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1期  
      新锐
关心则乱
王芝腾

 

 

 

 

这两件事儿不知怎么就赶到一块儿了。

 

1

 

先说老刘。

老刘是我的老哥们儿了,从我在这所高中当政教处主任那年起老刘就在政教处下属的保卫科当门卫。在那之前,老刘在学校的食堂做饭。

一晃二十来年过去了,我跟老刘都老了,我今年五十七,老刘五十八。

政教处主任的工作比较清闲,也就是处理处理违纪学生之类的。有时候我也懒得处理,看见违纪的学生我也懒得抓,采取的是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违纪的学生也没几个,县城的学生不比大城市,人都老实,不敢违纪。即使违纪也不过就是课间追逐打闹两下,隔着学校的铁栅栏买个零嘴,最多也就是早个恋。县城学生们的早恋也极其保守,拉个手接个吻已经是他们的极致了,只要不给我鼓捣出孩子来,随他们折腾去吧。

总之,政教处主任是一个让人完全想不明白它存在意义的职业,干到快退休了我也没想明白。我除了每天在操场上闲逛两圈儿骂骂追逐打闹的学生以外没给这个学校做过任何的贡献。我甚至连早恋的学生都没拆散过一对儿。我信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万一人家将来成了呢。

我在学校无事可做每天都闲得蛋疼,所以喜欢瞎溜达。我是个在办公室坐不住的人。

我不知道我在办公室里坐不住跟我和我的顶头上司在一个办公室有没有关系,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的顶头上司姓丁,是主管政教的副校长。平时办公室里就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大眼瞪小眼儿。有一次,老丁居然盯着我看了有十分钟。

“你已经盯着我看了十分钟了。”我说。

“靠,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你了。”

“把你放到荒岛上你会爱上一只猩猩的。”

其实我跟老丁相处融洽,我在办公室里待不住可能跟老丁没什么关系,仅仅因为我是个“喜欢”溜达的人。

我们政教处分三个下属部门,一个是专门负责处理违纪学生的“督导科”。我很少往“督导科”溜达,“督导科”的三个政教干事都是女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十分烦人;尤其是里面有个叫“翟井”的政教干事,是个脑子不会转弯儿的二百五,我让她带着违纪的学生在操场上捡垃圾,她见到任何她认为“有用”的东西都会上交给我。她几乎每天都要上交给我一点儿什么,有学生丢失的校牌、钥匙、饭卡,还有丢弃的小刀、橡皮、圆珠笔之类的,搞得我烦不胜烦。有一天她居然上交给了我一块钱,说是她在操场上捡到的。

另一个下属部门是“宿管科”,“宿管科”在男生宿舍楼里,由于男生宿舍楼气味儿难闻,我溜达的次数也比较少。

我最常溜达的一个下属部门就是老刘所在的“保卫科”。一是因为我跟老刘是无话不谈的老哥们儿,二是因为“保卫科”比较清静,很少有人打扰。

说是“保卫科”,其实就是学校的“门卫室”,白天老刘一个人值班儿,晚上由学校从保安公司外聘的一个小保安值班儿。老刘除了负责收发邮件以及中午放学上学开关学校大门以外其余时间就是待着,跟我这个政教主任的清闲程度差不多。老刘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咱们学校唯一比我还清闲的人就是你了。”我会回他一句:“你这个门卫我也能干,不就是待着吗?”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老刘的活儿我还真干不来。我们学校实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平时电动大门都关着不让学生随便出去,偶尔有车辆出入需要开关一下大门,需要征得门卫的同意。有一次,老刘去教学楼里上厕所,让我替他看着大门儿,正好赶上学校的大校长魏校长开车进来,我赶紧打开大门放行。车进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电动大门鬼使神差地自己关上了把魏校长的车卡在了门口,任我怎么按按钮也不管用,最后还是等老刘上厕所回来拉了电闸魏校长的车才得以开走。

老刘对我说,“你他妈的也太牛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下回他走着进来我就夹住他的身子。你再去站到大门那儿,让我先练习练习。”

我跟老刘每天必备的功课是去学校的操场上喂鸽子。

学校养了一大群广场鸽,原来有一百来只,被老乡偷得仅剩五六十只了。

有一天老刘边喂鸽子边对我说:“老徐啊,要我看不如把这些广场鸽换成鸡在操场上养,鸡肉可以吃,鸡蛋还可以换钱,现在柴鸡蛋都十二块钱一斤了。这些鸽子有什么好看的?还经常飞出学校被老乡偷走,早晚有一天会被老乡偷光了。换成鸡老乡就偷不了了,鸡不会飞。”

“我也想过养鸡,”我说,“但是养鸡需要每天晚上把它们赶回鸡窝,还得每天清理鸡屎。”

“让翟井干。”老刘说,“这丫头一根儿筋,做事情认真。”

“算了吧,她会每天住在鸡窝里的。”

除了喂鸽子,我跟老刘剩余的时间就是待在他的门卫室里喝茶。我对茶没什么讲究,普洱、毛尖儿、铁观音我都喝,学校发的防暑降温的茉莉花高沫我喝着也挺香,甚至觉得比普洱毛尖儿铁观音都香。老刘就不一样了,他只喝碧螺春,而且只喝从苏州的一个什么厂家邮购来的。老刘经常给我沏他的碧螺春,我没喝出好来,只是觉得碧螺春的颜色十分诱人,嫩绿嫩绿的。

老刘的门卫室里有一整套沏茶用的“家伙事儿”,功夫茶盘、紫砂壶、闻香杯、公道杯、品茗杯、茶匙、茶漏、茶夹、茶则、茶针等等。

泡茶前老刘会先去洗手。门卫室里不带卫生间,老刘每次都得去教学楼里的厕所洗。

从厕所里回来老刘得端详摩挲他的茶具们半天。他的紫砂壶呈正宗的青紫色,据他说是宜兴产的。

之后他会用开水把所有茶具都烫一遍,据他说这样泡出来的茶味道更足。

之后,他会把茶漏放到茶壶上然后用茶匙把茶叶“挑”进茶壶里。老刘管这个叫“胎儿着床”。

之后是洗茶,把开水倒进盛好茶叶的茶壶里,然后再把茶壶里的开水倒掉。也就是用开水把茶叶洗一下,让泡出来的茶更干净。

之后就可以正式泡茶了。老刘从不一次把壶填满,而是在“冲茶”的过程中让开水壶上下三次,老刘管这个叫“三生万物”。老刘第三次倒完的水一定是高出壶口的,茶沫借助于水的张力浮于茶的表面,十分漂亮。老刘会用茶匙撇去茶沫,他管这个叫“浮光掠影”。

下一步是“封壶”,也就是盖上壶盖,让茶叶闷一下儿,让茶变得更香。

之后老刘会用茶夹把闻香杯、品茗杯分别夹到茶托上,然后把壶里的茶倒进公道杯里。其实公道杯就两个,我一个,老刘自己一个,没有什么公道不公道的。

之后老刘会把公道杯里的茶倒进闻香杯,每次只倒九分满。老刘说九是个吉利的数字。

“奉茶”这道程序就免了,我都是自己端。老刘给我“奉”过一次,茶太烫,老刘把一个闻香杯给打了,心疼得够呛。

我会端着闻香杯里的茶假模假式地闻闻。其实我什么也闻不出来,觉得还不如我的茉莉花高沫香。但我每次都会夸老刘的茶好,什么“醇厚丰腴”、“清甘幽眇”、“沁朗奇绝”之类的,都是我自己发明的词儿,老刘居然信了。

终于可以喝茶了,老刘从不让我多喝,每次只让喝三杯,他说三是个吉利数字。我觉得他其实就是心疼茶叶,好茶给我这种不懂的人喝也的确是“糟蹋”了。

除了喝茶,老刘的第二大爱好是喝酒。

我们俩几乎每周都会在一起喝两回,有时候在我家,有时候在老刘家。老刘酒量不大,逢喝必醉,逢醉必闹,我老婆十分烦他,但她碍于我的面子,每次老刘来还是会给他炒两个菜。

插两句介绍一下我老婆。我老婆姓吴,原来是我们县纺织厂的纺织女工。纺织行业不景气,县纺织厂二十年前就黄了,我老婆已经下岗二十多年了。下岗之后我老婆一直没找工作,她是个懒婆娘,十分懒得工作。她每天的嗜好就是跟邻居东家长李家短地唠唠闲嗑传传闲话,要不就是跟她纺织厂原来的老姐妹们打打麻将,一毛两毛的,输赢不大,她的那些下岗姐妹们也都穷。她最近还新添了一个爱好就是广场舞,每天晚上都要去县政府对面的广场上狂跳不止,说是要减肥。

“减他妈什么肥?”我说,“胖就胖吧,年轻的时候你都没瘦过,嫌弃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老婆的胖纯粹是吃出来的,“喜欢吃”也是她的一大爱好。她早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肥婆。当然,我从没把她“喜欢吃”看作是她的缺点,因为“喜欢吃”的人也“喜欢做好吃的”,我跟儿子有口福了。

前年儿子去甘肃上大学走了,每次打电话回来都痛哭流涕,我也有些感动鼻子发酸,他却说,“我好想吃我妈做的黄焖鸡啊。”

我们家吃不起什么“山珍海味”,我老婆做的都是些家常菜,她能把家常菜做出神仙都想下来吃的味道,这正是她厉害的地方。除了黄焖鸡以外,我老婆的拿手菜还有酱爆鸭片儿、酒糟鸭信、虾酱炒鸡蛋、腐乳红烧肉、糖醋排骨、油焖大虾等等。

我老婆做的清蒸羊肉是一绝,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满口奇香。

做法如下:

一、把八角、花椒、白豆蔻、草豆蔻、草果、桂皮、孜然、陈皮、丹皮、白芷、黄芪、当归、甘草、五加皮、千里香这些作料包在一块儿纱布里,葱姜切大片儿。

二、羊肉洗净切块,放砂锅里加凉水大火煮,开锅后转小火,把浮沫撇干净。

三、转中火,加入黄酒,加入纱布调料包和葱姜,开锅后转小火炖一个小时后加盐,再炖十五分钟就可以了。

说跑了,我想说的是老刘经常来我家吃我老婆烧的菜,我也经常去老刘家吃他老婆烧的菜。

老刘的老婆比我老婆能干,她在我们县的农贸市场宰鱼卖鱼,鲤鱼鲫鱼草鱼花鲢,什么鱼都卖。她跟老刘一样是高门大嗓,可能招呼生意嗓门儿不大也不行。我最爱看她宰鱼,先用菜刀把鱼拍晕,刀背逆着鱼鳞把鳞刮干净,揭开鱼鳃盖摘掉鱼鳃,用菜刀沿着鱼的肚皮从尾部割到鳃下,打开鱼腹掏出内脏。整个过程她能在两分钟内完成,干净利落。我每次都看得如痴如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宰鱼的过程十分性感。我说的不是老刘的老婆性感,我说的是“宰鱼的过程”本身很性感。

老刘的老婆只会做一道菜那就是水煮鱼,每次我去她都只做这一道菜。味道一般,只是十分的辣,吃得我痔疮经常犯。

老刘的第三大爱好是喜欢手串儿、把件儿之类的“玩意儿”。当然,老刘不是有钱人,玩儿不起“古董”也玩儿不起值钱的“老料”,他玩儿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没有超过五百块的,有的也就一二百。他常玩儿的有沉香木的盒子、金刚菩提的手串儿、星月菩提的佛珠和一个崖柏木的葫芦。

东西不在钱多少,重要的是玩儿出了“感情”。这些东西全都被老刘把玩得“包浆”了。

老刘最贵的一件“玩意儿”就是一串“小叶紫檀”的手串了。老刘一千二入手的。我琢磨老刘是买贵了,现在市场上哪有几串真正的小叶紫檀,全都是血檀冒充的。

当然我也只是估计,我也不懂。

出事儿的那天上午,老刘还拿着他新入手的一对儿“文玩核桃”来我办公室找我聊天儿。

“看,我这对儿多棒!正宗的‘罗汉头’!纹理深入,线条劲道,山水隽秀。”老刘说。

 

2

 

我还得说说小陈。

小陈出的事儿跟老刘出的事儿是两件儿事儿,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有点儿相似之处。

小陈是我的学生。三十多年前我在这所高中教数学的时候小陈是我的数学课代表。小陈人老实,做事情也认真,他每天早晨都会很早就把作业收齐送到我办公室,而且每本作业都是翻开到要批改那页的,免去了我翻本的时间。小陈给我当了三年课代表翻了三年,天天如此。

小陈学习也刻苦,我记得他那时从不睡午觉,每天中午都在教室里学习。他后来考上了师范大学,学的是物理,大学毕业后回我们学校当了一名物理老师,还当了班主任。

当然,我们学校的老师里面我教过的学生不止小陈一个,但跟我关系最好的就算小陈了。这不仅是因为小陈当过我的课代表我对他偏爱有加,更因为小陈是个老实懂事的孩子。小陈平时文静腼腆,沉默寡言,说话就脸红,但每次见到我都会很懂礼貌地叫一句“老师”。

我是打心眼儿里待见小陈这个文静老实的孩子。他在我们学校工作了一年还没交到女朋友,我就把我老婆的一个远房侄女介绍给了他。前年,他跟我老婆的这个远房侄女结了婚,去年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样,我跟小陈的关系就又近了一层,他不再喊我“老师”而是喊我“老叔”了。

我老婆的这个远房侄女也是老师,在乡下一所中学教化学,一时半会儿也调不上来。好在侄女的娘家也在乡下,离她教书的学校不远,她每天娘家吃娘家住,就跟没出嫁一样。孩子由她父母给带着。她父母都是庄稼人,除了农忙的时候平时也没什么事儿,老两口正好有了个“看外孙”的“营生”,每天瞅着外孙乐得合不拢嘴。

小陈没在县里买房子,一是因为刚工作没几年没攒下什么钱,小陈父母也都是农民,不好意思朝家里要;二是他想等县里的房价落落,等老婆过两年调上来再说。房是肯定要买的,小陈他们小两口不打算让儿子在乡下受教育,准备从上幼儿园起就把儿子接到县里。

小陈住在我们学校的单身公寓,一个人住一个五平米的小屋,倒也好,省去了租房子的钱。小陈不会做饭,有时候在学校食堂吃,有时候在学校外面东吃一口西吃一口。我有时候会叫小陈来我家吃,我既是“老师”又是“老叔”嘛。我会让我老婆多炒两个菜,跟小陈整几杯。

小陈是个很克制的人,从没喝多过。

 

3

 

出事儿那天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征兆,我是那天夜里才知道出事儿的。

夜里两点多,我睡得正香,被我们学校大校长魏校长的电话惊醒,我老婆也被吵醒了。

魏校长深夜来电一定是出事儿了。我这个政教处主任虽然平时清闲,但学校一旦出了事儿都是我这个政教主任的责任,而且一出事儿都是大事儿。

这些年来我只接到过三次魏校长的深夜来电。一次是学校的礼堂塌了。那个礼堂本来就是个危房,好在是深夜没有学生伤亡。

第二次深夜来电是有个学生翻学校围墙逃了出去。我在街上的网吧找了大半夜终于把他抓了回来。

第三次深夜来电是半夜学生给魏校长打电话说男生宿舍楼闹鬼了,魏校长让我去看看。我从床上爬起来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抓住了那两个装神弄鬼的男生。他们俩一个骑在另一个的身上披着件大衣黑着灯躲在厕所里吓唬人。我气得狠狠地给了那两个男生两脚。有一个男生憋不住乐了:“徐主任,一看你就没装过鬼,太他妈好玩儿了。”

这次是我接到的第四次魏校长的深夜来电。

“喂,魏校长。”我按了接听键。

“老徐啊,有个事儿需要你紧急处理一下。”

“您说。”

“是关于老刘的。”

“老刘?老刘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有个学生家长给我打电话,说她女儿跟老刘私奔了。”

“什么!私奔!”我吃惊得手机差点儿掉在地上,“老刘跟女学生私奔?没搞错吧?”

“不会错的,孩子给家长留了封信,人已经不见了。孩子家长为了咱们学校的名誉暂时还没报警,但是人家跟咱们要孩子。孩子家长是乡下的,明天一早人家两口子就坐最早的一趟班车上来,你说说我怎么跟人家家长交代?我给老刘打电话老刘根本不接。你跟他是老哥们儿再给他打打试试。另外这也是你的失职,老刘是你的下属,你怎么带的下属?平时是怎么对下属进行思想教育的?你这个政教处主任还想不想干了?”

“您别生气,我这就给老刘打电话,有什么消息我立刻给您打过去。您先别睡觉了。”

“我睡个屁!”魏校长挂了电话。

“老刘跟女学生私奔了?”我老婆很兴奋。

我没理她,立刻给老刘打电话。

电话通着,没人接。

“妈的!这个老刘!”我愤怒地挂了电话,给老刘发了条短信:“你老婆死了!赶紧给我回电话!”

老刘立刻把电话给我回了过来。

“喂。”老刘十分镇定。

“你喂个屁!你在哪儿?”

“我老婆没事儿吧?”

“你说她有事儿没事儿!你说说你干的好事儿!”

“我老婆没自杀吧?”

“为你这种人自杀值吗!你现在在哪儿?赶紧给我滚回来!”

“我现在回不去啊老徐,我们俩现在在火车上,快要到石家庄了。”

“老刘啊,老刘!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爱情,爱情你懂吗?”

“狗屁爱情!”

“我这次是真的遇到真爱了,老徐。我爱于晓丽,于晓丽也爱我。”

“于晓丽?”

“嗯。”

于晓丽这个女学生我认识,高二的,是个又高又胖的大傻丫头,学习很差,但为人开朗热情。她跟我们政教处的每个人都很熟,倒不是因为经常犯错误被督导之类的,而是因为她是个热心肠爱出风头的傻丫头,爱帮我们政教处干活儿,比如野营拉练扛个大旗,开运动会拉个终点绳,迎接卫生检查的头两天搬个椅子守在女厕所门口不让女学生进以免把厕所弄脏之类的。

“跟你私奔的女学生是于晓丽?”我问。

“是啊。”

我不知该替老刘悲哀还是高兴。

“你们好了多久了?”

“半年多了吧。”

“你藏得够深的啊,我一点儿信儿都不知道。”

“我敢让你知道吗,别怪哥们儿。”

“你们俩到什么程度了?”

“一起睡觉呗,还能到什么程度?”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能一走了之啊?你老婆这边儿怎么交代?学校这边儿你怎么交代?工作不要了?还有于晓丽父母你怎么交代?人家明天要来学校要人呢,我们怎么跟人家父母说?人家闺女还不满十八岁,你把人家拐跑了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什么叫‘我把人家拐跑了’?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是吧晓丽?”

“是。”我听见于晓丽在电话那边儿回答。

“那也不行。”我说,“于晓丽还没满十八岁,在法律上讲你的行为已经违法了,你这算拐卖!于晓丽还不满十八岁,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她的意识还不成熟!”

“你的意识才不成熟,我的意识已经很成熟了!”于晓丽在电话里怼我。

“她的意识已经很成熟了!”老刘接过了电话。

“成熟个屁!你们一对儿狗男女赶紧给我滚回来!”

“我们是不会回去的。”老刘说,“除非公安局把我们抓回去。”

“那你一堆事情怎么交代!你老婆这边儿怎么交代!学校这边儿你怎么交代!工作还要不要了?孩子的父母明天要来学校要人呢,你把人家闺女拐跑了人家父母肯定要报警的!”

“你嫂子那边儿我都已经交代好了。离婚,她也同意,过一阵儿等我在石家庄安顿下来我就把《离婚协议书》给她寄过去。工作我不要了,我会在石家庄找份儿新工作。晓丽有个亲戚在石家庄卖凉皮儿,她会教我们卖凉皮儿的手艺,我跟晓丽准备在石家庄卖凉皮维生。至于晓丽的父母,我会说服他们的,我一会儿就给他们二老打电话。我会对晓丽好,会给晓丽幸福的。等明年晓丽到了十八岁我就娶她。”

“娶她?你想得倒美!人家于晓丽不考大学了?!”

“不考了!反正我也考不上!”于晓丽抢过电话。

“丫头,你是不知道知识的重要性,知识改变命运……”

“改变个屁!”于晓丽打断了我。

老刘接过了电话:“学校那边儿我就不跟魏校长交代了,我不好意思接他电话。你帮我跟魏校长说我对不起他。离职手续之类的事情也拜托你了。晓丽的父母这边儿你放心,我会说服他们的,不会给学校添麻烦的。我一会儿就给她父母打电话,有什么消息会告诉你。”

“老刘我觉得你疯了,你确定你没疯吗?我觉得你应该去精神病院看看……”

我还没说完,老刘挂断了我的电话。

我只好给魏校长打过去。

“魏校长,您睡了吗?”

“我睡个屁!”

“我刚才联系上老刘了。他已经快到石家庄了。”

“石家庄?他是不是疯了!我明天怎么跟孩子家长交代!”

“魏校长,您别着急,老刘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他对不起您,不好意思接您的电话,工作他也不要了。孩子的父母那边儿他会说服的,不会给学校添麻烦的,请您放心。”

“说服?他说服得了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刘他有多大能耐?能说服得了吗?但是魏校长,咱们在这儿干着急不是也没办法吗?咱们总不能先报警把老刘抓起来吧?人家学生家长还没报警呢总不能咱们学校自己先报警吧?丢的是咱们学校的脸啊。老刘没准儿真能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孩子家长成功呢。老刘这人我了解,能忽悠。他忽悠不成再说忽悠不成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总之这事儿千万不能宣扬出去,别让学校的其他老师知道,尤其是不能让县教育局知道,太丢人了,传出去对咱们学校名声不好。咱们对外就说老刘有了更好的发展机会所以辞职了。”

“唉,那也只能这样。能不能说服成功就看老刘的造化了。”

“魏校长,我明天早晨一上班儿就去找您,一起商量对策。您别太着急,还是那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

“那好,老徐你也早点儿休息。”

我挂了魏校长的电话二十分钟后,老刘给我来电话了。

“成功了!”老刘十分兴奋。

“什么成功了?”

“说服成功了。”

“靠,你是怎么说服的?”

“好话说尽呗,说我会对晓丽好年龄一到我就娶她之类的。”

“这样就说服成功了?”

“当然没那么容易,说服成功的功劳主要在晓丽,晓丽以死相逼,说他们要是不同意她就立即自杀。还有,晓丽告诉她父母她怀了我们的孩子,她父母很高兴的样子。”

“于晓丽怀了你的孩子!”我惊得手机又差点儿没掉了。

“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想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靠!这都什么事儿啊!”

“才一个多月,还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靠!谁他妈的想知道!”

“你急什么!”

“没什么!那就这样吧,离职手续我帮你办。你好好保重好自为之吧,保持电话畅通,随时保持联系。”

“好的,谢谢你,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儿。”

“滚!我没你这种哥们儿!”我挂了电话。

我老婆已经睡着了,我开了瓶儿啤酒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给老刘发了一条信息:“你真的爱于晓丽吗?别糟蹋了人家女孩儿。”

“什么爱不爱的?多大岁数了?就是生理需要呗。”老刘回了过来。

我喝掉了那瓶啤酒,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

天亮了,我得去上班儿了。

 

4

 

我走进魏校长办公室的时候,魏校长十分地平静。

“女孩儿家长已经来过了,刚走。”他说,“老刘把事情解决得不错,女孩儿家长决定不追究,还打算到年龄了把女儿嫁给老刘。”

“那就好。没给学校添麻烦就好。”我说。

“就是女孩儿有点儿可惜,就这样不上学了吗?”魏校长问。

“本来她学习也不好,上也考不上。”我说。

“她父母也是这么说的,说上也考不上还不如早点儿挣钱,听说准备跟老刘在石家庄卖凉皮儿什么的。”魏校长说。

“是。”

“老刘的辞职手续你空了去局里办一下,需要咱们学校出的手续朝学校办公室要。”

“好的。”

“那这件事儿就这样。”

“那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政教处还有一堆事儿忙。”

“好的。你忙你的。”

我没有任何事情可忙,我的顶头上司丁校长去市里开会了,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怅然若失。老刘走了,再没有跟我聊天儿的人了。

我给老刘打了个电话。

“你还好吗?”我问。

“还好,住在晓丽亲戚家。明天我们就出去找房子租。下个月我们就要开始卖凉皮儿了。等你来石家庄我请你吃。”

“谁吃你的破凉皮儿?”

“呵呵。”

“我今天早上去魏校长办公室了,他已经原谅你了,你的离职手续我过两天帮你办好。”

“谢谢你!哥们儿够意思!”

“你好好保重吧。”

“你也是。”

“对了,你放在门卫室的那套茶具还要吗?要是要的话我给你寄到石家庄去。”

“不要了,再给我寄打了。送你了。”

“那好吧。我先挂了。”

“保重。”

我挂了电话,来到门卫室,把老刘的那套茶具拿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烧了壶开水,像老刘一样把所有茶具都烫了一遍,把我的茉莉花高沫用茶匙“挑”进茶壶,用开水洗了一遍茶,把水倒掉。冲茶的时候我也让开水壶上下了三次,然后用茶匙撇去茶沫。

我盖上壶盖,让茶叶闷了一会儿,倒进闻香杯里闻了闻,喝了。

中午下班儿,我去了趟农贸市场。

我想买条活鱼。

老刘的老婆像往常一样大着嗓门儿招呼生意,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看见我朝我笑了笑:“老徐来了?”

“嗯,给我来条花鲢……嫂子,我对不起你,老刘他……”

“别说了。”她打断了我,“谁还没个相好的,我理解他。”

“那你同意离婚?”

“同意啊,为什么不同意?离婚协议我们都商量好了。”她边给我收拾鱼边说。

“那就好那就好,别太难过,想开点儿。”

“我有什么想不开的。老胡!收钱!”她高声招呼旁边儿一直站着的汉子。

 

5

 

当天下午,魏校长又打电话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魏校长,老刘的事儿不是解决了吗?”

“不是老刘的事儿,老刘的事儿已经结束了。老徐啊,真的是不好意思。你说事儿怎么都赶到一块儿了呢?”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是你的学生兼侄女婿小陈的事儿。”

“陈文怎么了?”

“你说巧不巧,跟老刘的事情性质差不多,时间还赶到一块儿了。”

“陈文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知道陈文不是你的下属,陈文出了事儿不是你的责任,但是你既是陈文的老师又是他的老叔,所以我希望你能做做陈文的思想工作,就当是帮老哥们儿我的忙了。”

“陈文到底怎么了?”

“陈文跟他教的一个学生搞师生恋。”

“什么?陈文?师生恋?不可能吧?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老徐啊,你的人格不管用了。”魏校长打断了我,“我也不相信,陈文是多老实的一个孩子啊,业务又好,是咱们学校的教学骨干。今年往市里推优秀教师我还推了他呢。只有一个名额我就推的他,你说我有多看好他。我也不肯相信陈文会做出这种事儿,他跟老刘完全是两种人嘛,老刘干出什么来我都相信。但是陈文的事在这儿摆着呢,人家女孩儿家长今天下午找到学校来了,要求必须开除陈文,而且人家家长是先去的教育局,局里已经给我来电话让我给陈文开手续了,我真的是想帮陈文都没办法。我当然不想让陈文走,我也喜欢陈文这孩子,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顶住局里的压力。如果陈文必须得走你别怪我,另外你也劝劝陈文,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无论发生什么让他想开点儿。”

“这事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才找陈文谈过话,陈文都承认了。”

“那好吧,我做做陈文的思想工作。您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把他留住,我们全家都感激您。留不住我们也感激您。”

“老徐,咱们这么多年的哥们儿了,你放心,我会尽力的。留不住你也别怪我。”

“不会怪的,谢谢您。”

回到办公室,我抽了颗烟,给陈文发了一条短信:“在哪儿呢?”

“宿舍。”

“晚上七点来老叔家吃饭。”

“好的。”

我六点半下了班儿回到家,把陈文的事儿跟我老婆说了。

“真的假的?陈文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出这种事儿?那个该死的老刘出这种事儿还差不多。唉,我那侄女可怎么办啊?可怜了我那侄孙子。”我老婆说。

七点,陈文来了。他脸色发黄,眼圈发黑。

“老婆,你去把中午那条花鲢做道干烧鱼,再把那坛‘双十井’给我们拿来。”我说。

“好的。”

“你再去给我们炒个柴鸡蛋,炸个花生米,我们爷儿俩好好喝几杯。”

“好的。”

菜很快就上来了。

“老婆你先回屋睡,我们爷俩聊点儿私房话。”我说。

“好,你们爷俩聊。我先回屋睡了。”

我老婆回屋睡了,我喝了口酒: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老叔,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说说怎么回事儿?”

“她叫肖蕾,是我教的学生,从她高一起我就是她的班主任,教她快两年了。”

“那你们好了多长时间了?”

“谈不上好,我们从来就没好过。从她跟我表白到现在,快一年了吧。”

“你们没好过?”我十分惊讶。

“真的没好过,连手都没碰过。我有秀兰和孩子,怎么可能跟别人好。”

“是肖蕾先向你表白的?”

“是的。”

“那你是怎么表示的?”

“我当然是拒绝她,可是她穷追不舍,去办公室堵我,去我宿舍找我。”

“她还去过你宿舍?”

“是的,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如果想发生什么是可以发生的,但是我真的没让它发生,我对上帝发誓。”

“那你想发生什么吗?”

“我当然想发生。我是男人,而且秀兰又不在我身边儿,我已经渴了很久了。更重要的是我很爱肖蕾。”

“你爱肖蕾?”我更加吃惊了。

“是的,我没法儿不爱聪明漂亮学习又好又如此爱我的肖蕾。但是我跟肖蕾真的没发生过什么。我有家,我得对秀兰忠诚,我就是这么告诉肖蕾的。而且肖蕾也不知道我爱她。我一直跟肖蕾说我不爱她,让她死了这条心。我觉得我这么说肖蕾能少受伤害。”

“结果呢?”

“结果肖蕾‘由爱生恨’,因为我‘不爱她’对我恨之入骨。她用手指捅破了自己的处女膜回家告诉父母说我强奸了她。”

“肖蕾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她爸是咱们县法院的法官,她妈是咱们县医院的医生。”

“她父母是什么态度?”

“他们相信我并没有强奸他们的女儿,所以不打算告我。但要求学校必须开除我,他们说肖蕾还不到十八岁,他们不能允许一个勾引他们女儿的老师存在。他们是先带着肖蕾去的教育局。教育局给魏校长施加的压力很大,魏校长很难顶得住。”

“你今天跟我说的都是实话吗?”

“我对上帝发誓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老叔你知道我信基督教,从不说谎话。”

“那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明天辞职。”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我没有选择。我选择把好名声留给肖蕾,坏名声我来背。请你在这件事上千万替肖蕾保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更不要让魏校长知道,毕竟肖蕾还要在这所学校上学。”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替她背这种‘不白之冤’?”

“因为我爱肖蕾,我愿意保护她的名声。而且我觉得背‘不白之冤’是我应得的‘报应’。”

“什么‘报应’?你做错什么了?”

“肖蕾爱我,我却一直告诉她我不爱她,这就是我犯的错误。”

“好吧,这可能真的是你犯的错误。”

“是啊,人必须要为他的错误承担责任付出代价。”

“那你以后的工作怎么办?”

“还没想,慢慢找,总会有办法的。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养活我自己。”

“秀兰那边儿你怎么交代?”

“我准备明天回乡下,跟秀兰实话实说。”

“你觉得秀兰会原谅你吗?”

“不知道。”

“我跟你老婶儿明天一起陪你回去。”

“好的,谢谢老叔。”

“敞开喝,今晚你就在我这儿住吧,住我儿子的床就行。”

“好的,谢谢老叔。”

 

6

 

第二天上午,我陪陈文去学校找魏校长办了辞职手续,然后我跟魏校长请了一天假跟我老婆一起陪陈文回了乡下。

我们坐的是班车,一路上陈文的手都在抖。

结果不出我所料,秀兰又哭又闹,秀兰的妈还把陈文的被褥都从屋里扔了出来。秀兰的爸一直在念叨着“工作没了,工作没了”。

最可气的是陈文,他居然对秀兰说他爱的是肖蕾,但是为了孩子为了秀兰不会离开家。秀兰听完以后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我不会说谎,上帝不允许我说谎。”陈文说。

连我老婆都看不下去了,我老婆说出了跟秀兰和秀兰父母这房亲戚断绝关系的狠话。我跟我老婆想带着陈文回县里,我甚至冲着秀兰和秀兰的父母说:“离婚就离婚!有什么了不起!谁怕谁啊!陈文咱们走!咱们回县里再找份儿工作!再找个更好的女人!”

可是陈文不跟我们走,他执意要留下来。

“我得对我犯过的错负责。”这是我们离开前陈文跟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后,陈文在秀兰家前的小河里自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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