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期  
      实力
一个叫阿拉坦索娃的女人(短篇)
阿云嘎著 哈森 译

 

 

 

 

我家乡的人们爱唱歌,一些年轻人喜欢唱那种俏皮、轻佻的歌曲,比如有一首歌叫《阿拉坦索娃》。歌词的头两句是:“花斑马是马群中的花儿,阿拉坦索娃大姐是邻里间的花儿……”当然,这种歌在诸如婚礼、寿宴等庄重的场合是不允许唱的,只是年轻人在野外碰到一起时唱着玩。我想,此歌传唱时间不短,因为我小时候就听到有人在唱。至于歌里的那个阿拉坦索娃是哪个年代的人,早已无法考证。但有一点还是比较清楚,那就是这个叫阿拉坦索娃的女人大概是一个风流的女人。你听呀,“邻里间的花儿……”,对女人而言绝不是一种赞美。后来,我的家乡又出了一个叫阿拉坦索娃的女人,我就不由想,歌中的那个阿拉坦索娃有可能是这样的人吧。

现在的这位阿拉坦索娃,人们称她为北大草滩上的阿拉坦索娃。因为她家住在我们家乡北边大草滩上,紧靠一条公路。

我们老家,说来还是比较落后。其他地方的人大多都有私家车了,出门十分方便,而我们老家的牧民来来往往都还靠骑马。虽说阿拉坦索娃门口有那么一条公路,经常有车辆过往,但我们家乡没几个人指望能搭上那些汽车。偶尔有人想乘坐那些路过的汽车,站在路旁招手,却没有司机肯停下来拉他们。因此,汽车走汽车的路,牧民们还是会骑着马晃悠。

但阿拉坦索娃是个例外,在这片草原上,她是最早坐上汽车出门的一个。那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离婚好几年了。

据说有一天,一辆汽车在路上抛了锚,其位置距阿拉坦索娃家不远,从下午到太阳西沉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位牧民路过那里,见一位司机满身油污车上车下地忙着修车。那位司机的脸上写满了饥饿、疲惫、烦躁。不过,那位牧民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也没想过要帮他,反而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我们牧民偶尔想搭个车,站在路旁招手,你们不是连瞧都不瞧我们一眼吗?原来你们也有这个时候啊。看来开车的有时还不如我们骑马的省事。那个牧民走过去不久,天也就黑了。

不知道是阿拉坦索娃去叫那位司机到家里的呢?还是那位司机发现附近有一户人家自己跑过去的?总之,黑夜里又一位牧人路过阿拉坦索娃家门口,发现她家的灯光异常明亮,听到阿拉坦索娃在唱歌,一位陌生男子大声说笑。第二天,那位司机修好了车,但没有走,而是停到阿拉坦索娃家门口,第三天才离开她家,有人还看见阿拉坦索娃坐上那辆车走了。

从那以后,阿拉坦索娃家的门口经常有汽车停留,阿拉坦索娃也隔三岔五地将牛羊托付给邻居就消失几天。到了后来人们说,路过的大货车到了阿拉坦索娃家门口便出故障的多了起来,尤其到了夜晚的时候更是如此。再到了后来,人们开始称阿拉坦索娃为车队队长。

阿拉坦索娃家向西两公里外住着嘎查主任[1] 巴图达赉一家。巴图达赉的老婆经常跟丈夫说阿拉坦索娃的坏话。按她的说法,阿拉坦索娃简直就是病菌污染源,男人们只要接近阿拉坦索娃,不想堕落都不可能。接着她又举出很多实例。虽说那些实例想象的成分太多,但老婆每天如此唠叨,巴图达赉便从不敢去邻居阿拉坦索娃家,虽然两家住得很近。然而有一天,巴图达赉第一次去了阿拉坦索娃家,而且还是奉老婆之命去的。

那天巴图达赉老婆肚子痛的老毛病犯了,疼得炕上直打滚,她说要是这样疼下去就没法活了。巴图达赉站在她身旁抓耳挠腮急得团团转,说:“要不……去苏木[2] 医院吧。”从这里到苏木怎么说也有四十公里,怎么把站都站不起来的老婆带到苏木?但巴图达赉其实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不过,他不想自己说这个办法,而是希望从老婆嘴里说出来。

“那就快去吧。”老婆不再打滚儿了。

“可是怎么去苏木呢?嘎查的摩托车坏了,有一辆马车,还被贡楚克借走了……”

“你就没有别的法子?”

“要是有一辆汽车,或者有一个认识司机的人……”

听了这句,他老婆不可能想不到阿拉坦索娃。“那你快点去求求阿拉坦索娃呀。”

“去求她?……”

“你老婆疼成这个样子,你还犹豫什么呢?要是说救命,也许阿拉坦索娃比你管用。你要是不去,我爬着去求她……”

巴图达赉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那,我去说说看吧……”

巴图达赉去阿拉坦索娃家后怎么求的,阿拉坦索娃怎么说的,没人知道。后来巴图达赉跟人说:起初我出了家门,真是“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不去,另想办法”,这个时候吧,刚好看见阿拉坦索娃坐一辆汽车过来。后来有人问起阿拉坦索娃,她说那天她刚好在家,巴图达赉慌里慌张跑过来说他老婆病了,能不能给送到苏木。她就领着巴图达赉跑到公路上,没过多久,一个与她相识的司机开车过来了,她就让那辆车拉着他们两口子去了苏木医院。

不管怎么说,到了苏木让老婆住院后,巴图达赉请司机和阿拉坦索娃吃了饭。有人见阿拉坦索娃和司机稳稳地坐在那儿,巴图达赉像个侍从敬酒点烟,点头哈腰地忙着。

巴图达赉的老婆输了两天液,康复了。夫妻俩进商店买了一些东西,就思谋着怎么回家,见阿拉坦索娃坐一辆车,停在他们跟前儿。

阿拉坦索娃从驾驶室探出头说:“要回去吗?”

“是啊……”

“那就赶紧上车吧。快点……”阿拉坦索娃又嘟囔,“真麻烦。”

那辆车的驾驶室有前后两排座,阿拉坦索娃坐在前排司机身旁。巴图达赉夫妇像是做错事儿的孩子,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上了车。

“好了,朝我家开吧……”阿拉坦索娃命令司机,又转身对着巴图达赉夫妇说:“要是没碰见我,你们想咋回去?”

虽说是左邻右舍多年,巴图达赉夫妇跟阿拉坦索娃见面的时候甚少,前几天一起坐车到了苏木,但巴图达赉照顾老婆一路紧张,他老婆也是疼得一路闭着眼睛,所以他们谁也没仔细打量阿拉坦索娃。他们今天才发现阿拉坦索娃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头发烫了,染棕红色了,嘴唇打了血红血红的口红,穿了黄白对半拼色的那么一件衣服。

“要是没有客车,那只好徒步回去了……”巴图达赉说。

“唉,你们也真是可怜啊……”阿拉坦索娃叹息。

巴图达赉夫妇没吱声。

嘎查主任这个职位究竟算不算领导职务?巴图达赉一直没有想明白。即便算,那也是排在领导干部序列最末端的一个职位。但是在全嘎查,却没有一个人说过巴图达赉“可怜”。所以,起初听阿拉坦索娃的话,巴图达赉以为自己听错了,暂且不说我是不是“可怜”,但无论如何轮不到阿拉坦索娃这样的人来说吧?他感到心里很不舒服。

阿拉坦索娃从前座转身继续跟他们说话。

“巴图达赉,你可不能这样当这个嘎查主任,你怎么不长长心眼,哪怕把嘎查的草场租出去也能捞点钱吧?”

巴图达赉的老婆忍不住了,说:“再怎么着,我们也不做那种腐败的事。”

“嘿,还说啥漂亮话呢,大家听你这么说会笑死的。其实你们也爱钱,只是没本事挣。而今啊,没本事挣钱可是让人瞧不起的。”阿拉坦索娃继续教训道,“你看看别的嘎查那些领导,开着自己的车,带着美女去大城市住豪华酒店……唉,巴图达赉,你可真可怜呢。”巴图达赉紧张得不敢说话了,他老婆气得直打哆嗦。有那么几次,他老婆想喊“停车,我们自己走回去”,但她毕竟刚出院,没力气,没有勇气徒步走几十公里。

汽车终于到了巴图达赉家门口,夫妇二人下了车。阿拉坦索娃从驾驶室探出头说:“有啥困难就说一声,唉,可怜的……”她的脸上满满的悲悯,挥手离去。

巴图达赉夫妇进屋后,好长时间谁也没说话。过了一阵儿,巴图达赉的老婆还是没沉住气,说:“谁瞧不起我们都可以忍受,但像阿拉坦索娃这样的货色居然也……”

“要不是考虑你身子不好,我早就下车了。”巴图达赉边说边擦汗。

巴图达赉夫妇的宁静生活似乎开始遭受了破坏。两个人没头没尾地聊几句就没话说了。

过了两天巴图达赉老婆说:“昨晚我失眠了,想了很多。阿拉坦索娃比我们有钱吗?应该不是。可是人家过的是啥日子?隔三岔五坐上汽车远近都走遍了。有钱又咋样?拿着钱站在路边儿也没有汽车给你停下。人家即便没钱,不也像是坐自己的车一样,来去逍遥吗?”

巴图达赉没吱声。

“那些汽车怎么都在她家附近出故障,司机怎么都会到她家门口就停车了呢?”

“你真不知道为啥吗?”

“怎么不知道呢?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为啥像她那样的女人,活得比谁都风光呢?要是放在过去,这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不处理才怪呢。现在的领导们怎么不管这个了呢?”

“就是啊,现在的事儿……”

在全嘎查,比巴图达赉夫妇生活富足的人也不少。然而,当他们觉得阿拉坦索娃都比他们活得滋润的时候,还是觉得受不了。但受不了也没有办法,阿拉坦索娃过得就是比他们好。因此他们恼火,憋屈,又无可奈何,变得茶饭无味,经常失眠。

 

 

巴彦都荣跟巴图达赉关系紧张已经很多年了。

巴彦都荣是从心底喜欢阿拉坦索娃的。二十年前,巴彦都荣和阿拉坦索娃曾经好过几个月。巴彦都荣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次的爱情是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忽然来临的。

那次的雨,来得真是很突然。太阳落山时西北方的天空中升起团团乌云,眨眼间就飘到巴彦都荣头顶上,没头没脑地下了起来。那时,巴彦都荣正在野外寻找他家唯一的小牛。他不知在哪儿避雨,急得东张西望,望见不远处有一间破旧的空房子,一个女孩门里探出头向他喊:“快……过……来!”那人便是阿拉坦索娃。

那个空房子,对巴彦都荣来说是激动欣喜和烦恼忧愁的开始,即便二十年后那个房子早就没了,在巴彦都荣心里却记忆如初。

被雨困在破房子里的两个年轻人说着笑话向外望。屋外骤雨依然。

阿拉坦索娃问:“你怎么也被雨困住了?”

“找我家的小牛……你呢?”

“去苏木供销社买了点东西,回家的路上就下雨了嘛!”

“这雨可没停的意思呢。”

阿拉坦索娃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脸红了,笑个不停。

“怎么了?”

“这雨要是真的下个不停,咱俩是不是得住这里啊?”

“还真是……”

“你肯定希望这雨千万别停吧?”阿拉坦索娃笑个不停,快被自己的笑呛住了。

巴彦都荣听了这个话有点紧张,向外望。这雨可真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的马就拴在门口,雨水顺着马鬃往下滴落着。

阿拉坦索娃:“你吸烟吗?”

“烟?什么烟?”

阿拉坦索娃打开包,拿出一包烟:“要是家里来客人,是要敬烟的,所以买了几盒。咋样?咱俩吸吸看?”

“那……好吧。”

阿拉坦索娃从包里再拿出火柴,一人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差点呛住了。天很快就黑了。雨还是下得很急。

“站着干啥,找个地方坐会儿吧。”阿拉坦索娃把围巾铺在炕沿上,说:“坐这儿吧。”

巴彦都荣跟阿拉坦索娃并肩坐了下来。感觉阿拉坦索娃的呼吸声离他很近,她的身子仿佛散发着热气。

“咱俩讲故事吧?”

巴彦都荣说:“我不会讲故事。”

“说笑话也行。”

巴彦都荣说:“你先说吧。”

“那……你听着。一个苏木干部下乡,走着走着天黑了,碰到一户人家,于是他想借宿,进去一看,只有一个婆娘……”她捂着脸笑了起来,“这个,接着没法讲。算了。这种笑话,也就是你们男人才说得出口。”

巴彦都荣说:“我可没听过那样的故事,更不会讲。”

阿拉坦索娃不再笑了,一脸严肃地说:“那就是说,你还没成为真正的男人。”

巴彦都荣想,她这个可是在小瞧自己,有点不高兴地说:“真正的男人会怎样?”

“真正的男人嘛,见了女人就会说一些让她们脸红心跳的俏皮话……”阿拉坦索娃说罢又问,“你谈过恋爱吗?”

“没,没……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不过……听说谈恋爱特别好,拥抱,接吻,跟电视上的一样。”阿拉坦索娃说罢脸又红了:“那天我在井边儿饮羊,牧马人东日布大哥来,可把我急坏了。”说着她又呵呵笑了起来。

“怎么了?”

“怎么说呢?我跑掉了……”

那一夜的雨下得真是猛,好多人家的房子都漏了雨,少数几家破旧的房子差点塌了,虽说对这些人家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是对巴彦都荣和阿拉坦索娃来说,真是成了今生难忘的美好记忆!

在我的家乡,很注重走马。会将走马的尾巴给扎起来,不仅马脖子上给戴上铃铛,手巧的妇女们还会缝制一种绣花的装饰带佩戴在马的前额上。巴彦都荣骑的虽说不是走马,几天后也戴上了那种装饰带,当然是阿拉坦索娃给缝的。

虽说世界上的女孩很多,巴彦都荣再也想不起阿拉坦索娃之外的女孩;虽说世界上的男人很多,巴彦都荣却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那一个。然而,他俩的爱情没能持续多久就吹了。

巴彦都荣惊奇地发现,不只是他的马,同龄的几个小伙的马都戴上了装饰带,而且绣出来的花草跟他那匹马的装饰带大同小异。他这才明白阿拉坦索娃不只是给他一个人缝制了装饰带,就来气。接着,有关阿拉坦索娃的流言也多了起来,说她跟哪个哪个小伙子如何如何。接着又有人说,看见阿拉坦索娃跟一个下乡的年轻干部同骑一匹马走在野外。还说那可不是一般的骑马,而是两个人在马背上拥抱在一起了。还没等巴彦都荣分清真假,阿拉坦索娃却来见他了。

几个月间,阿拉坦索娃明显长高了。身材高挑而健壮,满面红光,眼睛里像是有一把火焰。巴彦都荣想到干涸的原野小草忽遇甘霖,几日内便会秀美挺拔。阿拉坦索娃真像那样的小草。

“那么……你……”巴彦都荣想问一句,但又不知如何问,犹豫着。

“我……喜欢上一个小伙子了。”阿拉坦索娃说这句话时眼睛里仿佛有千万个火星。

“你说的小伙子……是那位干部?”

“是啊,你也听说了?”阿拉坦索娃的神情充满了激动和骄傲。

巴彦都荣说:“那个干部,听说人家在盟里有工作。说不准人家还有家室呢。”

“听说有一个孩子……”

“那你明知还喜欢人家……”

“喜欢,又不是要嫁给他。”阿拉坦索娃陶醉地说。

巴彦都荣本来要跟阿拉坦索娃理论一番,但此时已经没了脾气。他这才明白阿拉坦索娃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他甚至庆幸自己没有跟她走得太近,今后更应该离她远一点。不过说实在的,阿拉坦索娃走后,他还是有点感伤。

阿拉坦索娃的坏名声很快传起来。巴彦都荣虽然跟她没有瓜葛了,但还是为她担忧。一个女孩子家,要是有了坏名声,那名声可是像影子一样伴随她一辈子啊。然而,阿拉坦索娃好像不理会别人在说她什么,过得仍然兴高采烈。在我的家乡,最早染发的是她,最早穿奇装异服的是她,最早去南方大城市逛了一圈的也是她。几年后,阿拉坦索娃跟外地来的一个叫麻格斯日的生意人结了婚,没过两年又离了,从此一个人过。

巴彦都荣的婚事也没能顺利。不知是担心再遇到阿拉坦索娃那样的人呢?还是因为阿拉坦索娃占据了他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孩呢,当有些女孩自己找上门来,或者别人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他就那么犹犹豫豫着,到了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后来跟一个带孩子的寡妇搭伙在一起,没到一年那个女人就没了,给他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和看病欠下的三万元债务。巴彦都荣除了料理生计,又摊上了抚养那个孩子的义务,真是吃尽了苦头。

 

 

巴图达赉的老婆往回赶羊群时,看见阿拉坦索娃家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虽说阿拉坦索娃门口停车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是看见有几个人从车上往屋子里搬东西,不免有些好奇。再说了,在她生病的时候阿拉坦索娃给她找车送到苏木医院,不管怎样,她得感谢人家。巴图达赉的老婆不得不明白遇事找阿拉坦索娃是最便捷的办法。他们夫妇俩商量过请阿拉坦索娃来家里吃个饭,但还是犹豫,他们怕阿拉坦索娃说不中听的话。“你们真够可怜的”——这种话阿拉坦索娃是张口就来的。这种话,在巴图达赉夫妇而言,比谩骂还难听。再说,不管怎么说,巴图达赉是嘎查领导,阿拉坦索娃请他吃饭实属正常,可要是巴图达赉请阿拉坦索娃吃饭,人们就会觉得奇怪。巴图达赉夫妇就这样犹豫到了今天。今天看到人们往阿拉坦索娃家里搬运东西,巴图达赉老婆想,不管咋样去看看,说两句好听的话,帮她搬点儿东西也行……

巴图达赉老婆如此想着,到了阿拉坦索娃家门口,见两个人站在凳子上,往门的上方挂写有“阿拉坦索娃小卖部”的木板,其余几个人在往里搬运装纸箱的货物。阿拉坦索娃站在一旁,指挥着那些人。原来,阿拉坦索娃要开商店了!

帮阿拉坦索娃搬东西的是本嘎查的几个年轻人。他们见嘎查领导夫人来了,都点头微笑致意。阿拉坦索娃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怎么的,压根儿斜眼都没瞧她一眼。

巴图达赉的老婆走到她跟前儿说:“你这是要开商店啊?”

“牧人为了买点生活用品,都要跑到四十公里外的苏木。多难啊!这里要是开这么一个小卖部,不是方便大家吗?”阿拉坦索娃说完这句,又指挥那些人安顿那些货物。

“你可真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巴图达赉老婆说。

“这个主意,应该是由嘎查领导想的,可是那些饭桶想不到,只好我来想办法了。”

巴图达赉的老婆没再吭声,走了。

起初没人看得起阿拉坦索娃的小卖部。人们众说纷纭:“阿拉坦索娃开商店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雄鹰飞不到的地方,蝴蝶能飞到?笑话。”不过,虽然他们一方面如是说,另一方面却不断去她那里买东西。即便是巴图达赉夫妇,也需要从阿拉坦索娃小卖部买东西。不过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去她家。原因就是怕阿拉坦索娃那些讥讽的话语。正在这时,忽然听说旗委书记要专程来看阿拉坦索娃的小卖部了。

那天,巴图达赉的手机叫个不停。在外面修网围栏的巴图达赉正忙得不耐烦,接了电话一听,是苏木党委书记的声音。

“你们嘎查的阿拉坦索娃开了商店?”

“是个小卖部。”巴图达赉回答。

“旗委书记说要来视察那个商店。你们得有点准备。跟阿拉坦索娃说好好收拾收拾家,再穿个像样的衣服。可能会问关于商品经济的认识和面临的问题什么的。说啥,得提前做个准备。”

“啥时候来呢?”

“听说是明天。相关部门领导和记者什么的,可能来十几个人。”

巴图达赉揣了手机就向阿拉坦索娃的家跑。阿拉坦索娃一个人在小卖部。说是小卖部,巴图达赉没看到货架什么的,大大小小的纸箱堆得满地都是,无处下脚。

“苏木书记来电话说,明天旗里的德力格尔书记要来视察你的小卖部,让你收拾好家里,穿着像样一点,领导来了说几句得体的话。”巴图达赉说完,蹙眉说,“你这个还算是商店?怎么这么乱?”

“什么?……明天就来?”阿拉坦索娃想了想对巴图达赉说,“赶紧找几个人来帮帮我。”

巴图达赉有点不高兴:“你说什么?”

“你以为只是我的事儿?这可是全嘎查的事。旗里的书记要是看我的商店不顺眼,肯定会对你不满……”

巴图达赉生气也没辙,出去叫来了附近的小伙子。接着,巴图达赉他们几个像是阿拉坦索娃家雇的佣人一样为她干起活。阿拉坦索娃点了一根香烟,指挥着他们。不管怎么说,人多力量大,没一会儿就弄整齐了。阿拉坦索娃打开几个罐头,煮了手把肉,请他们喝酒。

第二天晌午巴图达赉穿上新衣服去了阿拉坦索娃家,在外面等候领导们的光临。到中午的时候,四五辆小车鱼贯而来。巴图达赉迎了过去,想跟领导们握手。这时阿拉坦索娃从屋里跑出来,跑到他前面,跟第一个下车的苏木书记握了握手。

“欢迎领导们光临指导!”她笑着说。

苏木书记把阿拉坦索娃介绍给随后下车的旗委书记德力格尔。德力格尔书记久久地握着阿拉坦索娃的手说:“你就是阿拉坦索娃啊?看你的穿着哪儿像牧民呢。新时代的牧民就该这样。”记者们开始拍照。德力格尔书记笑着说:“好好拍,在盟报和电视上都好好宣传。”

拍照时,巴图达赉也想加入,可是没人叫他,他犹豫了一下,就站在一边。他想,也许拍完照后,苏木书记会向德力格尔书记介绍他吧?然而,苏木书记压根没想起他。阿拉坦索娃请大家进了屋。巴图达赉有点伤心,但还是跟了进去。

他进屋的时候,阿拉坦索娃跟两位书记已坐在炕上,屋里站满了随从人员,还有两位记者,没有巴图达赉下脚的地方。阿拉坦索娃跟两位书记说笑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了巴图达赉,就说:“哎呀,你快上茶呀。”巴图达赉快气炸了,但也没法子,找了碗给他们上了茶。德力格尔书记望着阿拉坦索娃问:“你们嘎查总体情况咋样?谈谈你的看法吧。没关系,有啥说啥。”听了这句,巴图达赉的心不由怦怦直跳。谁知道这个阿拉坦索娃会说出啥话呢?

不过,阿拉坦索娃没说嘎查领导的不是,笑着说:“我们大家也在努力呀。不过,我觉得上级不怎么关心我们这个嘎查呢。您当我们旗委书记都一年多了,今天才来我们嘎查视察吧……”

巴图达赉听着就紧张。这个婆娘怎么开始教训起旗委书记来了,人家生气了咋办?便偷偷看德力格尔书记。德力格尔书记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笑着说:“你批评得对,我愿意接受。”又说:“有啥困难就说啊。”

“缺资金。您看啊,连放货物的货架都做不起呢。”

陪同德力格尔书记来的某个部门负责人立马说可以借贷扶持商品经济基金的低息贷款。

“嘎查领导没来吗?”德力格尔书记这才问。

“我,在这儿……”巴图达赉急忙回答,“我是这个嘎查的嘎查委员会主任。”

“你怎么看阿拉坦索娃的这个小卖部呀?支持吗?”德力格尔书记笑着问。

“阿拉坦索娃是牧民中从事商品经济的典范。我们在尽力……支持……她。”巴图达赉结结巴巴地说,已经浑身是汗了。他怕德力格尔书记让他谈谈怎么支持的,那他就没话可说了。好在德力格尔书记没那么问,说了几句鼓励阿拉坦索娃的话就走了。

 

 

人们说,阿拉坦索娃家门口经常有喜鹊叫。喜鹊是吉祥的鸟,在谁家门口叫,谁家就会有喜事。巴图达赉的老婆放羊回来对丈夫说:“人们说得没错,她家门口真有几只喜鹊在叫。”

这些天巴图达赉一直闷闷不乐。德力格尔书记来访那次,他在阿拉坦索娃家扮演的几乎是一个仆人的角色。他能高兴吗?盟电视台报道了阿拉坦索娃,报纸上还登了图文报道,旗里的相关单位开始经常来关心阿拉坦索娃……越是如此,巴图达赉就越是气恼不堪。盟报上刊登了阿拉坦索娃和德力格尔书记坐在炕上谈笑的照片。一看到这个照片,他就想起自己在下边给他们忙着倒茶的情景,气不打一处来。

“你知道人们在说什么吗?他们说阿拉坦索娃当嘎查领导都比巴图达赉强。”

“那让她当好了,我还真不想当了。”

“你别生气啊。不能说他们的话完全不对。阿拉坦索娃跟德力格尔书记已经很熟了,对咱们嘎查有好处呀。”

“明白了,原来阿拉坦索娃是我们嘎查的真正大救星。”

人们对阿拉坦索娃的态度开始变得有多种了。年龄稍大的还是看不惯阿拉坦索娃。他们对阿拉坦索娃上报纸上电视表示不屑,觉得这是世风日下的表现。他们摇头说:“以前的报刊可都是赞扬先进模范人物的。现在倒好……”不过,大多数人开始拥护阿拉坦索娃。因为他们缺什么就去阿拉坦索娃那里买,真是太方便了。不过,还有一些男人以买东西为借口跑到阿拉坦索娃家,一待大半天。听说那些人也不是在那里白白地喝茶聊天,而是为阿拉坦索娃干活儿,还很情愿的样子。各种流言都有,但阿拉坦索娃已经听惯了那些,百炼成钢了,根本不在意。她家里整天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唯独巴彦都荣去了,阿拉坦索娃从不指使他做任何事。人们慢慢看出了这一点。

巴彦都荣的那个继子这个时候也有二十多岁了。这些年,为了抚养那个男孩,巴彦都荣真是吃尽了苦头,现在刚刚有了喘息的机会,有空串串门聊聊天了。前面说过巴彦都荣和巴图达赉有矛盾。矛盾的起因是巴图达赉看巴彦都荣不顺眼,经常训斥巴彦都荣没按时缴纳牧场费,批评他没有围好草场,罚他的牲畜进了邻居的草场……这样的事儿多了,安守本分的巴彦都荣也开始来气了。就这样,有一次他俩在牧场上打起来了。那正是在禁牧期。上面一个巡视组下来视察,正好看见巴彦都荣和阿拉坦索娃两家的羊群从羊圈里跑出来散到野外。巡视组批评了巴图达赉,巴图达赉气恼之余跑到巴彦都荣家。巴彦都荣正在往回赶跑出去的羊群。“全嘎查没有像你和阿拉坦索娃这样拖大家后腿的家伙。”巴图达赉训斥他。巴彦都荣本来为羊群跑出去的事儿恼火,一听这话就没能把持自己,说:“有本事,你就赶我们走。”巴图达赉大叫:“这次得重罚你。”“你除了罚款,还会点儿啥?听说你爹在‘文革’的时候打过人……”“你爹那时候也咬了不少人……”他们的话都说到了这个分儿,能不结仇吗?所以,一听巴彦都荣开始在阿拉坦索娃家出现,巴图达赉更是心中不快。巴图达赉想,这俩臭家伙在一起一定是在鼓捣与我为敌吧,能把我怎样?骆驼再蹦跶也蹦跶不上天。

然而,虽然巴图达赉暗暗发誓再也不去阿拉坦索娃家,却又遇了一件事,不想去都不行了。

我们嘎查与毗邻嘎查之间发生了草场纠纷,纠纷很快又升级到破坏围栏网、打伤牛羊的地步。两个嘎查都去打官司,开始各找各的靠山。其实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两个嘎查纠纷由来已久。但是每每发生纠纷打官司,总是以我们嘎查败诉而告终。这几乎成了一个规律,大家就骂巴图达赉是饭桶一个。所以巴图达赉这次对打赢官司没有一点信心,但他老婆的一句话却提醒了他。

“真没人管得了那帮强盗了?你去找领导呀!”老婆说。

“没用的。”巴图达赉说。巴图达赉有点畏惧领导,在领导面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所以领导们也不怎么理他。

“去求求阿拉坦索娃。她跟德力格尔书记不是很熟吗?”

巴图达赉想了想,点了头。走到阿拉坦索娃家门口,见门口停着一辆皮卡,是新车。他听说阿拉坦索娃买了汽车,看来是真事。进屋看见巴彦都荣坐在炕上。

“啊……你好?”巴图达赉的表情甚是不自然。

“当然好着哪,有你这样的领导,能不好吗?”巴彦都荣冷着脸。

“阿拉坦索娃不在家?”

阿拉坦索娃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刚洗完头,拿几个卡子横竖卡了几下,显得整个脸都是歪的。

“你今天怎么来我家了?”阿拉坦索娃问。

“你能领我去见见德力格尔书记吗?那边嘎查的太欺负咱们了。”巴图达赉说。

阿拉坦索娃欣然答应了,换了衣服化了化妆,商店交给巴彦都荣,开着皮卡跟巴图达赉去旗里。

 

 

阿拉坦索娃和巴彦都荣决定生活在一起,开始筹备婚礼。按理,年过四十的两个人,可以办得简单点儿。但是,阿拉坦索娃说一定要办一场轰动远近的盛大婚礼。这个消息传出去,大家众说纷纭。“想炫耀自己有钱吧?”“老都老了,还这么折腾干啥?”“难道你们不知道阿拉坦索娃的为人?干啥不都得轰轰烈烈的?”“不管怎样,一定是一场隆重的婚礼啦……”

<, span style="FONT-SIZE: 12pt; FONT-FAMILY: 宋体">阿拉坦索娃和巴彦都荣去大城市买衣服,顺路去邀请德力格尔书记参加婚礼,请旗电视台的播音员当婚礼主持……大家期待的婚期越来越临近了。

但因为一件事,这个婚礼黄了。

有一天,阿拉坦索娃去苏木回来后,跟巴彦都荣说:“那个麻格斯日撞车重伤了。”

“啊?怎么啦……?”巴彦都荣见阿拉坦索娃像是哭过的样子,眼睛都红了。麻格斯日是她十几年前结婚又离了的那个男人,巴彦都荣是知道的。

“听说没了知觉,在医院躺着呢。我得去看看。”

“那快去吧。”

阿拉坦索娃赶紧去了旗里,巴彦都荣留守看家。到了晚上,阿拉坦索娃来了电话:“内脏都伤了,医生说得去大城市医治。他没老婆孩子,只好我带他去。”又说:“你把我的银行卡给我送来。”

就这样,阿拉坦索娃带麻格斯日去了大城市。先是说他们在北京,后来又说去了上海。一个月后,阿拉坦索娃来了电话。

阿拉坦索娃的声音特别平静。“花了二十多万,命是保住了。但是大脑伤了,恐怕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只好我来照顾了。”

“啊?!这……”巴彦都荣在这头不知所措。

“看来咱俩没有在一起生活的缘分。你找个伴儿吧。我的房子,我的商店,你做主卖了吧。钱给我寄过来就好。我在旗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

从此,阿拉坦索娃再也没回来。我家乡的人们到了旗里会去看望阿拉坦索娃。他们说,租房的里间躺着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吃得很胖,红光满面,但没有知觉。阿拉坦索娃在外屋放着录音机哼着歌。阿拉坦索娃的神情,看不出一丝疲惫,看不出愁苦,脸色依然红润,也比原先胖了一点。看来她照顾病人照顾得好,房屋也收拾得整洁。

这就是阿拉坦索娃,什么难事都奈何不了她,家乡的人们如是说。

(作者阿云嘎为内蒙古作家,小说译自《花的原野》2016年第3期,原文为蒙古语。

 

注释:

[1] 嘎查,相当于村。嘎查主任,即村委会主任。

[2] 苏木,相当于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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