邪恶的感受影射到疾病上并进而影射世界,鼠疫至此从一种流行病的名称拓展成为一种描述社会混乱的修辞手法。”

赵临一声不响地听着导师天马行空的介绍,半小时后,那部尚在襁褓中的《迁徙与宗教》便被一部关于瘟疫的著述取而代之。在教授口中,这应该是一部所述问题前人未曾涉足的、经过严谨考证的,极具历史学、社会学和流行病学价值的警世之书……放下电话,他在桌前静待日出,心中对明年六月的博士按时毕业深感无望。

三天后,导师与一位流行病学家以及病理学家共同前往青海地区考察,当地早前发现了两个原因不明的鼠疫病例。临行前,导师留下一封信并再三叮嘱他拟出几个备选题目还有框架。

接连几天晚上,赵临躺在床上追索着往昔的残迹,试图从陈旧的印象中获得某种启迪。他想起本科阶段一位老师曾经开过中世纪欧洲的专题课程,其中涉及瘟疫使欧洲人口骤减文明暗灭的大量内容,但先生已于前年故去,线索就此中断。赵临回溯着记忆所及的只言片语,其中意外地横生出许多无关紧要的枝节,而关键部分依旧无从寻觅。

到了半夜,纠缠不已的琐事使他辗转不眠,索性点上一根烟,倚在窗台边慢慢吸着,火星忽闪忽灭,身后是一片暗红的死水。无所事事之间,他想起冰箱里还有半打没有喝完的啤酒。温和细腻的泡沫浸润在唇齿之间,微苦的麦芽气息混合着黏湿的唾液滑向咽喉,令他重温起那年夏天初吻的质地。

上午,他强忍住困意参加了系里的讲座。离开学院大楼,在正午透明晃眼的阳光之中,赵临看见她正挽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臂匆匆经过门前积雪覆盖的草坪。他的目光紧紧追逐着他们,直到消失在操场的另一边。她一定看到了,他想,但却对自己视而不见。今天是论文开题的日子,赵临不禁神色一黯。眼下导师还没有返回的意思,曾经认为顺理成章的事情正在变成更加遥远的奢望。

 

严格来讲,瘟疫、鼠疫与黑死病三者并不能完全等同。根据研究中世纪学者的说法,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瘟疫即鼠疫,却无法排除天花的极小可能。不过目前已经得到公认的是,绵延十四世纪及其后三百年那场席卷欧亚大陆各城镇的瘟疫就是鼠疫。至于“黑死病”,则是当时人们对这场爆发流行病的特称。症状表现为病人腹股沟淋巴结肿大,畏寒高热,脱水昏迷,皮肤出现青紫色斑点继而扩散至全身,最后不治而亡。我们知道鼠疫分为三种类型,而当时患者的病征具有腺鼠疫的典型特点,因此基本可以认为中世纪历史记载的黑死病,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流行性淋巴腺鼠疫。

 

赵临在横格纸上写了几行,接着又将它从笔记本上撕下揉成一团。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桌上的一只墨水瓶里,接近干涸的液体上覆盖着金色粉末,乌黑之上铺满黄金,如同夜空辉煌地寂灭着。他推开窗户,发觉连绵多日的雪已经停了。

穿过一排排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隔着开敞的雪野,废墟般的房屋像是一群黑色幽灵在远处飘忽。一个世纪过去了,日俄时期的遗风仍然留存。赵临站在小酒馆的屋檐下避雪,点燃一支烟,打量着对面高低错落的屋脊。潇潇落雪之中,古旧的砖红、米黄与橄榄绿从巴洛克式建筑的屋顶和外墙析离出来,凌空镶嵌或是垂直拼贴,仿佛映入水面的分离派油画。他全身舒展,慢慢用鼻子喷着一缕缕烟雾,背后的窗子忽然笃笃地响起来,不免令他有瞬间的错愕。雪天客人不多,酒馆老板把他当成了初入此地的游客,从柜台里走下来主动为他介绍附近的历史建筑与文化风貌,同时不失时机地推荐着酒馆新到的一种啤酒,赵临无动于衷地谢绝了他的好意。

眼下,雪势丝毫没有减弱,如水中倒映的油画幻影被骤然拆碎、打散。街市空空荡荡已然不见人迹,扑面而来的寒冷使精神为之一振,赵临想起导师信中交待的事情,低头走向那片瓦砾与砖石遍布的雪地……一九一〇年至一九一一年的冬春之交,当地曾爆发大规模肺鼠疫,五千余人在这场时疫中丧生。

穿过一排污水横流的垃圾箱,他来到那座敝旧不堪的砖木建筑底下。住宅属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遗存,至今仍保持着昔日的巴洛克风貌。砖墙上斜布两道裂缝,厚结的油垢上挂满了蜘蛛卵似的尘土与灰球,像是穿上了一件肮污的绒球大衣……狭窄的阳台上堆满了枯死的植物与破碎花盆的陶片,外面锈蚀的铸铁围栏在风中嘎嘎吱吱,摇摇欲坠……他穿过低矮的门洞,在昏黑和幽邃之中行进片刻,抬头借助从钉着木板的窗口缝隙透进来的光线,看见漆黑的楼道似乎还继续延伸,通向后院……他缓缓登上年久失修的楼梯,潮湿朽烂的木板使他为担心失足踩空而战战兢兢……在楼顶,被烟火熏得焦黑的天花板,折断的椽子还有肋骨似的架梁旁若无人地裸露着,仿佛烧伤而又骨折的病人在安静地挣扎,大难不死,触目惊心……风从破窗外涌入,连贯地敲击着窗台上废旧的油漆桶,穿过房间里霉烂的地板、剥零的壁纸和墙角敝旧的家具,消失在敞开的门口,发出持续不断的空洞的啸声……他心怀恶劣的情绪迎着疾驰的风雪向住地跋涉。

在最新发来的邮件中,教授声称此次青海发现的病例均为肺鼠疫,疫情发生的直接原因是当地牧民捕食啮齿类动物。目前他们和当地防疫站以及国家派来的调查人员正在草原上捕捉旱獭,以研究宿主携带病菌的情况。邮件末尾,导师还不忘敦促他尽早拟定题目和目录,开展下一步工作,并且安排他继续进行那个实地调查。

窗外的圆形广场和棋盘式的道路被积雪和下弦月的幽光映照着,像是铺满淡蓝色的沙子……寒夜漫漫,既然无法如平常般立刻入睡,他便索性裹着毯子从床下的纸箱中翻出从电影系同学那里借来的忘记归还的录像带……黑白电影起首阴沉的天空与布满礁石的海湾令他感到并不陌生的压抑,棋盘与死神随即出现……对弈开始后,他和随从骑马经过牧羊人身边,那一刻是死亡作为世界的表象第一次出现在电影中……圣母降临和午后阳光的闪现不过是吉光片羽,他还知道死亡将以多种方式穿插在时隐时现的对弈过程中,而瘟疫就是其中之一……在情欲和气氛达到高潮时,远处飞扬的尘土、黑斗篷和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也渐近。中世纪的人们在恐惧与本能中承受着上帝施加给自己的鞭笞与惩罚,教徒眼含热泪跪地祈祷,以求减轻罪过,牧师用死神轻蔑而嘲讽的口吻宣告着宿命迫近,中世纪的末日正在降临……瘟疫不过是死神手中操纵的一枚棋子,终极的指向也许正是死亡的黑色帷幕后面的虚无。

赵临将影片停在中途,吃力地回顾着欧洲电影史课上女教师讲述的片段,神情有些不以为然。根据影片的历史背景,布洛克骑士及随从在十字军东征结束后返回祖国,途经瘟疫肆虐的欧洲大陆。然而第八次十字军东征的结束时间是公元一二九一年,公元一三四六年黑死病出现在黑海地区,一三五三年才到达波罗的海沿岸。此外宗教游行与其理解成发自民众内心的虔诚之举,不如说是一支配合牧师布道服务的演出队伍。而其中扬走进教堂观看壁画与目睹拉法悲惨倒地死去的情节也有黑泽明影片使用过的元素。就连伯格曼自己也承认这部作品有一点疯狂,有一点愚蠢,同时还有点急就章……拂晓时分,天空隐隐露出浅色边缘,仿佛过度漂洗的织物,赵临终于感到一丝倦意。他把画面快进到末尾……死神带领流民在旷野上跳舞远去,而此刻从窗帘遮挡的缝隙中开始透进稀释的光线。

他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将一无所获的调查结果上报给导师。几天后,赵临接到导师的回复,邮件中指出,他觉得有必要再去进行一次考察。当事人如果正好经历过当时的鼠疫爆发,推算起来至少要有八十岁了。他不情愿地把衬衫慢慢塞进裤子,心中还惦记着开题报告的事,看来下周得去系里一趟了。他喃喃自语。

这是一个难得没有下雪的好天气,赵临吃过早饭便出门了。前一晚也许是多日睡眠不足的缘故,他很早便上床休息,因此起床后感觉状态良好。穿过广场向江边走去,刚劲的北风越过堤岸上的杨树林,枝头尚未脱落的枯叶发出干硬而生涩的喧响。赵临扶着栏杆眺望底下封冻的江面与对岸荒凉的灌木丛,雪野中车辙与脚印如同阡陌纵横交错,江上行人匆匆远去,近岸则开凿出几块尚未封冻的水域用以捕鱼和冬泳。

更远处,运煤火车轰隆轰隆地驶过江桥去往江北。这座二十世纪初侵略的沙俄设计施工的桥梁由十六只圆柱石墩支撑着,安卧在时间的罅隙中。从前步行至此,赵临常常要上前对着大桥灰黑的骨架查看一番,据说很长时间内这里是远东地区最大的铁路桥,也作为两个城区之间的分界存在。他望着桥上疾速掠过的一节节褐色铁皮车厢,忽然想起教授文学创作课程的老头曾经提出的古怪问题:如果有人在桥上正中间的位置发现了一具横躺的尸体,头朝东,脚朝西,那么哪个城区的派出所应该负责调查此事?他竭力思索着老头当时给出的回答,然而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赵临走到那条破败的街上,远远就听见尽头传来悲亢的唢呐与鼓声。漆黑而窄小的门洞里挤出一团身披重孝的影子,在出殡的队伍当中像山坡上的轮子般跌跌撞撞地走着。他避让着伤心而放纵的行列,如同大浪里的一条鱼在沿街看热闹的人群里被推来挤去,直至冲到下水道旁边。赵临吃力地登上旁边一级台阶,脚下忽然踩到一块软绵绵的东西。慌忙退后一步,那只死老鼠肿胀着肚子龇牙咧嘴地微笑着,尾巴似乎还摆动了一下。他感到异常懊恼,心里觉得十分恶心,也许多日以来关于鼠疫传播致病的研究令自己对这一生物,特别是其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充满戒心。赵临将左脚插进雪堆里拼命蹭着,那个蘸有腐沤体液夹杂少量脓血的鞋印在虚空中散播扑鼻恶臭和亿万细菌。他几乎是立刻就放弃了挽救鞋子的努力,毫不犹豫地用右脚踩住左脚的鞋跟将那只皮鞋留在了雪堆里,随后又脱下右脚上的另一只。

赵临怀着无望而悲愤的心情,在四周居民费解和吃惊的注目下光脚踩过化雪时布满污水和薄冰的柏油路走进了隔街的鞋店。五分钟后,他趿着双三十元的新鞋离开了店铺,失控的情绪有所收敛。已经打算永远不再踏入这个破烂的街区,返回途中,他发现两只被遗弃的皮鞋已经不翼而飞。

站在门口,他脱下那双廉价的皮鞋和袜子,将它们包进塑料袋并为此又下了趟楼丢进垃圾箱。重新坐进沙发,他想着也许明天早晨率先发现的清扫工人会将其带走穿到自己脚上并可能感染那种可怕疾病,但这已和自己无关。他依据一般故事的线性发展推演着结果,不久便感到一阵倦意如潮水向岸边涌来,浑身的力量仿佛都在这次始乱终弃的考察中被抽空了。入睡前拉上窗帘遮挡日光,头脑从幽暗中展开一页信纸上歪斜而模糊的字迹,这使他内心如同一艘江底古旧的沉船。

计划一无进展,现在他与教授失去联系已有半个多星期,自从导师声称与那个流行病学家一起去草原捕捉旱獭。他将之前中断的报告写完,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带到系里,不出所料得到的答复仍然是等待导师归来才能开题。

半夜,赵临再次听见了前天出现过的那种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侧耳静听以判断声音的来源和性质。没过多久,他基本确定那罪魁祸首正随处流窜,游移不定,而且像是某种会在夜间磨牙的啮齿类动物。赵临克制住心底余波未平的惊惶与恶心,他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服用过一片安定就上床睡觉去了。

入夜出门,穿过热闹的广场走向江边,夏末秋初时节连绵多日的阴雨使水面空阔而浊黄,仿佛皮肤组织的渗出液,汹涌的暗潮隐没在转动的漩涡之中,漫漶的江流早已淹没了中间的沙洲与小岛,江心那些日渐枯萎的草滩与矮树丛像是从水面上长出来的……他在筑好的防洪大坝上待了片刻,倾斜的天空中跑动着乌云,有如搅动一口被污染的泉眼,沉淀在底部的絮状物脱离静止状态再次翻涌……旁边的行人说起江北发生鼠患的消息:洪水冲毁了鼠窝,令它们流离失所,狼奔豕突。他起先认真听着,眼前很快出现许多肥硕而健壮的啮齿动物在树林里曲突徙薪,刨挖土坑,咬断田间作物的果实与嫩茎,寻找地面上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它们没日没夜地疯狂交媾,个体以几何级数递增,幼崽吱吱乱叫随处可见……鼠群正穿越阴暗而狭长的林地准备跨过江面,对岸的沙滩已经集结了无数黑点。

赵临闷闷不乐地吃完早饭,那个极端的梦境使他没有了享用的胃口。他迟缓地穿好大衣,想起那个胡搅蛮缠的邻居和要去买鼠药就头疼。赵临站在楼梯间里神情恍惚地锁着门,对于脑海中飘逝的一些事件、情节与场景了无头绪。他环顾着墙皮剥落的顶棚还有邻居家紧闭的铁门,那个乖戾的老鳏夫已经多日没有动静了。侧过头,他还发现过道的墙角里躺着一只死老鼠。

赵临躺在床上紧紧裹着一条毛毯,身体的某个部位仿佛漏风了。他不断强迫自己去追溯事发当时的场景,企图找到不经意间曾被忽略的关键细节,然而不久便发现了其徒劳无益。他意识到即刻应该前往社区卫生防疫站报告此事,然而两腿却不受控制地跪在了门前的台阶上。

 

玫瑰骑士

 

也许原本是黄色的,泛着金箔光泽的、接近透明的黄色的一个不规则圆形,而在房间右部长方体阴影的覆盖中似乎显得年深日久,蒙上了驱之不散的灰尘。几个近似圆形相互复制,首尾衔接排列成一组具有装饰性的花朵图案。边缘模糊,一度收缩,现在则呈现出延展的迹象,从中心和四周伸出若干毛茸茸的高高低低的柱头般的纤维,整体鼓起成微暗、密集的半圆球体。从不规则圆周上的一点出发,沿着相对光滑的柱体某侧,将抵达一处柔软的表面,平静无风的水域、微风乍起的波纹或是风雨交加的浪涛般的表面。现在,是一面红色的长方形,砖末里又掺杂即将风干的橙皮般的红色,上面的金色丝线流动着圆润的珠光,仿佛在秋日午后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往昔繁盛的浮光掠影。从空间回到平面,从柱体上的某点抵达长方形,自末梢开始向主干回溯,追随带状线条的走势,穿过忽隐忽现的光斑形成的交替的明暗,就像晓行夜宿的旅人行走于春秋之间。

被风掀动着,线索倏而中断了,窗帘、帷幔上的纹饰与流苏依旧繁复而精美,只是仿佛失去了生气。尘封着,博物馆的展览使它重见天日,玻璃柜子里的丝织品以矜持与寂静显示出跨越时间的辉煌绚丽。它们曾被茜草、红花、栀子或者姜黄染制,经过漂洗与晾晒等一系列精细而复杂的制作工序,由车马和商人运输与交易,交给买者使用和收藏并保留至今,接着在久远的时间里垂挂于富丽堂皇宫殿与宅邸的一角,无声地见证着君王商贾的声色犬马与夙兴夜寐,又为朝代更迭、人事变迁而流落他方,最终偶然从时间的灰烬里将其挖掘提取,几经辗转到达眼前。

抚摸窗帘上的丝线,消逝岁月的流光溢彩借助某种形式重返记忆,其中凝聚的遥远的倾慕与诗意令他暂时淡忘了眼前的痛苦,为一件虚幻而隐秘的事物沉迷。冰凉而细密的触感使他的内心缠绵悱恻,有一瞬觉得也许眼前的时间全部失去了弹性,自己只是业已消亡的古国的孑遗,被错误地忘弃在荒芜而危险的空间。

他百感交集地俯视着窗台上锥形玻璃瓶里的那枝玫瑰,与窗帘帷幔一样,那也可能是一件来自昔日旧地的遗物,从撒马尔罕或是大马士革由骆驼商队经瓦罕走廊和丝绸之路传入中土。沙漠腹地时时响起驼铃与弹拨乐器的琅琅之声,忽强忽弱,他屏息静听,邻居的女儿正在进行每天下午三点钟例行的琵琶演奏练习。深红色唇形花瓣的边缘已经开始萎缩,像是被轻度灼伤,留下黄褐色的瘢痕,这令他更加惘然若失。要不了多久,北方深秋因提前供暖而骤然升高的室温将加速枯萎的进程。到那时,仅仅用手指一碰便会导致全部花瓣甚至花蕊的直接剥落,如同脱下一条没有拉上拉链的裙子那样轻而易举。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沉湎与遐想。他放下电话,呆坐了片刻,用温水服下药片,从床底拉出那只塞满录像带和唱片的箱子。在徐缓、低沉而又松弛的柔板乐章中套上一只袜子,又套上一只袜子,两腿一条接一条地送进裤管,他任由大脑操纵肢体进行着一切,将头转向窗户边,对自己笨拙滑稽的动作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不计前嫌。

灯光暗弱了,他感到自己正随着音乐厅的地面逐渐下沉……起首时克制的缅怀性语气引出从大提琴箱体持续性低音共鸣中升起的主题,弓弦交错着投射出的一些形象漫不经心地倚在靠背上,他微微环顾四周,调整了慵懒的姿势,抬起眼睑状若不经意地瞧着斜对面那盆龟背竹旁边,枝形吊灯底下燃烧的装饰性壁炉附近的角落里一个细瘦的身影……她端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双手交叠,两腿绷直,仿佛久居宫闱的女眷静默地眺望着正坐在天花板上遥遥相对为她画像的男子……乐句绵延如百感交集的叹息,时序渐渐松弛,一些无妄的念头续续断断,从裙裾倾斜的深紫色丝绸的边缘稀释、荡开……它们如经过震颤的油脂骤然破裂、分散,又缓缓聚拢、凝集……灼热的眼眶中淌下熔炼的银白色金属,滞重而平稳地沿着确凿的方向延展过去,并被摊薄为箔片……他感到自己的目光在无限的抵达中逐渐伸长接近极限与断裂,一种为之耽溺的寂静而闪烁的形象从星宿间暗涌的漩涡中将他拽向意识里浮现出的愈加明亮的深渊……他感到身体的失重与坠落的加速,直至她轻轻挽起裙摆露出三分之一的左侧小腿,那掩映在暗红色火焰里过分的光洁和白皙令他顿时如释重负。

他返回黑夜的废墟里,燃起房间所有的灯盏与蜡烛,又依次熄灭。连日多雨,午夜的房间仿佛水族馆。黑暗中,天花板上倒映着夜晚潋滟的幽光,犹如水波粼粼的池塘。睡莲,他想,莫奈的日本桥和睡莲,它们正悄然在头顶生长着,椭圆形叶片的缺口下结出纺锤般的花苞,绽开蓝紫色花瓣……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无从察觉的隐秘使他得以自如地呼吸,就如同万物的毛孔都在沉睡中微微张开换气……风从窗外穿过房间,又消失在另一扇通往客厅的门里,掠起低垂的帷幔有如飘荡着的乌黑的长发,夜雨随后裹挟凉气滴滴点点侵入室内……他慢慢在旁边的沙发上躺下去,窗缝里迸溅的雨滴很快将身上的薄毯和他年轻而又苍老的皮肤打湿……瓦缸里的泥土上散布着尚未朽烂的紫黑色花蕾,而玫红与水蓝色正从残剩的球状花簇上纷纷褪去……母亲接连喘息时胸腔内发出的尖利的啸声在午夜中走远,从虚掩的门缝里正蠕动着挤进一团黯淡的影子,也许它在屋外盘桓已久……躺在湿漉漉的毛毯里,就像睡在少年时潮气弥漫的被单上,与岸边迎风飘舞的青草还有从河里爬上来的鬼魂同床共枕……多少年前经久不息的恐惧与战栗再次回荡在夜晚封闭的空间中,他看见坟堆上一具具沉寂百年的尸骨纷纷破土而出,怀抱头颅向自己走来……浓稠的幽暗中,一双颀长而柔软的手从虚空缓缓降临,肌肤细腻的纹路拂过他的面庞和躯体,指尖残留的鸢尾香气在枕边缠绵悱恻,萦绕不去……似乎有人在他熟睡时造访,将自己从延续至今的噩梦中唤醒……这样的念头无迹可寻,也无法直接予以否定或间接从过往中获得可靠的经验,他抚平枕上纤长而略显曲折的发丝,意识的陌生令他抬起的胳膊微微颤索,不安的和弦从隙开的门外传来,他不知所措的右手言不由衷地试图安抚自己的身体……掠过秋水般的皮肤,指尖的余温如放射光线奇异地传导进体内,每一寸神经都发出轻微的震颤……他口中微弱地哼唱着曲调,手指停止滑行,变为持续不断的抖动……他看见一个似是而非的形象正从音乐的极境中再度浮出水面……

不久后的某天深夜,他正准备熄灯就寝,屋外忽然响起清晰而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他打开门,走廊上空无一人……他重新回到沙发上,便望见她单薄而虚幻的身影正穿过墙壁蓦然显现,又旁若无人地进入房间,坐在椅子里摆弄着书桌上的沙漏……在细沙与玻璃内壁碰击和流逝的声音中,他的身心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她的嘴唇翕张如一条干渴的鱼,桃红色表面流动着圆润的珠光,吉光片羽在眼前展开,又从花朵形边缘消散……暧昧不明的湿漉漉的情绪在浮荡,手指如细密的梳齿掠过肩膀上的皮肤,转过身,他看见她退后两步,颔首将交错枝形花纹的裙子的拉链拉开……枯萎而蜷曲的赭红色花瓣坠落在阒寂的窗台之上,斜插在透明的玻璃锥形瓶中的暗绿色枝干底端散发着腐沤的气味……他无端被吸引着越过她的影子走到窗台,伸出手指轻捻着黑色花丝上残存的淡黄色花药,仿佛掐灭一段正在燃烧的烛芯那样小心翼翼……窗外风声作响,白垩的天花板上波动出粼粼光影犹如滨海荒凉的滩涂,他转过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物,难以名状的感觉使他紧紧怀抱住自己真实的形象。

 

松雪草

 

九月底某个晴朗无云的日子,赵临走出围困自己许久的房间,离开黝黯的门洞来到街上。正午时分,街区不远处那座教堂的圆顶上跳荡着晃眼光斑,有如镜子的碎片。他像刑满释放的犯人一样用手臂遮挡住双眼,在狭窄而不规则阴影的掩映下向那边步去……管风琴的声音在回荡,绵延不绝的通奏低音中浮现唱诗班吟唱的整齐而庄严的旋律,神父低头诵着经文,台下一排排信徒虔敬地默坐着……他仿佛小说里浪子回头的罪人被不可言述的磁石般的宗教力量感召着来到教堂的侧门旁,途中想象着自己作为其中的一员内心岑寂地接受洗礼……接着那些回响骤然消失了,门口平坦的台阶上横卧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满身恶臭地啃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骨头向他目光呆滞地磔磔大笑……他不堪睹视地跑到正门外面的广场上,一只沤烂的草鞋从身后追上来,觅食的信鸽被纷纷惊起……开门后他奔进浴室打开水管,然后就无法抑止地开始了惊心动魄的呕吐。他看到自己呕出了全部的午饭、餐前水果尚未消化掉的残渣、上午喝掉的没来得及随尿液排出的水分乃至浑浊的胃液,酸度剧烈腐蚀着口腔黏膜,其中的部分气体甚至从鼻孔里溢出,仿佛停置多日充气膨胀如河豚的尸体……他气力不支地扶着门框,跨进放好的洗澡水里,只有乳白色的蒸汽和沐浴液产生的温和细腻的泡沫令他紧张的神经渐渐松弛……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存在着未知的风险,还是此处一览无余的封闭的房间令人稍感安慰……

白天常常无所事事而在夜晚陷入无尽遐想,他的思绪如一条扁舟,时而搁浅在岸边,时而又被水波推送得很远。对于眼下发生的事情,他感到有一团雾障笼罩在前,而自己仿佛就这样在其中跋涉了千年,从遥远丝绸之路上的古国穿越时间的屏障经过沿途战乱、饥荒、瘟疫的重重阻隔,千里迢迢赶至此地,却仿佛早已在路途上丢掉了出发的目的。事物的初衷已经湮灭在烟云之中,半途而废或者始乱终弃将是大多数开始的结束。他感到过去、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这片浓雾里的局部,而它将伴随他的终生。

入冬前的最后一场秋雨中,他凭窗望,从黄昏绵密不绝的雨声中重温着点点滴滴的快慰。它们落在覆满黄叶的人行道上,落在东正教堂灰绿色的圆顶上,也落在光影摇曳的江面上。雨水将昏聩的夜色冲刷而下,房间里散布着黑暗类似油画颜料的气味。望着凄冷的暮色被缓缓稀释,溶入傍晚黯淡的背景,又从窗外丛生的褐色树枝上荡开,他对这种幽闭的生活仿佛成了瘾。

弓从弦上如静止般地行走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色渗入稠密的、没有气孔的黑暗中,潜游,闪烁不定……菌丝乳白的触手从雨后黝黯而黏湿的土壤里隐秘地展开,纠缠,收紧……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五号——萨拉班德……古二部曲式、单音旋律……主调——降E大调——f小调——主调……c小调的纯黑、降E大调的淡黄、f小调的深红……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中也使用了此曲……涂满红色的房间……病人垂死的喘息……呼喊与细语……

咽下从心底涌上来的痛苦,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蓦地缩紧了。他捋着胸前,仿佛要把一张揉皱的纸铺平,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他注视着她扑朔迷离的形容重返身旁,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沙发靠垫旁那条笔直、光洁、了无生气的小腿上……想起那天上午的遭遇,耻辱和悲愤涌上咽喉……他的手在丘陵与盆地间起伏动荡,探察、摹画着缩张的细腻如融化乳脂般肌肤的曲线……乐句低回了,又爬坡一样上升了,只有意识偶尔的游离才能体会音乐间断与连续中的柔情,灰烬与片段共同进行着衔接和拼贴,如同隔着屏风眺望远景……夜晚的面孔如一把纸扇挡住了光源,群青色的大氅披拂于身体,欲望交错在光影与音画之中,她的头伏在他的肩上,他的脸庞摩挲着她光滑柔嫩的背脊,仿佛两只交颈的天鹅,相互纠缠,相互瓦解……

深色的雨水已经收止,窗外稀疏的云层里露出淡黄色毛边,低矮的屋顶上一片雪白,冷风敲打着树木峭立的褐色枝干在城市里纵横的道路上布下一片坚实而茂密的晃动的阴影。暗中出现风吹沙子的响声,又像是某种小型动物昼伏夜出时的动静……他在黑暗中默默坐着,眺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静置的沙漏、蒙尘的画像、床榻上平整而熨帖的被枕以及其他毫无温度和生命的事物,就像以往的许多个夜晚从梦中惊醒后那样惘然若失,守枕待旦。

 

夜之幽灵

 

拂晓的光影透进房间,他从床上缓缓起身,带着新生的毛躁不稳,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三步,然后重重摔在地毯上。眺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屋顶,平顶、圆顶和尖顶坐落在棋盘式格局的城市各处,被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近处的两旁还看得到石灰白、米黄与赭红色长方体的部分侧面,透光玻璃高低有序地镶嵌其中,有些被条纹、方格、花草、水果、禽鸟图案的布匹遮挡。对面的住户没有拉上窗帘,他看见窗台上摆着一盆绣球,伞房状花序一半是淡蓝色,另一半是粉红色的。

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他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翻开了扶手上那本上周才读完序言的《精神分析引论》。

前天夜里,赵临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而且相较以往更为复杂凶险。子时过后,秃头女尼从坟堆旁边的旷地上一座破败的庵里凌空飞出,道袍犹如猛禽的翅膀掠过头顶,向他面前的树桩上抛下一颗革命党人皮肉枯干的头颅。革命党人张开快要烂掉的舌头厉声大笑,那些条蠕动的蛆虫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又纷纷扭结在一起。食腐鸟类从柏树上扑着翅膀盘旋而下,啄食着眼球浑浊的晶体,有恃无恐地等待着蛋清蛋黄相互掺杂交融然后用吸管般的长喙连着肉筋一饮而尽。他屁滚尿流正要逃跑,几处坟穴中的尸骨顿时破土而出,有的一边缓慢爬行一边将墓旁散乱的股骨准确地组装在胫骨上然后站起来健步如飞,有的扒掉藕断丝连的衣衫露出虫涌如泉的破败乳房从容不迫地给怀中没有剪断脐带的婴儿喂奶,有的拂去尸身上的尘土撩起灰烬般的长袍拱手作揖……它们沿着气味从来路上相互推搡着挤过去向他靠拢。他一步步后退到树桩那里,这时那颗头颅跳起来狠狠咬住他的耳朵,脓血、腐液和虫卵滴落到他肩膀上……

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掠夺他的梦境,将其变为循环往复的梦魇。既然无计可施,赵临从那晚以后索性放弃了夜间的睡眠,点起台灯,将痛苦中虚度的时间投入到无边的构想与创造之中。这种清醒理智与激越亢奋的交替仿佛演奏一首交响曲的不同乐章,令他暂时遗忘了自身的处境,从熟稔专注的操作中获得了某种诗意与畅快。

如此过了几天,赵临感到自己仿佛一架超负荷运转的失控机器,一旦某个零件飞离出去,则随时面临全部倒塌与报废的后果。长篇写作进入了最终阶段,每天清晨沐浴以后都要喝上杯黑咖啡,接着一阵心悸令他不得不在床上躺几小时,以防止心脏病突然发作趴在书桌上猝死,顺便补充前夜丧失的睡眠。他需要让自己的头部在寂静与黑暗中深深陷入松软的羽毛枕头,但在此之前还要经历一系列漫长而复杂的仪式:把窗帘拉得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花瓶和相框等摆设移到地毯上以防止不慎坠落惊扰到自己,关停墙上的挂钟,在房间里洒上一点天竺葵香水,枕头拍打松软,将枕套的表面展平,躺到上面,爬起来检查缝隙中是否可能存在灰尘与螨虫,拉起窗帘打开窗户用专门的小刷子将其清扫并抖落干净,重新躺上去时发现上面又多了根发丝……如校准一套精密仪器那样一丝不苟,虽然自己也承认纯属多此一举杞人忧天,但这不由自主的行为时常令他精疲力尽。

根据弗洛伊德在《释梦》中的说法,梦是一系列变态精神构成物的第一个成员。赵临无法确定当自己连日来饱受噩梦困扰的同时,精神是否也悄然发生了某种不可预期的变化。如果说过去因为需要给作品中人物的行为表现和精神活动一个支撑而不置可否地套用这位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的理论,那么现在他仿佛也成为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并需要藉此替自身发生的那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和梦境给出必要的解释了。犹如装腔作势的教师靠着一知半解在讲台上哄骗了多年的学生,现在他却忍不住戳穿了自己。

他怀着那样一种想法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倘若是心理上的问题,那么往往在刺激消除后自己不正常的表现就会逐渐消退;而假使真的罹患了什么精神疾病,那通过症状学诊断与服药也可以得到有效治疗。但目前为止,赵临对后一种可能还无法情愿接受,他通过将自身表现竭力与书中十九世纪的病案牵强附会,企图使自己相信仅仅是产生了无关紧要的心理问题。

几天的阅读使赵临十分清楚这些自欺欺人的心理暗示,同时亦对自身有着隐约预感和基本判断,但就像正在接受审判的罪犯或者等待癌症检查结果的病人,仍然挣扎着渴望得到对自己有利的证实。去往诊室的前天晚上,身心无所顾忌地安卧于沙发之上,耳边回荡着肖邦四首晚期玛祖卡的节拍,指尖反复在木质相框的玻璃上勾画着人形轮廓,那是他和女友唯一的合照。融融春日里,一岸垂柳远远地连接着湖上的长桥,近处次第错落的树枝上桃花灼灼盛开。女友慵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摄影师准确捕捉到他目光中乍现的柔情与她面庞上绵延的羞涩与隐隐的喜悦。那个时候自己还浑然不觉,如今就当是为了他们的关系再挽救一次,虽然并不抱有多少希望。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最近噩梦连连,时常感到精疲力竭。住处每到深夜总有些声音出现,我怀疑有老鼠在我的房子里面奔跑。”赵临坐下来面对医生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作为病人的主诉。

“那么你检查过家里是否有老鼠么?”女医生的嗓音淙淙如秋日午后的泉水。

“不知道,即使有我也捉不到的。”他看见她眺望着自己如同审视一张急于出手的纸牌,轻易掩藏掉心中的不快,镇定自若、训练有素地完成着例行公事般的表演。他想到这也许不是她的本意,但这种心中毫无征兆就蓦然升起的认知开始令自己感到焦虑。

“那么你夜里都做过什么样的梦呢?”

“我描述不出来……其中一些都已经忘掉了,这种事情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温和的、循循善诱的语气使他隐隐有种被同情或是怜悯的耻辱之感,又像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生前接受的临终关怀一般。

“好的,接下来,闭上眼睛,调整你的呼吸,放轻松,跟随我的引导,一点点地走。”

“我只想知道自己是否患了心理或者精神方面的疾病。”他躺在咨询室里临近窗户的一张床上像条搁浅的鲸鱼大睁着眼睛,语气中透出一股躁动与不安。

“你需要按我的方法来进行才能对你的病情有所了解。”

“我早已读过你们专业的那些书,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让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做什么?”

“你要对我进行心理干预,甚至通过催眠来引导我说出过去经历的那些事情,那些记忆与感受。我了解你们那一套,我不想告诉你这些,你的把戏用在我身上也不会奏效,我不想浪费时间。”

“一般来说,精神分析取向的咨询过程较长,可以持续几十次到上百次,时间跨度甚至有若干年,因此不会治疗一两次就取得非常显著的效果。”

CBT认知行为治疗与SFBT短程焦点解决治疗的持续时间相对较短。”

“但那也并非立竿见影,另外对其效果我持保留态度。要想使自己的状况得到改善,首先应该信任你的医生,由于受到系统而完整的专业教育并长期致力于此类研究与实践,我们积累了大量经验,可以治疗各种疑难病人。”

“每个心理医生都可以,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那你为什么今天来这里?”女医生环着双臂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我只想得到别人对我病情的证实。或者你给开点安眠药也行,我最近失眠。”他们用沉默对峙了一会,彼此都不看向对方,仿佛宿怨已久的仇敌。

“既然这样,你应该清楚‘只有克服这些反抗情绪,对病患的分析和治疗才能真正见效’,除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担心这样的治疗会使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医生都会对病人的隐私保密,这也是我们的职责。”

“我知道,但我是不会提供给你这些的。如果可以,就请给我开点安眠药。”

“抱歉,我没有这种权力。”

“那再见了。”

“我觉得你应该去精神科看看。”

赵临克制住浑身的战栗,拧下门锁企图马上离开这个房间,女医生冷冷的语调像是一把寒光闪烁的手术刀从身后追过去笔直地插进肩胛骨。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几乎落荒而逃。

 

拂晓之歌

 

赵临烦躁地抓着头发,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就像溺水者放弃最后一块从眼前漂过的舢板。濛濛细雨中,薄雾从对岸缓缓袭来,远处的铁路桥时隐时现着,犹如悬浮在其中。他将手揣在衣袋里踯躅不去,神色苍茫地眺望着。风还在远处逗留,而汹涌的暗潮正被雾气掩护着悄无声息抵达江滩,将他弥漫地吞没。

坐在傍晚空旷的房间里,日光稀薄的浅蓝色港口与他常去的江堤如出一辙。如果再牵上条狗,安哲罗普洛斯记录下的影像也当属他的晚年。不经意间仿佛被记忆中掠过的电影场景击中,与过往、未来浓缩的片段性自己重逢,他感到肉体和精神正在被时空高度抽象成完整的镜面,接着被打破成无数碎片,由导演捡拾,镶嵌进银幕和胶片中。倘若通过这种办法可以通往永生,赵临想,那么阶段性的死亡也许便不再如自己所假想的那样可怖。

吞下药片,从抽屉里取出那封信,他的视线再度扫过那些字句,百无聊赖间企图从物理的平面上发掘出意义的深度。也许导师有某种隐晦而无法言说的含义藏在字里行间,需要通过标点、字词甚至拼音的重组获得崭新的信息。他端详了许久,然而一无所获。全部的可能在头脑中渐渐湮灭,最终仅存的是一个无法认领的词语,那似乎并不像是暗号,倒可以用作一部小说的题目。他心绪烦乱地抄录下来又轻轻从纸上划去,索性不再考虑这件事,但却始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仿佛尚有一桩关于自己的大事悬而未决,或者如同高潮前的短暂休止那般隐藏着不安。

秋冬之季的过渡显得十分突兀,几场寒雨以后气温骤然降低,他时常由于接连的喷嚏与堵塞的鼻腔而夜不成寐,入睡后呼啸的北风也偶尔将他从午夜惊醒。一周前药物就已经用完了,而医院工作的朋友表示没有处方,药房难以再提供大剂量安定片。寂静中如同星夜兼程的旅人在荒凉崎岖的山上赶路,不经意间就会陷入追忆与玄想的泥沼中。这样的时刻,他的眼前浮现着剧院彩排和演出前的场景:搬动舞台布景的噪音、场边杂沓的脚步声、一串歌谣般无始无终的台词在上空盘旋、角色与假面……一切都在往复回还,他必须从永恒的变化中提炼出坚固的本质,从而抵挡幽暗中密不可示的阴谋。

经过多日以来的密切观察,赵临从深夜连绵不息的风声中提取到另外的内容。出没在天花板夹层、厨房角落和管道沿线,啮齿动物爪子悉悉索索的响声在某天晚上忽然脱颖而出了。耳边贯穿着风声的背景,那些响动仿佛彗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在房间各处流窜。如同观赏一场没有主角仅有道具的表演,他的喉结滑动着咽下一口唾沫,溘然长逝般地闭上眼睛,肺腑中愤怒的熔岩逐渐冷却。赵临在被里握紧拳头,安抚着自己权当住了一晚破店,心中想着无论如何明天也要找邻居商谈此事。

赵临在地毯上来回走动着,不时恶作剧般地狠狠踏向地毯,企图弄出点值得邻居关注的噪音,然后开门被人高声咒骂两句,将自己从逼真如同梦魇的现实处境中解救出来。但实际只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全无半点声响。最后就该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腐烂发臭,让他们寝食难安地过来将我抬出去。只有整栋楼里所有人都传染上这种疾病,他们从中才能得到一点教训。赵临躺到床上,起初的惊恐和不知所措在一段无人理睬的沉默后演化为一种恶劣的情绪。早知道就该狠狠干她一次。下一刻,赵临又为陡然闪现的猥亵狰狞的念头而万分懊恼。两种不停切换的场景仿佛两条平行而又绞缠的叙事线索埋在文本中草蛇灰线地潜行着,他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被梅菲斯特占据了理智。赵临赌气般地端起茶杯痛饮着里面的凉水,渐渐感到心中一团阴郁之火被暂时性地熄灭了。

瓶中之水在颠簸中动荡不止,他感到一些不可名状的内容上升、膨胀,即将从身体上的某个出口溢走,随后接连放出了几个响屁。窗外的树枝捅破了低空的乌云,阴晦中零星的雪花渗漏,降落在肮脏的街道上,溶入祖先泥泞的残骸。赵临眺望着萧索的景色,发现自己已无力控制体内某个事件的发生,就像判断不出下一声嗝逆将在何时打响。也许一个人的死去便是从生命中核心价值与关键信息的流逝或损耗开始的。时间与命运的合谋正一点点将它从自己这里偷走,逐渐认识到这一点后,赵临不禁开始忧心忡忡。

根据传染病学教材,腺型鼠疫的潜伏期为28天,而肺型鼠疫数小时到3天内均可发病。他的目光滞留在关于病因的几行介绍之上,按图索骥般地给自己对号入座。依据书中提供的若干情形,鼠蚤叮咬、呼吸道感染和皮肤感染都将成为罪魁祸首,而至今尚无法锁定其中的一种。他在纸上列出公式计算着几种传染途径的概率,忽然发现这些考虑全部无济于事,接着从笔记上撕掉那一页,揉成团奋力向门口丢过去。

赵临从床榻上下来,俯身把那团废纸扔进垃圾桶。昨天系里打来电话向他报告了导师的失踪,起初并未对这个不幸的消息有所表示,直到低头的刹那他的心中才涌起无限悲愤。倘若导师没有朝三暮四地改变研究课题,他也不会延期毕业;倘若导师没有突发奇想要搞什么瘟疫研究,他也不会和流行病学家跑到青海;倘若导师没有让他进行实地采访与调查,他也不会踩到那只死老鼠;倘若导师没有突发奇想跑到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捕捉旱獭,他也不会下落不明;倘若导师没有下落不明,他也不会到现在论文还开不了题……杳无音讯只是稍为委婉的说法,很可能再过几天系里就要通知导师死在那了,像只染病的牲畜被遗弃在草原上,饥困交加如丧尸般凄惨地爬行,孤独地病死然后被风沙侵蚀成一副骨架,永远无法入土为安而被摆在医学院病理学教室的玻璃展柜里供人研究参观……这是他罪有应得的下场。

傍晚时分,赵临发现了腹股沟那里的肿大。连日的疲惫总算使他得到了大半个下午的安睡,醒来后倚着靠垫坐起来伸出胳膊,被子内外的温差变化使他敏感地打了两个喷嚏。他抬起左臂,从床边的桌子上撕掉一块手纸准备擦掉快要淌到嘴边的鼻涕,忽然发现腋下像往自行车座里垫了棉花似地鼓出了一点,轻轻按压还隐约摸得到硬块。赵临立刻掀开被子,小腹下侧也出现了相同的情况。

喧嚣的身体骤然静止了,他抬头凝视着窗外群青色的天空,仿佛欧洲中世纪瘟疫降临以前的布景,死神与流民的舞蹈和着古怪的节拍从旷野中传来,呈现出渐强与渐弱的层次。他本能地穿上衣服准备赶去医院,在拧开门锁的瞬间,头脑忽然递给他一段影像:病人来到医院,经过检查后立刻进行隔离,他就像街上的流浪狗被抓进了卡车后厢的笼子里,两只手紧扒铁窗呜咽着被带离街区,然后被缚在床上嚎叫着直至孤独地死去。那便是他的命运,赵临想,现在他要回到床上,像一只发了芽的土豆,即将无可救药地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烂掉了。

仿佛从深埋的地窖中醒来,他的脖子强直着,无法查看被子下面坏死溃烂的手脚,眼珠犹如被拨弄的玻璃球徒劳地空转着。也许已死去太久,又该重新休息一次了。他打量着陌生的屋子,臭气下一刻从房间深处浮游而来,犹如撬开了一听过期的鲱鱼罐头。

屋里的暖气连日来供应不足,每次起床赵临都要挣扎着用上几分钟来使自己解冻。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确认着自己的手脚,安然无恙,与昨夜睡前相比没有什么不同,这令他稍稍放心。然而潜意识里发生的事情已经悄然如罂粟尘埃般的种子从干枯的蒴果里随风散入空气,它们附着在窗帘、墙纸与油漆之上按兵不动,仿佛不怀好意的真菌孢子时刻窥伺着准备趁虚而入,对此他不得不有所警觉。

 

赶不走的猫头鹰

 

腐臭的气息如大提琴拉奏的低回乐句触及肺腑,赵临不堪其扰,于是打起精神掩着口鼻在房子里搜寻了整天的死老鼠,却一无所获。早前他由顶至踵细致地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确认皮肤组织尚未溃烂,用浴缸泡了两个小时的热水澡,最终断定这难以言诉的气味并非来自这所房子。他在房间各个角落都洒上天竺葵香水,但两种气味若即若离的纠缠似乎比之前纯粹的恶臭更加不易忍受。所有的挽救均告无效,眼下能做的便是尝试像垃圾处理厂、殡仪馆或是公安局法医科的工作人员对此种情状表现得习以为常,让自己沉着理智地站在客观角度预先体验宿命中的死亡。

急速回旋的音流仿佛一群蝙蝠上下翻飞着从火光闪烁的暗夜里掠走,停电以后,他挺直身体端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听着伊萨伊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第二首的终乐章……对面的墙上布满烛焰飘忽的影子,疾风从窗前穿过室内,三月的夜雨滂沱而至,冲淡了无孔不入的腐败的恶臭……他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帘被掀起如亡军的旗帜猎猎飘拂……蜡烛熄灭了,老式留声机的唱针跛行着如迟钝的刻刀将音符划为无法拼接的噪音的碎片又体力不支地倒在唱盘年轮般轨道的黑色边缘……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走过去扶起它……身后的衣帽架发出响动,仿佛墓穴里两只胫骨敲击的声音,鬼魂争先恐后地自地下爬出来在烛火掩映的青烟中翩翩起舞……上面还挂着他的大衣,欧洲古堡里中世纪的铠甲,一副骑士祖先的骷髅瞪着空洞双眼手执生锈的长剑向他迈步,伴随铁片相撞的鏻鏻之声……料峭的寒冷侵入骨髓,膝盖里像是久治不愈的结核病重新发作,关节内密布着细菌蚕食后的空洞,犹如啮齿动物的巢穴……他阖上眼睑又骤然睁开,奔过去拉开窗子,准备纵身从八楼上跃出去……然而在做出这个决定以前,理智回归的时刻他还是观察了楼下的情形:临近六楼的几根高压电线首先将他拦腰截断,倘若侥幸逃脱,那么二楼违规竖起的牌匾的锋利边角也会再次将他切割得腹破肠流,然后尸身被分为几段先后弹起接着划出喷泉的弧线纷纷扬扬掉落在地。内脏在地上像受惊的蠕虫那样紧缩,然后被莽撞的车轮与步履碾压践踏,死无全尸的下场令他望而却步。

翌日清晨,单元楼里临近的住户忍无可忍,先是围在对面那个老鳏夫的家门口指指点点,像是在商议着什么事情,随后就传来了破门而入的巨响。起初他还透过门镜一直注视着企图观察出什么端倪,后来有人转过身去敲起了这边的门,不禁令他惊了一跳,所幸自己没弄出什么动静。即使只是过来询问情况,他也足以预料到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参加到抬尸的行列中,哪怕只是远远地站着,目睹死者的遗容。两个邻居锲而不舍地敲了一会,然后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作壁上观般地躺在床上,听着门外杂沓的脚步声渐近又渐远,如同一支军队爬上山坡又得到命令匆匆赶下山脚,暗暗有点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

他躺在床上不着寸缕地度过了三天,长久的昏睡也无法缓释身体中盘踞已久的强弩之末般的感觉,索性大势已去地放任着免疫系统在细菌、真菌和病毒的攻城掠地之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病灶从咽喉经过呼吸道和食道抵达腹腔里的各个脏器:舌苔上布满树莓般的红疹,咽喉的黏膜像吞食了未经炮制的生半夏那样开始水肿和黏连,附着浓黄咸痰的呼吸道仿佛被碾碎前的桂皮,肺部表面长出许多气泡犹如雨后树木根部的一簇簇毒蕈……作为疾病的宿主,他感到身体内积聚的症状正悄然变成不可逆的反应而长期存在,风声鹤唳一触即发,如同一言不发的旅馆老板沉默地目睹着常驻不离的房客、蹑手蹑脚的盗贼和破门而入的劫匪共同在他的住店里旁若无人地兴风作浪但却束手无策。

意志在来势汹涌的畏寒与高热中动荡不定,他感到身体里的骨骼就像建筑物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在外力作用下忽然松动脱落,承受着车裂般的疼痛……皮肤、肌肉、筋骨和血液在春日熔炼般的灼热中如同冰山缓缓消融,白色蒸汽从眼前弥漫、升腾,仿佛置身桑拿浴室……虚无的火光掩映着清冷与黑暗,仿佛被牢牢捆缚的囚犯看见柴禾从脚下堆起,恐惧紧紧攥住了他,迫使受刑者本能地抓住眼前浮现的所有动人场景:人面桃花,矜持与缄默,富有见地的评论,无意中达成的共识,仪式般逶迤延宕而缓缓释放着悲伤的情爱……玛格丽特用柔弱的双肩挑起了他们之间那沉重的爱情,而怯懦的大师却没有和她一起完成最后的飞翔……自己就这样丧失了所有抵抗的武器……理智使他确知,灵魂上那条假腿早已被她装进手提箱里带走了,此刻经受着炙烤与煎熬的是自己肉体和精神上仅存的残缺不全的部分……他默念着那些句子,词语和意象在年久失修的意识中终于失去了指涉,他幻想自己最终怀有重建整个生命的记忆和永远不可示人的秘密化为无数色彩斑斓的碎片从窗户翩跹而去。

 

追雪

 

在那个骤雪初歇的短暂上午,赵临疲惫不堪地套上蓝白竖纹衬衫和灰色毛呢大衣,扶着栏杆走下台阶。用头抵在厚重的铁门上将其推开,赵临感到自己仿佛衣不蔽体,在扑面而来的凛冽、清澈的寒冷中颤栗不已,瞬时的错觉令他误以为自己的虚弱是由大病初愈所致。意识中紊乱的季候更替使他无法准确判断并采取适宜的对策,赵临在楼梯间里略略思忖了一下,迎着疾驰的北风向江岸那边走去。

封冻的水面上覆盖着皑皑的积雪,一片浅黄的芦苇与蒿草在青白色沉重的掩埋下瑟瑟作响。对岸低沉的天空中堆积着浑浊的块状云絮,被疾风驱赶着向近处挪动。那些云块交界处的裂缝渐渐清晰、纵深,他看见远古时期的大陆板块怎样运动、分离,破碎的岛屿是如何为汹涌的波涛所吞没。那些裂缝从天空向地面延伸,如树木的根须向地底扩展,无数的触手与末梢潜入脚下,细小的深渊将身体分隔,他望见自己正被边境的栅栏上一道道挂着尖刺的铁丝缠绕、收紧,支离破碎地插进不同维度然后相互拼接、重组,数万个由意念瞬间重建复得的形象凝望着垂死的肉身,他感到深渊中的湍流正将他裹挟而走。

坐到公交车上,他在车厢提供的有限的温暖中稍感平静,窗外掠过的一带斑驳的围墙、光秃秃的树木在光线的漂移和投射中明暗交错……他在极度困倦中抵达了城市另一边的校园,沿着文学院主楼前的草坪,思绪恍惚地走上一段陡坡,从第七棵雪松树旁长久地凝望着三楼走廊边的第四个窗口……每个星期二上午她都要来到办公室靠窗的那张桌子后面处理导师的公事,他看见她起身接待学生与访客时的笑容淡漠疏离一如往常……突如其来的尖锐而绵密的阵痛仿佛没入皮层的荨麻的细刺将他过早地从心满意足的幻觉中惊醒,他捂紧胸口又凝望了半分钟权作仪式性的告别,随后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窗下。

赵临勉强支撑着打开房门爬回到床上,在一阵不由自主地战栗以后,试图演示从那套冗长繁杂的睡前仪式中提炼的精髓以平复恶劣的心绪。他把窗帘从滑动轨道的一边拉到另一边确保阳光无法透进来,然后将窗台、圆桌上的花瓶与相框等摆设移到地毯上以防止不慎坠落惊扰到自己,接着校准当前的时间关停墙上的挂钟,围绕着房间的角落与床帏洒上几滴天竺葵香水,检查被单与缝隙中是否存在灰尘与螨虫,将填充鸭绒羽毛的枕头拍打松软并将枕套展平躺到上面……留声机里拉威尔的曲调在延续,中古调式里展开舒缓而庄重的织体与节拍,释放着澄澈的哀思……委拉斯凯兹画中早逝的公主平静如水,天真的神态中蕴含着难以言诉的悲恻和忧郁……风声消失,她的面容切近了,雅致的宫服上流动着珍珠般洁净细腻的柔光……俯下身去,裙裾窸窣作响……在这个瞬间他虔敬而从容地等待额头上即将出现的冰凉的唇形印迹,如同得到一次倍感殊荣的召幸,然而下一刻眼前浮出的却是母亲年轻而饱受病痛的脸……深褐色的道路从山下微暗的日光与呼啸的冷风里乍隐乍现,闪烁不定,向着黄昏色彩飘逝的天际无尽伸展……夕阳是一面高悬的镜子,从中他看见了夹道木桩上乌鸦的哀叫,倒毙腐尸旁边萧萧辚辚的车马,还有荒野中父子俩仓皇的背影……从这时空错乱的前世般的记忆中衍生的重重叠叠的目光紧紧追逐着收敛的光线转瞬即逝地沉入水面,天空由地平线开始进入黑暗。

服下为自己保存的那份药片,他躺进由自己打造的墓穴中,暗自为赶在死前亲自策划并参加了自己的葬礼而庆幸。结束这些无谓的遐想以后,脑海中开始安排自己的丧事:首先应该在床上平躺便于前来吊唁的访客瞻仰遗容,然后双手放于胸前,并且手中还要持有花束,最好是几枝凄清而纯洁的白玫瑰尚未绽放的花苞,以确保来宾到场时鲜花没有凋谢枯萎。更关键的一点还在于如何令别人及时知晓前来收殓,以防止尸身无人问津地腐烂,散发像隔壁老头死后那般刺鼻的恶臭……身后之事纷繁复杂,所有的内容与线索暂时还无法全然得到妥善处置,此外也许应该拟好一份遗嘱,虽然并无财产可以让后人纠纷,但至少可以算作对于世界的一次郑重告别……他忽然想到乔伊斯的《死者》,梅勒里山上的修士们夜夜睡在棺材里,提醒自己要记住最终的结局。虽然自己就像那些修士们一样,正躺在午夜荒凉山庄的棺材里,但他觉得自己其实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得肺结核死去的迈克尔·富里。他并不知道乔伊斯笔下的那个可怜人唱的《奥格里姆姑娘》究竟是首什么歌,但他还在想着她将以何种口吻将自己向别人谈起,轻佻的、不屑一顾的,还是像格丽塔那样含糊而悲伤。他亦不知,在她的口中,他们是否曾经相爱。鼠疫或对鼠疫的恐惧使他变为了一个可怜人,又或许如她所说他原本就是这样的。

根据乔伊斯的构想,那场覆盖整个爱尔兰的大雪从加布里埃尔的恍惚与幽思中一泻千里,落进中部平原的土地、小山、沼泽和香侬河的浪潮。它们也落在埋葬死者的教堂墓地的泥土上、十字架和墓石上,落到墓门的尖顶上和荆棘丛中……疾病再也无法羞辱和恐吓他了,服药以后他很快陷入了昏睡,残剩的意识沉静地审视着自己身体的各个器官是怎样如机器的部件丧失运转的功能……天花板打开了,他的灵魂被指引着缓缓飞升,离开地面前最后看了眼床单上那具披拂细雪的、僵冷的、一动不动的躯体。穿过街道、广场、树林与江滩,重返夏日阳光普照的午后,那时他刚刚离开街道拐角处的商店,一辆有轨电车正远远地向他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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