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期  
      实力
岁月是朵双生花(中篇)
二湘

 

 

 

题记:

燕雀不知鸿鹄,却是秋日同窗

在宿命的丛林

你变成我,我变成你。

——陈先发《天柱山南麓》

 

一、我的名字叫玉溪

 

我的名字叫玉溪,是我妈取的。 我只记得小时候幼儿园金发碧眼的阿姨总是叫不对我的名字,“Yuxi.” 她们看着我,舌头都绕在一起了,还是不会念那个“X”。 我问妈妈为什么给我取一个这么难念的名字。

“因为你是中国人啊。这是个中国名字。”

“可是Maggie为什么叫Maggie?”

Maggie是我的邻居,她也是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人。

“嗯,那你要问她的爸爸妈妈。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很特别吗?玉的意思是Jade,溪的意思是creekA creek full of Jade,多美。”

我一点也不觉得我的名字美,可是我似乎也没有选择。

 

我上小学的时候, 总是有人问我:“How do you pronounce your name?”然后我就告诉他们:“Yu-shing.”——这是我能想到最接近拼音的读音了。 “What a pretty name!”她们,一般是金发碧眼的女人,说的时候都是满脸的真诚,我终于慢慢相信大约我的名字是美的。

 

我开始上中文学校的时候,有一个小眼睛的中文老师问我:“你叫玉溪?你爸爸喜欢抽烟吗?”

“我不知道。我爸爸不跟我们住。我妈妈是个单亲妈妈。”

“噢。”小眼睛摸了摸我的头,不再说什么。 下课了,妈妈来接我。“Mommy, 我爸爸抽烟吗?”我妈妈在开车,我能觉到她稍稍颤了颤。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中文老师问我这个问题。”

“嗯,他抽烟。”

我不再多问,我妈妈说我刚生出来他们就离了婚。我出生在洛杉矶,我妈妈那时还是个留学生,一个人又念书又照顾我,其间的辛劳,妈妈从来不提。好在那时有外公外婆从中国来帮忙。我外婆说我小时候可好带了,他们每天带着我去小公园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挖沙子。我外公外婆和周围一些也是来探亲的爷爷奶奶说话。那时候,从中国来探亲的父母还不多,所幸洛杉矶是个大城市,中国人还多一点。外公外婆和他们见了面就是不停地说话,把憋了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倒空。也是,好不容易找到人可以痛痛快快地说中文,他们高兴。

 

我记性好,我能记得小时候的很多事。我记得我六岁那年我妈妈带着我回中国。飞机到了北京,我妈妈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又描眉毛又涂口红,她平常很少化妆。我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她,妈妈看一眼我,又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问我:“妈妈好看吗?” “好看。”可是我觉得她不化妆的样子更好看。大概每个孩子心中妈妈都是好看的,可是我妈妈是真的好看。她眼睛不大,弯弯的,亮亮的,长头发黑黑的。 她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只是她不怎么爱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爸爸。他到机场接我们。他好像等了很久,站在那,脸上有一丝疲惫。他中等个子,眼睛不大,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他看起来比我妈妈大不少。他走过来,把我妈妈的皮箱接过来,“这么重,里面装着石头吗?” 他笑着说。我看见他摸了摸我妈妈的头发。妈妈便很羞涩地笑,她一笑,两个酒窝就出来了。妈妈把我拉过来:“玉溪,叫爸爸。” 我抬头看了看那个人,居然没有觉得特别陌生,我小声地叫了声:“爸爸。”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很仔细地看了看我,说:“她长得像我姥姥。”我心里想问,“姥姥是什么人?”可是我没敢问。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味道,有点刺鼻。我一个人走在前头,我爸爸和我妈妈走在后面,我隐约听到我妈妈说:“这孩子认生。”

 

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去酒店,我坐在妈妈左边,我妈妈坐中间,我爸爸坐在我妈妈右边。 车子里我们都不说话,我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酒店在北京东面,周围有许多高楼,那么高,我使劲抬着头都看不到顶。我们一起到酒店大厅,酒店的人问我们,你们三位入住吗,我妈妈说:“就我们两个,他只是一个朋友。” 我们三个到了房间,我倒头就睡了。我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没有看见我爸爸,我问妈妈:“那个叔叔呢? ”

“什么叔叔,那是你爸爸。他回家了。 ”

“他有自己的家吗? ”

“是啊。”

“噢。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我妈妈便不再作声,看着大落地窗好像在想心事。 第二天,我妈妈带着我去儿童剧院看演出,《白雪公主》,舞台布景很美,我看得眼睛一动也不动,散了场,还盯着舞台看。可是戏里面居然没有王子,是七个小矮人最后把白雪公主感动得醒了过来。我跟妈妈说:“可是我看的书里都有王子。” “没有王子,日子也得照过啊,我们平常没有爸爸,不也一样过吗?” 我想想也是,平常没有爸爸,妈妈什么都会做,她会换机油,会换轮胎,她还把我的自行车修好了。有一次,妈妈还把车库的水泥地面弄成小石子地面,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第二天晚上,爸爸又来我们房间了。这回我不困了,我看电视里的卡通片,我爸爸和我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爸爸还问了好多我上学的事。他还出了几道数学题,我很快做出来了,他很高兴,跟我妈说: “这孩子聪明,像你。” 我妈说:“像你吧。” 他们倒是都挺谦虚。我后来就睡了,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我其实没有睡皮实,我看见我妈妈搂着我爸爸的腰,从我爸爸兜里掏出一包烟,我妈妈说:“还是抽这个牌子的烟啊。” “嗯,习惯了这个牌子。”然后我就又睡了,我醒来的时候我爸爸又不见了。

 

我们从北京飞到南方外婆家。外公高兴地叫我小香蕉。 他老说我是小美国佬,外面是黄的,里面是白的。我问我妈妈:“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都是啊,一个人可以同时是两种人呢。 ”

“那我要爱哪个国家?”

“都爱啊,就好比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的。”

我不同意我妈妈的说法,总有一个最爱吧。我喜欢外公家,因为我不需要做作业,还可以和表哥表姐玩。可是他们都有爸爸,我跟妈妈说,“你和爸爸再结一次婚吧,这样爸爸就回来了。” 我妈妈叹了口气,笑了笑,又不作声了。我不喜欢她这样,每次我问她什么,她不想回答,就沉默,我不喜欢沉默的她。

 

我们再从北京回美国的时候,就没有再见到我爸爸了。上飞机的那天,妈妈好像一直都在盼着什么,我知道她是盼着爸爸来,可是他没有来。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见妈妈看着窗外流泪,我问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 我妈妈又不作声了。

 

我妈妈回来后一直都不高兴。这样过了些日子,有一天,她很认真地问我:“玉溪,妈妈再给你找个爸爸好吗?”

“是原来那个爸爸吗?”

“不是。”

“那我不要了。”

妈妈又不作声了。 我赶紧说:“那你找吧。”

妈妈抱住我,“玉溪真乖。”

又过了些日子,我妈妈就把斯蒂文正式请到家里。他是个美国人,个子很高大。他给我买了个书包,可是我不太喜欢他的味道,我好像更喜欢北京的那个爸爸的味道,可是那是什么味道呢?

 

我妈妈终于还是和斯蒂文住在一起了。斯蒂文是个有趣的人,他喜欢看电影,喜欢看David Letterman的脱口秀。我和他关系不错,可是我妈妈好像没有特别喜欢他。他们的关系是我外婆外公搬过来后开始恶化的。其实起因是个很小的事,剩菜剩饭。外公外婆从来都是节俭,剩菜剩饭都要放冰箱里,可是斯蒂文不喜欢,有一次他把我外婆熬了半天的一锅牛腩倒了。我外婆气得不行,说他不知道国内牛肉有多贵吗,这么糟蹋粮食怎么可以。其实这些都是小事,我觉得其实主要是我妈妈不喜欢斯蒂文了。她又嫌我外婆嘴碎,就让斯蒂文先搬出去住,结果他这一搬就没再搬回来了。我妈后来又找了几个男朋友,但是没有一个长久。有几次她问我:“还记得爸爸吗?” 我说记得。

“你喜欢爸爸吗?”

“喜欢。”

她就很高兴的样子,我觉得她还是记挂着我爸爸。我猜她其实不想离婚的,难道是我爸爸喜欢上别的人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和我妈去一家中餐馆吃饭,碰到个熟人。她的女儿刚被哈佛录取,她眉飞色舞地说起她的女儿,然后说:“加油,你们家玉溪从小就是小神童,将来也是要上哈佛的呢。” 妈妈笑着说:“那不成的,玉溪比你家闺女差远了。”但是那个女人的话好像是个魔咒,我妈从那以后就开始管我管得很严。她不许我去朋友家过夜,不许我12点以后回家。 有一次,我做一个社区项目很晚回,有一个美国男生送我回来。她盯着那个人看了半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有抽烟,你知道吗?”那个男孩走了以后,她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抽。”

“我知道的,相信我。”

“抽烟怎么了,还有人吸毒呢。”

她不说话,盯着我看。我回到自己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她还自作主张给我找了写作的家教。我那天故意装傻,和那个上课的老师斗气,叉着手,不言语,只是点头。 老师是个明白人,看看我,又看看我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小时候多乖。有一次你还说要一辈子保护我。” 老师走了以后,我妈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我14岁了,我有我的自由。” 我和她顶起来。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忧郁,我受不了她这种眼神,我走了出去。我给我的好朋友Iris打电话。我和她一起去海边骑自行车。“单身妈妈都这样神经兮兮的,你知道吗,我姑妈就是,我姑父死得早,我的堂兄弟都受不了他妈,没办法的。”我点点头,可是我还是很苦恼,我心里是爱她的,她一个人不容易,又做妈妈,又做爸爸。可是我还是盼着早点毕业,离我妈越远越好。

 

我们还是这样频繁地吵架,斗嘴。那几年我们的关系糟到不能再糟。十二年级的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在忙着弄申请材料,下楼喝水。我从我妈房间经过的时候,闻到了一种遥远的味道。我看见我妈站在窗口,背对着我,她穿着个黑色的吊带小衫,头发蓬乱,手里拿着根烟——原来她一直抽烟,只是在晚上,只是背着我。她一定是怕我看到。我慌慌张张回到自己房间,水也不喝了,生怕她知道我知道了。我躺在床上,喉咙发涩,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我像是突然触摸到妈妈的苦寂和伤怀。在人前,她是个能干沉静的人,好像什么都能搞定,但是只有在这样的黑夜里,她心底的脆弱才一点点浮出来,那轻烟里飘着的是她排解不开的愁苦。我突然就难过地哭了,我小声地啜泣着,生怕屋外的妈妈听到。

 

我开始慢慢控制自己,每次要和她吵起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沉默,如她一样的沉默。我终于熬到了毕业,我没能上哈佛,我上了纽约大学。不过我妈还是很高兴。我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我妈哭了,我很少看到她哭。她是个那么坚强的人。我说:“妈妈,我会经常和你联系的。” 我妈倒笑了:“不是,我只是羡慕你,18岁,多好的年纪,我想起了我自己的18岁。好遥远啊。” 我知道她18岁在北京一个有名的大学上学。 她曾经带我去过那个学校,的确很美,可是我不明白学校为什么围着高高的围墙。

 

我去上大学之前我妈给了我一个玉坠,是一块翡翠玉的小老鼠。“这是你爸爸送给你的,你戴着,能保佑你。”我轻轻地拥抱了我妈,“你多保重,少抽点烟。”我妈抱着我,良久也不说话。

 

我大一的暑假做实习,在华尔街有名的投资银行高盛。 我是在那碰到王展的。他是我的小老板,是个有趣的人,也聪明。他在国内念了本科,还工作了好几年,在哥伦比亚念了MBA后进的这家公司。那一阵我们经常加班,都待到好晚,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吃个宵夜,或是一起坐地铁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着他办公室的光亮,加班似乎也没那么累了。

 

那天中午,我出去匆匆买了一份三明治,准备接着干活,正巧在楼前看到王展。他侧着身子,眯着眼,手里有一根烟。他抽烟,和我妈一样,是个抽烟的人。我心里有涟漪泛起,在他抬头看天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沦陷了。我连忙上了楼,坐在电脑前,却是什么都想不清楚。王展终于上了楼,他从我的Cubicle前经过时,我闻到了他身上一股轻渺的烟味,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我的目光又回到自己的电脑上,但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清楚,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到处搜有关王展的信息,我从脸书上搜到了一张他的相片,那时的他还很年轻,清峻的脸,还是个学生样,我盯着他的相片看了好久。我知道大陆来的都在用微信。妈妈在用那个,她那时候要加我,我也只好注册了一个微信号,但是极少用,现在突然就想起来这个,可是怎好意思直接问王展要他的微信号?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王展的手机号,组里前一阵在赶一个项目,王展给了我们他的手机号以备急用。我灵光一现,在微信里加了他的号码,果然显示了一个头像,头像是一棵大榕树,浓郁的墨绿色树冠,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本来就没有一个所以然。我没敢发出好友邀请,把手机扔到一边,又看着苹果机的屏幕发呆。

 

七月底的时候,公司部门去哈德逊河公园开了个BBQ聚会,庆祝这个季度部门业绩出色。我拿了一盘菜,坐在小河边,王展也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突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是王展很坦然,“你秋天什么打算,继续在高盛做实习还是回学校选课?”我其实也没怎么想清楚,心里是想接着干的,大概是因为可以时时见到他,但是我也没觉得投行就是我想做的。“也许吧。”我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有时候我不知道这种生活的意义,的确,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精英,都拿高工资,但是其实每个人压力都很大,加班多,心里大概都很疲惫。”我看着潺潺的河水。

王展看了我一眼,突然说,“其实我心里也是疲倦了,每天累得跟狗似的,有时候,我真想去一个地方,没有工作的压力,粗茶淡饭,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看看书,听听音乐。”

“一个没有人的孤岛,岛上到处都是鸟语花香,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我看着他,我很想加上如果再有一个相爱的人就十全十美了,但是我说不出口。

“是啊,一个世外桃源。”王展也笑了,“你中文很好啊,连桃花源都知道。”

“马马虎虎,可以读,写就不行了。”我笑了。

 “你叫Yuxi?哪两个字?”王展又问。

“玉是jade的意思,溪是creek A creek full of Jade.

“玉溪,好听的名字。”王展若有所思。我从不觉得自己名字好听,听他这么说心里很有些高兴。

“抽烟的都知道玉溪是一个香烟的牌子,不过我其实想到的是玉溪那个地方。那个地方非常美,我去过呢,像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也许该躲到那里去。”王展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不过,这也有些像一个白日梦。”我和他不由相视一笑,像是在分享同一个梦想,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夏天的风,懒懒地,暖暖地从河面上吹过来。

“又得浮生半日闲。”王展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不太明白这句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问,我突然有些懊恼以前没有好好学中文。

加班突然成了一件不是那么讨厌的事情。他的办公室离我的cubicle不远,我头一抬就能看到那个房间的光亮。我觉得他看我的眼光也是温柔的,尤其是上次两个人在公园里聊过以后,像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小秘密,只是,我没有把握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我忍不住又在微信里加了他的号码,这一次他的头像变了,变成了一树的桃花,桃花之下是溪水潺潺,花瓣都落到了水中。头像下还加了个标签:“浮生若梦。”我心里头突然有一丝颤,像是谜底被我看到了,又像是不小心撞到了别人的一个秘密。

 

我发现王展是个结了婚的人是一个月以后的事。那天下午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他没来。同事说他儿子从高低杠上摔下来,手骨折,他去医院了。我原先一直以为他是单身,他的手上从来不戴结婚戒指。纽约城的夏天又闷又湿,真是个折磨人的夏天,我心里沉闷得很,像是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我未曾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这段心事,我的眼光还是会不自主地转向他。我有时候能感觉到他的眼光,可是我回过头,那眼光又不见了。有几次,我们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两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转开眼。我能感觉得到,他也是喜欢我的。但是,他却不是个自由的人,我像是走进了层层的迷雾,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开学前我回到洛杉矶的家,我要躲开他,好好地休整一下。 我妈在机场第一句话就是:“你瘦了,没事吧?”“没事。” 我回答得无精打采。我妈一路都不怎么说话。我很怕她的眼光。她是个非常敏感的人,我怕我会泄露自己的秘密。那天晚上,我妈给我做了好几个菜,有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大片牛肉。可是我不太吃得下。晚上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愁肠百转,我妈推门进来了。她拿了新洗的被单,“知道你要回来,我特意把你的床单又洗了一遍。”

“妈妈,你们大陆来的人结婚后会戴结婚戒指吗?”我突然问她。

“有些戴,有些不戴。怎么了?”她狐疑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忙闪开眼。

她在我的床头坐了下来,“你是不是喜欢上一个结了婚的人?从大陆来的?”

我没想到她一下子就猜了个正着,心里直后悔自己问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我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就坐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妈突然身子有些发颤,她直直地看着我,“命吗?”

 

她走出了我的房间,过了好一阵,她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好几本日记本。“这是我从大二的时候开始记的日记。都是为了那个人记的,那个人就是你的爸爸。”她把日记本放在我的桌子上,转身出了我的房间。我摩挲着这些日记本,封面有些是缎面的,有些是硬壳的,里面的纸张都有些发黄了,像是埋在地下一百层的老酒,拿出来,混合了所有过往岁月的清冽,甜蜜,辛酸和苦涩。我忍不住打开日记开始看,我妈是个细心的人,一本本都做了标记。我找到了最开始的那一篇:

“那天上课前他站在教室门前,好像对周围的事物都没有一点察觉,只是静静地抽烟。教学楼的飞檐走瓦嵌了一个极好的背景。秋天的阳光懒懒地照着他,风里弥漫着淡淡的香烟味。他像是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欣赏这美景,金灿灿的银杏和绿极了的樟叶,悠闲且自在,竟不知自己成了风景的一部分。”

有些繁杂的字我不太认识,但是不妨碍我看懂里面的意思,我一页又一页地翻看着,像是喝着一杯杯的时光之酒。

 

我妈妈18岁的时候碰到我爸爸,他是她的大学老师。他是结了婚的。他抽烟,最常抽的就是玉溪牌。

从暗恋到苦恋,好似和别人的故事并无不同。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我妈把我生了下来。

 

我心里像是有一条蜿蜒的溪流千回百转流过,那一道道的浪花,一次次的撞击在我的眼前重现。那些失意、孤寂、苦痛和短暂的细微的快乐,那些过往的烟云用文字刻在了纸上,也刻在了我心里,记忆的碎片像是突然就连成一片。遥远的北京的酒店的夜晚,飞机上哭泣的妈妈,背着自己抽烟的妈妈。

 

原来我是个私生女。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玉溪了。

 

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玉泉?”我突然看到这两个字,心里一惊,原来我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叫玉泉。我站起身,走进妈妈的房间。她的房门是虚掩的,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已是凌晨,天上有一个月牙儿挂在那,寂寥清远,妈妈站在那,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单薄。她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妈妈。”我看着她,心里有些酸,嗓音里有一些哽咽。我极力掩饰住自己,用平静的口气问,“那个玉泉是不是在哥伦比亚大学上学?”

“是的。” 我妈妈说,“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就是去年在一个感恩节的聚会上。她和我的名字都有一个玉字。别人还问我们是不是姐妹。”

“这么巧?”我妈睁大了眼。

“我的名字有一个玉字是不是也是特意就她的名字?”

“是。”

我想起了感恩节party上遇到的那个像我的女孩,心里的震惊还在翻腾,命运从一开始就布好了这个局,然后让我们姐妹在二十年后,在地球上最繁华的城市来见证它的存在。我怔在了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有想到命运像是又绕回来了……”我妈妈却还是在想着我,“错误的时间遇到的人就是错的人,不管他有多好。”

“那么,你后悔吗?”我看着她。

“不,我从不后悔。”我妈笑,“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重新受我受过的苦。”

“给我一支烟。”我说。

我妈递给我一根烟,我接过她的烟,狠狠地抽了一口,一股辛辣涌上来,我差点眼泪都掉了下来。

 

二、我的名字叫玉泉

 

我的名字叫玉泉。小时候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在玉泉路青年公寓怀上的。玉取其珍贵,泉取其水,你五行缺水,所以要有泉有水。”我妈妈是这么解释的。我喜欢她这个说法,我也挺喜欢我的名字的。只是那个调皮的男生凌飞总叫我玉泉路。凌飞和我从小学就是同学。我们在北大附小念小学,北大附中念中学。我们还是邻居,他其实对我挺好的。

上小学的时候,他坐我后排。有一次他举起手,跟班主任说:“张黎说我是玉泉的丈夫。”我羞得脸都红了。我下课问他:“你怎么这么说?”“不是我说的,是张黎说的。” 我很生气地问张黎:“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喜欢你啊!”我说不出话来了。凌飞的确对我好。有一次我们班去紫竹院春游,我忘了带中饭,他把他的都给我吃了。“你不吃啊?”我问他。“我减肥呢。”凌飞笑了,他个子不高,可是一点也不胖。凌飞人聪明,学习很轻松,他是个喜欢搞笑的人,好像每天都没有忧愁似的。

 

我爸爸妈妈是大学同学,又都留校在北大教书。我妈妈是爱笑的,她的眼睛很大,可是我的眼睛不如她那么大,我随了我爸爸的单眼皮。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喜欢一边唱歌一边做家务,她喜欢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她也是从小城市来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发誓要离开家乡的小城,所以一直特别努力地念书,那是她知道的离开小城唯一的途径。我爸爸是个很安静的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看书。他书看累了,就放下来,走到阳台上抽支烟,看着外面。有时候他会叫上我:“泉泉,我们出去走走?” 我就和他到楼下的院子里遛个圈。夏天的晚上,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三口会在小区里走走。院子里有桂花树、樟树、刺槐,空气里浸润着桂花的清香,还浮动着低低的虫鸣。我一边牵着妈妈,一边牵着爸爸。我不停地说着闲话,他们静静地听着。那时候的北京没有雾霾,天空是瓦蓝的,夏天的正午有蝉鸣,到了黄昏就有蜻蜓出没,有时候还能听到鸽哨响脆的声音。

一切似乎都平静得如同未名湖水。

 

我八岁那年的夏天,湖水第一次打破了平静。未名湖变成了海洋,掀起了浪。我爸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我妈正在炒菜,她砰的一声把锅扔在地上:“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坐在沙发上,开始哭。我爸爸不说话。他们要我一个人出去玩,我答应了,假装下了楼,又偷偷折回来躲在门后面听,我听见我爸爸说,“我答应你,不去见他们了。”他们?他们是谁?我害怕他们两个吵架。我总觉得这个家就像一个充气塑料屋,他们一吵架,房子就会漏气,最后就会变成地上软趴趴的一团塑料。

 

我妈妈从那以后就不太笑了,她做家务的时候也不怎么唱歌了。那一次以后湖水总算又平静了下来——未名湖终究只是个人工湖。他们成了别人口里的老夫老妻,说话的时候直呼其名,走在路上从来不拉手,似乎从来也不拥抱——或者不当着我的面?也许结了婚的日子都是这样?我问妈妈:“人为什么要结婚?”

“没有为什么,你爱上了一个人,你就想和他结婚。”

“你爱爸爸吗?”

“大概是爱的吧。”

“那爸爸爱你吗?”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我有点急,我去问爸爸:“你爱妈妈吗?

他的回答和妈妈的一样:“大概是爱的吧。”什么叫大概,我不喜欢这样的回答。爱一个人心里难道不知道?比如凌飞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不觉得我爱他,因为我没有时时刻刻想着他。爱一个人是一辈子的事,爱过的人是不会忘记的。喜欢就是这一刻,过了,你便忘了。

 

我初中的时候奶奶过世了。出殡的那天天气阴霾得很。天空雾蒙蒙的,能见度极差,车子在高速上堵了一个小时,开灵车的司机骂了句“这鬼天气”。墓地选在昌平的德陵公墓,三面都是山,满眼苍翠,大家都静默不语。开始落葬了,我妈跪在那哭,我也很想哭,可是我心里沉甸甸的,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是看着公共墓地里缭绕的雾气发怔。回家的路上,我悄悄地问妈妈,“人为什么会死?”

“因为我们不能老是活着。”

 “人为什么要活着?”

 她看了我一眼:“这么小就问这么多生啊死啊的。”我不再作声,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太阳也变成了一个红月亮,挂在那,让人搞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奶奶走了以后,我开始看很多哲学书,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和康德的三大批判。有时候,书看累了,我会放下书,走到窗边,盯着外面看,一看就是十多分钟,像是这样就能把这个世界看透。我真的想知道活着的理由和意义,可是似乎没有一本书能给我答案。

 “妈妈,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有一次,我问妈妈。

“大清早的想这些迎风流泪的事干吗?人生的意义就是把每一天过好。”

“其实我觉得人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生的意义都是自己加的。”我认真地说。

妈妈脸上有些不安,她笑着把话题岔开,“有时间你还是看看英文书吧。” 她希望我到美国念本科。

 

我高二那年,一家三口去美国玩了一趟。说是旅游,其实妈妈是想带我看看美国的大学。我们坐飞机从旧金山入关。我们最先去看的就是金门大桥。那天天气特别清爽,还赶巧碰上了飞行表演,我们站在金门桥头的时候,三架飞机正好从金门桥上飞过,在瓦蓝的天空上拖出了三道笔直的白烟,丰富饱满,像是永远也不会消失。金门桥高耸入云,庄严得像一个圣坛。我们走到了桥中心,我往桥下看,水蓝得发黑,黑得眩目,像是一个黑洞,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卷进去。我一阵害怕,赶紧拉住了我妈妈的手。我们三人照了张合影。我左手挽着妈妈,右手挽着爸爸。“Cheese!”给我们照相的老外说。我对着镜头笑:“茄子!”

下午我们去了斯坦福,我喜欢一进门的两排棕榈树,高大,茂盛,阳光透过羽状的叶子照下来,似乎也成了一缕一缕的, 这是个浪漫的校园。我们又去看了彩色玻璃教堂,教堂前正好有一对新人在照结婚照片,我跟爸爸妈妈说:“我给你们也照一张吧。” 他们站在一起。“爸爸,你可以把手搭在妈妈肩上吗?”爸爸于是把手搭在妈妈肩上。

之后,我们去了东部,哈佛、MIT、耶鲁,还有哥伦比亚大学,妈妈不太喜欢哥大,觉得不安全,离黑人区太近。我觉得倒还好,不知为何,我对这所学校很是钟情,到处能见到觅食的鸽子,跳来跳去的小松鼠,闹中取静,颇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秋天的时候,我开始申请美国的学校了,事实上,我初二就开始准备了。我妈送我上各种各样的课,IB AP。我的SAT考了2370。我是通过一个留学公司帮我申请学校。虽然我爸爸妈妈都懂英文,妈妈还去美国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但是他们觉得保险起见还是请留学公司办。留学公司收费一点也不便宜,可是妈妈说,用钱买个放心。

凌飞也在申请,其实我们班好些人都在申请,只是大家互相都保密。有一天凌飞告诉我他知道有一个枪手,英文很好,价钱不贵,写一个自我陈述才500美金。

“这是她的联系电邮。”

“你不怕我和你竞争?”

“谁让我喜欢你啊。”

“我也喜欢你。”我脱口而出。

“我也喜欢张黎。”我马上又加了一句,“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

“那你一定喜欢我多一些,因为我比张黎对你好。”凌飞笑了,我也笑了。

 

那年春天,我和凌飞都收到了好几份录取书,我最后选了哥伦比亚大学。凌飞选了纽约大学,他其实可以去伯克利。我觉得伯克利比纽约大学好,学费也便宜一些。“可是离你太远了啊。”凌飞说。

要去美国念书了,我却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兴奋。临行前的一个下午,我和凌飞去了麦当劳。

“我真想去一个地方,每天就是看闲书,听音乐,或者是发呆。” 我推开手里的奶昔,我真不喜欢麦当劳的奶昔,甜得发腻。

“世外桃源?还是外星球?”凌飞很快就喝完了手里的奶昔,“听起来有点像白日梦。”

我没有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麦当劳的玻璃门看,那门既在外面,又在里面,它既隔断了空间,又贯通了空间,这似乎给它的身份增加了一份不确定性,这份不确定性又让它有了双重的身份,就像有着双重性格的人。我看着人一个一个地进来,又一个一个地出去,有人进出的时候,玻璃门就碰到门框上,发出一点咯吱的声音。

 

美国读本科比国内读本科要累一百倍,张黎在北师大上学,他跟我说他们天天晚上听讲座,看电影,而我却是每天都在赶项目。我以为我的英文很好了,可是上课的时候我连老师一句话都听不懂。凌飞倒是还好,他读的是数学系,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他爱交朋友,不仅认识大陆来的学生,还认识了几个ABC。我觉得我和ABC是两个世界的人,说不到一起,他却不觉得,“你对谁好,谁就对你好,这不是你说的吗?”

有一次他跟我说:“我们学校有一个ABC叫玉溪的,和你长得有点像呢。”我心里一咯噔,我想起爸爸经常抽的烟就是这个牌子。

“她爸爸也喜欢抽烟吗?”

“不知道,她好像是单亲家庭。她爸爸不和她们住。”

我突然很想见见那个叫玉溪的。我说不出什么理由。

 

感恩节的时候,凌飞在他的公寓开聚会。我的功课很紧,根本不想去,我待在家里做一个微观经济学的项目。我在电脑上折腾了两个小时,PPT才做了三张,我心里没料,什么都写不出来。我决定去凌飞家转转。门一打开,满屋子的人,我一眼就看到一个女孩,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玉溪。她的确长得有些像我,或者说,她长得像我爸爸。她抬起头看见了我,也愣了一下。凌飞也看见了我,他说:“太好了,你们两个真应该见见。我说你们长得像吧。”

我和那个玉溪说:“Hi!

她也回了个 “Hi”。

“你家是哪的?”

“洛杉矶。你呢?

“我是北京的。”

 “噢,北京,我爸爸妈妈是北京大学毕业的。”

我想说我爸爸妈妈也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但是我没有说。我看着她,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泉水一般往外涌。她说她六岁的夏天去了北京。她爸爸住在北京。但是她爸爸妈妈离婚了。“你多大?”我突然问她,我知道问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美国人这种问题有点唐突。她比我小两岁。我喝了一口手里的啤酒,一种略带苦涩的味道涌入嘴角。我又待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就要走。凌飞问我为什么不多待会,我说我还要赶作业。“你还是以前的那个好学生。”凌飞拍拍我的肩, “放松一点。”我转身下了楼。纽约的冬夜冷得让人发颤,我一哆嗦,不由紧了紧大衣。一路上玉溪的脸一直在我面前晃。

 

那个寒假我的微观经济学得了个C,我从网上看到自己的成绩,心里灰灰的,我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现在居然掉到了差生的行列。可是哥大的学生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好强,我的英语又是弱项,比起来还是落在后面了。我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吨铅,我一头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口发呆。

第二年春季课开始的时候,我开始频繁失眠。我脑袋里像是绷着一根弦,不停地高速运转,怎么也松不下来。我想起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去地坛公园逛庙会,爸爸总爱给我买一串冰糖葫芦,我最爱吃外面红红的冰糖渣。然后我突然又想到自己的电费还没及时交,少不得又要延迟缴费了。我的思路特别活跃,跳跃性又特别大,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我真想让自己停止思考,好好地睡一觉,可是我的脑子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自己根本驾驭不了。

一个月下来,我疲极了,白天都得靠咖啡才能撑着。二月的一天,凌飞来我宿舍看我,凌飞妈妈从北京来看他,给他带来了好多北京小吃,驴打滚,豌豆黄,密三刀,他匀出了一些,给我带来了。

“现在的包装真是精致,不过好像没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么好吃。”凌飞挑了个豌豆黄给我。我接过来,却不太有胃口。

“你看起来好像很疲惫。”凌飞关切地看着我。

“我连着好些天睡不着了。”我眼睛里充满了焦虑。

“你都在想什么呢?”凌飞看着我,“你就是想得太多。”

“我心里好像压着什么,自己像是沉在一个谷底,怎么也爬不上来了。”我突然就哭了起来,“凌飞,你说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凌飞一看我哭了,有些慌,忙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你还在想这个问题。”

“我以前活着是为了到美国念书,现在我到美国念书了,可是我一点也不快乐。不快乐的人生有意义吗?”

“不快乐就去找快乐呗。”凌飞安慰我,“你要不要吃些安眠药啊。先得睡得着觉。”

“我可不敢乱吃药。”

“要不要吃melatonin?”凌飞说,“这个不需要医生处方就可以买到。”

我点点头。第二天我去Walgreen买了一瓶melatonin。那天晚上我觉得似乎好了些,可过了一阵,melatonin也不管用了。这个药似乎能帮助我尽快入睡,可是我照样很早就会醒过来,而醒过来后又无法入睡了。

爸爸是三月份来的纽约,他先去波士顿开了个光学的年会,顺道就来了纽约。春天的纽约到处都是惹眼的绿。 “爸爸!”我看见站在枫树下的他,心里很担心他看出什么。果然他仔细地看着我,“玉泉,你看起来很疲惫。”

“还好吧。”我敷衍着,带他上楼去宿舍。

“你不要总是想拿第一。”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矿泉水。

我心想,还第一,我都拿C了,我勉强笑笑,“没有啊,最近功课比较紧。”

“你一天能睡几个小时?”他问。我想说我好些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可是我不想让他担心,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是家里那个让气氛活泼快乐起来的人,我顿下来说,“不多。”

“爸妈不在身边,你自己要多注意身体。”他看着我,眉头皱了一下。

“妈妈还好吧。”我岔了个话题。

“她还好。”他四处打量着这个房间,一个人的宿舍,刚刚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我们又说了会儿话,就去了附近一家台湾牛肉馆吃中饭。我没什么心思吃。

“你都没怎么吃。”他看着对面的我。

“嗯,我早上吃得很饱。”

“下午我去看一个朋友。” 付了账,他对我说。

“你在纽约有朋友?”我突然警觉了起来,“以前没听你说啊。”

“噢……是最近刚搬来的。”

“你朋友住在哪里?”我眼睛盯着他。

“曼哈顿。”

“不如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必了,你好好休息,你看起来好累。我打辆出租车过去很方便。”

我不再作声。出了饭馆,他拍拍我的肩,“我时间紧,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回北京,你不必送我了。多保重啊丫头。”我点点头,看着他上了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然后马上钻进了后面一辆出租车,“请跟着前面那辆车。”我对开车的司机说。司机是个瘦瘦的黑人,他什么也没说,就跟上了爸爸的出租车。纽约是个大地方,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车子先是上了9A高速,然后一直往南开。我看着窗外的哈德逊河,河水有些浑浊,太阳光照在上面,在浅灰上抹了一缕红。车子从Greenwich街出,然后停在Greenwich Hall前,他下了车,穿过街,进了楼。我也赶忙下了车,过街的时候有些匆忙,以至于从一辆车子前擦身而过。司机狠狠地嘀了我一下,我吓了一跳。我过了街,躲在玻璃门后,不敢进去。我看到爸爸和前台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坐在凳子上等。

我悄悄地躲在门外,一动不动盯着门内,我感觉到一种宇宙大爆炸之前,张力和静谧混和在一起的紧迫。没过多久,我看见一个人走了出来,笔挺的鼻子,弯弯的眼睛——那个人是玉溪,是我在凌飞家见过的那个ABC。玉溪高兴地拥抱了我爸爸。隔着玻璃,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但是我却明明白白看见玉溪脖子上的玉坠。他们上了楼。我等了几分钟,也走了进去。

“你找谁啊?”前台的人问。我答不上,只好讪讪地退了出去。我决定等在那,我不敢在里面等,就在外面坐着等。春寒料峭,纽约的三月是有几分寒气的,我呆呆地坐在水泥台阶上,一阵阵发冷。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一辆接一辆,纽约的车子真多啊。时间像是在油面上流动,缓缓地前行,一点也不流畅。天快黑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他们走了出来,我忙低了头,把脸转开。他们没有看到我,朝着路口走去了。暮色中,我听到玉溪说,“爸爸,不如我们去吃牛肉面,我在加州常吃牛肉面。” “爸爸。”我听得真真切切。是的,她叫他爸爸,他们也要去吃牛肉面。我从来没有听爸爸说过他还有一个孩子,那么,那么,他不想让我知道,那么,那么,她是他的私生女。怪不得她的名字叫玉溪,怪不得她甚至比我还像爸爸。

我被这个推断击中了,我像是突然撞见了命运精心藏匿的一个秘密,心里的震撼和难以置信深深地笼罩着我。很多记忆的碎片从时光的隧道里飘了过来。我八岁那年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说起的“他们”,想必就是玉溪和她妈妈了。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奶奶来我们家住。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在房里跟我爸说:“她居然还偷听我电话,怀疑我不检点。太讽刺了吧。”我爸爸压低了声音说:“好了,你小点声音,不要跟老太太一般见识。”是的,太讽刺了。

 

我的世界好像塌了个角。纽约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地深远,没有一丝风,这个世界没有因为我的世界塌陷而有一丝的不同。我呆呆地站在那,半天才挪动脚,朝着他们的反方向走去。我一直走到了哈德逊河边,太阳就要落山了,挂在河对岸的高楼之间,像是卡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河水变得更红了,有一丝丝残红掺杂其中,似乎还有一点血腥味。

 

我的失眠越来越糟糕。我像一个朝圣的人,每天都惧怕黑夜的到来,每天又都企盼它的到来。有时候,积攒了好几天的疲惫堆积在一起,我终于可以睡一小会儿,但是很快也就醒来。那天迷迷糊糊中,我看到窗户突然打开了,我走到窗前,看到窗外挂着个软软的楼梯,便顺着那梯子往下走,走了一阵再看看,那梯子却是在云端,云层之下似乎是有微弱的光芒,那是人间吗?那么我现在在哪里?正想着,突然就起了狂风骤雨在风雨中飘摆,晃荡,仿佛只需一点点力道就会断掉,我吓得满头是汗,又急又惧,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原来是个噩梦。我坐在那,心里的恐惧像一个黑洞马上要把我吞噬。我给凌飞打了个电话,电话刚一通,我就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

“凌飞,我好害怕。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胡说什么。”凌飞在电话那头非常着急,“你不会是抑郁了吧。”

“我不知道。”我小声说。

“你要不要去看医生?”凌飞犹豫了一下说。

“我不知道。”我还是那句话。

“去吧。”

“嗯。”我应了一声。

到了四月份,我终于约了一个医生,是个菲律宾人和白人的混血,长得很好看,眼睛尤其漂亮,黑亮亮的。她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失眠有多久了,平常情绪如何,有没有特别想哭,有没有体重减轻,有没有觉得疲惫,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平常有自杀的念头吗?”她平静地问我,像是在问我晚饭吃了什么。我有些吃惊她如此平静地问这么残酷的一个问题。我其实有过一两次这样的念头,但是都只是一闪而过,医生这么一问,我心里一沉,“有过。”

“你这是抑郁症,需要药物干涉。”她写了一个药单,递给我,“慢慢加量,第一天吃半粒,第二天,第三天吃一粒。”我从诊所走出来,上了地铁,地铁里人不多,我找了个座位,对面的一个阿拉伯女人低着头在看书,左边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戴着耳机听歌,右边一个男人一直在他的笔记本上敲着字。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除了我。我没有去药铺取药,而是径直去了一家星巴克,什么也没买,坐在一个沙发上发呆。

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还是去拿了药,我的睡眠像是春天哈德逊河上的薄冰,一踩就破,又像是山谷里的迷雾,一眨眼就没了。我原打算夏天去找个公司实习,所以春季就选了四门课,再加上还要去面试实习,整个又忙又乱。我睡眠不好,睡不着的晚上我想着明天还有那么多事,心里就慌,更睡不着了。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把张得满满的弓,那根弦随时会断掉,又觉得像是时下的股市,随时会崩盘。我心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焦虑和压抑,有一次坐在星巴克的店里不觉就哭了起来。一个服务生看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忙擦了眼泪说没事。

六月份的时候我选的那门政府工业法规得了个D,我看着那个黑黑的D字,像是看着一纸宣判书。我虽然有所预料,但是看着荧屏上没有一点表情的D字,心里发虚发慌,一种从未体验的耻辱感和羞愧感涌上心头。我一头栽在床上,心里是麻麻的,冰凉凉的。我觉得自己像是走到了悬崖边上,只需一阵山风就能把我带下悬崖。

夏天的时候凌飞去了硅谷做实习。我原本申请了高盛的实习生,可是高盛把我拒绝了。我收到拒绝信的那天,关上电脑,心里像是灌了铅。我突然就想起了奶奶,“奶奶现在在哪里,她一定不用担心晚上睡不着觉,也不用担心功课拿D。”闭上眼,泪如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奶奶的样子突然浮现在我眼前。“难道我要死了吗?”一想到死,我心里就有一种尖锐的疼痛,痛到窒息。

到了八月底,马上又要开学了,而开了学,将是更多的作业、项目、考试,更多无法入眠的黑夜,焦虑和压抑。抑郁像是一个甩也甩不掉的影子,伏在我身上。我什么也不想做,那天我在网上乱逛,突然就出来一个美联航的广告。纽约到旧金山,单程只要199美元。“真便宜。”我暗想,我点了进去,顺着网站的指导,我很快就买好了一张票,一张单程票。我像是走在一片怎么也走不出来的玉米地,而那个玉米地的一个出口居然是旧金山。

我是晚上到的旧金山机场。我到了机场,给凌飞打了个电话,我心里默默地期待他能接起电话。但是一下,两下,三下,他居然没有接。我心灰意冷,直接打了个Uber到金门大桥。夜色深沉,我走上桥头,人不多了,我挑了走自行车的那边,那里能看到太平洋。苍茫茫的太平洋望不到边,每一个漩涡里都隐藏着不安。我抬起头看到高高的金门大桥的斜拉索在夜色中还是那么沉静安稳,我忍不住拿手机照了一张相片,然后分享给“家人”那个标签,这个标签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妈妈,爸爸,外婆,外公,还有凌飞。

“这会是我发的最后一张相片吗?”我想到这,突然就流下了泪,我开始哭泣,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我不想死,不想。但是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太多理由活下来,没有一个人需要我,甚至连父亲都有另外一个女儿。我心里像是布满了灰烬。

 

我站在那盯着桥下的水看了许久,水是黑的,夜也是黑的。夜色中的金门桥高耸如云,庄严得像一个祭坛。

 

三、岁月是朵双生花

 

玉溪不知道,玉泉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金门大桥上,痴痴地看着太平洋。电话响了,是凌飞的,玉泉没有接,还是麻木地看着水面,她想起白先勇那篇《最后的贵族》,那个白俄罗斯的琴师说,“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是的,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这里的水是会流到太平洋,然后一直流到京杭大运河,流到她小时候住过的叫玉泉路的那个地方——她就是因此得名。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和她如此相似的名字,玉溪,玉也是取其珍贵,溪也是取其水吗?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凌飞,玉泉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机使劲地一扔,手机像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一头栽到太平洋里,没有一点声响。这是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一线联系了,现在,这最后的一丝联系也切断了。她觉得她把全部的感情都掏空了,她对世界的热情也随着手机的消失一点点熄灭,而她自己,也像一堆微弱的火苗,马上就要熄灭了。

 

玉泉一直站在那,不知道站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她不知道,她已经没有一点时间的概念了。她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着桥下黑不见底的海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风吹着她的脸,她一激灵,突然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那个玉坠,是一个玉制的小狗,还是她周岁的时候爸爸专门从昆明买的,是一块翡翠玉,妈妈在她出国之前给的她,“玉泉,戴着它,玉是可以辟邪的。” 现在她知道原来玉溪也有一块。“玉泉,玉泉。”她默念着自己的名字,突然就又流下了眼泪。

“妈妈,妈妈。”她又一次想起妈妈,轻声地呼唤着,她从双肩包里取出他们一家三口几年前在金门大桥的合影,相片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笑。她看着看着就笑了,和着眼泪。风好大,夜很冷,他们说“最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果然如此。她再一次抬头看着金门大桥。她把书包扔在了地上,爬上了高高的栏杆,扶着栏杆,闭上了眼睛。

“玉泉!玉泉!”她依稀听到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定是想象中的声音。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但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不由又睁开了眼,看到了一个身影,个子不高,瘦瘦的,他朝着她没命地奔跑过来。“玉泉,玉泉!”他显然是看到了她,看到了高高地站在栏杆上的玉泉。那个人是凌飞。玉泉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他跑到了她的身边,“玉泉,玉泉!”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把你的手给我!”他有力地说。玉泉还在哭,身子在颤抖。她站在栏杆上,一只手扶着栏杆,摇摇晃晃的,像是墙头的一个花瓶,随时会摔下来。凌飞慢慢地走近她,“玉泉,玉泉。”他轻轻地说,玉泉的身子软软的,眼看着就要掉了下去,凌飞疾步上前,猛地一把捞住了她。她掉了下来,掉在了凌飞的怀里。她已经全身瘫软,开始大声地哭泣。她使劲地哭,使劲地哭,哭得肩胛骨都发疼。凌飞紧紧地抱着她,“玉泉,玉泉。”他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像是要把她的魂喊回来。

 

玉溪回到纽约给凌飞发了一个微信,能见见玉泉吗?她和凌飞平常联系一点也不多。但是他是她所知道唯一能联系到玉泉的渠道。玉溪突然就非常想见见她——她的血脉相连的姐姐。她记得上次在凌飞家和玉泉不长的交谈。她是个比较内向的人,玉溪觉得倒是和她很像呢。凌飞的回信很含糊,再等等吧。玉溪有些失望,原来她并不是如她一样想见到她,又或者,她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玉溪是几天后在回宿舍的路上碰到凌飞,他看起来行色匆匆。

Hi,”她向他打了个招呼,“我很想见见玉泉。”她又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很想说,玉泉是她的姐姐,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但是她觉得很难启齿,便顿在了那里。

“玉泉现在情况很不好。”凌飞神色很沉重,他看玉溪神情诧异,就把夏天金门大桥的事情跟玉溪说了。

“她要自杀?”玉溪心里一紧,“不,你必须带我去见她,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你说什么?”凌飞吃了一惊。玉泉回来后情绪非常不稳定,什么也不肯说,每天只是沉默。玉溪也顾不了太多,就简略地把她和玉泉的身世简单地说了一下。

“太不可思议了。”凌飞睁大了眼睛,“简直比电视剧还狗血。”他看了一眼玉溪,“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简直比电视剧还电视剧。”

玉溪没有太计较他说话的口气,她只是想着玉泉。她喃喃地道,“不行,我必须见到她。必须,现在。”

“我先回去跟玉泉说说吧。”凌飞皱了皱眉头,“我得先和她沟通一下。”

玉泉坐在窗前,痴痴地看着窗外。不过是一个星期,却像是过了一辈子,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她搞不清她是不是还在梦里,搞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她看到凌飞的笑脸。是的,凌飞,是凌飞救了她。凌飞那晚在硅谷的一个朋友家看球赛,没有听到玉泉的电话,等看到电话,拨过去,玉泉却不接,再打过去,居然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看了一下她的朋友圈,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金门大桥,一看就是手机拍的。她不是在纽约吗?怎么会跑到金门桥?这么晚,她在那干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可怕的预感,他跳上车,没命地向金门桥一路狂奔。是上帝的旨意吧,他来得正是时候,他不敢想象他若是迟了一分钟,会是什么后果。

玉泉开学前注册了两门课,但是她这种状况根本没法上课。凌飞问了学校,只要她的医生开个病假条,玉泉签了字,她就可以算病退,这样学籍可以保留,学生签证也不会有问题。可是玉泉像是要和这个世界彻底决裂,她不愿意在上面签字。凌飞犯了愁。

“今天我碰到玉溪了。”那天下午凌飞去看玉泉,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玉泉听到“玉溪”两个字,猛地抬起头。

“嗯,她说……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玉泉的神色有些冷,“我早就知道了。我爸爸上次来纽约的时候我发现的。我跟踪他去了纽约大学。”

“太不可思议了。”凌飞有些目瞪口呆,“你们家的事情太神奇了。”

“人生如戏。我们的人生比电影还要狗血。”玉泉冷笑了一声。

“她想见见你。”

“不必了。”玉泉冷冷道。

凌飞只得把玉泉的原话告诉玉溪。

“她一定很恨我吧。”玉溪神色黯然。

“唉,你这见面的事倒是可以缓一缓,我现在着急她的学籍。”凌飞把玉泉不肯签字的事情跟玉溪说了。玉溪突然眼睛一亮,“也许我可以替她上课,替她考试。你们不是说我们两个长得像吗。那些老美的教授根本分辨不出来。”

凌飞一拍手,这倒真的不失为一个办法,他知道有几个富二代自己不好好上学,考试就找枪手,“不过,有风险,真抓住了对你和玉泉都不好。再说,你自己不要上课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玉溪简短地回答。

玉溪先跟自己系里管理学籍的人说自己要去高盛接着实习,这一期就不选课了。然后她给王展写了个email,说不再回高盛去做实习生了,还是多修课早点毕业。王展回的email很客气,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合作。玉溪看了email,有些失望,失望他中规中矩的回信吗。她笑了,心里有一丝酸,高盛,王展,似乎就要变成过去式。这样也好,结束痛苦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迅速斩断痛苦之源。她有些感谢玉泉给了她一个契机。

那个秋天,玉溪倒是在哥大待的时间多,她的专业是数学,玉泉的专业是经济学,这学期玉泉重新选了上一期没有通过的政府工业法规,另外还注册了一门微积分。政府工业法规偏文科,对玉溪这样母语是英语的孩子来说不是很难,微积分也还好。只是有几次老师喊她“Yu-Queen”,“Quan”在美国人嘴里就变成了“Queen”,她总是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叫“玉泉”,也就是叫她。在宿命的丛林里,她突然变成了玉泉,她有些唏嘘。

有一次,上完课,她偷偷地溜到玉泉的宿舍。玉泉现在情况已经好了一些了,她坐在那看书,玉溪隔着门缝看着玉泉,这个和她流着相同的血的人,这个她现在正在扮演的角色,只是,她扮演的人却并不愿意和她见面。玉溪心里有些难过,她悄悄地下了楼,心里有几分失落,纽约的秋阳斜斜地照在楼前那棵枫树,树干上还挂着几片或红或黄的秋叶。

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玉溪终于帮玉泉顶了一期的课,期考结束了。玉泉慢慢地也好了些,吃了安眠药也能睡得着觉了。那天她居然一觉睡到了六点钟,打开邮件居然是成绩报告单。她的两门课都拿了A。这是怎么回事,她这几个月过得恍惚,根本没有多想上课的事情。她发了微信问了凌飞。“是玉溪替你上的课。她自己这一学期一门课都没修。”当她看到凌飞在微信上的回复时,心里像是突然给震了一下,她在桌子旁坐了好久,给凌飞回了个信,“我可以见见她吗?”

玉溪马上打了个出租车向哥大飞奔而去,她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静静的哈德逊河,河水清冽,流向不知名的远方。她心里也像是有潮水一次次拍打过来,玉溪,玉泉,她们的名字里都有水,和哈德逊河一样,有很多很多的水,她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比水要浓几百倍几千倍的血。到了哥大,她穿过人群,穿过青草地,飞奔上楼。她敲开了玉泉的宿舍门。玉泉打开门,看到了门外的玉溪,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

“姐姐。”玉溪张开了双臂,她紧紧地抱着玉泉,眼泪含在眼眶里。她想起了《喜福会》最后一个镜头,女主角在母亲去世多年后终于找到因战乱失散已久的双胞胎姐姐。玉溪看到了玉泉脖子上的玉坠,原来她也有一个类似的玉坠。“我们是一家人。”玉溪轻轻地说。

“妹妹。”玉泉喃喃地说着这个还有些陌生的词语,眼睛也潮湿了,“是的,我们是一家人。”

纽约冬天的天空很高,也很轻,却是有着青灰的底色,像是有马蹄莲在灰霭的天空里慢慢绽开,她们都闻到了清香,那清香里似乎还夹杂着岁月残留的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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