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2期  
      实力
流星划过天边(中篇)
施伟

 

 

 

前言:这是一个装置小说。也就是说,读者可以从任何一部分读起,颠倒往复,六道轮回,或者跳过其中一个章节,尔后——回不回过头来亦随便的。一切随便啦!好吧,只要你走进它。霍金说,我们生活在一张膜上,或者我们只不过是一张全息图?生活啊,由一本本小说构成!它们是我们的每一段历史,也是宇宙的每一段历史,一切的一切皆是虚拟,亦是真实,正如佛经所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广义相对论使得时间具有形态,正因如此,广义相对论才能够与量子力学相互和谐!

 

章节第一:地下小说

 

“我们医院住进一名病人,据我私下观察他正在写‘地下小说’,你听见没有?就是你说的那种‘地下小说’!”薇拉说。

我不为所动,我们正在做爱,我清楚她又在骗我了。她告诉我这个无非让我为之兴奋不已,而后加大幅度,她好享受运动带来的美妙感觉。这女人老喜欢以此骗我,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我依然慢慢悠悠。那段时间我对什么也不感趣味,包括这个方面——仅例行公事而已。我拍了她又白又胖的屁股一下(右侧登时呈现出一个粉红色的掌印),将她推到一边。

我找到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此时我的下面还立着,她爬将上去自己折腾。薇拉是医院里的护士,这个时候她戴着护士帽,披着白大褂,底下什么也没穿,骑在我身上,脖子上甚至挂着听诊器,意图给我造成某种诱惑呢,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尽管还能立着,但那仅只是麻木不仁的姿态。

“那人以前是一名电焊工,可是他自称是大牌律师,嗯,从气质上看我觉得他像律师呢。”薇拉自己忙活着,“我们可以对医生或者哪位愿意听的人进一步描述这位灵长目动物的灵魂。他能读,能写,能算;他生来就有点自知之明的涵养(对这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有那么点耐力,对面貌、姓名以及日期等等的记忆力也特强。”护士小姐热衷于病理心理学,总把专业书籍上的话直接带出来,这长长一大段不知从哪现学现卖的。

那段时间,工作上的事让我“没劲”,一种不给力的感觉。我是小说家——写小说的,写小说是我的工作。作为读者,你可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时期,所有私人的小说创作权全被大公司收购了,统一作业,垄断经营,就像中国明清时期的食盐只归皇家专卖,私人不得擅自销售,违者将严惩不贷。

我们单位——我说说我工作的单位吧。假如你在大街上看到一幢挂着“小说公司”牌子的大楼,那就是我上班的地方,我所在的第七工程队,在七楼。每天,我走进幽深阒寂的电梯,摁一下阿拉伯数字“7”,电梯就将我送到第七层,然后进单位打瞌睡,睡到下班时间,又乘电梯下楼,回家。单位领导对我说,阿娇——我的笔名叫“念奴娇”,在单位里负责言情小说这一块,如你所知我虽然昂藏七尺男儿身,却因工作需要不得不被分配了一个古典婉约的笔名——我们队长说:“阿娇,你都这么胖了,不要再睡了,小心变成了一头肥猪,不要再睡了哦……好不好?”她用商量的口气。事实上我一点也不胖,当然了,再这样昏天昏地睡下去,免不了要胖。

我缓缓睁开左眼(右眼暂且还不想睁开),队长大姐示意我瞧瞧自己嘴角流出的口水,我闭上左眼,睁开了右眼,看到:口水在桌面积成一摊,又从桌沿坠落,尚未到地板,却已抻成透明的细丝。我可不愿意用手去擦掉,用手太麻烦了,就嘬着嘴巴吹吹它,看能否有所进展,这倒是个解闷消遣的好法子呢。

队长说:“织毛衣吧。”她递给我一副崭新的铁针和毛线。我看他们、她们都在织毛衣,织啊织,织好一整件,又拆散了,把椅子翻过来,在椅腿上绕着绕着,又缠成毛线球,再织,再拆,周而复始——毕竟也没什么人缺毛衣穿呢。我们所有的衣服由公司发给我们。外套、裤子、内衣、内裤,包括毛衣,甚至她们女人用的胸罩,还有家家户户晚上办事小弟弟穿的“小雨衣”。公司对我们照看得无微不至。譬如,队长大姐尚未结婚,师太级大龄剩女,她日常宠幸一条俊朗挺然的黄瓜,黄瓜被宠幸过照样要放到油锅里炒熟下饭,如此一来,卫生问题不能不顾及了,且黄瓜极有可能喷过农药,未经削皮必使其下边中毒,故而她也可从单位领到与其黄瓜相应尺寸的“小雨衣”。这样的福利,不能说不好,简直是太好了,可我就是提不起劲头。

我对大姐说:“我不要织毛衣,我想要用纸和笔写小说。”

大姐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都实现四个现代化了,你还用那原始的方法写小说要犯错误的!”

自从公司合作化以后,我们都用机器写小说——用计算机软件写作,然后输送出去,远程控制全国各个车间流水线生产。(全国有两个小说分公司,北方为北社,南方为南社。)大姐接着唠叨说:“就像上次那个谁呀,绰号叫‘小说出租大师’那位,正赶在风头上,不也进去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吧……”

“是的,我记得有那么个倒霉摧的。”我说。

几年前那家伙在某文学网站发了一则邀约信息:

 

小说出租

 

不是租书供你阅读,而是未经发表的小说稿租给你,助你成名,完成一个文学梦。签订协议,每年付一笔钱,直到某一天。当然,钱不到账即在媒体公开。小说稿来源说明——我以前修电脑的,某天收到短信,那客户说,他出家当和尚去了,修了一半的破电脑拆件卖掉,抵消以前的欠账,硬盘存的东西也悉由处置,总之一切的一切归电脑技师所有。就这样发现了硬盘里存得满满的诗稿和小说稿。小说以科幻、武侠、爱情为主,也有一小部分现实主义的。

小说出租大师敬呈

 

这厮想钱想疯了,难怪要出事。现如今还做这种,明着跟大公司抢生意,找死吧。我只是想写着玩玩,当成一种娱乐,还怕违反政策呢。如前面讲的,所有私人的小说创作权全被大公司收购了,商品化垄断经营,譬如我作为一员“小说编写工程师”,分管南社第七工程队的言情部分,那么我所做的工作就是在软件上输入男女主人公以及配角们的名字等等,依照上面颁布的方案作为故事大纲,按市场需求挑选合适的风格,也就是说故事的框架和立意在某个阶段不变——符合组织上的方针路线,然后文风符合市场需求则可。比较有趣的也就是风格的变换——古典、现代、后现代,欧式、拉美、日式、韩式、伊斯兰风情,还有各种风格混合的混搭式,等等。呵,你会觉得就像房子搞装修或者女孩子穿衣打扮呢。没错,就这么回事。花样就那几个,不多久就腻烦了。所以,我只好天天上班打瞌睡。

写小说我曾是个中强手——不是吹的——甚至堪称强手中的强手哩,对此不能说没有一点儿独到的经验和想法。

按照大多数人的想法,小说最重要是人物和故事。我却觉得是时间和地点——睡觉没做梦,就想着这个。后来,醒了。却开始做梦,我的意思是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让脑海里的思绪自己展开一番逍遥游,庄周梦蝶也好,蝶梦庄周也好,总之栩栩然白日梦呀!我梦见中国古代的经典名著《红楼梦》了。

《红楼梦》的时间、地点是模糊的,说是石头上的记载,朝代纪年、地舆邦国失落无考,“假语村言”、“真事隐”,真作假来假亦真,满纸荒唐言,只来男男女女吃吃喝喝、谈情说爱。可是,东方虚空,南西北方四维上下皆是虚空,这样活生生的人和事,这样多情恼人的爱爱愁愁(当宝玉意淫女人的时候,读者开始意淫宝玉的意淫)发生在何时何地?

几百年前悼红轩主早就洞察你的内心,意淫大师亦即意识流高手,有一个看不见的端口接合了他和你,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那追寻哥哥一生足迹的人最终发现寻找的是自己——哥哥就是弟弟,弟弟就是哥哥,或者两个不相干的人。这俩人就是作者与读者!又好比博尔赫斯小说《环形废墟》那拥有创造力的魔法师,在梦中创造一个自己的儿子在睡觉;当梦中那人醒过来,魔法师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宇宙里的一切层层叠叠合并像一枚洋葱,真相乃是实相无相——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你在此间,我亦在此间,中间隔的那几百年,拐个弯而已。当作者与读者同时注视一座山峰,不同时空亦即同一时空,他的时间、地点与你所处的重叠。你即曹雪芹,你即贾宝玉,你即那个跟贾宝玉长相秉性经历一模一样的甄宝玉。

那么,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生命依附于哪座陌生的星球……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油然而生,人们恍然想起自己曾经那一段月朦胧鸟朦胧的情愫,美好的青春岁月呵——花儿笑鸟儿叫的女儿国!人们在大观园迷路之时亦开始寻找大观园之旅,寻找本属于自己而被无情抛弃了的桃花源。一代代红学家探寻红楼梦发生的确凿地点时间,清宫?恭王府?江宁织造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章节第二: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平行时空

 

房里有一张双人床,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双人床,一个壁橱,橱门上有面镜子,浴室门上也有一面镜子,一个蓝黑色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现出一张床,壁橱门上的镜子里也映现出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玻璃里的桌子,两个床头柜,一张双人床:说得确切一点,是一张有着嵌板床架的大床,上面铺着一条托斯卡纳玫瑰色绳绒线织的床单,一左一右,还有两盏饰有荷叶边粉红色灯罩的小灯。

 

离宫尺躺在床上看着他的睡前小说。

作为律师天天为人打官司,脑壳仁都疼了——法律乃人类社会后天的构建,其所谓的神圣毕竟空口无凭,缺乏美感和善意,往往被坏人利用,而伤及崇尚美和善良的人们。机械式的工作把他累坏了,尤其是最近有一个小电焊工因其女友在生产线上“莫名失踪”,要状告知名企业“小说公司”,根本没办法打赢的官司,辞掉了那人还来啰嗦好几回……睡前读点文艺小说放松放松,好比别人睡前听听音乐,此时他手里拿的是一本阿拉伯故事集:“传说在印度和中国之间有个古老的国度叫萨珊王国……”这是整套再版的《一千零一夜》开头一册,小牛皮烫金封面装帧极为豪华,翻开每页印着零星绯红的杏花瓣,堪称精美绝伦,“小说公司”年度限量版,并不公开发行,仅只高价卖给资深白金镶钻优质客户,黑市上交易亦自千金难得,与名车、名表同列为奢侈品。

开头这一段,就够他浮想联翩了。于是,他不可思议地联想到另一本小说里一个篇章:

 

“文学作品均一化电子创作公司(您从信笺上印的名称得知这个公司的名称),总部设在华尔街。自从经济界离开这条街道上庄严的大楼之后,这里英国银行式的、教堂一般的建筑物外表变得十分恐怖。我按了一下对讲机的按钮,说道:‘我是某某,来给你们送小说的开头。’他们早就在恭候我了,因为我从瑞士打电报告诉他们说,我已说服这位惊险小说的老作家把他那本写不下去的小说开头委托给我,我们的电子计算机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它写下去,我们的计算机有种程序,能根据作者的观念与写作特点把原著的素材展开。”

如果我们相信他从黑非洲某个首都寄出的信中写的那些话,相信他的冒险精神,那么他把这些材料带到纽约的确不容易。

“飞机钻进了一片乳白色的云区,我正聚精会神地阅读X未出版的小说《在线条交织的网中》。各国出版商都贪婪地在寻找本书原稿,却被我幸运地从作者那里搞到了。恰巧这时一支短筒冲锋枪架到我的眼镜腿上。

“一支手持武器的青年突击队劫持了飞机;机内的空气臭得难闻。我很快发现,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劫取我这份手稿。这些一定是第二政权组织的青年;这个组织新近吸收的成员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留着络腮胡须,板着面孔,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我无法辨别他们属该运动两翼中的哪一翼。

“……我不想向你们详细叙述我们这架飞机摇摆不定的航行,它不停地调头,从这座机场的指挥塔飞向另一座机场的指挥塔,因为没有一个机场同意它在那里降落。最后布塔马塔里总统,一个具有人道主义倾向的独裁者,允许这架汽油已经耗尽的喷气飞机在他那长满荆棘的机场凹凸不平的跑道上着陆,并充当在这支极端主义突击队与惊慌失措的各大国政府之间进行斡旋的调解人。对我们这些人质来说,待在这空旷的、尘土飞扬的机场上,闷在这锌板制造的机舱里,时间变得更长了、更难熬了。机舱外面一些羽毛泛蓝色的秃鹫正在泥土里啄食蚯蚓。”

他与第二政权组织的劫机者单独待在一起时,从他训斥他们的语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孩子们,回去告诉你们的头,下次派些更老练的侦探来,如果他还想改写他的历史的话……’他们好似执行任务受阻的人那样,呆滞而平静地望着我。这个寻找与崇拜秘密书籍的团体,现在竟是一帮对他们的任务不甚了解的孩子。‘你是什么人?’他们问我。我报出姓名,把他们一个个都吓呆了。这个组织的新成员不可能认识我本人,只听到过我被开除出该组织后被散布的一些谣言:双料特务,甚至三料、四料特务,谁知是为谁效劳、肩负什么使命。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创建的第二政权组织在我的影响存在时还是个有意义的组织,还未落入那些不可信赖的头目手中。‘你把我们当成光明派了吧,讲实话……’他们对我说,‘按你的标准我们却是黑暗派。我们不会上你的当!’这正是我想从他们那里知道的;我只是晃着肩膀冲他们微笑。不论是黑暗派还是光明派,他们都把我看作叛徒,要干掉我,但是在这里他们却无法干掉我,因为布塔马塔里总统保证给予他们避难权,同时也对我加以保护。”

为什么第二政权的劫机者要控制那部手稿呢?你焦急地翻阅一张张信纸,希望找到个答案,但你看到的却是他的自我吹嘘:吹他按外交方式与布塔马塔里达成了一项协议;协议规定,总统保证在解除突击队武装、拿到手稿之后,把原稿归还作者;作为报偿,作者保证写一部有关该王朝的小说,为布塔马塔里就任总统及其对邻国的领土要求进行辩护。

“协议草案是由我提出的,并由我主持了谈判。我以专门开发文学与哲学著作的宣传价值的‘水星与缪斯’公司代表的身分参与谈判,使谈判得以顺利进行。我先取得了这位非洲独裁者的信任,然后又取得了这位凯尔特族的后裔的信任(我把他的著作徐徐携带出来之前,曾把他安置在一个安全地方,使他免遭各种秘密组织的逮捕),顺利地说服双方签订这项对双方有利的协议……

 

章节第三:一桩诉讼案件的里里外外

 

李功驰走出号称这一带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前几天来,让他把事情经过陈述了,也有文员做了记录,最终还是推三推四。事实上,他这段时间里去了不少这种地方,大多不肯代理这桩官司,因为他要告的是知名大企业,且证据并不充分。也有些说可以试试,但是佣金要得极高,又明确表示胜算极小极小。

刚才那位所谓的著名大律师叫离宫尺的更绝了。问那女的是他的什么人?

“女友。”李功驰回答说。

“女友?恋人算不上什么家庭关系,你甚至无权为她在工作时间失踪而状告公司!”

他说他亲眼目睹她靠近那台巨大的机器,瞬间就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他是最近才被雇来焊接加固机台的底座,而她是车间长期的技术员,当时他明明见她从那装满监控显示屏的房间走出,到那去查勘什么。他正在角落做着他的焊工活,车间还有其他人,他急起呼救,众人却因为一开始没注意,临了见机台正常运转,认为他是电焊焊花了眼,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乱说一通。那是刚上班的头一刻钟,大家都在忙乎,有的同事说见她来了盯着显示屏一会儿,似乎瞧出什么不对(对应着某道流水线上文字排列出现歪斜,或别的不规范效果),就走了出去;有的则说她尚未来上班,她不是什么好员工,迟到早退成家常便饭,每个月考勤奖基本被扣光,她是从上面公司编写工程部被下放车间的,总是不情不愿。

他跑去保卫科喊人,说他眼睁睁看她被那机器“吞”了,保卫带他去生产安全科,最终才让雇他来帮工的技修组的电工拉下电闸,一起去看却看不到什么异样,当场被骂个狗血喷头。于是他上警察局报案,警方调查结果却是那女的根本就没来上班,旷工了,考勤打卡器没她摁过的指模,工厂大门以及车间入口装的摄像头均没拍到她的身影。

众人纷纷骂他多事,一个临时工管那么多?!他说那女的是他女友,就被人耻笑了一通。无非是暗恋上人家,算什么女友!他又去警察局,警察不理睬他。他说确实看到她被那“吃人”的机器给吞噬了。那台巨无霸似的玩意,接过从漏斗倾倒进来的什么“原料”,搅拌个不停,像个巨大的水泥搅拌器,又像他曾经在火葬场焊接过的炼尸炉,从那里头流出的东西又通过像轧路机一样的巨大铁轮,辗成了薄片,再通过类似塑形模具的一道工序……什么一次性成型的小说机器,同原先那种印刷设备并不搭界,根本就是吃人机器!前几天他就瞧见一只大老鼠不小心掉进去,吱都没吱一声就没了。

他又跑到检察院去,一个小电焊工跟检察员们有什么好聊?他则说某个监狱的铁门铁窗是他焊的,他要把吃人工厂的老板弄进去。他被轰了出来。据检察院了解这是一名疯子,小老光棍,痴汉,被临时雇去干杂活,不专心干,老盯着漂亮女技术员的腰肢和屁股看,垂涎三尺,意淫个如痴如醉。当那本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女技术员没来上班,便产生了幻觉,大呼小叫。

他被辞退了,临时工没得做了。

介绍他去的朋友代他把工钱领来,怪他没去几天就生事,还神经兮兮说什么人家女的是你的女友。

“就是女友嘛。”

“是你女友你跟她过夜没有?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则说一起过夜过,但是没睡。他说头一天这女的就对他和蔼可亲,不像别的女技术员一派高高在上,正眼也不瞧他。她踱过来瞧他干活,似乎对电焊蹦闪出来的火花有一种痴迷,仿佛小女生观看烟花焰火,他还让她退后一步,莫被火星烫着裸在鞋子外头的脚背或灼着工作服长褂,她对着他抿嘴一笑呢。傍晚,他从快餐店出来,居然瞧见她坐在工业园区路边一个石凳上哭,泪流满面的,什么伤心事?受谁欺负了……稍后,他方才想起,刚才没告诉她强光会刺激眼睛,贪看这下吃亏了。他走过去将她扶着,她正一筹莫展,她平时跟人不深交,而正当“哭”着,更没有个谁来问她怎么了。一路由他搀扶,泪眼模糊地指引住处的方向,到了门口她向他表示感谢,她自己租着个单身公寓,不跟女工们一起住宿舍,就摸索着拿钥匙开门,而他坚持把她送进去,并表示有必要陪她一晚上。因为,作为电焊工他最清楚,这一晚上她很难熬。他说,刚学艺头几天他都被灼伤眼睛,那种刺痛可难受,睁不开眼,里头好比无数沙子硌着,无数针刺着,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师兄们说所有干这行的都必须经历几次,有了抵抗力,戴着面罩或墨镜就不再会被刺激到。

这一晚上他不停地拿毛巾醮凉水给她敷眼睛,告诉她没事,闭上眼睡一觉醒来就好了,眼睛不会瞎掉的。(让强光灼伤眼睛的人都会产生这种恐惧,愈恐惧愈拼命想睁开眼,可是此刻则做不到,如同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地狱一样。)直到三点多她才昏昏入睡。

次日早晨,她说打心底感激他,一晚上确实难受,因为到后来她真的哭了,出声地哭泣,同最初那种被灼伤的流泪绝然不同,假如没有他在边上,也许会用尖尖的手指去抓掻,把眼睛抓得鲜血淋漓,也许会急得满屋乱撞,把额头撞破。他说没那么严重。她说反正感激他,必须请他吃一顿饭。

那天中午,吃的虽是极普通的沙县小吃(工业园区到处这种小饭店),一人一盘花生酱拌面、一碗扁食汤、两个茶叶蛋,可是吃出了朋友的味道呢。他俩聊得一见如故,她告诉他,她是从北方外省来的(到底哪省他没听清,边吃边聊,俩人嘴里都塞满食物,嚼个不停,不仅仅嘴巴的功能受到限制,听力也大大降低),最初在中心城市读大学,毕业后给某位小说家当私人秘书,当时写作尚未机械自动化作业,那人的创作习惯:灵感一来随手写在卡片或单页纸张上,字迹潦草如同医生开的处方单,断断续续,只把大概感觉写出来,往往省略号边上以破折号或箭头号标注——引用另一张编号为多少的卡片上内容或某一本书上哪个段落。她则须一一将之完善,该查书查书,该对卡片对卡片,并誊写清楚,甚至他表达模糊处还需替他琢磨出来,因为灵感一退作家也搞不清自己当时的意识思维。

“真有意思呀,作家写作。”他说。

“是的,可是,后来……”

她说,后来所有的私人创作权都被大公司收购了,作家成为公司的小说编写工程师,她还是他的助手,在开发编写软件的时候,尤其是关于年度限量版本的设计,她跟他意见不统一,闹翻了,为不同方案争吵得脸红脖子粗,高层管理当然听他不听她的,扬言要将她下放到车间生产线受苦,而她正在气头上,坚决不向他道一声歉,否则他也会原谅她的。可是他也铁石心肠,宁愿看她从白领一下子沦为蓝领,坚持他自己的想法。她负气接受了公司的处罚,且自愿挑选到这最最偏僻的海滨工业小镇。

他能听出她跟作家不仅只是工程师与助手那一层关系,那种口气和神情显然受到很大伤害,但是不便多问,聊到这层也是把他当好朋友了。他告诉她他住在城乡接合部,那边景致比工业园区有趣多了,不是清一色规范的厂房和水泥地,什么都有,房子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砖头石头木头的什么都有,而他的住所是自己焊接搭建在一株大榕树上的铁屋,从螺旋铁梯上去,走过一条树干长廊,还有个露台,然后才进屋,小屋被绿荫包围着,像一个鸟窝。风吹来晃晃悠悠,但是安全没问题。

确实有趣呀,一定要去看看——她答应接受他的邀请什么时候去散散心。也就是,继续交往的话他就有机会向她表白了。

他父亲早故,随母亲改嫁到外地,十几岁跟继父学电焊。继父并不把他当养子,只当成干苦力的学徒工,且继父脾气不好,每喝醉了便揍他,踢得胸膛青一块紫一块。成年后他便离开他们,跑回老家,可是这边连个近一点的亲属也没有,旧房子早就风吹雨淋颓塌得差不多,被邻居当成养猪养鸡的场所,还好有一手电焊工手艺,在树上搭个“鸟窝”容身,得以挣来一日三餐。可是,总是一种孤苦伶仃。好了,终于结识了一个大工厂的女的。他都设计好往后的“幸福日子”,甚至利用工余往铁屋露台上方的树干吊了个秋千,届时好让她坐上晃悠来晃悠去的,他想她兴许会笑得嘎嘎嘎的。在他的露台上轻易能看到一些人家的房间,年轻小夫妻间嬉闹被他尽收眼底,女人开心时放纵地大笑都是那种嘴型——嘎嘎嘎的。

可是,眼看就要得手了,不不不,他认为她就是他的女友了,她就出事了。

代领工钱的朋友说,你这是暗恋,意淫,导致产生你跟那女的有交往和她被机器卷进去的幻觉。

她是被那怪异的吃人机器给吞去了!他固执地认为。

据她告诉他,那是生产小说的机器,一次性批量作业,由中心城市的电脑程序控制,而这边的工作人员在监控室屏幕上无非监察每个机台上的成品效果。他说又不是生产面包饼干,居然这么制作小说?!还好,他可从来不看什么小说。她说有人看,都看上瘾了,一天不看茶饭不思,睡不着觉。再说不看小说,总要看看电影、电视连续剧,那都是用小说改编过来的。就像三明治要用面包加工,蛋炒饭也要用米饭炒。对吧,至少你看电视连续剧吧。那个就是用小说加工成的。他说,不好看,打发时间而已,她说如今小说品质不好,拍出来的就也不看了。

“这些不会是我意淫、幻觉出来的吧,我一个电焊工哪懂这个?”

“说不定你从蛋炒饭用米饭炒的,意淫出电视连续剧用小说改编出来的,哈哈。”朋友说。

“可是,我上她住处瞧过好几趟,她都不见踪影。也没去上班吧?”

“这女的本来就是旷工大王,也许旅行去了,也许不干了,回她老家去了,反正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的事,最好别管太多!”

李功驰听不进劝,依然四处奔走,从银行领出多年的积蓄,到县城请律师为他的“女友”讨回公道。如前所述没有律师肯接这单业务,一则没人相信作为纳税大户的知名大企业,新进高尖端的机器会“吃人”;二则没人相信从中心城市来的漂亮女技术员是他小电焊工的女朋友。最后来到最贵的据说也是最有正义感最有能力的一家,这家也一再拒绝了他。

遭到最后一家律师事务所拒绝,他便下定决心,自学法律然后以之跟人对簿公堂……他眼睛移向那位大律师身后的书柜,将上面一排排法学专著的书名暗暗记下。他字都没认得多少,能按着死记硬背的书名把书买齐已经够不容易——他的记忆力好像很棒,可是读起来往往一边还要查字典,这真叫作潜心苦读啊,从哪来的这股劲,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因此也不怎么上工,偶有一向搭活的工友喊他去,见他心不在焉,手头活一放下,便捧起砖头那么厚的书啃啃啃,有人笑他,而他板着脸,慢慢地别人觉得他挺瘆人的,脑子说不定有问题,生怕他拿砖头一样的脸砸人,也不怎么敢给他介绍活了。事实上,没到这地步,他只是投入在法律的学问里了,就像法官律师一样习惯于板着脸。没人喊他出工,他乐得安心学习法律。城乡接合部一株怪树上挂着一间像鸟窝似的铁屋,他就是那个远近闻名的怪电焊工,尤其怪在自学法律要为神秘消失的所谓“女友”讨个公道。太怪了!

 

章节第四:地下小说里的地下小说

 

“……好几个日日夜夜熬灯费油,写一个小说名字叫《AA制》,讲一个人去和另一个人幽会,觉得对方是另一个自己,过后吃饭……AA制,临别,其中之一说你回花果山当妖精,我送取经人去西天吧!哈哈哈……成真假美猴王了,荒诞过头变成无聊了,清空重写,这次题目叫《谁是卡夫卡》,是个悬疑小说,悬疑的特性是从虚到实,不至于再飞出大气层,给自己一个限制。卡夫卡在他小说里总是在寻找,最后一般都没找到答案,所以有人说真理在宇宙大爆炸之前已被上帝锁进保险柜,密码多少上帝自己都忘了,现在连寻找的人都少了,找到寻找的人就不错了……”

我如此喋喋不休,薇拉理也不理我,在不久之前我俩交谈就都有点儿像是各自对空说话。她说被我烦得,连跟我做爱的兴趣也没了。当然,也许是我那慢慢悠悠、心不在焉的状态使得她兴味索然,说真的,还不如队长大姐同她的黄瓜君恩爱来得有趣呢。

直到有一天,她从她们医院某个病人身上偷来“地下小说”的残稿——没头没尾仅有十页八页的惊险小说,让我续写它,以调整调整状态。她知道,这是治好我的“病”唯一有效的“药”!所谓的续写确切地说是将之增衍为一百二十回的章回小说。我们因之展开了美妙的交谈。我俩现如今皆不喜欢做爱了,慢慢地谁都会明白,交谈比做爱更是人生的需要,但是交谈的内容则须是一个有味儿的小说,而非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嗯,世俗向文艺的升华即是这么样子的。这种升华堪比一枚导弹的冉冉升空。

在这十页八页文字残稿里,有个人物叫纳兰博出现得最多,当然也出现别的人物和一匹马、一只甫一出场就死亡的老鼠。我负责任地讲,纳兰博极有可能就是这部小说的男主角。纳兰博也担当得起这个责任,他具备当男主角的一切:才华、相貌和仁慈的心,纳兰博字科夫有名有姓的,还有个别号“查拉图斯特拉斋主”——也许是波斯语或阿拉伯语,音译成德语,再音译成中文而成,直接意译过来则是“大痴学人”。总之怪怪的,这也是男主角所必须具备的独特逼格。这些我们且不去管了。现在,先看看在这十页八页里他都有些什么“表现”:给在京城做官的同窗好友回复了一封信;为寺院里一位大和尚画了幅山水画(题为《春山山居图》);陪娘子到首饰铺订制新款的鎏银凤头镶绿宝石(假的,染色)的簪子;到自己家开的商行查了查账目,还到乡下收了田租;和朋友赏过一回花并饮了酒……总之零零碎碎的事儿一大堆,这位不知生活在什么年代的人儿,和现代人一样有不少琐碎的事务要处理。相比于这些,在这十页八页里有个重要的转折点,使他的人生有很大变化,就是他成了一员剑仙。

“假如说,零零碎碎的事儿对于古代乡绅纳兰博老爷来说是生活中的必然,而成为剑仙却是小说的必然,否则都没写的价值了。”我说,“构建小说迷宫得有无数个房间,现时我们从藏宝的中心房间向外走,为了行踪不被发现……”

薇拉说:“那你把所谓的宝藏告诉我吧,不然谁也不耐烦听你谈那些无意义的。待到增衍成一百二十回鸿篇巨制,就分不清原有的十页八页到底是哪部分。”

“好吧,我讲给你听……那天纳兰博去城里查过商行里的账目,又陪同娘子去看了件首饰,然后到乡下收过租,顺便拐到谁家喝了点儿酒,回到他城郊的大宅子已是薄暮时分,在大门外,他下了马,他骑的是一匹比较矮的白马,你知道的,他是位书生,好比文弱的男孩子凑合着骑骑26寸女式自行车,剽悍点的才敢骑28寸男式,呵……纳兰老爷从他个头不高‘女式’的马儿背上下来,他的娘子还坐在后面的轿子里,他喝了点酒下马下得够呛的,颤悠悠地差点没摔倒。怎么没人扶他一把?人都在后面扛轿子呢,他家奴仆不多……他不是特别有钱的老爷吧,那些产业挣的利润够养家就不错了,他还没有取得正式的功名,只是个秀才或者举人(残稿里没讲那么清楚,可能前头有介绍过,我们看不到,这是我猜测的),每三年还要上省城或京城赶考,这也要一笔不小的开销。这时,纳兰博瞧见有人趴在他家院墙想翻进去偷东西,他紧张了喊了声,那个贼也就紧张地溜下来。(其实贼紧不紧张没人知道,倒是纳兰博紧张,但他紧张也许是写他故事的作者紧张,作者到底有没有那么投入也难说,其实——现在我在讲这个故事最需要的是紧张,目的是要让你紧张,能觉得贼和宅子主人都非常紧张的。)贼下了地,纳兰老爷捡起地上的砖头砸他,离得有点远,纳兰博手无缚鸡之力,又紧张的……所以,基本上没扔着,都被躲开了。纳兰博就追赶那人,地上正好有一根很长的木棒,他顺手抄起,这下好了,打着那个贼了,但打得极轻,纳兰老爷一急力气更没了。贼回身招架,这下看清那是个黑不溜秋的年轻人,小乞丐吧,头上扎着‘英雄结’,穿对襟背心和麻布裤,裤腿上绕着千层浪绑腿,打着赤脚,手上束着护腕儿,江湖上混挺久的吧,脸上、衣服上和手臂上全都脏死了,看来混得不怎么好。他曲着手肘挡打过来的木棒,两只手肘并拢地曲成九十度直角,像是练过的,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打着,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手臂上血淋淋的,好像骨头都受了伤,纳兰博看那双来挡木棒的手臂都有点变形了,小乞丐真勇敢。‘你怎么不跑啊,’他心里喊,‘至少也闪开一下,干吗要硬顶!’作为打贼的他又不得不打,那贼偏不跑也不告饶,都血肉模糊了,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啊……纳兰博科夫自己没了信心,快要崩溃了,他扔掉木棒,心里暗道罢了罢了。

“小乞丐反倒迎了上来,说,‘看,你都把我打残了。’他向纳兰老爷索赔。

“纳兰博懊恼了,可懊恼坏了,自己不是没事找事?可是确实打得伤势严重,不赔他点钱又说不过去,无论从道义上讲,还是从个人的良心上讲——不了解内情的人还要骂他纳兰老爷心狠手辣。他问要赔多少?对方说两百。

“无缘无故损失两百两银子,纳兰博实在舍不得,他讨价还价,说一百一百吧。对方说不给两百不放过你!正争执着,纳兰娘子的轿子到了,但是她是有身份的人,她没下轿来。老爷和小乞丐能有多大纠纷呢,她等他处理好,再一起进家门去。僮仆们也远远地静候,老爷没吩咐,没人敢插嘴。

“纳兰博不想当这么多人面前多说什么,简直太损形象了。假如再大声嚷嚷,邻居和过路的都要围观上来,岂不是更糗!还是速速把事情解决,他咬了咬牙说:‘一百一百,给你,给你。’说罢,掏出一张银票塞给那受伤的小乞丐,对方还想啰嗦,纳兰老爷死命地横了他一眼,说,‘去,去,去。’其实那是一张两百两银票,刚刚从柜上支来准备为娘子付首饰钱和自己买宋版书的,他嘴里喊‘一百’是喊给轿里的娘子听,省得待会她问起事情经过,嗔怪他被人讹了还大大方方。纳兰老爷心里了然,自己被讹诈了,但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咽。不过,小乞丐确实伤得严重,这个苦肉计也下忒大本。”

“哈哈,真是书呆子!”薇拉笑着说。

“可不是呢,早时读书人死要面子,还不是指望哪天功名成就,不愿意把自己名声搞砸了,万一当官以后别人翻他旧账。”

“他们小事处理得非常糟糕,不过干大事挺有一套,不是说治理一个国家就像煎条小鱼什么的?!”

“治大国若烹小鲜——那是他们把一切复杂的事简化了的观念……纸上谈兵嘛,因而在具体的细节操作上,我想这位纳兰老爷有点不行。他不仅仅好面子,就像前头讲的,他可能还有恐血症,看着小乞丐手臂上流血,自己居然吓坏了。总之,是个心肠软的人。”

“恐血症?还心肠软……他要是成为一名剑仙,往后怎么在江湖上混……又恐血症又心肠软的出来混能有多大出息?”她居然替那位不知什么朝代的中国古人担起心来。

“这当然是很大问题,因此我很难往后续写,话说回来,若非恐血症和软心肠他也成不了剑仙。关于他怎么成为剑仙在这十页八页里倒是讲得非常清楚,你且听我讲来,”我说,“那小乞丐接过银票,翻了下白眼。他翻白眼呢,不过翻得可妩媚了,纳兰博差点儿没笑出声来,说真的纳兰老爷心情还是颇为舒畅的,能落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虽说多损失一百两银子也值得,只要娘子没有察觉,不惹得她生气,他还有弥补的法子呢——大不了画几幅春宫图托做京官的同窗脱手,银子马上又来了(残稿里没讲清楚纳兰老爷八股文写得如何,但他既能画山水又能画春宫,似乎还能杜撰两句歪诗,说明此人挺有才的)。他搀着娘子下轿,正要往家门里走,那小乞丐却又来了,扯了扯他长袍的袖子。可恶,怎么还没走呢。纳兰博恨声问道:‘你还想怎么样?’

“‘给你。’那小乞丐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着说,他递给纳兰科夫一样物件,有点像荷包,但是脏兮兮的,已看不清原本是什么颜色布料做成的,他拎在手里。

“纳兰博不想去接它,他问:‘这是什么?’

“‘剑袋。’小乞丐说。

“‘剑袋?’

“‘对!’然后他一五一十说明事情的经过。原来啊,他并非什么小乞丐,而是一名剑仙,乔装成小乞丐目的是在人间发展下线呢,他说他挺看好纳兰老爷。纳兰博半信半疑。剑仙说,‘适才是试探你呢,考察你心术正不正。不然你手无缚鸡之力打伤得了我?你不觉得都是我使劲用手肘去砸你的棍子!哈哈,傻样的……’

“说罢,乔装成小乞丐的剑仙当场对‘飞剑’作了下演试。

“他吆喝了声:‘老鼠,老鼠——’

“脏得瞧不清布料颜色的剑袋里便飞出一道白光,空地里一堆木柴底下一只老鼠‘吱’的一声倒毙,剑仙说,它被小飞剑扎着心脏死翘翘了。”

“太神奇了!”听故事的人赞叹不已。

“‘哈!好玩,好玩。’纳兰老爷接过那个剑袋,晃了晃,里头发出叮当声响,说明小飞剑刺死老鼠之后又回它的‘窝’里了。

“‘好玩,你慢慢玩。往后你想杀谁,喊两声对方名字,小飞剑第一时间即替你夺了那人性命。’剑仙说。

“‘啊,’纳兰科夫沉吟了片刻,说,‘那我不要它了!’他真的把剑袋扔回给剑仙,‘万一不小心喊了谁的名字,平常时总要喊人的吧,那样就有无辜的人被飞剑夺了性命。’

“‘哎呀,你就是心肠软,什么都小心的。好吧,我帮你调调。往后你喊——老鼠啊,老鼠——飞剑才会去杀老鼠,多加一个啊字,这样总行了吧。’剑仙说着在那上面弄了几下,仿佛那是一枚手表,有个调整旋钮,或者手机上设置的功能。

“纳兰博接过剑袋,他心里嘀咕:反正,我谁也不杀,谁也不喊,管它啊不啊的。

“就这样,乡绅兼书生成了一员剑仙。深夜里,他独自在书房挑灯苦读,小飞剑亦自飞出,盘旋在他头顶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嗡嗡嗡’就像一头现代的小型直升飞机……”

 

章节第五:穿越疯人院的双重思维

 

离宫尺想不起自己怎么从那无数互相映照的镜子的豪华房间,一下到了这个窄得不比电梯大多少的小房间。身份也从律师变成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小电焊工。他一再向医生解释,反倒让他们觉得他病情很严重,即使向他们展示对法学和案例严谨专业的阐述,也是枉然。医生们说,逻辑思维超群的疯子见多了。譬如,有个病人说他大脑能接收外星文明的电磁波,推演高难物理往往预先暗合当今科学界大咖所公布的结论。可是,照样关起来。说白了,让你个普通人发现了本应当属于科学家的发现,岂不天下大乱!你搅乱了既定社会秩序,你就是有病啊。

离宫尺百口难辩。你们才搅乱社会秩序,你们才是有病啊。好吧,就算老子不是律师,就小电焊工也别把我当疯子的。

但是不服归不服,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配合所谓的“治疗”,以求他们少折腾他——否则,嘿嘿嘿,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强硬措施”上来了,脑部穿刺手术、电击治疗法什么的,其残酷不亚于当年集中营纳粹分子的手段。先喘口气才好再来思考这到底是怎么了!

记得那晚他照例津津有味读他的睡前小说……与以往不同的是,思维陡然从那本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跳到另一本读过的小说——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其中一个段落讲述出版界的冒险故事:一个人单枪匹马护送一篇小说的开头,千山万水,历经艰难险阻……而他匪夷所思地进入梦中,醒来就到了疯人院的小小房间,拥有一个充满情色意味荒诞不经的病号:“69”,悲摧啊!一天三次咽红色药丸,饮蓝色药水,饭后温水送服,接受医生护士们变态得离谱的临床诊问,尤其是嘴角长着一颗美人痣名字叫薇拉的护士——这姑娘热衷于搜男病号的身,以及拷问他们的灵魂。

“今天晨勃了没有?”

“梦见跟三个姑娘睡在一个被窝,因边上有监控而一动也不敢动吗?”

“还记得第一次梦遗……”

“自慰的时候想着苗条的奎奎女王,还是丰满的美少女歌手荒岛爱?”

……

房间小得除了床,仅留下一条“L”状通道,以供医生护士走动,也堪堪够那扇窄门开合。他躺在床上,一开始还被牛皮皮带扣住四肢、颈部和腰部,直到老实听话了才给他解开,但是不许他出房间,等再好转些才放他到大厅和花园走动。

好吧,说心里话,他也认可自己有一部分是小电焊工,注意——是一部分。禅定冥想状态下,他能够从天花板俯视到整个房间,以及看到床上躺的“自己”——那绝不是他本人。没错,据说小电焊工叫李功驰,而他复姓“离宫”,单名“尺”,居然凑巧谐音了——这概率该是几千万分之一呢。此时他所看到的跟印象中的自己不一样,年龄小得多了,因从事体力劳动,“他”的外形比之养尊处优的律师离宫尺,显得粗鄙孱弱多了。他想起来了,此人曾多次上他那里啰嗦,请求代理一桩莫名其妙的官司——他女友(暗恋的对象而已)在小说公司生产线上神秘失踪了。

可怕的是,此时他脑海里除了拥有自己原有的记忆和思维,居然也有大半不是以前所有的,也就是小电焊工的记忆。这是怎么回事?就像读过的小说所描述的灵魂出窍,然后附在他人身上?他觉得并非这么简单。

离宫尺记得做过一个梦:梦见跟朋友一起爬山去,掉进了大峡谷,那又像是一个不再喷火的火山口……一直坠,最后跌在一堆落叶上。爬起来发现小径、溪水和林木分外眼熟,就是进山时看到的景色,相差好几百米的地下居然跟地面上一模一样。于是走出山外看看,沿途田野、村庄也是这样的。到了街上才发现,街景却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灰色调的低矮建筑物,凹凸不平的街道,以及国营商店、粮店、邮电局,小时候排队买豆腐的副食品供应站依然排着长队,而街上行人男的穿着四个兜中山装,戴着呢子军帽或草绿色布军帽,女的则是列宁装配蓝色裤子或黑色裙子。离宫尺不由自主走到自己家门口,远远看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推门进去,也是那个时代的打扮和发型,似乎是个小学教员。从窗户可见那一家子围在灯下吃晚饭,家居简陋寒酸,食品也粗粝清贫,女人脸色黧黑却坚毅隐忍,小孩衣袜不鲜却干净整齐且行止有礼。他想叩门跟他们聊聊,又觉得不怎么妥当,便走回谷底,慢慢地爬上去,回到原来所处的那个世界里。梦醒后,他对宇宙和人生有了不一样的理解。确如科学家所说,时间是看不见的,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仅限于一个层面,其无数分岔和分岔的分岔,无数交叉和交叉的交叉,无数的异次元皆被遮蔽阻隔。时空之间存在隐秘的“虫洞”可供穿越——梦境中的火山口,一个故事里套着的另一个故事,电影镜头女主角眼睛里倒映的摄影机镜头……仿佛网页上某个链接地址?计算机系统里肉眼无法看见的隐秘端口?这次玩过火了,他像网络病毒一样入侵另一平行时空里的自己——那个小电焊工。也许不怪他(律师离宫尺),谁叫那小家伙自不量力,没有半点基础研究起高深的法学,以致程序混乱了,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这不,差不多死机的状态了!好在两个人——“离宫尺”与“李功驰”的程序还算能兼容。律师离宫尺在电焊工的记忆储存库里搜寻到,女友神秘失踪,状告小说公司讨一个说法……让他感到措手不及的是:小电焊工的冤屈是他律师离宫尺也无法解决的!这不仅只是一桩简单的工伤事故纠纷,甚至不是普通的人口失踪案件,其中包含着欺诈以及欺诈的欺诈,包含着阴谋以及阴谋的阴谋,关键的关键——小说机器确是一种吃人机器,从设计伊始就注定了它的特性,每个年度豪华限量版本必须有一名青春靓丽的女性为之付出生命,鲜血化作鲜花祭献给隐形恶魔。机械自动化流水作业做不到纯手工原创的优良品质,奸商们居然出此下策。小电焊工从哪打听到那女的之前当秘书的小说家上班的地方,转了好几趟车到了中心城市,守在单位门口等小说家下班,他要他出庭作证,因为他如今是公司的编写工程师、行家里手、专业人士,由他来证明那恐怖的机器确实会吃人,再也没比这更有说服力了。那个男人一口回绝了。

那是一个神情落寞的男人,不胖不瘦中等身材,可是给人肥胖的感觉,因为他上上下下衣服连皮肤都松松垮垮的,甚至脸庞也浮肿不堪,听小电焊工说明来意,那男人坐到街道绿化带花圃上,唉了一声,摇摇脑袋又站起径直走了。

电焊工居然用一台废弃的电焊机组装成自杀性炸弹——当焊枪触着搭铁,正负极连接,电光闪耀之间,便引爆装在电焊机里的炸药。

他想干什么?

律师离宫尺陡然惊觉,要么是他,要么是小电焊工,其中至少有一人是这样的:“从精神上来说,他并不存在。从道义上来说,他是一名追随另一名傀儡的傀儡。他的武器倒是真枪实货,追捕的猎物是个智力高度发展的人。这一事实只属于这个多事之秋的世界,在另外的世界里却毫无意义。”这段话的来源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那本怪异奇特的小说《微暗的火》,关于诗歌的第949行“始终如一”的评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脑海,同时也出现在小电焊工的记忆里。

律师离宫尺清楚,他来到一个最最不公平不公正的平行时空了,到处充满着仇恨。然而,对于公平公正小电焊工居然有一套自己的说法。在他的记忆库里有一则他常常讲的冷笑话(此人的记忆库里基本上没什么可乐的,唯有这个还冷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说,“有些地方,很想进去,电影院、音乐厅、各种高级娱乐场所,没钱买票你进不去;还有些地方,有能力有特权才进得了,名牌大学或领导的办公室……有些地方你不想进,警察局、法院、监狱……神差鬼使就让你进来了。医院,你也不想进,待到非进不可,需要治病了嘛,好一点的你也进不了。这就是金钱、能力、权力使然!”

“但是还是有一个地方是一视同仁的!有钱没钱,有能力没能力,有权没权,幸运儿和倒霉蛋都一样,不分贫富贵贱。可公平了,公平极了,公平得不能再公平,公平得不像样子!在那里从没人喊过冤。”

他说有次帮火葬场焊接炼尸炉,活儿比较霉气,干完了主管让烧尸工陪他吃饭喝两杯。然后还用摩托车送他回家。那人骑着一辆没牌照的破烂摩托车,又喝了点酒,路上遇到交警临检,交警说你违规了。没办法只得交钱认罚,还得被拘留。当时那人就对交警同志说:“俺落到你们手上,罚了钱关上十天半个月,还能回家。有天你们哪位落到俺手上,哼,交钱、找关系也放不了人!”当时,交警们都惊讶万分,弄不清他是什么来头,有什么背景。

律师离宫尺觉得非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可,这个平行时空比起梦中从火山口进入的那个还不如,那个只让人心酸而已;这个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看恐怖电影。

趁那小电焊工的思维还处于死机状态,赶紧一走了之啊,待到他重启了不知要发生什么呢。可是,怎么回去呢?又不像上次梦里坠落火山口可以慢慢爬上去。

这次的时光隧道显然是一本让人想入非非的好小说。

他向嘴角长一小颗美人痣的护士提出,对方答应满足他的要求,可是拿来的全都是味如嚼蜡的玩意儿,《梦遗花落知多少》简直像《知音》,《万物生长期》、《不三》、《不四》像《家庭医生》,《奇葩奇葩处处开》一股三聚氰胺味道,其他的更是地沟油货色。

“能不能换个好一点的?”

叫薇拉的护士反问:“你想要个什么样?”

“那种——”他向她描述以往看过的,“嗯,在线条交织的网中……”姑娘聪明极了,一下子明白了,她说:“那种,没有。”她说如今都2666年了,全球实现四个现代化已经666年了,小说工业化生产、商业化推广是必然趋势,还哪找纯手工原创的呢。说真的,外面正常人还弄不到一本读呢。那属于管制物品,同枪支毒品一样的。

护士小姐摸了摸他脑袋说:“看来,你确实病得不轻。”然后用听诊器替他测心跳,她的手法一向诡异极了,把它放在他的裤裆里,还给他的龟头号了号脉,最后把一支体温计插进他马眼里……

这个平行时空的一切的一切,正好跟他原来的那时空倒过来,所谓的正常则是不正常,所谓不正常则是正常。律师离宫尺如同登上陌生的星球。

“您就这些凑合看吧。”护士小姐又扔下几本,据说由第十九代系统制作的新产品《小时代的小时代:灰孙子们》,把屁股扭得没个片刻是对称的,时而这半边鼓起时而那半边鼓起,走了出去。

好在没过几天,离宫尺“病情”略有好转(装的),得到允许跟轻病号们一起到餐厅吃饭了,饭后还可留在大厅玩会扑克、五子棋什么的,到花园的左侧走走,右边是一片墓地。墓地里不知埋的都是些什么人。时常有修女和神甫出现,这个疯人院据说是教会捐助的。一些羽毛泛蓝色的秃鹫正在泥土里啄食蚯蚓。

在大厅里,他见识到这所疯人院确实“藏龙卧虎”:有个年轻人自称是天山童姥的转世灵童,不时发发功;有个女的每天在纸上画一枚早已被人类遗忘了的水果——它拥有十八层外壳和十八层内胆;有个人轻轻哼着自己写给自己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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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自称牙齿跟影帝琼斯杰瑞·杨一样一样的;还有一个小女孩是木星上的奎奎女王,她一生下便放飞灵魂,上那去抢占了一个无名高地,开辟为自己的独立空间……

有个胖小伙子问离宫尺:“你是女的,对吧?”

离宫尺不想理他,胖子又说:“你嘴巴有点儿红,我知道你是女的,别装了,好不好。”

离宫尺看了下胖子,忍不住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嘴巴红的,我是女的,你也是女的。”胖子笑着说。

然而,这些人除了脑袋里充满各种奇思妙想,却从不打人不乱摔东西,一个个温文尔雅,有几位甚至性情腼腆害羞的,倒是医生护士更像患病了,尤其那叫张小明的院长,十足的神经病一个。

离宫尺在这里邂逅了自称是小说出租大师的家伙。

“你需要一本合适的睡前小说,”小说出租大师逛过来跟他聊天,神秘地说,“否则你就彻夜难眠,你就无法从梦中醒来,你就永远无法逃离困境。”

这家伙居然知道他心事似的,也许是见他不时到书架上找书,或从别人手中借过来翻翻看。

“那你是不是有一本很妙的那种?”他也蛮想试探下。

小说出租大师说,他有,不过不是整本的,这里带不进整本的,查得太严了。他只有十页八页的残本。

“你可以自己着手把它增补成一百二十回完整的章回小说嘛,那样的话你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届时将是一部奇妙的小说!”

接着小说出租大师吹得天花乱坠,说他所拥有的这十页八页是如何如何奇妙的一本书里的一部分,他说,“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身为国立图书馆馆长,利用职业便利在四十万本藏书中寻找它,把眼睛都找瞎了,据他遗孀兼女秘书日裔的玛丽亚·儿玉女士讲,尚未找着。汉奸才子胡兰成却声称他在东瀛某个私家藏书室里借阅过,后来经查证那是仿造的赝品。但是,小说家芥川龙之介生前说这本书确曾在日本出现过。2008年自杀身亡的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工作室桌子上,整齐摆放了一大叠文稿,其中几十处提到它,并有大量的援引,但是他妻子后来以文稿整理成小说《苍白的帝王》,因与主题不相关便舍弃了。另外,2003年死于肝病的智利流浪诗人兼小说家罗贝托·波拉尼奥在20024月亦声称在拉美一带见到,那么,他在《2666》里为什么没有提到呢,我想是来不及吧。

“而我却拥有一本。天知道,这是有幸还是不幸。

“前几年,我因某些纠纷(现时不必说它了,说也无用,过去就让它过去了)不得不躲藏起来,经人介绍在山中找到一间破庙避难。破庙的主人喜用机关猎杀野狗,以狗肉来下白酒,因此我觉得他未必是和尚,只是过早谢顶罢了。而他又极其不讲卫生,烧茶的水又绿又浑的,我问他这是井水吗?他说是的,只不过那眼古井历年没淘过,泥沙淤积了。我便花五十块钱雇放牛的小子把井淘了淘,便淘出这个。

“污泥里裹着锈迹斑斑的铁匣子,和尚说里面必定装着金银财宝,放牛娃则猜测装着一把宝剑。打开看却是层层蜡纸封着一本书。毛笔手抄在早年的账本上,竖行,繁体字。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落款日期是‘大明成化十二年’,距今多少年啊。我通读一遍之后,觉得很难读很难懂,文字不像那个年代的(大明成化十二年),因为我读得了春秋时期的《老子》、《庄子》、《鬼谷子》,战国时期的《楚辞》和汉代的《史记》,而它更加古奥晦涩,且潦草的行书里夹杂不少古怪的文字,后来请教了古文字专家,他们说有甲骨文、钟鼎文、鸟虫篆、蝌蚪文,等等。我想,抄录的这位想必也弄不懂吧,便依样画葫芦地将之描摹下来,包括里头的插图,嗯,那些插图,可真是‘插图’,不用我描述了,你那么聪明,你懂的。

“书名题签在竖长红线框里,第一个字是‘古’;第二字是‘本’;第三个字左下包围结构,‘走字旁’右边一个‘帝’字;第四个字上中下结构:矛头,亚身,土底;第五个字不晓得什么结构,横横竖竖撇撇捺捺一大堆笔划;第六个字是‘录’。《古本□□□录》也。

 

我有千山万山雪,

不换去年明年花。

若遇江上江下人,

报个未有无有价。

 

“再看结尾处的这一首诗,不讲求平仄、韵脚等格律标准,但是朗朗上口,自有它的节奏和韵味在里头,可见是先秦,甚至先周先商先夏的没错。”

“嗯,就这一本奇书,我撕了十页八页夹带进来,真他妈比过海关夹带走私物品还难,多么宝贵啊,”那大师说,“我从不骗人,以上所说全是真实不虚的,你可以去打听,那放牛娃叫赵小十一,你去问问他,他今年刚考上公务员,在社会经济管理局上班,改名叫赵尘了,你去问他。”

“好吧,我信,那么——可以借我一阅吗?”离宫尺跟他商量,如上所说的已经够吸引人了。

“可以,但有个交换条件,”他说,“这里的饭菜太难吃,太难吃了,天天都是白菜煮面条,而我患有厌食症,你替我把它吃了,我就把书借给你。”

就此离宫尺每餐都要吃两份,一份自己的,另一份是小说出租大师趁没人注意倒进他碗里的,按规定饭菜必须吃得一干二净,否则要被关禁闭,这下可把他吃惨了,而那位则装模作样扒拉扒拉,咂巴咂巴嘴,起身去刷碗了,还潇洒地诵读创作的那首现代诗歌:

 

白菜煮面条亦是一种饭

 

诗人,原谅我未曾事先告知

白菜煮面条亦是一种饭

请慢用——

国家需要吃饭的人才

你说,诗歌在国外能够卖钱

和芳草味的牙膏摆在同一柜台

在唐朝甚至能博得一官半职

但是,在餐桌上你必须吃饭

毫无选择的余地——

你不能在大众的餐桌上唱歌或绣一面红旗

你必须吃饭

斯斯文文地端起饭碗

高举起:长短不一的筷子

——这是你永久的伤

晚宴只为你准备白菜煮面条

就像美术课堂上,孩子们领到单色的颜料

得用心吃——

刀架在脖子上,切菜砧和勺子架在菜刀之上

 

走向餐桌,你即走向不归路

面临吃饭,以及吃饭的问题

 

你本打算走向荒原,准备去挨饿

同月光下的石头共享那满天的露水

可是,你选择了吃饭

选择了与饭菜结婚,做一个

一生一世只在黑暗中打嗝的义子

先人曾经告诫过我们:

浪费粮食则违背道义,丢失做人的基本原则

辜负盛情你与人民同罪

你再也没有权利挨饿——

被请上餐桌

你即失去自由

 

那十页八页古本残稿准确说是八页,因为有一页被汗渍浸洇了字迹不清,还有一页是插图。插图很精妙,墨笔手绘勾描得细致入微,画风古色古香,惹人喜爱的,可见当年抄书的写手颇费了一番工夫。画上画的是夜幕下的一座花园宅子。园子里植种芭蕉、梧桐、竹子和棕榈,还有芍药、月季、水仙之类花卉。一条狗卧在大门内,猫出现在屋脊上。厢房里几名男仆在赌钱,有些已洗脚上床。牲口圈里马站在槽前吃宵夜食料,老牛卧着反刍白天的草料(或什么问题)。太湖石畔两只仙鹤头依偎着身体,头挨头互相做梦。正房堂上主妇和小丫鬟尚在灯下赶做针线活(梧桐叶随风飘坠,天气凉了吧,棉袄、棉被马上用得着)。左上角是后花园,书斋里罗列琴棋书画、茶具、博山香炉,长须男子同不男不女年轻人在太师椅上搂搂抱抱……这种传统的同时性视觉,好比剥下人的脸皮将之平摊,眉眼鼻嘴与两侧双耳同时呈现,比之西方立体派绘画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侧面鼻子加正面眼睛,还要立体全面。因而,这是一幅没有主题的画,也让人看不出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却引人无限遐思。离宫尺看着,陷入沉思之中。

 

章节第六:地下小说外的地下小说

 

地上放着一摞又一摞的稿纸,一瓶又一瓶的墨水,每个墨水瓶都插上一支绿杆蘸水钢笔。我意图将仅有十页八页的残稿增衍成一百二十回完篇,并将之命名为《生活中不常见的万有引力之虹》,总共有五六百张稿纸放在地板上或贴在墙上。我在这张上面写两行,又赶到另一张上面写两行,依次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忙乎得像一只高速运转的陀螺。然而,这五六百张尚未写满,从中又衍生出分歧,居然达五六百张之多了。最初用的是常见的白纸和蓝墨水,后来只好增加新品种——新生的五六百张用蓝色稿纸和白色涂改笔,以示区别。除了这个区别外,没有把页码标上,而是分别用各种不同的字体。我精通各种字体,真草隶篆行以及瘦金体,连英文也用极复杂极讲究的花体来书写。

我接着讲那天没讲完的故事:“……纳兰博在书房(查拉图斯特拉斋)里挑灯夜读,他并不专门读赶考用的圣贤书,偶尔也涉猎一些志怪小说、闲诗野史什么的,圣贤书他早就烂熟于胸,考试嘛无非是碰运气,碰上跟自己气味相符的题目,发挥得好,起承转合,八股文每一股就像一条丝线,一股一股地搓好,再织成一匹布,锦绣篇章,珠玑文字,并不难做到。关键在于主考官喜不喜欢你的风格,喜欢了给你第一名第二名,不喜欢就把你排到最后面。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本难评定高低,不像擂台比武技不如人立毙当场。历年来不少好文才的人得不到第一名,有人替他们惋惜,主考官也假惺惺地说,唉,这是评卷的技术性问题,呵呵呵,如此云云,废话一大堆。纳兰科夫心里明白,也就不怎么用功。那晚他读到一首前人的歪诗,颇为激赏。

 

白日狂啸士,

最爱天然美。

怀抱小妖精,

赤脚踢茶几。

 

“他体味着,正考虑是否步其前韵和上一首?忽听到轻盈的脚步声靠近,回头一看却是白天那个剑仙,依然小乞丐的装束。

“‘你怎么能进来?’纳兰科夫问,他家深宅大院,而且有门房看管,不经通报不会有人擅自进来的。

“‘我是剑仙嘛,皇宫大内想去都去得!’

“也是的,剑仙自然擅长于高来高去、飞檐走壁了。纳兰博问他深夜造访有什么事。剑仙说来传他内功,白天给他剑袋只算是外功,要内外兼修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纳兰博有点儿好奇,问说内功怎么传呢。

“剑仙一笑,上前一步,将他抱住了,纳兰博惊叫:‘你要干什么?’剑仙又笑:‘传你内功啊。’说罢掀起纳兰博的长袍,扯掉他的裤子,对他展开了非礼。一开始把他推到书桌边上,太高了,又摁在太师椅上。纳兰博想挣扎也挣扎不了,剑仙力大如山——果然白天是他自己用手臂来击打木棒,而非木棒打着他。

“事毕,纳兰博发现剑仙竟是女儿身,但他还是满腹委屈,被非礼与非礼别人感受毕竟不一样,且那剑仙不男不女的,想来是练过的肌肉太结实了,又一身飒爽的男式打扮,这让他好比在寺院吃素鸡素肉的感觉,贞洁与暧昧并存得不伦不类。

“‘这就叫作传内功?’

“‘是啊!’女剑仙爽朗地大笑。

“‘那你的内功也是别人这么传给你?’纳兰科夫想要将她一军。

“未承想女剑仙亦毫不隐瞒地告诉他,是的,八百年前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仙翁传她,也用身体对着身体传输,那地方是个‘端口’。

“纳兰博不由有了几分醋意,不知怎么的。他说,‘你们都这样呀。’言下之意,剑仙看似崇高,这么传功却颇为肮脏下流,让人瞧不起。

“女剑仙不理会他,她说,男传女术语叫‘穿越’,女传男术语叫‘回忆’。就这样你可比普通人长寿了,没有特殊情况你就活到一百五十二岁,然后尸解重返仙班。意思你懂吗?你本是一员剑仙,适逢大劫降落到凡间,我来帮你回忆呢,所以对于‘穿越’和‘回忆’两个术语千万别想歪,不是那个和那个的意思,呵呵。

“女剑仙又说,你接下来的第一次喷射,可以挑选一个女人,这对她有好处,因此她亦能活到一百多岁陪你白头偕老,直到你尸解那天与你同列仙班,她本不是剑仙,也没权利拥有剑袋,只因是你的女人方才得此殊荣,所以这不算穿越,叫作‘度’,你度她。

“纳兰博听她一番长篇鸿论,听得人傻傻的。

“‘想好哦,度哪个女人,你自己做主。’女剑仙说。

“纳兰博疑惑望着她,说,‘什么意思?’

“‘嘻,什么意思,你那两个女人你想好度哪个!’说完,女剑仙挥了个帅气的手势,表示她要告退了,纳兰博想说什么,还来不及说出口,她即消失了。

“纳兰博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跟小婢女——那个俏丽的小姑娘有染,剑仙亦知道得一清二楚,喜的是世俗的眼光里小艳婢不算是他的女人,唯明媒正娶的娘子才算,如今,剑仙告诉他,这也算的,必须的,小艳婢是他纳兰博的女人,分量跟原配纳兰娘子等同,至于挑谁跟他一起共度比普通人漫长的岁月(还有一百多年哩),由他来自己做主。纳兰博陷入深深的沉思……”

我讲到这说,残稿至此没了,最后一个字就是“思”字。

“那,度哪个呢?”薇拉问。

我说,“我哪知道度哪个好。”

“你要把这个小说增衍成整个的,不知道你还怎么弄呢!”

是啊,纳兰博碰上的难题成为我的难题了。我说,如今的问题不单是纳兰老爷成为剑仙之后度哪个女人,还需要了解他以前都干些什么,同在京城做官的同窗关系比较铁,还是同寺院里的大和尚交往更深?他更热衷于功名还是更向往于修行……他的童年如何度过的,青春期的困惑是如何排解,后来怎么娶上了纳兰娘子,又怎么与小艳婢私通上,等等,还有,尚未沦落到人间、还是一员剑仙时遇上了什么劫难……把这些弄清楚了,才考虑他到底度哪个女人,然后写他再次重返剑仙的世界。这么来,一个故事才算圆满。

这十页八页可能是全书的中间环节,如果从头沿一条线写到此处,或从此处写到结尾,再从头写过来,这样表面看是行的,也是圆满成功的,这个方法适合于其他的、所有的所有小说,摆面前的这个呢,你知道的,这是个原本已存在的小说,从第一页到第五百页、六百页,或者一千零一页,包括插图、封面、封底,完完整整地有过的一本小说。不同于《红楼梦》,卡夫卡的《城堡》、《地洞》,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后二记是未竟之作,它更像一座大宅子,一座环形的城池,因遭到破坏仅余一个房间或一段城墙,恢复旧观却无需从某一点开始从某一点终止,因为曾经完整存在过的东西,它是一个整体,它的时间亦是它的空间,皆无有起止,或者说它在空间上的起止在时间上看即将消失,它在时间上的起止在空间上看亦会消失的。因为的因为,人们的眼睛不能看到时间与空间同在的状况,好比坐在船上的人不能将视线同时停留在船与江水之上。再举个简单的例子,它是一株竹子,总共有二十个、三十个节,从初生就这样了,在泥土里形成笋的时候,在它仅有一寸高的时候,在它每天一丁点一丁点地长高、高到十丈八丈……它并非每天生出一个小节两个小节,是所有的节早已具备,其生长则同时在每一节上长大,且包括从中衍生的分岔和分岔的分岔也是原来已经存在的。

“你明白了吧,我为什么每张纸写上一行两行就丢开,重新写第二张,依次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全部写过一遍,再回头从第一张写起,如此循环往复。现在连同分歧衍生出来的有一千多张呢,可以想象当每一张写满之后,原有页码上的文字亦将完整重现。但是,也可能直到我欣然死去,每张纸上的文字还不够半页,当然你读起来,那是些未竟的短篇,没有哪几篇能相互衔接,虽然不少篇幅的人物出现了纳兰博,或为主角,或为配角——他充当配角时,主角另有他人,譬如纳兰娘子、小艳婢、女剑仙、白发白须的老仙翁、京官、大和尚、书童,等等,甚至主角是那匹个头不高的‘女式’白马和当场死掉的老鼠。而新的篇章又引出新的人物、动物,我将铺开新的纸张,记述这些人与动物的故事……”我说。

“哈哈,这是一个注定完成不了的作品!曹雪芹的《红楼梦》,沈复的《浮生六记》,卡夫卡的《城堡》和《地洞》完成不了,你的《生活中不常见的万有引力之虹》以另一个方式‘创作’,同样完成不了。是的,据我历年来观察没有一位真正的大作家在其有生之年把作品完成,好比真正的富豪至死也未能把钱挣够,活着就声称挣够一生想挣的绝对是个穷光蛋。再好比,最厉害的皇帝也留下匈奴未灭、海岛未收的遗憾,只要命还在革,‘命’一定未成功,同志们仍需努力再努力直到欣然死去,此为伟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元汗清帝。又有另一类奇葩们,譬如闯王李自成,这边闯闯,那边闯闯,边占边丢,边丢边占,最终也没取得什么实际效果,而自成一体,俗称为英雄也。我觉得你属于后一类。若干年后,我若把仅有十页八页的残稿扔进炼尸炉让它随着你欣然死去、烟消云散,而把未完成的五六百张以及五六百张又衍生出新的五六百张手稿,分发给你的学生、信徒和追随者们(我本人当然也有一份),期望某年某月某一天,它能以完整的面貌出现在人世间。但是,我悲观地认为,可能性极小极小。”薇拉说着,她迷迷糊糊地,一种难于描述的性感。

“……纳兰博陪娘子去首饰铺看的鎏银凤头镶绿宝石簪子上面的细密花纹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绕来绕去,把整支簪子绕满了。宝石虽说是假的,但闪烁的光茫几近于真的;他给做京官的同窗回信用的是骈四俪六的文体,辞藻华丽,对仗工稳,极其讲究;他去收租的农庄有一条淡水河,村姑们挽起裤脚露出白皙的小腿站在清幽的水中,洗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在朋友家饮酒,透明的琉璃酒瓶里泡着一头手脚齐全、长须飘然的参娃,他们据着朱漆长案且饮且观赏庭院里的奇花,那花有九个大如车轮的花头,分别是白、黄、粉、红、紫、墨、青、绿和复色,主人呼来一名妖冶艳姬和一名俊美童子弹琴、击板,自己吹尺八紫玉箫相和,那九头花的花茎竟随着旋律像蛇一样扭动,宛如九天仙子曼舞翩翩……这一切皆令人神往,令人为之动情不已,纳兰博看着看着,悠悠地唉声叹气……以上细节表述得极其到位,既然是小说的一部分,很难说接下来不衍生另一种脉络。”我说。

“是啊,说不定这其中的哪个细节发展下去才是小说的主线,剑仙反而是辅线呢。”薇拉说,“依这样,往粗俗里发展是《金瓶梅》,往高雅里发展则是《红楼梦》?”至此,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俩这也是瞎掰。

“我倒认为,赠给大和尚的山水画里头也有文章。”我说。

“他不是还画春宫图?”

“他有这个计划,不排除最终真的画了,但是十页八页里尚没有出现春宫图,”我说,“然而,我要说的是中国古代的山水画跟西方的风景画有很大差别。”

“小说里的一幅山水画只是虚构的一件道具,过过场就好了,值得把它拿出来大加研究吗?”

“当然那是件道具,但是这个道具同别的不一样,同桌子、椅子、碟子不一样,那些都是别人制作的,不是小说的主人公所制作的,亦非作者所制作的。小说里但凡诗和画,是小说里的人物所制作的,也就是作者的作品,即作品中的作品。某些古代文人仅仅为了传诗,特地写了个小说把诗放进去呢,好比制作一件首饰把一枚宝石镶上去,或者雕个精美的黄花梨木匣子把首饰放进去。再说,虚构又怎么了?贾宝玉是个虚构的人物,可现如今他说的一些话,别人奉为经典呢,譬如那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什么什么的;还有刘备虽是历史上有过的人物,可是他什么时候说过:老婆如衣裳,兄弟如手足?正史《三国志》里没有,小说里虚构了这句话由他来说,那么他就说过了。”我说,“所以小说里主人公画的画也可以传世。”

“不会吧,你说虚构的画在现实中出现——在博物馆或者拍卖会上看到它?”薇拉似乎有点纳闷儿了。

“是的,因为字画传世本就黑白混淆、真假难辨,你知道吧,著名的《富春山居图》最初以‘子明卷’为真品,号称文武双全的乾隆皇帝和他那帮见多识广的大臣们都这么认为,把现时分置台湾和大陆两地故宫博物馆的‘无用师卷’和‘剩山图’当成赝品,后经某位大鉴赏家重定,却倒过来了,前者成赝品,后者为真品。那么,谁是谁非也没个准吧。”我说,“现在我认为,《富春山居图》的作者应该是纳兰博,而不是黄公望。”

听到这番话,薇拉说她有个感觉,一个倒着走的时钟,时针、分针、秒针皆梦幻般地逆行,从阿拉伯数字的高位数退向低位数。

我接着说,“小说里提到的那幅画就叫《春山山居图》——这里‘春山’指的可能不是季节,而是地点。‘春山’即‘富春山’,古人有省略的习惯,把九华山简称为华山,《清明上河图》‘清明’指的是‘清明坊’一带,而非‘清明时节’。还有纳兰博赠画的大和尚法号就叫无用,而纳兰博别号叫‘查拉图斯特拉斋主’,波斯语或阿拉伯语音译成德语,再音译成中文而成,直接意译过来则是‘大痴学人’。当然这也是元朝全真教道士兼画家黄公望的别号,名号起重了很正常,好比姜白石和齐白石,沈周也叫‘白石翁’,梁羽生《白发魔女传》里还有个白石道人呢,关键不是名字。刘备这个名字是真的,而《三国演义》里那个刘备却是假的、虚构的,连诸葛亮、赵子龙和曹操全是虚构的,反倒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真的,只不过名字不叫‘贾宝玉’。”

“那叫什么呢?”

“甄宝玉!”

聊到这,我陡然脑海一片空明澄澈,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写了,但是不能让薇拉知道的。这倒不难办到,只要在白色稿纸上用白色涂改笔书写,蓝色水笔则写在蓝色稿纸上,她就一辈子也看不成这部鸿篇巨制的惊世之作的全貌。

我默默地给薇拉宽衣解带,一场久违了的性交在庄严肃穆中开始了。我清楚看到她眼眶里饱噙着激动的泪花,我想我自己也是的。她因我的进入而感到欢欣鼓舞,但是她哪知道,此时此刻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许丽——小说创作权没被公司收购之时,她是我的私人女秘书,负责查找资料和誊写稿件,我的得力助手,同时也是我的秘密情人。你一定能够猜到,那时候的作品里面男女主人公免不了就是我和她,故事亦无不围绕着我俩展开。也就是说,共同进入创作,并进入到所创作的作品每一个角落。然而,统一商业创作之后,那美玉无瑕的女人被下放到车间,去看管那些终日运转的自动化生产线。一天,我在写作机器的软件上,输入她的芳名——也许我太想她了,也许基于另外一种什么心理,至今我无法琢磨透自己当时的想法。总之是一种潜意识使然吧,偷偷尝试着,抑或一不小心就输入了。与此同时,某个车间里,刚刚上班的许丽从监控显示屏上看到满版都是她的名字,急从监控室走出,到机器那边俯身查勘个究竟,一下子被卷了进去,辗成了肉齑。那一版小说虽然价位定得奇高却也卖得脱销了,比之任何一个年度限量豪华版本还要更胜一筹。因为每一页都溅上她的鲜血,就像洒了桃花的花瓣一样绚美。“桃花册”成为图书收藏爱好者视如拱璧的一种珍稀版本——我的爱人啊,一道芳魂从此化身千千万万动人篇章……

薇拉不停地喊叫,她被我弄很舒服,那舒服的样子极其痛苦!

窗外,夜空,一颗流星划过天边。(后来得知,其实是薇拉上班的精神病院那偷偷写地下小说的病人——自称大律师的小电焊工翻墙逃出,用不知藏在哪的自制炸弹炸了小说公司董事长的豪宅,超强威力的火力腾起一朵蘑菇云,徐徐降落仿佛流星划过天边……)

与此同时,薇拉双手合十默诵着什么,之后居然从喉咙深处歇斯底里似地喊:射我,射死我,快射我啊……(流星划过天边……)

与此同时,一点也没有兴奋感的我居然一注如流了。(流星划过天边……)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长长地叹息,心底里暗叫了自己的名字:庄太如啊,庄太如……“嗡嗡嗡”,什么东西从身畔飞过,一道白光一闪,我陡然觉得胸膛被冰冷的锐器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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