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期  
      感觉
南宋残片
陈龙寿

 

 

 

 

1186年,多事之秋。5月,卢沟决口。8月,黄河决口。明州鄞县楼钥出知温州。

这一年,翁卷二十岁。

翁卷带着书童赴临安应考时,乐清正出了一件大事。乐清有人倡言方腊之变并复起。

河山破碎,狼烟四起。

翁卷曾从叶适学文。1178年春,叶适中榜眼。1185年,叶适被召入都授太学正,改太学博士。作为叶适的得意门生,翁卷此去应考,金榜题名志在必得。他曾在吴地作《白纻词》,行文明快,意气风发。

事实上,1187年春闱,翁卷初试失利,后无再考。

 

 

“永嘉四灵”与“江湖派”诗人行走江湖时讲究轻灵飘逸、闲雅清隽,使的是凌波微步。他们不像名门正派立足江湖,更像民间草根自创了一套独门功夫。南宋后期,像辛弃疾这样的大家也不能使出十八般武艺,打起群架来势单力薄。江湖诗人身份卑微,只能沦为打酱油的小角色,退守乡野苦练“小无相功”。没想到,这种无为态度,却为中国文脉带来近百年的风尚,至今犹存一丝生气。

永嘉四灵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曾师从永嘉学派的“老大”——水心先生叶适。未出仕之前,叶适在乐清柳川图南书院任教,“永嘉四灵”因此结为同窗。图南书院是翁氏家族的世业。后来叶适抗金时,翁氏家族捐献钱粮支援前线。乐清这个南蛮小地,因为有了翁卷,添色不少。

众所周知,翁卷是个诗人。这一身份认同源于翁卷自己的一生经营。这个标签给他带来一些清誉,同时逼迫着他不断强化这个身份。

写诗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装纯”,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可以千金散尽。然而,真正的“出世”并非易事,或者说,如果出世了,谁还去写什么鸟诗。翁卷的生卒年和个人履历,现在几乎无法考证。我们只能从他的诗文或别人的诗文中寻找一些痕迹,尽管都是一些残片,但多少能够折射出一个诗人背后的落寞。

翁卷在诗中多次写到嵇康。嵇康作为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也就是什么规矩、传统啊,都不要了,人活着就是潇洒、快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喝酒、吟诗、弹琴、嗑药,醉生梦死,而且不能赚钱,不能做官。嵇康活在当下,类似于微博上的大咖,粉丝众多,口无遮拦,愤世嫉俗。实际上,凡是放浪形骸的人都有难以言说的伤痛,外表风光,内心沧桑。咪蒙凭一个弱女子的文字力量打动全国人民,每篇文章都有百万的阅读量,一条广告卖了68万元,比“罗辑思维”、吴晓波牛叉许多。而背后是一年胖了17斤,宫颈癌前病变。每天工作到凌晨二三点,就是手术后也工作到夜里十二点。这世间,没有人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而诗人不同,既要流量,又要潇洒轻松。谷歌的工作方式十分自由,可以穿着拖鞋去上班。中国“90后”十分向往,然而如果要求他们也要像谷歌程序员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任务,滚粗,老子不干。

嵇康是一个标准高富帅的官二代,娶的是曹操的曾孙女。司马氏夺权后,他只能远离官场,躲进山林。不是所有人都能躲得掉人生际遇的。司马昭请嵇康出来做官,其实就是逼着他站队表态。他不干。钟会拜访,他鸟也不鸟,继续在家门口的大树下打铁。嵇康曾随隐士孙登游学三年,孙登始终默不作声。嵇康临别时,对孙登说:“先生难道没有临别赠言吗?”孙登说:“子才多识寡,劣于保身,难乎免于今之世也。”嵇康是性情中人,没有听劝。嵇康又遇隐士王烈,一道入山。王烈感叹:“嵇康志趣不同寻常却总是怀才不遇,这是命啊!”嵇康后来果然被司马昭和钟会所害,临终为诗自责:“昔惭柳下,今愧孙登。”死时仅三十九岁。临刑前,嵇康抚弹一曲《广陵散》。曲毕,嵇康把琴放下,叹道:“《广陵散》现在要失传了。”

悲剧的力量可以神化一些诗人自以为是的元素,比如我行我素、人格、自由、乱世寂寞、脱俗。翁卷喜欢音乐,赴京考进士时就被当时京城极尽奢华的白纻舞所折服,天天沉迷于此,而且可能喜欢上一个舞女,“急竹繁丝互催逼,吴娘娇浓玉无力。”诗人喜欢如贝多芬一样很淡定地弹了一曲,底下的听众却哭得一塌糊涂。诗人认为作诗必须收敛。永嘉四灵就是这么想的。在中国文坛行进时,他们很少在诗文中直接表现自己的故事与情绪。而在《白纻词》中,翁卷风华正茂,豪情四射。例外,绝对是例外。《白纻词》与他后来的诗文风格迥异,如同《罗曼蒂克消亡史》的小六与赵先生谈到雅俗之别。戏子台前必须含蓄,极尽雅事,生活中完全可以花痴,可以世俗到随时准备滚床单。19459月的战后收容所里,陆先生见到的小六,已经卸下所有光鲜,无法支撑一个人起码的尊严。她鞠下一躬,尽是对俗的致敬。

翁卷作为温州的“富三代”,生活不需要俗到如此不堪。然而春闱初试失利还是给他打击不少。从临安回来后,他即去了福州。“一宿禅房雨,经时客路尘。”这是心焦的写照,或说他在《福州黄檗寺》中开了道眼。

今天,翁卷故里埭头村前有一片桃林,乍暖还寒时,便恣意开放。桃花是一种将妖娆全写在脸上的小家碧玉,身着粗麻,不受拘束,天然带有风尘之气。它只能开在山野僻静之处,小而野,楚楚动人。现在人力巨大,动不动将各类园艺品种改良得绚丽夺目,而且动不动植入室内,或者盛放于富贵堂前。可桃花是桃花,就是放在金茂大厦门前,仍成不了大家闺秀。事实上,现在的人们便是这么干的,比如北平咖啡的眼睫毛。王澍聪明一些,在城市中心先布置一块面积庞大的溪滩,然后种上一棵孤独的桃花。

电影《东邪西毒》里的西毒欧阳锋说:“我梦见家乡的桃花开了,突然想起来,原来我已经很多年没回白驼山了。”对于动荡生活的反抗,认为自己有点功夫的,一旦现世失利,便渴望有一个世外桃源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在芸芸众生中首先忘记万种闲愁,如同乡舍村郭的破墙上,偷偷开出一枝朴素的桃花。

翁卷也想寻找一块世外桃源。

那一年,南宋开国皇帝赵构童鞋病死于临安行在的德寿宫,时年八十一岁。

 

 

翁卷在温州城内有豪宅松庐,很少住。

赴考前,翁卷曾住在城西太平山上读书,从福建回来后也是住在太平山。现存《太平山读书奉寄城间诸友》一诗:“此去尘间远,君应懒出寻。”赵师秀和了一首:“野人无别事,故得坐空林。”

徐照应该在这个时候登场比较合适。

徐照现存诗文中提及翁卷较多。他在《山中寄翁卷》中写道:“吟有好怀忘瘦苦”,在《宿翁灵舒幽居,期赵紫芝不至》写道:“江城过一雨,秋气入宵浓。”

翁卷在太平山住了一段时间,一两年的光景,便带着书僮住到徐照家附近的下仙里。二人几乎成了“基友”,徐照常常跑到下仙里,住在翁卷处。翁卷爱好比较广泛,弹琴、调鹤、种菊、采药。徐照嗜茶。中国文人隐居时的各种怪癖,他俩算是占全了。

中国历史上调鹤最有名的应该算是北宋林和靖。

一生不当官,不娶老婆,隐居西湖孤山,种了一些梅花,养了几只鹤。有时他驾着一只小舟在西湖上。如果有客人来,书僮纵鹤放飞,林和靖见鹤便回来。林和靖的咏梅诗几乎成了千古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有一个怪脾气,作了一首诗,不喜欢保存,写了便扔。

翁卷调鹤是发烧级别的。他特地从华亭重金购进名鹤:“种得溪蒲生似发,教成野鹤舞如人。”翁卷是不是想学林和靖“梅妻鹤子”,不知。可以肯定的是,他彻底地想扎根深山谦虚生活。

永嘉四灵均嗜茶,老大徐照更是“嗜茶已近偏执”。他自己也怀疑“嗜茶疑是病,羸瘦见诗形”,但依然是“病去茶难废,诗多石可镌”。永嘉四灵中,徐照最穷,不可能常饮当时的好茶名茶,大多数可能就是粗茶爿。老二徐玑当过小官,还亲自监造过进贡给皇帝的御茶,也是个“诗囊茶器每随身”的人物。徐玑曾赠给徐照一些品质极好的建茶(《谢徐玑惠茶》)。老四赵师秀看到朋友更瘦了,便劝之:“嗜茶身益瘦。”徐照妻子将茶鼎藏起来,大概想让徐照戒茶,“妻欲藏茶鼎,僧能施药资”。最后徐照中风患疾,稍见好转,又大量饮茶,“啜茶尤满瓯”。后误服游方僧人烈剂,骤然殒命。死后,赖友朋聚钱为之营葬。赵师秀诗作,认为应在他的坟前种上几株茶树,让他在九泉之下也能享用。徐照与老三翁卷交往最多。翁卷也是“困尝苦茗不论杯”,可见其饮茶量很大,属牛饮。徐照曾作《重题翁卷山居》:“新茗一瓶蒙见惠,家童言是社前收。”不知翁卷所赠的社前茶是什么品种,发芽居然这么早,有点像现在的乌牛早。

中国文人多嗜茶,比如宋徽宗、蔡襄、王安石、李清照等。乐清茶史中,王十朋必须提及。他比翁卷早生五十五年,曾作《会稽风俗赋》一篇:“生两腋之清风,兴飘飘于蓬岛。”《万季梁和诗留别再用前韵》有诗句“搜我肺肠茶著令”,并自注:“余归,与诸子讲茶令,每会茶,指一物为题,各举故事,不通者罚。”后在泉州为官,接触过当时名震天下的建茶。从遗世诗作中看到,王十朋获赠的建茶有建州太守送的比会稽日铸茶和卧龙茶更珍贵的小春茶,建安私焙所产最精致的团饼贡“小龙团”,福建转运使贾青所制、极其精奢的贡茶“密云龙”。这些建茶加工工艺十分繁琐,可谓中国茶学巅峰之作,后世无人再及。

在中国茶史上最著名的茶人多是失意之人。

陆羽是一个弃儿,“貌侻陋,口吃而辩”,被龙盖寺住持僧智积禅师收养。陆羽不愿皈依佛法,十二岁逃出龙盖寺,到了一个戏班子里学演戏,做了优伶,演丑角。竟陵太守李齐物欣赏他的才华,修书推荐他到邹夫子那里学习。后与礼部郎中崔国辅相识,一起出游,品茶鉴水。从此,钻研茶事,闭门著述《茶经》。陆羽除了丑,还挺怪。他常常“身披纱巾短褐,脚着藤鞋,……杖击林木,手弄流水,迟疑徘徊,每每至日黑兴尽,方号泣而归”。茶史中,谁也不能否认陆羽是一个人物。然而,《茶经》之外,陆羽只是一个顽童,毫无规矩,喝口茶,貌似拿翡翠当小石子叠着玩。他“楚狂接舆”,如果穿越到现在的中国某茶馆,里面深谙茶道的高手一定会将这个又丑又怪的疯子拖至门外。一千多年后,有人从他的经典里刨出一些文字,整理成篇,整天摆谱布局,遂成茶道。陆羽不懂这些,他应该可以离茶而去。

卢仝更难入大雅之堂。“家甚贫,惟图书堆积。后卜居洛城,破屋数间而已。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终日苦哦,邻僧送米。”宋朝方回《题画卢仝长须赤脚》中写道:“岂惟百世之下知卢仝,并使长须赤脚名无穷。谁其画者善游戏,不画卢仝画奴婢。想见煎茶七碗时,此曹颇亦沾余味。”唐伯虎就此景曾作《卢仝煎茶图》。当时卢仝是将茶放到砂锅里煮,用大碗,大口大口地喝,“一举七碗”,饮七碗而后歌。唐伯虎画作中,卢仝用的是明代的器物,喝的是明代的泡法。唐伯虎如此,后人误读自然更多。甘露之变时,卢仝因留宿王涯家,同时无辜被害,“老无发,阉人于脑后加钉而死”。

好玩的是一代宗师许次纾也是残疾的。“方伯茗山公之幼子,跛而能文,好蓄奇石,好品泉,又好客……深得茗柯至理,与陆羽《茶经》相表里。”他所作《茶疏》涉及品第茶产,炒制收藏方法,烹茶用器,用水用火及饮茶宜忌等。现在许多似是而非的茶学、茶艺和茶道,当时也曾流行,这有点像流行性瘟疫,一二百年一个轮回。《茶疏》对诸多伪学做过批判,比如《茶疏》中载:“饮时:心手闲适……宜辍:作事、观剧、发书柬、大雨雪、长筵大席……不宜用:各色果实香药。”茶道中,许多文人因此不幸躺枪。

一个人天生残疾,是不是更能励志生活;或是人生受尽磨难,方有意志谋求自强;或是造物主十分公平,“上帝为你关上门的同时,一定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翁卷与徐照是不是以此抗争命运呢?或许不是。

温州茶史上,徐照也算大师级别了。他在诗文中多次提及与翁卷煮茶的情景。他曾作《和翁灵舒冬日书事三首》:“石缝敲冰水,凌寒自煮茶。”徐照没有在茶学史上留下著作。他可能认为诗词更能为他在人群中争得发言权。

现世残酷的是,茶与诗只是装点门面用的。谁也没有勇气撩开阿玛尼长衫露出打着补丁的短裤招摇过市。

一生布衣,甘于清贫,并非大部分人所愿。徐照也曾努力去温州城里做小生意,赚不上钱退居乡间。徐玑在永州为官时,徐照曾游湘,这可能是他一生最远的一次远游,看上去应该想去永州谋一份职。

人生不济,如同忧郁症终生伴随,但患者总不能天天表现为无望无助缺少快乐,每个人都还要装出积极生活的态度。街上的小商贩天天叫卖,网上的微商每天发布海量的推销图片,其实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不知道自己想卖掉什么。叫卖的目的有时是为了表示自己存在,表示自己每天在努力生活。

诗人也是如此。

 

 

翁卷苦吟,或是寻找一种存在感。

在《西岩集》结集付梓之前,翁卷一直在远游。“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来到人世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翁卷远游的目的地集中在荆楚、闽、吴等地。这几处均是朱熹活动过的地方。我们不能肯定翁卷想沿着朱熹的行踪游学,但至少当时的武夷山九曲溪畔大隐屏峰脚下的武夷精舍、长沙岳麓山下的岳麓书院均是学子心目中的圣地。

1185年,朱熹到浙江,与永康陈亮展开“义利王霸”辩论,力陈浙学之非。当时“永嘉学派”江湖地位还没有确立,而叶适与陈亮、陈傅良、许及之交往甚密。学术交流,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也是一种良好的氛围。有趣的是,尽管叶适一生反对朱熹的理学思想,但朱熹无端被兵部侍郎林栗参劾时,叶适立即义无反顾地上书,为朱熹辩护。那一年是1188年,翁卷二十二岁。时隔七年,朝廷扩大学禁,五十九人列于“伪学”籍,其中温州籍的就有九人:叶适、徐谊、陈傅良、薛叔似、蔡幼学、周端朝等,“永嘉四灵”的诗友周南也在黑名单中。那一年,岳麓书院刚完成扩建,翁卷在湖南游学。二十年后,朝廷决定以朱熹《论语孟子集注》立学,成为宋代理学之大成,其中《四书章句集注》成为后世钦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标准。

不可否认,永嘉四灵的学术主张师承叶适,而且一生均在践行。1197年,“伪学”升级为“逆党”,“永嘉学派”基本上不能发出声音。布衣翁卷一直在温州醉心诗学。“永嘉四灵”一直主张诗守正脉。他们推崇唐诗,认为“唐人尚意兴”、“本朝人尚理”,诗就是诗,诗是纯粹的,要讲究意境、韵味,味在句外。他们要求自己的诗文必须“无一字有来处”,用现代人解释的话:必须原创,必须原创,必须原创,重要的话讲三遍。有趣的是,永嘉四灵自己存世的诗作中,也有好多句子与遣词就是抄袭前人或仿造的。话,说得太满,有时也得自己打脸。学术之争,往往如此。

永嘉四灵高标晚唐诗人贾岛与姚合。

贾岛少时出家,还俗参加科举,累举不中第,一生贫困潦倒,官微职小,禄不养身,死时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和一张古琴。“推敲”一词,就是源于他的诗句。贾岛的苦吟常常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一次他骑着驴,打着伞,在长安城的街道上想着一句诗句,冲撞了大京兆尹刘栖楚的轿子和仪仗队,因此被抓起来关了一个晚上才放了。

姚合幸运一些,出自大名鼎鼎的吴兴姚氏家庭,唐代名相姚崇的曾侄孙。他落第多次,写过一首《下第》诗,表示自己无颜回乡见父老。后来进士及第后,被授予正九品下阶的武功县主簿。做这种底层的小官吏,姚合觉得无趣,常常表现得三心二意:“微官如马足,只是在泥尘。到处贫随我,终年老趁人。”姚合甚至连工资都懒得去领了。

我们不能说诗人写诗是为了发牢骚。但不可否认,牢骚发得好,有可能会成一首诗。大部分诗人选择了一条比较孤独的路,一路上没人鼓掌,说得清高一点,学会了自嘲:“我经过的路上鲜花遍地,我轻轻地为自己一人鼓掌。”

翁卷在诗作方面还是下了许多功夫:“贵精不求多,得意不恋事。”他还是写出一些好诗,并在诗坛上有了名气。陆游的弟子戴复古就是他的铁杆粉丝,一直想见翁卷,却一直无缘,后来在湖南的道上邂逅,喜出望外,写下《湘中遇翁灵舒》:“天台山与雁山邻,只隔中间一片云。一片云边不相识,三千里外却逢君。”

当时永嘉四灵有唱有和,创作甚丰。温州人喜欢抱团。写诗如同后来的温州商帮做生意,人多了,大家多少都能玩出一点名堂。这应该是温州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1201年,皇帝心血来潮,改了年号,叶适起为湖南转运判官。次年,朝廷为“伪学”平反,叶适改知泉州,陈傅良官复原职,许及之为参知政事。1203年,辛弃疾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翁卷急走绍兴,参加辛弃疾主持的“秋风诗会”,准备人生的第二次创业。1204年,《西岩集》出版,叶适为他作了序。当时《西岩集》好像没有收录《乡村四月》,貌似后人作了补遗:“绿遍山野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那一年,翁卷应该得意了。

 

 

诗,不能使任何事情发生。

翁卷深知这一点。诗与鹤一样,只是取悦自己丰富人生的。如同有人喜欢唱歌,但不是每个歌唱者都能像王菲一样,凭唱歌赚了钱成就事业。掌声雷动时,歌唱者打了鸡血,唱得更来劲。做诗与唱歌一样也需要听众。“永嘉四灵”在互动中完成了大量诗作。“三灵”去后,翁卷少有诗作存世,或许没人喝采,世间无知音,作什么诗呢?

中国人喜欢自己的孩子个个“文武双全”,上马银枪一抖,杀敌无数;下马急就诗词一首,铿锵有声。世上的事并非样样顺心、有个文武双全,既可以武起事,又可以文为业:人生不济时,钢刀利剑失尽,仍可留一支狼毫呼啸尘世。翁卷读书时,百家诸子无所不读,而且读了大量的兵书。1205年初,翁卷投奔辛弃疾军幕时,徐照、徐玑各有诗为其壮行。《送翁灵舒游边》中,徐玑将他喻为诸葛亮,希望他出山羽扇一摇定下江山。温州少雪,翁卷带剑北上的那一年却下了一场大雪。徐照的诗为后世留下当时的情境:“孤剑色磨青,深谋秘鬼灵。离山春值雪,忧国夜观星。”

辛弃疾在绍兴时,似与陆游有一些交往。翁卷投奔辛军不久,辛弃疾即遭罢官,被贬回江西铅山。次年,北伐失利,皇帝急了,突然想起辛弃疾。诏书到了江西,辛弃疾已一病不起。他起草了回奏,不久便死了。死前,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床上跳起来,抓过墙上的宝剑大喊:杀贼,杀贼!中国历史上,一生跃马横刀,奔突千里,结果却以诗词闻名于世的,也只有辛弃疾和岳飞了。时隔千年,当我们重读“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时,仍有金戈之声,似有千军万马杀到的磅礴之势。辛弃疾死后不久,陆游去世。死前,他仍喋喋不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辛弃疾的词是用生命写的。翁卷的诗,路数不同。辛弃疾罢官后,他也不平,但落在纸上的《京口即事》不是急于抒情,而是把悲愤化为景语,收敛婉约,不露声色:“夕阳波上寺,明月戍边楼。一曲渔家笛,生予无限愁。”翁卷在此时作了与范仲淹同名的诗。

辛弃疾死于12069月。10月,金兵分九路南下。叶适在建康重用陈亮女婿厉仲方,力敌金兵。翁卷在江淮前线,归于叶适麾下,担任策士一职。12077月,叶适被调离江淮,翁卷所在部也遭遣散。这一次投笔从戎,匆匆收场,翁卷不甘:“兴兵又罢兵,策士耻无名。乍见秋风起,犹生万里情。”翁卷向来反对在诗中直接抒情,这一次又有了例外。这首《赠张亦》中的张亦也是一名策士,“面带燕赵色,口中亦作北语”,遭遣散后,报国无门,意志消沉。

11月,朝廷发生政变,主战派遭清洗,叶适不再被起用;厉仲方被流放邵州;蔡任被黜,回到平阳老家抚琴临帖。

翁卷南下后,去了江西豫章。当时他的姑表亲包拯后人包履常在此主持教育,后出任吉水县令。赵师秀在隆兴幕府,永嘉宋倚教授吉州。包履常办学时学馆人满为患,翁卷有没有作用,不知。包履常出任吉水县令时,对翁卷的建议有所倚重。当时的黑风峒民众暴动,包履常正是听从翁卷的抚琴而治,将其平息,后人称此为“吉水之政”。

翁卷再一次走向抗金前线,在十年之后。期间,他大部分的时间在江西度过,后在抚州临川深村建了三四间房子,还买了田地种树种粮,归隐山水。

 

 

翁卷看中临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唐宋八大家”中,王安石、曾巩、欧阳修均出自江西,其中王安石、曾巩就是抚州人,王安石被人称为“临川先生”。叶梦得和陆游相继来临川居住、宦游,大力兴办教育,学馆林立。晏殊、晏几道也是临川人。南宋科考进士中,临川中榜308人,占全国的67.42%,公卿耸观,朝野震动。明朝临川几乎是全国的出版中心,文风甚盛。汤显祖著的《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世称“临川四梦”。

翁卷在临川客居时,常有文人访问,应该不是很寂寞。

中国文人的求学讲究顿悟,而且讲究一个人在人迹罕至的山洞完成顿悟。王阳明谪贬贵州龙场,日夜反省,突然想到“心即理”,大彻大悟,后人称之为“龙场悟道”。中国人的潜意识中,读书人或在荒野遇一高人指点,或在某处找到秘笈都有可能:郭靖获得《九阴真经》、《武穆遗书》是合理的事;周伯通在桃花岛左手右手互搏也符合逻辑;南怀瑾称自己在灵岩参禅,追随袁焕仙悟到正道;王十朋在乐清有多处山洞为读书处;翁卷行走江湖,始终在乡村。中国文人好像都是在大山深处获得真知,而且喜欢在乡间设立学院讲道。这与当下学子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挤进北大清华哈佛斯坦福格格不入。

王阳明、南怀瑾有没有顿悟,我等凡人自然不敢评说。翁卷在诗文中没有提及自己求知的努力方向,也没有要求自己必须大彻大悟。他只是按自己对诗文的理解,捉几个文字造一些意境。诗里画面均是小资的,如同长焦镜头的特写,突出小景,背景不管如何杂乱均作虚化处理。

翁卷没有解释世界的野心,他只是努力美化事与物,一切平和,人间静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翁卷如中国大多数文人一样,动不动便不鸟诸事找处山水隐居去。

我们不能说中国文人有虚伪的一面,但许多出仕文人落魄后才去归于山水,却是不争的事实。他们的隐居,并不是居于乡野山林不入仕途,也不是向往入仕但却无机会无能力入仕,更不是没有文化的农夫樵子细民野老式的生活。更多自命清高的文人隐修学问,等待有权力者发掘自己。最有名的算是姜太公,还有许由、巢父、列子、庄子、鬼谷子、张良、邓禹、诸葛亮、刘伯温、水镜先生、徐茂公、陈抟、河上丈人等,都是这般待价而沽。隐士中,陶渊明当排第一。事实上陶翁二十多岁时开始出仕,不过做的都是些小官,四十一岁时还出任彭泽县令。做官做到老年才归隐,也不能算是真隐士。姜太公七八十了还出来做官,愿者上钩,一生隐居,最终还真钓出一番功名。孟浩然诗画俱佳,还擅长园艺,三十六岁时到洛阳求仕,无所得;四十岁时,到长安应试,落第;只得标榜自己不屑为官,老子逍遥山水多清逸。风流才子唐寅,科考无望后给自己的人生定了位:“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顾炎武、黄宗羲隐居时最热心时局,暗里从事最激烈的反清运动。

中国隐士可界定为:时机来时出山,没有时机就隐下去。

翁卷也是如此。1218年春,五十二岁的翁卷应丁焴之邀,奔赴蜀口前线再次参与抗金。丁焴在当时的南宋朝廷权力结构中属边缘人物,没有足够的资源也无力组织更多的资源去对抗金兵。翁卷应该很快离开了。正是这次出山,翁卷貌似离开临川,四处行走,行迹飘忽不定。

这之前,徐照于1211年病逝,徐玑于1214年逝世。这之后,赵师秀于1220年病逝,叶适于1223年逝世。

武学、文采都是末术,生离死别才有情真意切。孤独的翁卷,作了几首哭诗送友人:《哭徐山民》、《哭徐玑》、《悼旧呈赵紫芝》。翁卷在诗中不袭陈言,直抒胸臆。行文如果刻意堆砌词藻,只因未到伤心处。赵师秀、叶适逝世时,他貌似没有再作哭诗存世。

 

 

1224年,临川田园荒废。

翁卷再回江西,除了临川,在江州待过一段时间。1227年冬回温州,六十一岁,悲欣交集。薛师石作《喜翁卷归》:“家贫病难愈,诗苦发全白。昨来扣我门,偶往比邻宅。……从今幸安居,况有旧泉石。”诗中希望翁卷与他一起相守枯瘠。没想到次年八月,比他年轻十岁的薛师石先翁卷而去。死前一月,薛师石默坐田头,自作一诗,当作绝笔。无人作伴,不久翁卷又四处出游,不知去了哪里。直至1250年,作《题武义赵提干林亭》存世。那一年,他八十四岁。后不知所在,最后死于哪一年、葬于哪里,均无线索可找。余力先生《翁卷集笺注》花了大量的精力作笺注也无果,我更无力寻找更多。

现在回过头看看翁卷的家谱。翁氏家族在乐清西乡、东乡及永嘉下仙、荫溪均有地产,办有图南书院,名下有温州松庐。他的父母应该一直在故里生活。弟翁永年出过仕,而且高寿,享年九十三岁,葬于故里。有据可查的是,翁卷十一岁时在图南书院从叶适学文,后貌似很少回故里。翁卷五岁时,王十朋逝于左原。翁卷现存诗作中基本没有提及王十朋与故里风情的诗。翁卷娶妻朱氏,有二子:翁井和翁隽,诗作中基本没有提及自己的家庭生活情况。他更像是一个独行侠,一生都在仙游,一直在路上,高兴起来作几首诗,的确做到了不食人间烟火。

如果人生可以假设,或者可以重新来过,翁卷对自己的人生轨迹会不会作些调整呢?在大时代面前,个人的际遇是微不足道的,而且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何况人生没有假设,一切均是命中注定。翁卷存世的最后一首诗中仍在描绘人间胜境:“武陵诸胜状,如列在檐前。一郭楼台日,数村桑柘烟。鸟啼春满谷,秧绿水平田。中有渔樵影,吾诗咏不全。”

翁卷无法做到顿悟,就是假装自己顿悟也不会。他用一生的时间追求诗意的存在,结果生活狠狠地教训了他一番。他始终在漂泊,走,走,走,走了又走,一直找不到根的所在,只得营造大量的意象丰富苦逼的人生。这是诗人的宿命,或是一条不归路。

一部南宋史就是一部抗金史。南宋在最后二十年联合蒙古成功战胜了金国,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半壁江山。1279319日,陆秀夫及赵宋皇族八百余人在崖山集体跳海自尽,许多忠臣追随其后,十万军民殉国。翁卷有生之年应该没看到这悲壮的一幕。历史上,中国文化的许多领域在宋朝达到巅峰,人民生活富足,但结局一点也不诗意。后人称此殉国行为为:崖山之后无中华。

三百年后,历史开了一次不小的玩笑,痛定思痛的女真族再次崛起。1615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城称汗建国,1644年终于成功入主中原,建立大清王朝。这一些都不是翁卷的诗词所要表现的范畴。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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