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期  
      实力
酒醒何处
毛家旺

 

 

 

 

一觉醒来,吴有财已经身在上海浦东。

那天早上,他到镇上去会亲家,亲家在镇东头开了家名叫“江海人家”的小吃店,店面小得只能放四张小条桌。这个“会”不是一般的会面,而是要求情的。亲家虽然已经答应了两个孩子的婚期,但开出的礼金数目是三万。他知道,人家把姑娘养那么大,要个三万块钱确实不算多。左邻右居办婚事,礼金也不会在这个数之下。问题是,他没法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他和妻子就种了五亩责任田,一年到头一万块钱都落不到。他只有在冬季到附近的村子里炸炸炒米,一天只能赚个百把块钱。儿子初中毕业后到镇上的一家包装材料厂打纸浆,一个月只有两千多块钱的工资。要置办家具,要置办电器,要置办酒席,起码有两万块钱的缺口,哪里还有钱给礼金?他只得厚着脸去请求亲家少要几个钱,起码容他先写个借条充抵一下。

一出门,他觉得小腹胀得厉害,便避到墙角边,褪下裤子狠狠地撒出尿来。这泡尿一开始倒是有力地翘着的,但尿的尾巴却突然耷拉下来,滴滴答答往下漏,漏得他抓家伙的那只手满是尿液。他用力一甩手,这只手偏偏就甩在墙角上。一看,手背上竟有寸把长的皮擦破了,现出一排红色的血印。他苦笑一下:难怪老话说,人倒霉屙尿,鸟子会咬手。

他慢腾腾跑到镇上,又到百年麻石街上来回转了几趟,才一声不吭地站在亲家的小吃店前。这时刚刚过十点钟,面店里正闲着。亲家母问:“你怎么来了?”

他“嗯、嗯、嗯”几声,才说:“我来买几瓶酒。”

亲家有些奇怪:“你在村里买不到酒?”

他又“嗯、嗯、嗯”几声,没有再说话。

他还在店前站着,亲家问:“中午在这里吃饭?”

他又“嗯、嗯、嗯”几声,不回也不应。

亲家母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肉,说:“这话还要问?我炒两个菜,你们两亲家喝喝酒。”

一会儿,一碟花生米、一盘肉丝炒青椒、一盘烧螺蛳就端上条桌来。两亲家面对面坐着,你敬我我敬你地对饮起来。一瓶高粱酒见底了,亲家突然狠狠地把筷子拍到桌上:“亲家,你在我店里喝酒是不是不高兴?”

吴有财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高兴高兴。”

亲家喷着酒气:“高兴为什么不说话?”

吴有财又“嗯、嗯、嗯”起来。

亲家又打开一瓶酒,给自己满上一杯后,便盯着对面的空杯,仿佛亲家就装在酒杯里。他对着空杯说:“不做亲是两家,做了亲就是一家。我要你三万块钱礼金干什么?我只要你一万!放在你袋子里与放在我袋子里还不是一回事!”

吴有财抢过亲家手上的酒瓶,也给自己满上一杯,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对着亲家大声说:“亲家,一万块太少了,你少要就是瞧不起我,我一定要给三万。为了三万块钱礼金,我敬你一杯!”

两个人喝光第二瓶酒时,店里还有三位吃饭的客人。

下面的事吴有财就不怎么记得了:他走出小吃店,天上正飘着牛毛般的细雨,他觉得自己的腿脚有些轻,轻得不听使唤。他想叫一辆三轮车回村,一张望就看见一位高个子姑娘的背影。这位姑娘腿很长,又穿着高跟鞋,最惹眼的就是两片圆溜溜的屁股瓣,正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地摆动。这时,他看见姑娘一边屁股瓣的牛仔裤袋子里探出一张淡红色的纸片,像一只蝴蝶正扑棱着翅膀,对,那是一张百元钞票呢。他要提醒姑娘,赶快捉住屁股上的蝴蝶,不能让它飞了。他紧盯着两瓣有节奏摆动的屁股,一步步往前晃着。两瓣屁股的摆动突然快了起来,就像加了马力的轮子一样,又猛地一蹦跶,就摆进了一辆大巴。吴有财也迈开步子,跟着就上了车。他努力睁着眼睛在车里扫了扫,也没有再看到那两瓣屁股,便摸了个空座瘫坐下来,随即打起匀称的呼噜。

吴有财绷开眼睛时,见一只黑色的小皮包凑在自己面前。

把小皮包挂在肚子上的胖女人粗声粗气:“上海到了,买票!”

吴有财揉揉眼睛:“你说什么?”

胖女人重复一遍:“上海到了,买票!”

吴有财清醒过来:“我是要回殷家庄,你怎么把我带到上海了?”

胖女人:“你自己上的车好不好?不是我要带你来的。买票!”

吴有财慌了:“我没带钱。”

坐在位子上抽烟的驾驶员转过身来:“想坐霸王车是不是?”

吴有财脸上堆起笑容:“对不起,我身上真的没带钱。”

胖女人一把揪住吴有财的衣领,将他拉离座位,又用力一搡,就让吴有财在车门前摆出一个下跪的姿势。

吴有财刚刚起身,驾驶员已抓住他的头发:“走,见警察去!”

就在这时,一声呼喊传过来:“吴有财!”

吴有财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小轿车里下来一个人,他一下子就认出周大宝,心里喊了一声。

周大宝走过来,向胖女人问了问情况,吴有财也不辩解,只是尴尬地笑笑。周大宝从黑拎包里掏出一叠钱,数出十张交给胖女人:“这是一千块,一是补车票,一是替我发小赔个不是,够了吧?”

胖女人接过钱揣进肚子上的小皮包,转身就上了车。吴有财瞥了周大宝一眼:“车票只有一百二十块钱,你给这么多钱干什么?”

周大宝笑笑:“算了。上车,跟我回家。”

吴有财望着吞了他一千块钱的大巴,不肯动脚:“我去要回来。”

周大宝拉过他:“别丢人了,走吧。”

周大宝让吴有财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自己则坐在驾驶员的后面。周大宝显然很高兴:“今天我正好送一位朋友到车站来,真是巧了。你来上海应该先通知我一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吴有财一脸苦笑:“我哪里想来上海?中午我在亲家的饭店里喝多了,糊里糊涂就上错了车。”

周大宝“嘿嘿”笑出声来:“还有这回事!这说明我们老同学有缘啦。”

吴有财转脸对着周大宝:“你用手机告诉我儿子一声,就说我在你这儿。他们这会儿还不知道怎么找我呢。”

周大宝说:“好的,你把他的号码报给我。”

跟吴有财的儿子通报了情况后,周大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像在感叹又像在发问:“有财,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

吴有财答道:“十四年。那天,你就是从我家上上海的。”

周大宝说:“我真该好好感谢你。十四年前,要不是你给了我300块钱,我能跑到上海?我能有今天?”

吴有财说:“你现在是真正上海人了,不简单。七八年前你回村里迁户口时,我正好在责任田里打药水,没遇见你。后来听说你连老房子也没拢,就走了。”

周大宝问:“老瞎子早死了吧?”

吴有财答:“早我爸爸前两年死的。”

周大宝突然笑出声来:“老瞎子的鼻子真是比狗还要灵。她根本不知道我拎了她家挂在屋檐口的咸肉,凭着鼻子嗅嗅就拄着拐棍找到我家来了,进了屋直接就敲米坛子,知道咸肉藏在米底下。如果让她当警察,恐怕没有小偷能跑得掉。”周大宝仿佛是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笑得很开心。

吴有财也笑起来:“你要是把咸肉烧熟了,她就认不出来了。”

周大宝收起笑容,口气阴阴的:“老瞎子仗着儿子当过几天村支书,嘴巴也太毒了,她说我爷爷偷过她家的米,说我爸爸偷过她家的鸡,说我也是做贼的命。我反正是父母双亡,还待在村里做什么?”

说话间,车子到了一个叫高桥的地方。周大宝住的小区叫“江海人家”,吴有财看到这四个字好生奇怪:这个名字怎么和他亲家的小吃店一模一样?小区里一幢幢高楼就像柱子般直指天空,只有仰起脖子才能看到楼顶。

周大宝说:“我家住在三十六栋三十六层,你下次来很好找的。”

电梯真快,“刺”的一下就到三十六层了。出了电梯,周大宝提醒吴有财:“我已经换老婆了。”

吴有财早就听说,周大宝的新老婆也是本县农村的,跑到上海舞厅里做小姐,被周大宝带到宾馆睡了一夜,半年后竟挺着个大肚子来找周大宝,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依据是周大宝嫖她时不肯戴套。孩子生下后去做亲子鉴定,果然是周大宝的种。周大宝二话没说,就和小姐做了夫妻。他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真是假,只是淡淡地说道:“知道。”

周大宝打开门,吴有财就跟着进去了。吴有财有些恐高,不敢透过窗户望外看。他的视线只在室内转,很想从家里的情况了解周大宝过去的生活。他觉得周大宝的房子也不算大,面积比不上他在殷家庄的房子,房子也不整洁,不像是天天有人收拾的样子,饭桌上铺着薄薄的灰尘,沙发上堆满了杂乱的东西。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位年轻的瓜子脸姑娘来。姑娘的嘴唇涂得鲜红,仿佛要渗出血来;没有穿外套,紧身的羊毛衫把两个奶子勒得裹裹的。周大宝向吴有财介绍:“这是我爱人小栾。”

吴有财“嗯”了一声,就把眼光移开了。他觉得姑娘浑身都是奶子,实在不好意思盯着看。

小栾反而笑声盈盈:“家里来了贵客,有失远迎。”言语很客气,口音是家乡的。

周大宝对小栾说:“这是我的发小吴总。你去找一套我的西装来,让他换上。”

小栾脸上飘过一丝鄙夷:“什么吴总,不就是吴有财吗?我早就听你说过他了。”

吴有财问:“你让我换衣服干什么?”

周大宝说:“晚上我请几个贵客,你和我一起去,都是大老板,你不打扮一番怎么行?”

吴有财连连摇头:“那个场合我不去,我就在你家里随便吃点东西吧,明天一早就回去,你不要客气。”

周大宝笑笑:“今天到场的都和我是弟兄,你去是不妨事的。再说,我家里不开伙,你吃什么,连粥都没得喝。”

小栾已经拿出一套西装来,举在吴有财的面前:“你试试,看合身不合身。”

周大宝伸手一拦:“这件旧了,把我春节穿的拿给他。”

小栾嘴里嘟哝了一声:“他穿那么好做什么?”

小栾不情愿地进了房间,一会儿又拿出一套西装来。

吴有财不接,只说:“我不穿。”

周大宝说:“这套西装万把块钱呢,你穿给我看看。”

吴有财只得脱掉上身的夹克和下身的外裤,把西装穿上身。小栾“咯咯”地笑起来,边笑边说:“真是合身,比我家大宝穿着合身。”

周大宝也笑着说:“有财,这套西装就送给你了。”

小栾收住笑容,盯着吴有财,像看一个怪物,沉着脸问道:“你和周大宝一起扒过人家小公猪的卵蛋?”

吴有财记得那是他和周大宝上小学四年级时的事,那只公猪是庄西头石田根家养着做种猪的。人家找上门来后,吴有财的爸爸去给那只小公猪缝上卵皮,又打了破抗,才算保住了一条猪命。吴有财窘迫地笑笑:“我爸爸兽医。”

小栾嘴角一撇:“什么兽医,就是个骟猪子的。”又问:“你们把两个猪卵蛋煮煮就吃了?”

吴有财说:“嗯,嗯,能吃的。”

小栾眉头一皱:“恶心,怎么不吃……”

周大宝打断她的话:“我让你取的现金呢?”

小栾一甩头,扭着屁股进了房间。突然,一只红色布袋从房间里飞出来,像垃圾一样落在吴有财的脚下,一种怨怒的声响砸得他的心往下一沉。

周大宝弯腰拾起红色布袋,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五沓百元钞票,放进黑拎包里。他没有再拉上拉链,只是随手把布袋扔向沙发。布袋在沙发上滚了几滚,掉在地板上,袋口完全豁开了,几沓钞票几乎露在袋口的外面。吴有财想提醒周大宝把钱收好,但没有开口。

房间里传出小栾的声音:“你晚上回来睡吗?”

周大宝回答:“不啦。”

周大宝请客的饭店在东方明珠旁边。吴有财跟着周大宝进包房后,客人都还没到呢。吴有财拉拉周大宝的衣袖:“周总,我告诉你件事。”

周大宝笑了:“你喊什么周总?还是喊大宝好。什么事?”

吴有财说:“我儿子要结婚了。”

周大宝一脸喜悦:“你要当扒灰公公了,大喜事啊!我一定回去吃喜酒,什么时间?”

吴有财说:“阴历三月十八,还有二十几天。”

周大宝说:“还是你有福气。我家儿子才九岁呢。”

正在这时,随着几声轻轻的敲门,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位睫毛长得像翅膀的女服务员把五个男人引了进来。周大宝连忙站起身来一边“何总”、“黄总”、“费总”地喊着,一边与他们一一握手。一阵客套后,周大宝向他们介绍吴有财:“这位是我的发小,吴总。他在我们老家承包了500亩地,专门生产绿色食品。他昨天来上海谈生意,我请他来陪客。”

五个男人都主动伸出手来,一一和吴有财握手。一声接一声的“吴总”,直喊得吴有财耳根发热。

周大宝拉过吴有财,让他和自己挨着坐。七个人分坐在圆桌的四周,显得疏疏松松。这张圆桌有两张床那么大,大得不像是用来吃饭喝酒的,倒像是个唱戏的台子,七个人一起爬上去唱歌跳舞是跌不下来的。

宴会一开始,周大宝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对着吴有财:“吴总,今天的第一杯酒我要敬你。”

周大宝仰头喝完酒,也不管吴有财喝没喝,一屁股坐下后,对着大家说:“我跟吴总的关系不一般啦。”停了停,又接着说:“那年我第一次到周家泽当新女婿,穷得连一件没洞没眼的衣服都拿不出。那个做媒的麻婆说,穿得破破烂烂的,怎能去见岳父岳母大人?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见吴有财家门口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件西装,招呼也没打,拿下来就套在自己的身上。我知道这件西装是吴有财结婚时的礼服,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穿几天。我并不是要偷这件衣服,只是想临时借穿一下,当完新女婿就物归原主,估计他吴有财也不会说什么。那天中午,姑娘的两个舅舅都到场了,他们一顿劝酒,把我喝得天旋地转。回家后,我才发现西装的一只袖子撕了一条半尺长的口子。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这条口子究竟是怎么划破的。我不敢把西装还过去,夜里才偷偷地把西装挂回原处。几天后,吴有财对我说:‘你把西装还给我做什么?留着穿就行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他穿过那件西装。”

周大宝语气很轻松,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不像在讲一件丑事,倒像在讲一段光荣历史。

周大宝的一段故事,把吴有财推到主角的位置,几位老板走到吴有财的身边,轮流向他敬酒。吴有财也就“何总”、“黄总”、“费总”地叫着,把一杯杯酒倒进嘴里。他并不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生意的老板,只知道他们都能喝酒。喝光两瓶茅台后,桌上的气氛更热烈了。秃顶费总端起一杯酒,对着服务员来了一句:“谢谢妈!”便把酒杯递到服务员的红唇边,再把酒倒进她的嘴里。戴眼镜的黄总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哼着京剧:“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大个子何总提议跟吴有财连干三杯,说是希望与吴有财的农场建立合作关系,他自己喝下三杯后,又看着吴有财把三杯酒喝下去。

周大宝用手指敲敲桌子,转身对着服务员:“小姨子,叫他们上刀鱼吧。”

吴有财悄悄问道:“她真是你小姨子?”

周大宝还是笑笑:“她是我们大家的小姨子。”

吴有财心里嘀咕:“难道她姐姐是大家的老婆?莫名其妙!”

一会儿,刀鱼上来了。一只盘子里就放了一条鱼,服务员在每人面前摆上一盘。周大宝对服务员说:“多一盘给吴总。”

周大宝向大家介绍道:“昨天我派人到江苏扬中收到一斤刀鱼,花了四千块,不算大,八条。”

几位老总看着盘子里的刀鱼,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们不像农村人吃鱼那样一块块剔鱼肉,而是先夹着鱼头慢慢提起,然后轻轻晃动筷子,看着鱼肉从鱼卡上一点点脱下来。把鱼卡平放在盘子边上后,才开始用筷子挑起鱼肉往嘴里送。

费总一边咂着嘴一边说:“周总刚才说到他如何当新女婿,我倒想起一件事,个把月前,我在华山医院见到你的前老婆了,她是去给那个安徽佬看病的。她拉住我说你嫌她不会生孩子,说你为了三千块钱就把她卖给了安徽佬。她要是知道你现在发了财,肯定会来找你的。”

周大宝笑笑:“她找我有什么用?”

喝过一杯酒后,黄总猛地一拍桌子:“周总,你什么时候再请我们吃刀鱼?你这家伙睡了陆厂长的老婆,还收了人家钢厂的废料,赚了多少钱?要不是我从中调解,陆厂长会花钱买你的小命。”

周大宝又笑笑:“谢谢黄大哥。”

何总觑着眼睛,吐出一嘴酒气:“外面传说,你刚到上海收废品时,曾经收到一只明代的碗,一出手就卖了几十万,你今天说句实话,有没有这回事?”

周大宝还是笑笑:“我也不知道有没有。”

吴有财用手碰了碰周大宝,轻声问:“你现在做什么生意?”

周大宝回答道:“不做生意,讨饭。”

这时,服务员冒失地叫起来:“我闻到一股焦味,哪里着火了?”

大家都站起身来,掸掸衣服。还是服务员眼尖,看着吴有财说:“吴总,你的脑后冒烟了!”连忙跑过去,从吴有财的衣领里拿出一只香烟屁股来。吴有财脱下西装一看,见衣领中间已烧出一个蚕豆大的洞来。他喘着粗气,声音有些发抖:“是谁把烟头扔到我身上了?”他朝周大宝看看,似乎是要申明自己的无责。

周大宝一脸的无所谓,笑着说:“小事一桩。走吧,唱歌去!”又拍拍吴有财的肩膀:“吴总,我回去吃喜酒时给你买件新的。”

舞厅就在饭店的楼上,乘电梯就到了。包间里,有一种阴暗角落般的昏昧,每一盏灯都是无精打采的,散发着幽幽的光。他发现这里的窗户都是紧闭着的,空气根本不会流动,就如死塘里的水一样,早就臭了。他觉得自己被一股浑浊的味道包围起来,直感到呼吸不畅。他也不能说出口,只得随大家一起坐在沙发上。

十几个小姐走了进来,排着队站在大家面前。吴有财只看得出她们的高矮胖瘦,看不清她们的真模样。个个脸上都涂着脂粉,谁知道她们的粗细黑白?她们每个人满脸都挂着笑,一种讨好的笑。五位老总也不客气,一人把一位小姐点到自己身边。周大宝对吴有财说:“吴总,你也点一位。”

吴有财摇摇头:“我不要,我不要。”

周大宝指着一位小姐:“来,你来陪吴总。”

小姐一脸兴奋,跳到吴有财面前,叫了一声“吴总好”,就挨着他坐下了。

这个小姐有些像小栾,也长着一副瓜子脸,嘴唇上像涂着血,两个奶子高高地耸在胸前。朋友之妻不可欺,更何况当着周大宝的面。他抬抬屁股,想让自己的身体离小姐远一些。姑娘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用两只奶子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嘴里嗲嗲地说道:“吴总,我姓栾,你就叫我小栾吧。”吴有财得知她也是“小栾”,更觉别扭,只得用手推开她,说:“我头晕,想歇会儿。你去唱首歌给我听听。”

小栾说:“我们对唱一首《心雨》,怎么样?”

吴有财说:“我不会唱,你一个人唱吧。”

小栾在触摸屏上熟练地点了几下,拿起话筒独自唱道: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她的歌声不像是唱出来的,倒像是哼出来的,不算清脆,而有一种故作的低柔、舒缓。包间里“砰砰砰”的轰鸣消失了,代之而起的仿佛是潺潺的水声。这种水声抚弄着吴有财的身体,让他浑身酥松,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任由浓浓的睡意席卷而来。他头一歪,伴随着姑娘的歌声打起有节奏的呼噜。

小栾见他睡得太沉,又不好意思干坐着,便从他的西装袋子里摸出一条红色的领带,跪在他的裤裆前慢慢给他系上。一会儿又解下,再重新系上一回。

不知睡了多久,他还是被小栾推醒了。一睁眼,见周大宝手上拿着一沓百元钞票,正在给几位小姐发钱。他先是捻出四张,然后一抽,再往姑娘面前一扬,笑眯眯地看着小姐从他的手中拔走。拔过钱的姑娘轻轻说声“谢谢”,便逃跑似地闪身出门。

但是,小栾没有走,她正牵着吴有财的红领带,仿佛怕他跑了似的。

吴有财问:“这领带是谁的?”

小栾笑道:“你袋子里的,我给系上的。”

吴有财皱皱眉头:“狗舌头似的,系它干什么!”

小栾还是笑道:“你系上领带蛮帅气的。”

周大宝走过来,说:“你们不要在这里打情骂俏了。吴总,你跟这位小姐去房间吧。我们也去房间休息了。明早九点钟我在一楼大门口等你。”说完,便带着五位老总出去了。

住宿的房间就在舞厅的楼上。小栾带着吴有财穿过一个长长的过道,便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她先进房间,又一把把吴有财拉了进去。

小栾关上门,把每盏灯打开。

房间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吴有财有一种突然暴露身份的紧张:“你想干什么?”

小栾“咯咯”地笑起来:“我陪你呀。”

吴有财总算看清了小栾的模样,觉得她太像周大宝的老婆了,不仅脸型长得像,连笑起来的眉眼都像。他更显得局促,口气生硬起来:“你陪我干什么?”

小栾又是“咯咯”地笑着,说:“陪你睡觉,傻瓜!”

吴有财说:“我不要你陪,你走吧。”

小栾娇嗔道:“我已经拿过陪夜钱了,怎么走得了?”

吴有财在床边坐下,慢慢地解领带。他不知道小栾是怎么把它系到脖子上的,反而越抽越紧。小栾连忙走过来,帮助他把领带抽下来。吴有财突然一把抓住小栾的一只手,问道:“周大宝给了你多少钱?”

小栾一脸认真:“两千,陪夜两千,不还价的,整栋楼都是这个价。”

吴有财松开她的手,陪着笑脸说:“我不要你陪夜,你把两千块钱退给我。”

小栾仰头大笑,笑得两个奶子直晃:“钱到了我卡上就姓栾了,你就是杀了我也要不回去。”

吴有财近乎恳求:“我只要你退一千,好不好?”

小栾说:“你别做梦了,退一百都不行。大哥,我会好好陪你的,VIP服务,包你过瘾。”

小栾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把自己脱得精光。她在吴有财面前扭了几下屁股,说:“脱吧,我们一起洗个鸳鸯澡。”

吴有财不好意思看着小栾的身体,连忙转过头去。

小栾洗完澡出来,吴有财依然呆呆地坐在床边。她浑身冒着水汽,对着吴有财一个飞吻,又慢慢扭到到吴有财的面前,凑近吴有财的耳朵轻轻说道:“来吧,今夜我就是你的了。”

吴有财没有动作,呼吸变得粗重了。她俯下身子,便开始为吴有财脱衣服。吴有财也不推阻,只是身体有些发僵。每脱下一件衣服,她都要高高扬起,仿佛是在炫耀战利品,然后再胡乱地甩在地毯上。一会儿,吴有财就变成赤身裸体。

小栾轻轻一推,吴有财仰面倒在床上,她顺势一伏,便把吴有财压在身下。她手嘴并用,在吴有财身体的上上下下动作起来。但吴有财的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下面的家伙依然猥琐得像一只蚂蝗。

小栾喘着气问道:“大哥,你有病吧?”

吴有财红着脸:“我儿子马上就结婚了,我有什么病?”

小栾问:“你没病怎么硬不起来?”

吴有财也问:“你是大宝的什么人?”

小栾一脸茫然:“谁是大宝?”

吴有财说:“你太像一个人了,我不好意思弄你。”

小栾下床站直身子,摆出一种接受检查的姿势。她把一头的长发往脑后拢一拢,让自己的脸蛋更清楚地显露出来。她对着吴有财一脸严肃:“你好好看看,看清楚,我是小栾,不是那个大宝的什么人。”

吴有财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小栾,可她也是小栾。”

小栾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上飘过片神秘的笑容:“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我保证你能硬起来。”

不等吴有财答应,小栾就从地毯上拿过那条红领带。她先把吴有财扶坐在床边,给他系上领带,又慢慢把他放倒后,骑在他的身上。这时,她像一个巫婆,眼睛里流露着冷冷的光,嘴里念念有词:“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你感到窒息时,整个身体就会兴奋起来。”她一只手慢慢抽着领带的一头,另一只手慢慢往脖子里抹着领带结。

吴有财感到领带越勒越紧,呼吸越来越困难。小栾猛然抹紧领带结,又狠狠一抽,身体后仰,用浑身的力量拽住领带的一头。吴有财已经完全无法呼吸,对死亡的本能恐惧让他突然清醒起来。他一挺身体,双手猛地一推:“婊子,你想害死我啊!”

小栾松开领带,仰倒在床上。她望着吴有财的裤裆,脸上露出鄙夷:“还是硬不起来,无用!”

吴有财被激怒了,一股被羞辱的愤恨在胸中燃烧。他跳起身来,狠狠地向小栾扑过去。他双手掐住小栾的喉咙,把她锁在身下。小栾的整个身体都在扭动、在挣扎,她要拼命把压在身上的男人掀下去。吴有财看到小栾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感到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意。他浑身燥热,下面一下子就膨胀起来。他松开双手,准备进入小栾的身体,他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婊子,他要把两千块钱赚回来!

小栾缓过气来,使出浑身的力气,双脚一蹬,嘴里骂道:“去你妈的变态!”

小栾的这一脚正蹬在吴有财的小腹上,他“啊呀”一声就仰倒下去,本能地捂住裆部,发现自己的家伙已经还原为一块无血无骨的皮肉。

吴有财坐起身来:“婊子,滚出去!”

小栾也坐起身来:“这个房间是以我的身份证办的,你给我滚出去!”

吴有财不服气:“钱是我出的!”

小栾又是一蹬脚,把吴有财蹬下床去。她脸色平静,只撂下硬邦邦的一句:“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告你强奸!”

小栾站在床边,背对着吴有财,围上胸罩,再一件件穿上内衣。又爬上床去,钻进被子里。一会儿,她就把一阵阵轻柔、舒缓的鼾声传送到吴有财的耳朵里,鼾声里满是安逸,满是满足。

吴有财拾起衣服穿上后,软软地斜坐在沙发里。过了一会儿,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想对着小栾的脸唾上一口,甚至想骂她几句解气的话。小栾正安详地睡着,脸色甜美。吴有财把满嘴的唾沫咽回肚子里,折回沙发。他只能在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婊子得钱不失身,赚大了!”

天刚亮,吴有财就离开房间。一夜未合眼,他有些恹恹的。坐在一楼大门口的花台上,竟然睡意渐浓。他只能紧缩着身子,闭着眼睛打起盹来。恍惚中,一辆卡车正向自己冲来,卡车的玻璃上印着两张变了形的面孔,是周大宝和他的新老婆。

惊醒后,他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脚下。周大宝就站在车旁,手上拎着两只扁形的瓶子。他不问吴有财睡得怎样,也不问吴有财吃得如何,只说:“上车吧,我让出租车一直把你送到村里。”

吴有财动动嘴,但没有发出声音。

周大宝又说:“我马上要乘飞机到广州谈个生意,这次就没空带你逛逛上海城了。”

吴有财说:“我家里也忙,儿子要结婚了。”

周大宝没接他的话,把手上的扁瓶子递过来:“你爸爸去世时我都没能够回去奔丧,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他。我小的时候,常常吃你爸爸炒的猪卵蛋。那味道真是又嫩又脆、又鲜又香,比刀鱼好吃。”

吴有财不接:“那时候你爸爸患肺结核去世了,你只能吃百家饭。”又说:“我爸爸也真是馋疯了,又没钱买肉。人家都说猪卵蛋特别腥臊,吃下去会得狐臭,他却说卵蛋是公猪身上的宝贝,男人吃了是补元气。”

周大宝说:“我记得他每次给人家骟猪,总是把冒着热气的卵蛋拾进一只黑油油的布袋里,然后把黑布袋子结结实实地扎在腰间。”说着,便递过酒来:“你回去后替我把这两瓶XO洒在他的坟前,就算我给他赔不是了。”

吴有财还是不伸手:“我不要酒,不要酒,不要酒!”他的口气中有一种不满和怨恨。

周大宝板下脸来:“我这酒是给你爸的,不是给你的。”

周大宝硬往吴有财的手上塞,但吴有财根本没有接。周大宝一松手,两只瓶子同时掉在地上。随着一种放肆的响声,名叫XO的东西果断地炸裂开来,尿一样的液体四下漫溢开来,一股酸涩的气味在空气中荡漾。

周大宝没有生气,轻松地说道:“你爸爸肯定是不喜欢喝洋酒。”

吴有财望着地上的酒液,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

周大宝拍拍吴有财的后背:“别舍不得,我下次带两瓶茅台去给你爸爸磕头。”

吴有财眼巴巴地望着周大宝:“周总,我儿子三月十八结婚。”

周大宝笑笑:“我记住了,忘不了的。我肯定要回去喝喜酒,到时候我给你带一套好西装。”

吴有财红着脸,有些结巴:“周总,我,我,我……”

周大宝把他往车上推:“快上车吧,我还要赶飞机呢。”

周大宝转身走了,没有再回头。吴有财坐在车里,顿时感到呼吸的困难,他觉得小栾套在自己颈项里的那条领带还在,正越勒越紧。他摁下车窗的玻璃,把头伸到外面深深吸了一口尘土飞扬的空气。

出租车出城总是等红灯,慢得像乌龟爬。

吴有财一脸阴沉,默不作声。

司机问:“老板有心事?”

吴有财“哼”了一下,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司机没话找话:“那个老板对你很好啊。”

吴有财愤愤地骂道:“活鬼!”不知是在骂谁。

司机换了话题:“老板做什么生意?”

吴有财不答,只问:“你送我这一趟得多少钱?”

司机说:“一千。”

吴有财说:“你把钱退给我,我自己乘公交回去。”

司机嘴里蹦出两个字:“放屁!”声音就像粪坑边上的砖头,又臭又硬。

吴有财这才看了看前面的司机,看不见他的脸,但可看见他肥硕的光头,看见他后颈几道横肉。司机腾出一只手,从车前的台子上抽出一支烟,他的手臂上刺着一个“忍”字,醒目得像手表一样。一片片烟雾在车内弥散,直往吴有财的肺腑里钻,他想咳嗽,但还是忍住了。

吴有财连喊两声“师傅”,说:“我不回江北了,你送我到高桥的‘江海人家’吧,我也不要你退钱,行不行?”

司机答:“当然行喽。”口气很温和,很友好。

司机哼着小曲开到高桥,吴有财很容易就找到周大宝的家。他没有犹豫,就“噗噗噗”地敲门。门开了,周大宝的妻子小栾没有化妆,脸上的皮肤黄黄的,现着明显的雀斑。她不免惊讶:“吴有财,你怎么又来了?”

吴有财说:“我来还衣服,这么贵重的西装我穿不起。”

小栾说:“大宝来电话说衣服已经被烧坏了,你就当工作服穿穿吧。”

吴有财跨进门去,又使劲推上门。他直往沙发那边看,他看见那个红色布袋依然躺在沙发前的地板上,露在袋口外面的钞票兴奋地眨着眼睛。他慢慢移到沙发前,缓缓地坐下。红色布袋就在他脚旁,一伸手就能拿出几沓钞票来。他喉咙里突然涌上一口痰,憋得心里一阵发闷。干咳几声后,心里才平静了一些。他望着小栾说:“我昨天的衣服呢?你帮我拿来,我想换上。”

小栾笑笑:“我已经当垃圾扔了。”

吴有财说:“这怎么办呢?”

小栾还是笑笑:“什么怎么办?你就穿大宝的西装。”

小栾说着,便走到沙发前,弯腰拎起那只红色布袋,又抖抖手。钞票发出“咔咔”的声音后,把整个身子都躲到袋子里面去了。红色布袋离开了吴有财的脚,离开了吴有财的手。小栾双手拉开袋口,再向上提了提,让自己的眼光都钻进袋子,把钱数了一遍。确认钞票没少,又向吴有财瞥过一缕生冷的目光。装着钞票的布袋在小栾的手中悠然摆动,正随着小栾的身体往房间里移动。现在,它就要离开吴有财的视线了!

吴有财站起身来,掏出西装袋里的红色领带,跟在小栾身后,猛然把领带套在她的脖子上,双手交叉一拉,让小栾的身体悬在自己的身体上。吴有财看不见她的脸,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感到小栾的脚在不停地蹬动,但并没有什么力量。蹬过一阵后,便没有了动静。红色布袋掉在地上,无声无息。

吴有财放下小栾,看着脚下的红色布袋,弯了一下腰,又直起身来。

他狠狠地朝布袋踢了一脚,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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