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5期  
      感觉
林晓秋散文二题
林晓秋

 

父女无间

 

又是一年父亲节。我九岁的儿子在练歌,题目就是《爸爸》,准备在父亲节那天唱给他的父亲、我的先生听。“爸爸的爱很深,为我遮风挡雨。爸爸的手很大,总是牵着我走……”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给我父亲打个电话。但是七十年代生人的典型特征,往往是心有所感,却拙于表白,尤其是对自己的父母。于是,喜欢用文字表情达意的我,选择了用键盘敲下一段无法湮灭的记忆,来告诉父亲:虽然我不言不语,其实我什么都记得。

贴心小棉袄

我出生的家庭,很平常,甚至带点艰难。我是家中长女,身为家庭妇女的母亲,对我颇为严苛,不成凤凰便成麻雀的教条充斥了我的童年。但是父亲很疼我,他没有望女成凤的远大期望,只认为我是他家女儿,一出生就带着他赐予的公主印记。我只在母腹中孕育了八个月,早产,见过的人无不惋惜,说这么白胖的个头,可惜了是个女儿。父亲却听一回骄傲一回,甚至带点训斥对方的口吻道,是女儿才好,我就是喜欢女儿!这是一种很纯粹的舐犊深情,不管你出色或平庸,我都在那里疼着你。

为此,我一直感激父亲。就像成年以后的我,知道父亲在别人眼里人微言轻,无法让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依然无比尊敬我的父亲一样。我与他三十多年的父女缘分,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物质财富,但我一直觉得自己带着满满的祝福。因为父亲对我的这份疼爱,如汩汩不断的源泉,像暗夜里一星不熄的亮光,执著地给予我无与伦比的力量。

千方百计宠爱我,是父亲最大的“爱好”。当同龄人还在玩柿子核、捏泥巴的时候,我就有一架父亲特意托人从外地捎来的玩具飞机了。母亲到如今还念叨说,花了我们一家当初半个月的生活费呢!小时候,每当拿不到理想成绩或者手脚毛糙做了错事,性急的母亲一恼怒,提起棍子就要教训我。父亲眼见劝说无果,便飞快地跑过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抱起吓呆的我,满房间躲避母亲的棍棒教育。之后,他让我坐在他膝盖上,慢慢摇着我,哄我到破涕为笑。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离家千里之外,去外地念书。父亲送我去学校,办好了新生报到手续,领到被套、棉胎等生活用品时,父亲犯了难。在家里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他,那天和我一起,左拉拉右扯扯,整个人都差点钻到被套里去了,急出满头大汗,还是没能把棉胎正确地塞进被套里。宿管员阿姨教我整理好了被子,看着浑身沾满棉絮的父亲,对我说,你爸爸对你真好。第二天,家长离校的日子,父亲陪我去了动物园,弥补我们当地没有大型动物园的遗憾。我站在狮子笼前,心生愁绪。突然,父亲一把攥起我的手,快跑!眼见一股充满臊味的液体直奔我们而来,我与父亲撒腿就跑,跑出老远才停下来大口喘气,相视哈哈大笑。这一幕,令我恍惚忆起父亲抱着我躲避棍棒的情景,不禁心下温暖。

除此之外,父亲的爱好便是种花、藏书。

父亲对于花到了痴迷的程度,不论名贵品种,还是不值一钱的花花草草,他都像对待宝贝一样,晨润雨露,午遮骄阳,夜赶蚊蝇,一丝不苟。虽明知家境并不宽裕,他对花草却不吝惜金钱。那还是一九八几年的时候,父亲在一次花展上看中了一个品种的兰花,就天天去守着,等花展结束,一口气把花农十多盆兰花全部买下来,花了大概六百多块钱。这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尤其是用在“不务正业”上,更叫母亲啧啧心疼。买回来以后,巴掌大的家里又没有兰花的容身之处,放哪儿呢?他架起梯子,把兰花一盆一盆搬上宿舍大院的围墙。结果当晚就有贼来偷,父亲惊醒,一路狂追几十里,终于逼得那小偷一路逃窜一路将兰花沿途扔下。父亲将摔得稀里哗啦的兰花一一捡回来,修整修整又摆上了,不过他费尽心思,将每只花盆都用粗铁焊上了防盗罩。

家里最丰富的,莫过于父亲几十年来收藏的书籍,尤其是根据四大名著、历史名人传记改编的连环画,父亲年轻时整套整套地往家里搬。至今家里还能看到线装竖排繁体的古书,我在摇头晃脑咬文嚼字之余,悄悄感怀父亲为我打下的文学基础,虽然带着浓厚的无心插柳的味道。父亲嗜书如命,他的书务求每本都干干净净、绝无折痕;即便有些书籍因为收藏失当而霉变虫蛀,他也不舍不弃。所以别人向他借书,他是不太高兴的,因为崭新的书借出去,回来的时候就旧了。后来我有了先生,父亲对他这位女婿倒是另眼相看,每逢我先生借书,他总是双手奉送,还再三叮咛,多带几本,多带几本!先生说:“你父亲大人还不是爱屋及乌嘛!

祖父在世的时候,常常斥责父亲,说他这样就叫“玩物丧志”。母亲也时常为捉襟见肘的家境埋怨过父亲“不求上进”。许多年以后,我开始理解父亲,常常劝母亲说,兴趣所在,快乐所在,由着我父亲去吧!父亲笑着说:“我早说女儿好嘛,女儿是我贴心的小棉袄。”

好爸爸坏爸爸

有时候想认真找找父亲的优缺点,结果发现还真是件挺困难的事情。父亲的脾气好,心肠热,在邻里间是有口皆碑的。上了岁数的老邻居,喜欢跟我唠叨父亲旧事,戏谑之中,充满褒扬。大家口耳相传的典范故事便是:有一年家乡发大水,狂风大作,水漫金山;断了电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父亲住的小平房岌岌可危,除了笨重的三门柜,锅碗盆勺都随洪水漂走了。水势一直居高不下,恰好那天母亲回了娘家,父亲一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邻居们都逃出屋去了,有人好心打着手电筒,三番两次冒着危险趟水过来通知父亲:“快起来快起来!水没到膝盖了!估计还会再漫上来!”父亲连眼皮也不抬,说:“不碍事。别看我在睡觉,其实我隔段时间就将手放在床沿上比划比划,一直都这个样儿!”可当父亲得知有位八十岁的老太太还困在屋里出不来时,却一骨碌爬起来,涉水将老太太背到安全地带。老邻居每次讲这个故事,都不厌其烦,我每次听这个故事,都笑出了泪。

父亲甘于淡泊,自然也容得艰辛。家事由母亲全权包揽,父亲最大的人生享受,便是下班回到家,母亲已经把他最喜欢的番薯丝粥凉在桌子上了。他也不要什么好的小菜,稀里呼噜放开肚皮喝上两大碗,然后丢下碗一沾床就呼噜震天。空闲时光,他种花养鱼买书,就是不攒钱。小时候拖家带口租房子住,三天两头得搬家,住遍小镇的东南西北角。搬家的苦,令全家都刻骨铭心。父亲似乎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痛,照样心宽体胖,等待下一次搬家来临。

用好听的话说,父亲是标准的老实人,老好人。他做什么都不温不火,耐心有余,心机不足。用不文雅的话来形容,他就是个糯米糕团,随人捏扁搓圆,毫无怨言。因为不善钻营,不谋权术,父亲甚至连我们做子女的,都被人认为是只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很多跟他同时参加工作的人,早已混得飞黄腾达,他却几十年如一日,永远在最苦最累最卑微的岗位,用微薄的薪水,靠着母亲的勤俭持家,养活了一家人。

我毕业之后,从事的工作也不尽如人意。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流程,在摧毁我健康的同时,也差点磨灭了我对生活的激情。我做了十多年流水线式的工作,兢兢业业;评优评先,梦想永远是悬在空中的气泡,稍触即破。眼看着能力、资历都不如我的许多同事后来者居上,先后转了职位,风风光光地回来看我,我无比沮丧,故作淡然的背后,更多的是无法启齿的无奈。我一天比一天神情疲乏,甚至闹到要辞职的地步。父亲坚决不允,他说,你有工作,会写点文章,生活已经很好啦,坚持下去就是。我只得用对文字的追求,来苦苦支撑自己的灵魂,就如父亲用种花藏书来打发生活的不如意一样。或者,他根本不认为生活中存在不如意?

此时,“拼爹说”甚嚣尘上,事实令我不信也得信了。当这种无法改变出身的痛苦折磨着我时,我承认自己是个庸俗的人,欲拼爹而不成的埋怨,也曾在心里一闪而过。某年清明节,挚友从外地赶回家为其父扫墓。她的一句话,深深打动了我,她说:“秋,我不愿意你做个世俗的人。在我十五岁时,父亲就因酗酒过世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父亲健在人世,哪怕他是个坏爸爸。”那天,我陪着挚友一起流下了泪。

父亲的坚持,坚定了我的执著,也正因为这份执著,使我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做上了自己喜欢的文字工作。十几年的痛,终于有了着落。父亲很以我为骄傲,此时的我,却已经学会了以父亲的波澜不惊为榜样。我终于有勇气昂起头,微笑着告诉别人,某某人是我父亲。

当女儿成为别人的新娘

小时候,我坐在父亲宽阔的膝盖上,也曾说尽痴话傻语。我说,爸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等你年纪大了,我要好好照顾你。

父亲就满脸慈爱地笑起来,呵呵,孩子,等你长大了,想法就改变啦。

真如父亲所言,参加工作以后,我就不可免俗地爱上一个男孩子。套用一句广告语,那样温情的帅哥,那样美好的阳光,那样纯情的年纪,在这样的季节里能做什么呢?只能迅速坠入爱河。成年以后的我是独立而坚强的,工作、生活、情感,诸般琐事,我几乎从不拿来跟父母商量。父母在日渐老去,他们的羽翼越来越稀疏,渐渐地连为我遮风挡雨都变得困难起来。父亲大概觉察到了这一点,用更多时间跟他的花草待在一起。

与男友相恋三年后,我们准备注册结婚,需要居委会的一张婚姻证明。那天,父亲正埋头做着工作笔记,我站在他身后,犹豫了好久,才悄悄问他:“我们住的地方属于哪个居委会?”父亲想了想,愣了愣,放下手头的活,说,我陪你去。不常与居委会打交道,不想它已几易其所了。父亲陪着我在烈日下走街串巷,内向的他不停地向别人问路,向来伶牙俐齿的我,反倒英雄无用武之地。在居委会办公室里,父亲一直小心翼翼地问这个问那个。办事员递过来一张表格,我刚想接,父亲先帮我接过去了,坐在椅子里,慢慢看,慢慢填。要交点费用,父亲又抢着掏出零钱来。日益力不从心的父亲,还在用尽他的爱,为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找回一点昔日小公主的幸福感觉。

领到结婚证以后,我与先生买了房子,叮叮当当装修了几个月时间。正值盛夏时节,身材发福的父亲特爱流汗,却冒着骄阳,日日不间断地到我的新居帮忙。乔迁那天,父亲默默地帮我把个人物品搬上汽车。当我拿着最后的物什准备随车走时,听见父亲在身后问:“你不在家里多留几天吗?”满身灰尘的我蓦然转身,看到了父亲眼里掩饰不住的落寞。但是对新家的企盼令我点点头,果断坐上了汽车。

第二年春天,我某次回娘家时,突然发现父亲改洗热水澡了。短暂但强烈的愣怔击中了我。父亲青壮年时体格健硕,风雪飘摇的寒冬,他外衣一脱,站在庭院里,拉过水管,就将寒冷彻骨的自来水往身上喷,过往路人莫不牙齿亦打起寒颤。曾几何时,父亲洗上了热水澡?父亲淡淡地说:“爸爸老了。”我的印象永远还停留在父亲寒冬冲冷水澡的画面上,却不知“岁月不饶人”不只是传说。父亲的话令我动容,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该举行个婚礼,不为形式,为父母。一个圆满的婚礼,是父辈对儿女最深的期望与祝福。

父亲属于“少白头”,五十岁出头就已经白发苍苍。在我举行婚礼的前一段时间,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希望他去美发店里染一下头发。父亲说,不去,我对染发剂过敏,上回染了一次,烂半年头皮。哦,父亲,没事,您的白发正是我婚纱的颜色。婚礼前一天,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明天婚礼的事都准备好了吗?有空的话,帮爸爸染次头发怎样?以后就算你弟结婚,我也不染发啦。”我买了最好的染发剂,戴上手套,照着说明书,一本正经地帮父亲染起发来。我第一次如此靠近父亲的白发,看着那丝丝缕缕如霜华发,不知是心酸还是紧张,手一直抖得厉害。父亲手里捏着一面小镜子,左右照着,不断提醒我:“很好,别慌。这儿,对,还有这儿……”

记得多年以前看过一篇文章叫《爹地的小女儿》,文中写道,西式婚礼中最感人的一幕,就是当婚礼进行曲响起时,父亲牵着女儿的手,郑重其事地将她交给新郎,要求他一生一世对自己的女儿负责。然后,已有白发的父亲和身着婚纱的女儿在乐曲中翩翩起舞。我的婚礼没有弄得如此浪漫,只是请了几桌酒,先生牵着穿着婚纱的我,在众人祝福的掌声中,走向红地毯。热闹非凡的人群中,我一眼看见了我的父亲,站在宴会厅的入口处,满脸欣慰地一直注视着我,脸上徜徉着笑。那天的他,穿着一套笔挺的新衣服,乌黑茂密的头发,脸上大概是因为高兴,始终洋溢着红润的光泽。我很知足,可以看到父亲如此容光焕发地参加我的婚礼。父亲知道我是个情感细腻的人,也知道我会一直记得那次为他染发的情形,更会一直记得他参加我的婚礼时,与平时迥然不同的精神面貌,这也是父亲的良苦用心吧。

 

旧匣子里的旧故事

 

也想附庸风雅,学了张爱玲,劝你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泡一杯茉莉香片,听我讲一个旧故事。

故事关于我的祖父祖母。

一、螺髻

祖母一直住在乡下的伯父家里,我与她没有在一起生活的经历,对她的印象已经渐趋黯淡了。

只记得她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婆,一头银丝越梳越少,起初还能勉强梳成一个螺髻,稀稀拉拉露着头皮,后来渐渐就再也盘不成螺髻了,一小撮雪白的头发披散着;随着缠过的小脚走路一颠一簸,那撮白发就在后脑勺一飘一荡。在她卧床不起的日子,祖母自知不久于人世,抹一把辛酸的老泪,说:“就这副模样回去,哪能见得他哟……”祖母去世时,亲族中有能干的妇女帮她用黑绸做了一个假髻,躺在棺木中的祖母反而有了几分慈祥。

还记得祖母特别爱唠叨,整天有抹不完的眼泪,是个典型的怨妇。从朝至夕,祖母的动作特写就是:一边用手帕抹眼眶里的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风箱,煮她那勉强盖得住锅底的饭,一边絮絮叨叨,怨生活苦,怨命运苦……祖母故去以后,我才敢正视灶台边那个泪渍渍的座位,感觉心里阴惨惨的。

祖母家的后门种了几棵大桉树,秋风一吹一地落叶,绵软的落叶色彩凝重,织锦般美丽。那个季节如果我去看她,祖母便打发我拿一根又长又结实的铁丝,叉树叶给她当柴烧。这完全抹杀了我对秋天的诗意想象,但若拂了她的意,惟恐又会招致一顿唠叨,便不情愿地用铁丝狠狠往落叶上戳,戳得她后门的泥地满是窟窿。当我将戳满树叶的铁丝交给祖母时,她的脸上才有了一丝快活的笑意,麻利地将树叶捋下来,塞进灶膛。

二、蝴蝶结

祖父在我家颐养天年,于是在我的脑海里,有十八年关于祖父断断续续的记忆。他对我的疼爱,无论在哪个时刻,我总是如数家珍。祖父有退休金,而且只有我这个唯一的孙女,这在那个年代是不多见的。幼年时,炒葵花子、鸡蛋糕、内糖饼,这些令孩子们食指大动的小吃,我都可以随意享用。这令我在童年时代,比普通家庭的孩子多了一份荣宠。

童年的我塌鼻眯眼,一头毛糙短发,虚荣心却早早发育,偏爱在额前缀个蝴蝶结,以示天真烂漫。当时家境颇为拮据,我死缠烂打让母亲给我买的红蝴蝶结居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晚风中。我徘徊在夜幕里,直到心焦的祖父来寻。祖父带我满大街寻找同款式的蝴蝶结,最后在一家未打烊的地摊上买到同款不同色的一只,在母亲狐疑的目光中,我与祖父会心地相视而笑。

祖父是个开朗体健的老人,我以为离别的阴影遥不可至。孰料,十八岁那年寒假,我还来不及放下行囊,祖父便在房里唤我。祖父已经骨瘦如柴,令我不敢相信这便是家信中口口声声报着平安的祖父。祖父向我伸出手来,说:“我一直盼着你回来,一直盼……”他的声音在发抖,手也在发抖,我不敢握住那只青筋暴突的手。我不知道这声“盼”,饱含了某种特殊含义。直到两天后的夜里,祖父遽然辞世,我才恍然大悟。这种后知后觉的痛,伴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如今,偶尔还能在古巷逼仄的小店里看到特产小吃——内糖饼,没有任何包装,原汁原味地藏身在晦暗的柜子里出售。这种过时的简陋小吃,再也无法激发我的食欲,却贴着永不过时的亲情标签,令我心尖颤动。

三、他们的故事

祖母是童养媳,与前夫养育了三个孩子后,成了寡妇。那时生活极度困难,三个小萝卜头嗷嗷待哺,一个妇道人家没有生活来源,眼看着孩子就要饿死。祖父也是个苦命人,三岁失母,五岁丧父,靠人接济才得活命。战争年代被侵略者抓去做过挑夫,历经磨难才得以逃脱,解放后总算在一家单位的大食堂当上伙夫,过上了能活命的日子。不是父母之命,却也是媒妁之言,祖父入赘祖母家,冠以上门女婿、后夫、继父等多重身份。这在当时不是件光彩的事,连带着父亲和我都蒙受羞辱,乡邻们喜欢用一种神秘的、隐约的语调,互相在耳边窃窃私语。

当我真正懂事以后,才坦然接受了此事,并对祖父祖母的结合下了一个定义:那个年代,那种情况下,命若蜉蝣,为了互相取暖、谋个温饱而已。

有句古话叫“女子重前夫”,祖父的义务仿佛就是帮助祖母拉扯前夫留下的三个孩子长大成人。除此之外,祖母整日拉着个苦瓜脸,对祖父爱理不理。也许在祖母心里,唯有如此,才算最大限度地忠诚于前夫,于良心稍安稳些吧。祖父年过四十才成家立室,尽管倍受祖母冷落,也还乐呵着,隔三岔五就想到伯父家去串门,然后被祖母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地回来。

隐忍之后,祖父开始反击,和祖母干戈相见。高大壮实的祖父和瘦弱矮小的祖母,如吃了火药,一见面便虎视眈眈地对峙,然后气势汹汹地拌嘴。

祖父说:“你这人笨得什么也不会,还记得咱年轻时,你连只鸡都不晓得怎样养活。我既要做工,又要替你带孩子,还要将几只母鸡养大,送给你下蛋吃。还有,要不是我每月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下口粮供你们吃供你们用,你的三个儿女早饿死了!他们还连声爹都不叫……”

祖母大动肝火:“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你说说说!你给我死你儿子那边去吧,以后别给我死过来,看见你我就心烦!”

祖母低着头,挪动着小脚,顺着墙根溜进自己的房里,“砰”一声关起门,抹她那永远抹不完的泪。我趴在窗台上,透过竹帘缝隙看到这心酸单调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祖父也体会不到赢家的喜悦,如泄了气的皮球。这段婚姻让大家的身心都受了伤害。

母亲劝慰祖父说,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等老了就好了。

祖父祖母却愈老愈不能沟通,发展到后来,他们以沉默代替日常交流。每逢祖父要到伯父家串门,祖母就跟接到通知似地,必定早早事先回避。要么躲到邻居家去,要么把自己反锁在房里,还要拉起霉迹斑斑的竹帘,直到天黑也不出来吃饭。祖父在伯父家枯坐着,最后连饭菜都不动一筷子,闷闷不乐地回家来。桌子上首,唯有两碗白米饭,相看两不厌。

祖母家的温饱是解决了,祖父还在委曲求全着,不知这个老人的心里埋藏着什么样的愿望。

四、决裂

突然有一天,祖父祖母真正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

那天,祖父到伯父家去,回来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晚,我们以为祖母挽留他吃晚饭了。祖父回来后,就躲进自己的房间抽闷烟,他抽烟之前喜欢将烟在桌子上“嘭嘭”敲几下,我们站在门外,只听见接二连三的“嘭嘭”声,和长吁短叹声。

原来,日渐衰败的祖父自觉去日无多,准备按家乡风俗做“红坟”,就是在生前筑“椅子坟”,提前为百年之后选好安眠之所。祖父高高兴兴预定了一墓两穴的双人合葬墓,可祖母非要祖父换一口单人墓穴不可。任凭祖父费煞口舌,祖母执意身后要跟前夫合葬。

父母劝慰祖父道:“有生之年尚且分开住,百年之后的事还在乎它干什么!”

祖父的眼圈红了:“这个死老太婆,我哪想到她连死都不肯给我机会!”

祖父数十年的坚持,终究无法撼动祖母的固执。此后,祖父再没有去过伯父家。他那双昏花的双眼,在浑浊之外,又添上了一丝隐约的红肿。他以抽闷烟来打发孤独的晚年时光,周身都被浓重的烟味包围着,他爱抽劣质烟,说这样的烟味道重。

其时的我,年岁渐长,已稍谙世事,明白人有时候就是依靠精神信念而活着。也许,多年以来,祖父就抱定这样一个信念:虽然生难同衾,但愿死能同穴。可如今连这点仅存的精神支柱都轰然倒塌了,怎不令祖父肝肠寸断,心灰意冷!一捧黄土,掩盖的不仅是嶙峋的枯骨,还有单薄的信念!

五、执子之手

是祖母先去世的。

风烛残年的祖母如同沥干了油的灯芯,生命之息渐渐微弱下去,在一个风雨如晦的夜晚,陷入了昏迷状态,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由于与祖母感情疏远,在接到噩耗的刹那,并没能搅动我太大的悲伤。在弥漫着难闻气味的房间里,我站在远离祖母卧榻之处,环视着我曾经只能在竹帘后偷窥的一切。这个狭小的房间,幽禁了多少不为我们所知的泪和梦。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姑妈闻讯赶来了,大姑妈是祖母四个子女中吃苦最多的一个,后来又因故远嫁他乡,祖母这辈子最牵挂的人就是她。可祖母眼神涣散,大姑妈的影子已经无法在她的瞳仁上读出,大姑妈嚎啕大哭。

儿孙都已围在床边,带着真切的痛楚,或者虚伪的不舍,以一种前趋的姿势包围着卧榻,努力营造出最后的团聚气氛。祖母长一口、短一口地呼吸,气流明显只出不进,却咽不了气,显得异常痛苦。这种状态,往往暗示着这个尘世还有某种令她割舍不下的东西。

在一遍又一遍的筛查猜测之后,祖父的名字被提到了众人面前,但是碍于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该不该通知祖父便成了一件难以决定的事。大家还在犹豫,祖父自己倒来了,远远地站在房门口,望着神情游离的祖母,像一个孤苦无助的孩子。

摔得再粉碎的镜子,此时都被当成浑圆的镜子来捧,亲友们劝说的劝说,安慰的安慰,核心意思便是让祖父握握祖母的手,一笑泯去这一辈子的恩仇,半世夫妻眼见就要走到尽头了,让逝者安息,生者安慰。

还是远远地站着,我的祖父,在纷扰的劝说中,没有挪动半步。

泪眼婆娑的大姑妈从祖母床边站起,将祖父牵到房中,说:“叔,我知道这些年委屈您了。我们姐弟三个没有管您叫过爸,我娘没有给过您好脸色。我们都知道您是个好人,但是您知道我娘的心事吗?我娘是个童养媳,是个相信宿命的人,她最怕的就是死后有两个男人,恐怕灵魂无法消停。所以,她不敢对您好脸色,也不敢跟您合葬。叔,您不要怨我娘啊,她这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都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这是她心上的一把刀啊……”

雾气在每个人的眼里慢慢腾起。曾经因为对祖父的爱和为祖父的冤屈而愤愤不平、从而对祖母产生怨气的我,此时的心,也像果冻的塔尖一般柔软地摇晃起来。祖父用衣襟擦擦眼角,快步上前,俯下身子,捉起祖母形同槁木的手臂,握住她布满皱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唤道:“孩他娘……”

我不敢去碰触祖母的那只手,潜意识里,我认为那只手肯定是冰凉无比的。但祖父却说:“莫慌,她的手还暖着。”祖母的眼皮微微打开了一条缝,混沌无光的眼珠子挣扎了几下,终于聚焦在祖父身上,停顿片刻后,点点头,嘴里发出干咳般的“呵,呵”两声,那只手便慢慢地垂了下去。两行清泪从祖母紧闭的双眼中汩汩流出。同样是潜意识里,我认为那泪肯定是温热的。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另一个人的消亡,心里没有恐惧感。有人说,直面亲人的离去,是不会感觉害怕的。但是彼时,我真切的感受却是,心里被祖父祖母的故事填满了,虽然不感天动地,但隐约有些《诗经》般的美,仿佛里头那些被红男绿女反复吟唱的爱情誓约在耳边轻轻回响。但其实,只有为丧事而鸣响的唢呐锣鼓在喧嚣。

且让长歌当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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