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期  
      实力
桃花劫(中篇)
江幼红

 

 

 

1

 

二月廿八,桃花会。

正是清明的后一天,天气还没从清明的阴雨中醒过来,忽晴忽阴地变幻不定。近万亩的桃花却像是可着这次盛会,一夜间开到了极致,深红浅红的烟霞笼罩了远远近近的山头。

王家山是这里最有名的赏花地,这一天,从天蒙蒙亮开始,就有人络绎不绝地上山。近晌午的时候,山头挤满了人。城里的名旦黄莺儿唱着她拿手的《春香传》,声音从高处袅娜地往下传,沾了点桃花瓣上新承的水气,钻到耳朵里说不出的滋润。

师傅的打铁铺就在王家山脚下,面朝一山红粉,是人们上山的必经之路。桃花丛里影影绰绰新黄嫩绿的春衫,欢乐的声浪挠得我的心、我的脚底都痒起来。

“今天你别上山。”师傅阴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师傅今年八十三,是林家村最有名的铁匠。自从十年前铺子里走水伤了一条腿之后,他自己就不打铁了,把铺子里的事全扔给了我。他每天缩在床角,有人来打铁了,就和他们说说话,没人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半天也不吭声。他和人们聊天的范围很广,上至年景收成,下至阉鸡杀猪,远至京城新发的皇榜,近至隔壁张三家的老婆偷人养汉……这世界上好像就没他不知道的事。躺了十年,师傅的身子变得只剩一张皮包着骨头,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还经常整宿整宿地张着眼。我晚上起来撒尿根本用不着找火,就着师傅的眼光可以一路走到月亮下。

我一向很听师傅的话,因为我是师傅养大的,我的手艺也是师傅手把手教会的。我们村里人每次看见我必会说一些“做人要有良心”、“要听师傅的话,要孝敬师傅”之类的。其实说这些话的人多半和师傅没什么深的交情,只不过他们都是这个村里的人,知道师傅养我这件事罢了。但是他们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觉得自己非常有义务有责任在来打铁的时候,在到打铁铺来歇歇脚甚至在半路上遇见我的时候对我作这些教诲。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没错,我就照着他们说的做,师傅说往东我就绝不往西。所以,每当师傅听到这些人对我讲这些话的时候,就会说:“这小子没别的出息,就是听话。”话虽含着贬义,说的神气却志得意满。我知道师傅喜欢我听他的话,我喜欢师傅的喜欢。

所以,听到师傅叫我别上山的话,我就从门前转回屋里。刚走到土灶前,就听见外面有女人的声音在叫唤。

“公子……”她叫。这不是林家村的女人,林家村的女人不会叫人家公子,她们对陌生男人的称呼要么是“哎”,要么就用他的职业来代替他的名字。比如师傅,他刚到林家村的时候,她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打铁”,后来叫惯了就一直没改口,师傅就做了一辈子“打铁”,连本名也忘了。比如我,她们就叫我小铁匠,也已经叫习惯了。

 

2

 

“公子……”碎玉般的声音又响。

我好奇地回过头,看见山道上一个穿粉红衣服的女人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她梳着精致的堕马髻,目光清亮得像清晨桃花瓣上被太阳刚刚照到的露珠。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女人,她绝不是用“好看”、“美丽”这样的字眼可以形容的。

“这里没有公子。”我说。

“这位公子说笑了。”她看着我,眸中流光溢彩,如春花绽放。

“我不是公子,我是小铁匠。”我说。

“你不是公子,难道还是小姐?”她笑了,她笑的样子就像风吹动桃瓣般绰约多姿,把我的心笑得暖洋洋的。

“不要和陌生女人搭腔。”师傅在里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师傅,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我说。

“女人是用来洗衣做饭生孩子,不是用来看的。被人看的女人都是妖精,别看。”师傅说。

“师傅,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说。

“有打铁的声音好听么?”师傅说。

“怎么能这样比呢?”我偷偷地笑,师傅怕是睡糊涂了,女人的声音怎么能和打铁的声音比呢?

“世界上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有用的声音,一种是没用的声音。打铁的声音能换饭吃,就是有用的声音。女人的说话声能换饭吃吗?不能!那就是没用的声音。”师傅叹了口气,“可是没用的东西总比有用的东西花里胡哨招人的魂,年轻人不知深浅,一着迷,这辈子就毁了。”

“师傅……”我还想说点什么。

“打铁去吧,昨天村西头林宝贵拿来的那把铁锹还没修吧?”师傅打断了我的话。

我闷闷地拿起铁锹,到土灶前拉动风箱。风送到灶里,飞起一些灰白色的灰,炭火就慢慢变得又红又亮,像早晨初升的太阳。在它放出的热量炙烤下,我的皮肤迅速收缩,变得又干又紧。

“幸亏这里没有露珠,要是有的话,只怕一下就被烤没了。”我舔了舔嘴唇,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更不该记挂着一个过路的陌生女人,虽然她长得那么好看,说话的声音那么好听。师傅说得没错,这都是些没用的有害的东西。在她冲我笑的时候,我的头脑就不听我的使唤了。我的心跳会变得很快,全身暖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看着她。就像过年的时候师傅给我喝过一杯他自己酿的桃子酒之后的情况一样。师傅告诉过我,酒也是有害的东西,所以他只在过年的时候给我喝一点,至于他自己,他说快死的人了,管不了什么好与不好了。

我直起腰来歇口气,正想把铁锹放到炭火上去。一抬眼却看见了门外那粉红的人影——那个女人居然还在那里!并且正在冲着我笑!

铁锹落地发出“咣——”一声巨响。“要出事了!”我有一种预感,“要出大事了!”

“魂被勾走了?连吃饭的家伙都不顾了?”师傅用力拍了一下床板。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师傅睁眼了。师傅一睁眼,大白天里也能觉察出那道绿光,照得我的背脊阵阵发凉。我没回答师傅的话,因为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女人向我招手了。她一招手,我就向她走去,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才住了脚。

那天其实是个阴天,那个时候还飘着一些雨丝,可是我靠近她的时候,却看见了阳光。那是阳春三月的阳光,明媚却不炙人,把雨丝暖得温温地洒到我的脸上、身上。于是,我全身的毛孔都如桃花般盛开。雨从毛孔里渗进去,死色的灰,黑色的油泥,和一些看不大分明的脏东西便顺流而出。它们以令我吃惊的数量从我的身体里涌出来。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身上竟有这么多脏东西,这令我羞愧。想到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短处,更令我羞愧难当,我紧紧地闭起眼睛,直到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很空,一阵风吹到身上能从这个毛孔里进去,从另一个毛孔出来,才敢睁眼。

 

3

 

“公子……”我睁开眼的时候,她又在唤我。这一次,我相信自己就是她口里的公子。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神清气爽,能感觉得出自己身上的清新气息。这种气息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幽香似乎源于同一个地方,虽然我无法说出它的出处,但我分明感觉到这些都是我早已熟悉的,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为我预备了的。

“上山吧。”她说。

我接着她递过来的伞跟她踏上山道,在我身后,师傅的目光粘稠而怨毒,他磔磔冷笑:“兔崽子,白眼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吃什么亏呢?我一路想一路跟女人上了山。山头上挤满了人,唱曲的,写字的,画画的,真热闹。

我挤在人群里听黄莺儿唱曲。几年没见,黄莺儿已经显老,略微有些发福,身段架势不比从前,但她的歌声却更打动人心,只听她唱道:“你变那长安钟楼万寿钟,我变槌儿来打钟,打一更当当叮,打二更叮叮咚。旁人只当是打更钟,谁知是你我钟楼两相逢。自己打钟自己听,自己打钟自己懂。春香当当叮,梦龙丁丁咚。是一口春香梦龙梦龙春香恩情钟……”光听声音一点也听不出她有这般年纪,就是十五六岁刚出道的雏儿怕也不及她的娇嫩。

真好听,我心里想,吃什么亏呢?像是有雨水从领子里进去了,凉意沿着背脊往下流,冰得我猛一哆嗦。

“怎么?”她轻握我的手,“你冷么?”

“没有!”我受惊地抽回手。

在我抽手的刹那,淡淡的花气拂面而来,从鼻孔直钻到心窍里去。我有些后悔离开她的手心——她的手白里透红又暖又软,带些脂粉的腻滑。握着我的手就像花瓣覆在手上,温馨而安宁。

这和师傅铺子里是不同的,那里触到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冷冰冰,硬邦邦,黑乎乎的。师傅打了一辈子的铁,自己的人也变得像块铁一样,脸上的表情都几乎消失了,喜怒哀乐不甚分明。他的手青筋暴绽,指节突出,纹理里都是黑的,还有不少疤,做起事来稳得像一个工具。以前他用这双手把着我的手教我干活的时候,我的手经常会被捏出一大片淤青。

我举起自己的手,这双手经过雨水的冲洗,看上去比平时干净多了,但那些蜡黄的茧子是洗不掉的,纹理也依然有些发黑。我知道,总有一天,我的手也会变得跟师傅的一样,再也不是手,而变成一个工具。

师傅常说: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手,打铁的就该长一双打铁的手,这是命,不能不认。世界上的事对师傅来说就是有用的和没用的,一双命中注定该打铁的手如果不会打铁,哪怕再白嫩,在他的眼里也只是一双没用的手。

可我还是喜欢白嫩的手。村东的秀才来铺子里的时候,那双修长洁白的手一伸出来,我就把我的手往屁股底下塞。我是多么渴望有那样的一双手。

雨天的潮气渗到了我的眼睛里,阵阵发酸,我抱着胳膊,走到南坡。

 

4

 

南坡的桃花长得很高大,一个双颧高耸、眼睛黑得像两潭墨汁的老人盘膝坐在花下操琴,旁若无人地闭着眼。他的琴声很轻,却决不会被嘈杂的人声淹没。那淡定的神情,从容的挥指,竟似不染人间烟气。我并不知道淙淙琴声流出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从来都没有听过那么美妙的声音。它像水一样在我的血脉里涌动,像山一般耸立于我的思维之中,使我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真好,我心里想,吃什么亏呢?流水声戛然而止,师傅碧绿的目光粘稠地幻出几个字:都是没用的东西……我的背心又滑过几滴雨丝。

天色慢慢放晴,铅灰色的云层里钻出几缕桃色的光,暧昧的,欲去还留。

身边的人群依旧喧嚷,漫山的桃花一如继往地粉红,在拥挤的人群里摩肩接踵的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凄凉。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我只是一个误闯仙境的凡夫俗子。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美好,终究,必定成空。像一个绚烂至极的梦,醒来后,除了惆怅,什么都不会留下。只有山脚下的打铁铺才是我的人间。炉火的飞溅铁器的敲击带来的炙热和嘈杂,与空气中无所不在的生铁味,才是我能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生活。

“公子……”我的耳畔漾过一阵薰有香气的风,是她。

“我不是公子,我是小铁匠。”我说,“我得走了,林宝贵家的铁锹还等着我去修呢。”

她幽幽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没说话。

那个时候,山里正在起风。风把云吹得重新聚在了一起,慢慢地吞噬阳光。它还钻到桃林里,横冲直撞地穿梭,把桃花瓣从枝头吹走,肆意地抛向空中,再任由它们无助地飘落。

风停的时候,粉红的桃瓣落满了我和她之间的空地,有几片还沾在我们的衣襟和发梢。她没有动,我也没动。

“你要走么?”当最后一缕阳光淹没时,她的笑容也消失无踪,眼神无比黯淡:“那你就走吧……走吧,我原不该带你来看这些无用的东西。”

她向人群走去,踏过一地的落花。她的脚步很轻,落花却经不起踩,娇嫩的粉色在她的脚底碾成暗紫,像锤子砸在手指上以后,指甲下面久久不肯消去的淤血。

我的心变得很空,空得像一所只点着一根蜡烛的大房子。

如果师傅知道我这样的想法,他肯定会不高兴。师傅是不喜欢蜡烛的,他说那不但是没用的东西,而且还是费钱的没用东西,比没用的东西还坏了一层。也许对师傅来说,的确是这样的,他有他碧绿的目光。可是我没有,我也不喜欢那碧绿的光,它远不如蜡烛的光来得暖和来得温馨,虽然它带来的有可能是一场灾难——十年前的冬天,我在路上捡到一支蜡烛。我躲开师傅在柴房里点亮了它,黑暗中那橘红色的光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凌乱的柴房被赋予了辉煌的气质。我呆呆地看着,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我醒来之后,柴房就不见了,师傅也只剩了一条腿,可是我还是忘不了蜡烛被点燃那一刻的绚丽。“要是那时候我没有睡着就好了。”我常常这样想,虽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蜡烛,连梦里也没有。

当她出现在我眼前,笑颜盈盈地唤我:“公子……”我才知道我心里还藏着一根蜡烛。它被点燃的时候,和记忆中一样绚丽,辉煌。红黄蓝三层的火焰舞动梦幻般的热情,驱逐黑暗,寒冷。然而它又是那么的不确定,连鼻息都会让它颤抖不已。我真怕它会忽然熄灭,黑暗重新笼罩一切。我真怕,可是,这一刻好像马上就要来了。她每走远一步,烛光就矮一寸,寒冷就加深一分。

“不,不不不,千万不要熄灭,不要熄灭……”我在风中看着粉色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远,身体抖得像筛糠。

 

5

 

春天的傍晚好像来得特别的早,黑夜也跟着要来了。我知道,我的烛火已经支持不了多少时候了。

黄莺儿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人群像潮水般退去,沿着她走的方向,沉默而有序。我渐渐地看出不对来——那明明是条下坡路,他们却像是在走向山顶,走在前面的人都比后面的人高出一点点,人群的最前面,一点粉红分外鲜明。

“别走……”我张了张口,没发出任何声音,伸出的手只握得一缕凉意。摊开手,一瓣落花卧在手心,湿淋淋的像含着泪的眼睛。“不要逼我,求你了。”我脱口而出。

我的头疼得厉害,林家村里的男人女人一个个从我的脑子里钻出来,走马灯似地变幻着。他们翻动的嘴唇都在说着同样的话,“做人要有良心”、“要听师傅的话,要孝敬师傅”,我的眼睛花了,我的耳朵胀得要流出血来。我抱着头蹲下去,蹲下去,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是他们不放过我,不放过。

“就这样死了算了。”我忽然感到无比厌倦。

“死吧,死了的好,死了就不用想那么多了。”心底有个声音在小声地附和我。

我闭上眼,沉沉的黑暗就压在了我身上。我能感觉到死亡从脚底慢慢地向上延伸,水一般淹过膝盖、臀部,从腹腔没到胸口。肌肉在僵硬起来,血液的流动明显减慢,有东西向嗓子眼里顶上来。

“快了。”我知道。能这样死掉,我真高兴。但愿他们不要找到我,就让我在这里和这些桃花一起腐烂掉。他们?他们是谁?管他们是谁呢,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了。这黑暗真舒服,唤起了我婴儿时代的睡眠欲望。

昏沉中,我又看见了那根蜡烛,它的火焰从蚕豆大变成了黄豆大,现在变得只像绿豆点大了,却还保持着三种颜色。“真可笑!”我想,我就像十年前那一回一样呆呆地看着它,我知道,它马上也就熄灭了,在我还没死前让我送它一程也好。我看着它慢慢地淡下去,火焰的颜色从三色变成单纯的黄色,它轻轻地一跳。“好了。”我想。谁知它居然蹿起了一丈多高的火苗。那炽热的火光令我悚然一惊,从地上长身而起。

夜,居然还未来临。暮色中的人影虽远,那一点粉红依然照亮我的眼睛。我举步——向前——一声闷响,轰然倒地。

“好了,好了,终于醒了。”耳边满是欢天喜地的声音。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师傅的床上。师傅坐在床沿,他不看我,在床沿用力磕着他的烟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

 

6

 

从旁边的七嘴八舌里我听出来我这一觉竟已经睡了七天七夜。那天我上山之后到天黑了还没下来,村长带了全村人搜了大半夜才在一棵桃树底下找到我。

“这些桃树种的年岁太久了,都成精了。”村长说,“想不到害起村里人来了,这次害了小铁匠,下次指不定害谁呢,这祸害可留不得。”

旁边的人都点头称是。我看了一眼他们,才发现他们今天很奇怪:大半夜了,竟还像是要上山的样子,穿着打柴的衣服,手里拿着锄头,柴刀。却又不出门,就在铺子里挤着,骂了一会儿桃妖,又东拉西扯地聊别的去了。

过了三支香的工夫,门外进来一个人,是林宝贵。看到他,我想起他的铁锹还没修好,不禁有些惭愧。他却压根没想找我算这笔账,径直跑到村长跟前:“瞎子问过菩萨了,现在就好上山了。”

村长走到门外一挥手,所有的人都跟了去。不一会儿,我听到了锄头挖地的磨擦声,柴刀砍伐树木的“柯柯”声。我的心不明所以地慌,难受得厉害。我不敢问师傅。村长他们走后,他就拿起床边的长竹竿灭了火,自己仍旧坐在床沿抽烟,眼睛里的绿光透过烟雾向窗外射去。他的脸上有一种满意的表情。我知道他能看到所有发生的事的,但我不敢问。

“睡吧。”师傅说,鲜有的温柔口吻,如释重负般。眼中的绿光更炽,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我,像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一样,喃喃地又说了一遍:“睡吧。”我便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女人又来了。她站在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地方,发丝凌乱,粉色的衣裙变成了像桃花被踏过的颜色,身后跟着同样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她轻轻挥动衣袖,跳起一种奇怪的舞蹈,她身后的人便也跟着她一起舞动。他们的头,他们的胳膊,他们的腿,他们的躯干朝着各个匪夷所思的方向扭曲,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玩偶一样地拨弄他们,说不出的诡异。而像暴雨一样落下的桃花瓣,更为这个场面添了几分血腥色彩。舞不停,花落不止,渐渐地,人被淹在花丛中,只露出一双双手还在挥动。我从那密密麻麻的手的丛林里认出了她的——曾如花瓣覆着我的手的她的手。我试图走向她,但我不是很明白我究竟是要把她从花堆里拉出来,还是想把自己也埋到那花堆里去。我接近他们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炸雷似的欢呼,紧接着花丛中喷出一道紫色的血水,直扑我的面门。

“啊……”我惊叫一声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7

 

从玻璃窗上映进来的天色红得像血,村人的欢呼声从山上传来,遥远而清晰。我从里屋出来,师傅已经坐在门坎上了。“这些桃树都已经成精了,幸亏发现得早,全灭了。”他听到我走出来的声音,欣慰地说。

“灭了!”我的心像被什么摘去了。

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才发现红的不是天,是山。一夜之间,山上的桃树全被连根砍了。满山横七竖八的树尸,伤口里流着粘稠的红色的血。血流在地上,渗到了泥土里,泥土变成红色的了。那么多的树的血渗在一起,王家山就变成了一座血山,映着天,天色也被染成红色。

我大叫一声吐出一口血。

“怎么了?”师傅淡淡地说。

“师傅,我的心没有了。”我说。

“没有就没有了吧。那本来就是没用的东西,留着也是多烦恼。”师傅说,“去睡吧,睡过一觉就好了。”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听到了山上的人庆贺胜利的鞭炮声,和尚道士的念咒声,做法事的法器敲击的声音……还有唱戏的声音——唱戏的是一个年轻姑娘,声音又脆又嫩,听在我耳朵里却怎么也比不上黄莺儿的。姑娘的声音又嫩又水灵,像是刚采下来的新鲜的桃子;黄莺儿的却是枝头渐放的桃花,是时时的新鲜。姑娘唱的是曲子,一个板一个调地扣着;黄莺儿唱的是心,板和调跟着她的曲走……想着想着就出了神。最后我听到了火的噼叭声,师傅告诉我,他们在焚那些树尸,斩草除根,省得死灰复燃。我听了也没说什么,瞪着眼看窗户上的火光。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就那样瞪了三天三夜的眼睛。

后来我才知道,不但王家山上的桃树被灭了,村里所有的桃树都没有逃过这一劫。没有了桃花,清明时节的桃花会自然取消了,外面的人也就不来这里玩了。林家村里寂寞得像一潭死水。

我和师傅依然守着打铁铺,村里人依然喜欢到铺子里来坐坐,和师傅说说话,对我说些“做人要有良心”、“要听师傅的话,要孝敬师傅”这样的话。我依然觉得他们说得对,依然听师傅的话。

第二年的春天,师傅给我说了一房媳妇。媳妇是邻村赵豆腐的女儿,几年前我在路上看到过一次,眼小鼻子大,一脸的麻子,从背后看除了屁股大点跟一个男人没什么分别。师傅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养,将来一定是个好老婆。既然师傅说好就是好的吧,秋天的时候我就成亲了,是师傅主的婚。到冬天师傅就死了,打铁铺里又剩了两口人——我和我的女人。女人没有辜负师傅的期望,结婚六个月就给我生了一个女儿。

 

8

 

女儿的皮肤粉嫩粉嫩的,和那年的桃花瓣一个颜色,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就叫桃儿。桃儿三岁的时候问我:“爹,我为啥叫桃儿呢?”

“你像桃花般可爱,爹就叫你桃儿了。”

“爹,桃花是啥东西啊?”

“桃花是一种很美的花,花开的时候满山就像罩了层粉红的烟霞。桃花会的时候,山上聚集了四面八方来的人,唱曲儿,弹琴,作画……”

我的女人一把把桃儿拖了去:“尽说些没用的东西,苦头还没吃够?让桃妖逮了她去就称你的心了?”

女人很能干,铺子里的事几乎全由她包了,所以脾气也渐渐强了起来。我不想跟她争,我心里明白,师傅给我挑的媳妇没错,她会生养能撑起这个家,她是有用的。她后来陆陆续续又给我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并把他们拉扯大,就更能说明这一点。所以,我应该听她的话,就像听师傅的。

我渐渐连铁也不打了,也不管孩子们,每天缩在床上抽烟。铺子里有人来坐了,就和他们海阔天空地瞎扯,没人来就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开始时女人遇到心烦的时候也会骂几句,时间长了连骂也懒得骂了。

我在床上百无聊赖,有时会想起桃儿。从三岁那年说过那次话之后,桃儿就像桃花瓣上的露珠一样从我的视线里蒸发了。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又做了一场梦,或许世上根本不存在桃儿这样一个人?我分不清楚,既然分不清楚我也就不太去想这件事。我已经越来越习惯于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师傅说过,想不通的事就是没用的事,没用的事想它做什么?是的,师傅是对的,我在床上躺着想得最多的就是师傅。我从记忆里挖出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我的经验作比较,越比较就越发觉他的话和铁一样经得起敲打,百炼成钢。但不知为什么,越是明白师傅的话,日子就过得越乏味,每天的功课就只剩了吃饭睡觉瞎扯淡。可是再乏味的日子照样还是得过下去。

很多年以后,当我把“从前”忘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忽然有一天,我在窗前看到一个穿粉红衣服的女人。这个季节可能也是春天吧,阳光柔和而明媚。她的脸迎着阳光的部分,有一层稀疏的桃子般短短的茸毛,发出金色的光芒。刚洗完的又黑又亮的头发垂在腰际,轻轻地摆着,像迎风的细桃枝。

“你……”我张着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是谁?”

“爹,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粉红衣服的女人笑得像风中颤动的桃瓣,“我是桃儿呀。”

“哦,桃儿。”原来这个世上真有过一个桃儿,我想。

“爹,你还记得你那年给我说过的桃花吗?邻村的阿牛说京城脚下的李家村在办桃花会,我要去看桃花。”桃儿的眼睛亮亮的,像清晨刚刚被太阳照到的桃花瓣上的露水,“我还要去听曲儿,听琴,看画画。”

“别去。”

“为啥?”

“那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为什么说这些是没用东西?那什么东西才有用?”

“桃花能换饭吃么?听曲儿能换饭吃么?听琴能换饭吃?还是看画画能换饭吃?都不能!那就是没用的东西。”

“爹,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么?”桃儿好看的嘴嘟了起来。

我走到窗前,正视着她,想和她说些什么。她却发出一声惊呼:“爹,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我环视屋里想找一面镜子看看。找着找着,发现屋子里多了一道淡淡的光,绿色的,粘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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