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期  
      新锐
音乐,动物,以及魔鬼的影子
吴佳燕

 

 

 

 

年轻的“90后”作家董子豪于国内文坛而言还是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可是看完他这篇近五万字的小说《动物园习题》,才觉得真是后生可畏。这篇小说有侦探小说的外衣,把一宗家族凶杀案设计得扑朔迷离、魅影重重、悬念丛生,内核却是关于动物的现实寓言和人性的深层勘探。作者巧妙地把音乐、动物、魔鬼的影子这三个毫不相干的重要意象串入疑云密布的故事迷宫之中,由上及下,由表入里,由美而丑,一层层剥开真相,既扣人心弦,也可见作者的匠心独具。

小说写得很洋气,开头以音乐楔入,这或许与作者的留学经历有关。层林尽染的山路上,维瓦尔第的名曲《四季》在车厢里飘荡,车上的两个男人在愉快地交流关于音乐的心得。还有卡塞拉的交响曲,莫扎特的奏鸣曲,贝多芬的《命运》,这些CD机里播放的充满古典气息的世界名曲,加上现场的小提琴演奏,如美妙的精灵一样弥散在故事的各个转角。这些精灵是好看的点缀,推动着故事节奏的起承转合;同时又具有意义暗示功能,向传统经典致敬与现实命运之无常。是精心布置的道具,更像是一种艺术装置。它如小说中樊公馆门口的人工草坪和打高尔夫球一样,是上流社会装点门面、附庸风雅的标配,同时也是包藏祸心的掩体,人性虚伪的外衣。就如揭开人工草坪会发现血迹斑斑的遇害现场所隐喻的那样,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富足、优雅、体面、和睦的商贾之家会因为经营一座动物园充满那么多的阴谋与算计,纷争与杀戮?急管繁弦,波涛暗涌。小说中音乐的作用还在于撇清嫌疑,逃脱诅咒,只因为动物园主人樊春华惨烈被杀后的那句遗言“我们家混进了一个听不懂音乐的魔鬼”,家族剩下的三个人,每一个人都在竭力昭示着自己对音乐的喜爱和精通,显得那么刻意与做作。然而正如大儿子樊北陆所辩解的那样:“一个人为他没犯过的事规避嫌疑也有错吗?”似乎也符合最基本的人性,无可厚非。音乐还让人感受到作者对故事节奏和人物情绪的自如把控,一方面淡化了因凶杀惨案笼罩在樊公馆的紧张与恐怖气氛,对沉重残酷的事实真相进行某种间离,人物对话轻松、幽默甚至不乏戏谑调情,从而造成一种举重若轻、理性克制的叙事效果;另一方面又反衬出轻松背后的暴虐与狰狞,如窗户上倏然闪现的黑影令人不安,悬念与鬼魅如影随形。

小说亦写得很惊悚,让我想起王朔的一篇小说名“动物凶猛”。在王朔那儿“动物凶猛”是青春期的一帮坏小子因精力与荷尔蒙过剩所激发的破坏欲与汹涌人性的隐喻,在董子豪的这篇小说里则首先是一种赤裸裸、血淋林的实指。动物园主人樊春华被饲养的三只动物猩猩、老虎和鹦鹉袭击身亡并残忍肢解;青年侦探在进入樊公馆破案的当晚血案再次接连发生:动物园的买家米诺先生突然现身,并告知路遇从樊公馆离开的小提琴家发生车祸身亡;青年侦探眼睁睁看着米诺先生也突然被老虎袭击而亡,自己侥幸脱险;叔父樊秋海在锁着的起居室里离奇死亡;弟弟樊天斗情绪失控杀害哥哥樊北陆。小说中一共死了五个人,每当一个人死去,余生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尤其是后一个晚上的连环血案,鬼影幢幢,阴气森森,让人想起《呼啸山庄》里的旷野呼喊与惊悚场景。然而,动物园里被驯化的动物何以突然反噬人类而且还是跟它们有着亲密关系的主人?小说在侦探的步步盘问与推理之下,一个鲜明的指向是:这不是动物之罪,而是人为之祸。动物园成了人类世界利欲熏心的一个投射。面向游客的开放经营只是假象,更大的动物贸易网络与利益交换链条在歇业期暗地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每一个人都置身其中。正是为了利益,为了争夺遗产或者掌握动物园的经营权,家族成员之间表面上一团和气,暗里算计争斗。他们的惨死,也是死于自己的欲望和对他者的残忍。

然而,这还不足以解释凶案所发生的一切。小说一方面抽丝剥茧,另一方面始终有个疑问挥之不去:魔鬼,或者魔鬼的影子,到底是谁?弟弟樊天斗因为不愿意动物园被卖掉所以杀掉了哥哥樊北陆,这是最直接的杀人链条。可是其他也被他认下的四条人命呢,到底是何人所杀?三只动物真的只是借刀杀人的凶器么?其实不然,小说的续篇突然反转,青年侦探竟然为樊天斗帮忙,让他得以提前出狱。原来内幕更耸人听闻,一场动物或者宠物表面的失心反噬,其实是被伤害之后的精心复仇。对动物的圈养和宠爱背后,人类的贪欲、自私与虐待昭然若揭。为了让鹦鹉永远飞不起来,在它腿上绑一只铅球;为了巨大的利益硬生生地把猩猩一家三口分开。猩猩安安该是怀着多大的仇恨与绝望,才会在人类的逼迫之下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来个鱼死网破?猩猩是聪明的,智商过人。三只动物组成的复仇小组竟然可以精心密布、所向披靡,成了让人心生恐惧的魔鬼之影,成了威武凶悍的黑色骑士。但真正的魔鬼不是凶猛而不乏机智的动物,是幽深莫测的人性和永不餍足的人心。小说因此带有对动物的理解悲悯和对人类的反思控诉意味。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将历史上很多物种的灭绝归咎于人类,用大量的资料数据论证“罪名成立”,而不是地理气候的变迁。就像不久前热映的电影《猩球崛起3:终极之战》一样,猩猩的隐忍、善良、博爱、智慧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的自私、贪婪、暴戾与自惭形秽。凶猛的不是张牙舞爪的动物,而是人类永无止境的贪欲和时露狰狞的人性之恶。恐惧总是与欲望相伴而生,动物凶猛、魔鬼闪现的背后,亦充满了人类自身挥之不去的生命恐惧。小说由此透露出的反思力度和笔墨深度,可见一斑。

作为一种意象,很多作家会写到动物(如里尔克那首著名的诗歌《豹》),它们是作家自身情感的投射,也是现实的隐喻与寓言。它们每每被拿来与人类社会两厢对照:一边是自然的野性与原始的生命力,一边是文明规训下的种种束缚与萎靡;一边是奔放的旷野与远方,一边是现实的压抑与困境。如果要把这分属自然与社会的两样东西摆在一起,必然会带来人与动物的诸多不和与疑难。人类对动物的利益诉求、情感需求带来的控制欲,动物被剥夺自由产生的反抗或顺从。“动物园习题”于是成了人与动物进而人与自然相处的一个习见之题、永恒之题,也是难解之题。两个不同的种类、不同的世界要如何矛盾统一地共处共生?所谓“以人为本”是不是也有其不公平、不人道的一面?换言之,人类在面对自身的多重欲望、人性的多种面向时该如何理性克制、持续发展?不然欠下的债终是要还的,自酿的苦果还得自己吞食,“人心盖是如此,杀戮只会无休无止”,小说中几个人物的惨死已经说明了这种恶果恶报的严重性,也是人类必须设想的未来和仍要警省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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