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期  
      感觉
2013,被公路烧掉的故事
赵挺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刚进入一个看上去很稳定的单位,最激动的人是我妈,恨不得奔走相告,儿子终于有救了,终于步入了正轨,终于结束了长达数年的滑板、吉他、写作、天文望远镜、收集石头、四处晃荡生涯,终于摆脱了这些狗屁而无用的东西。

我每天按时起床,吃完我妈做的早点,学旁边大叔热车几分钟,然后开上高架并且留意摄像头控制车速,再挤入拥挤的鄞县大道,开着暖气,听着收音机的音乐和信息,看着时间按规定将车停在一个固定地方,然后一脸老成地去办公室。

我妈被我正经的朝九晚五的状态深深感染,差点双手摇着我的身子说,哇……她迟迟想不出有什么词能表达她对我的赞叹之情。然后,我就辞职了。我妈只能双手摇着我的身子说,哇哇哇哇……这么大的女人了,我不知道她哇什么。

我很容易被一首歌给崩坏。在上班路上,单曲循环了那么几首歌,油门就乱踩了,有几脚还是空油门。我一共就上了一个月的班,在这个月里,我每天一下车就思考很多问题,这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还会滑板吗?还会写小说吗?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马来西亚越南老挝?我会不会越来越无趣?然后乖巧?变得很有礼貌?觉得自己越来越成熟?然后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事业稳定?中年男人?自以为是?饭桌喝酒?饭后扯蛋?品味?档次?高雅?红酒?香烟?秃顶?油腻?肥胖?钱?操?干?

辞职之后,我仍旧热衷于这些狗屁而无用的事情。

四月末,天气越来越暖。那个时候,我的一个朋友,阿毛,那时他还活着,一切平稳。我和另一个朋友,还是叫阿毛,选了一个日子,买了廉价机票,深夜飞到了吉隆坡,开始了我们在马来西亚无所事事的晃荡,我们晃到亚庇、马六甲,又从大马晃到清迈、曼谷,一脸茫然地到深圳然后坐着火车到杭州回宁波。

七月,夏天算是正式来临。我每天躲着太阳,在晚上无所事事地晃荡,有一点必须承认,我OL已经过不了二立了,我那些花了三年练的可怜的技术在快速地后退消失,什么PRO滑手什么AM滑手,我觉得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笑话。阿毛仍旧活着,他时不时用手机上网。他发过来说,万能的杰克,救救我吧。他第一次这么叫我,我知道自己特无能,我试着给他筹款,陆陆续续也有他之前的同学朋友联系我,我们也筹到了一点点的钱。

然后,阿毛死了。我怎么去定义他呢?他是一个吉他手,拿手好曲是《爱我别走》,我们组了一个临时乐队,演奏时间是有空的晚上。演奏地点是,他家小河边,观众是几只流浪猫,以及趴在窗口穿着背心突然说“再弹就一巴掌扇死你”的大爷。阿毛这时候总是及时安慰我,没关系没关系,五月天没成名的时候在天台演奏,一直被泼水。说完,一大袋垃圾从天而降,外加一句,“小句再烦。”阿毛死后,我和一个叫西瓜的女生同样组了一个临时乐队,我们还正儿八经地去几百人的现场上台演奏,并且得到了上万元的演奏奖金,得到奖金之后,我们当晚就解散了。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演出,这个女生后来告诉我,其实她暗恋过阿毛,我说,死了你才说,她说,死了说说就没事了。西瓜说,现在的女生吃饭化妆约会逛街各种事情,根本没机会练吉他,而她到今天还在练。过去的一年我放过西瓜不少鸽子,在此表示歉意,因为一个执着练习吉他的女孩总不会太差。

这个夏天,还有某个座的流星雨爆发,那天晚上据朋友说,大家男男女女都跑到东钱湖去看流星雨了,纷纷做着“陪你去看流星雨”这种浪漫而又恶俗的事情。那一晚,导致东钱湖沿岸的几个地方交通堵塞、人满为患,大家都在等待这一场百年一遇的流星雨。我一个天文爱好者朋友发来信息说,怂逼,你不来要后悔了。我说,这么多人,改天拿机子出来看星星。朋友说,怂逼,我说的是美女很多。我说,那你能来接我吗?可他到上周才回我,大哥,机子能借我一下吗?我决定,下次流星雨爆发我再回他。

夏天,我和另一个朋友阿毛,他是拍照的,我和他也经常无所事事晃荡在街头。我们偶尔也谈谈理想谈谈未来谈谈合伙赚钱,谈到最后终归到底是,我们去哪里干一碗拉面吧。我和阿毛说,我也有一个朋友叫阿毛,我们一起干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事,前段时间他死掉了。阿毛盯着我说,尼玛,和你做朋友略危险。

曾几何时,我想,现在狐朋狗友一帮,最后百年孤独终伤。现在想来不觉得,因为人生的来年的N次方,其实都逃不开,身边鸡零狗碎满腔,远方雄心壮志未央。而我们该做的就是,不要成为生活的烈士,但应为自己的愿景埋下永垂不朽的种子,为自己建立一块私有纪念碑。

这个夏天,还爆发了宁波有史以来罕见的大水。我家里的水到了大腿,一不小心就要及腰了,进出靠着两把椅子左右移动,这个姿势难度略高也略难形容,有机会免费表演给你们看。第一次觉得天灾如此之近,也第一次觉得,其实没什么,坐在凳子上,看家里小鱼游淌,水波微荡,想,要是能快速买到泡面就很开心了。拍照的阿毛告诉我,他见到一个台湾的风水师,说宁波这地方风水很好,是出大人物的地方。我说,风水大才能出大人物,譬如我家夏天的时候风和水已经大到,让我感觉老天已经在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了。此时,我和阿毛正以100多码的速度飙在机场高架上,这赶着去投胎的速度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因为罚单马上就要来了……

这个夏天,我还在写我未写完的长篇小说,这小说贯穿了我三年的生活,我觉得应该给它一个结尾。

秋天的时候,我觉得待在这个城市太久了。我决定再出去走走。于是我爬上了去广西的火车,然后走陆路从友谊关坐车去了越南,河内、会安、芽庄、大叻、西贡,一路向南穿越了越南,然后飞到顺化坐国际大巴到了老挝,万象、琅勃拉邦晃荡了几天,从磨丁口岸陆路进入西双版纳到昆明再飞回家。

回来之后,拍照片的阿毛恰巧从泰国看完水灯节回来。他选了100张他自己拍的旅行照片,让我配上文字,我们想合作出一本书,当然问题的关键是,我现在还只字未写,他要再催我,我想让他去见吉他手阿毛了。

这一年,还有遇到很多人。有一个大哥,一直催我给他写电影剧本,他等了足足一年了,每次他来电话,我都要想一会儿,怎么回答?在开车?在拉屎?在睡觉?在干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每次都是不忍心看着他的铃声消失,然后我回拨过去说,大哥,我刚接您就挂了……大哥于是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写完这个剧本你就红了,知名度肯定大大提升,到时候版税随便拿拿的,走个场子就几十万呢。

也有许多自认为很善于挖掘人才的三流书商,奉路金波黎波为目标,他们和我说,我跟你说,你风格得改一下,像你这么写不行,要紧跟流行步伐,或者善于迎合读者口味,如果你愿意改变我们可以试着合作一下……

还有更牛逼的说,三十亿项目马上就要上马了,有兴趣吗?

最牛逼的是三更半夜一直连打我一周手机说,妈的你搞老子女人老子一定搞死你,出来××门口,见!害得我只能睡觉关机,或者不接。一周后发来短信说,我号码弄错了,谢谢你一直不理我,给你充了三十块话费,再见。

这一年夏末的时候,我的长篇小说快要完稿了。我把它存到一个早已过时的MP3里,然后MP3插到车里,我和阿毛边开车边听音乐。结果,车开到月湖盛园的时候,副驾驶突然火星四溅,然后一阵爆炸声,吓得阿毛赶紧开门而逃。我将车停稳,两人以查看定时炸弹的姿势看了半天,然后发现,MP3炸了,被炸得到处是粉末。可这里有我即将完稿的长篇小说,关键是还没有备份……以后每次有人问我,你新的长篇小说呢?我都说,被炸掉了。

大家都觉得我在扯淡,扯不扯淡你们问阿毛吧。我只想说,本来可以出版的长篇小说被炸掉了。这都是真的。

其实,这些都算是小事,大事还未发生。当然真正的大事,当它发生过时,它便不再是一回事。

时间,总大到无限,所以我们会用一个个数字标明节点,以此知道一下我们已经活到了哪里。如今,我们活到了这里,2014年的晚上与凌晨。我们用无所事事,换取一切被烧掉的故事。

无论如何,再浓烈的枪口,也败给你内心的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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