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期  
      新锐
门(中篇)
戴升平

 

 

 

 

 

我最早的印象里,只有那种花花绿绿的糖。阳光穿透糖纸时,会闪耀出彩色的光芒,刺眼却又美丽异常,我把它们贴在眼睛上,世界瞬间改头换面,成了另一种样子。糖太甜了,当糖饴磕磕绊绊地与舌尖轻轻摩擦时,融化出一股股心醉的味道,我感受着甜蜜在牙齿间流淌,眯起了眼睛。这是三岁那年的春天,我吃到了母亲从远处捎来的糖。整整一大包被喜庆染红了的糖,云姨抓了几颗给我后,就把它锁进了衣柜最上层的抽屉。母亲的糖在我的嘴里洋溢着春天前的味道。在我还未能区别这糖与其他糖有什么不同的时候,母亲如愿以偿地把自己风光地嫁掉了,幼小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母亲正在离我远去,陷我于一种永劫不复的境地。云姨也剥开一块糖,狠狠地咬着,“咯嘣咯嘣”地响。刺耳的声音在房子里回响,房子很大很黑,像一个空阔的大磨房,这里没有男人,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

我还不清楚我和云姨的关系时就住在这里了。

云姨也许是母亲的一个远房的亲戚。母亲在她的名声尚未败坏之前,想到了云姨和她的那座大房子,就把她的肚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送到了这个陌生的村子。而云姨,她一个人在这座孤独的大房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她一直在等待着敲门声的响起。

母亲到来的时候,提着一个比她的肚子更沉重的礼包。

天气还有些冷,她看到亲戚的家门口站了一个孤独的女人,苍灰色的暗影投在老旧的门壁上,掺杂着另一种由于长期苦痛而引起的愁容。母亲的目光在那间宽敞空荡的大房子里巡视了许久以后,最终停在了那个女人脸上一片手掌大的黑色疤痕上。

母亲生动地叫了一声“云姐”,甜美的声音和她漂亮的笑容在大房子间回荡开来,有种让人熨帖的舒坦。

同时,那女人也认出了我母亲。她惊讶地说:“你是,是二丫头吗?”

母亲激动地点头,似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记起我来了……有十几年了吧!这些年都怎么过的呀,瞧你都长得这么水灵了。真是的。家里都还好吧?”女人用一种故意放软了的音调和母亲热情地谈着话,生硬而做作。

我的母亲已经端坐在房子中央,拘谨地撩着散乱在眉眼上方的头发。她面前的女人因为脸上那片黑色疤痕而闻名乡里。据说,她母亲生她时流血过多而死,后来,她的父亲死因不明,出嫁时,一场莫名其妙的失火在她脸上留下了烙印,第二年,她的丈夫不知去向。那片黑色疤痕成了厄运的象征,是不清白的女人对前世冤孽洗不干净的记忆和偿还,人们说,这个阴气太重的女人注定了要穿黑色的衣服住在黑色的大屋里孤独地做黑色的寡妇。

瓷碗里的开水正在一点点冷却,细细的头发丝般的水藻浮游在水中央,懒散地透出一些发焦的墨绿,勾引着人们深切的梦幻。母亲端着那碗水,并不喝。月亮高高地爬上天空,经过鞍形的山脊、山口、树木和岩石,衬得这个世界分外阴惨,青烟一般的光辉到处倾泻,在她们身上投下淡淡的银光,增加着深夜的凉意。空气一动不动地凝滞着,树林没有一声悉索,河面没有一丝涟漪,打不破的寂静笼罩着田野和树林。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只有时间静静地滑动着,像是被裂缝侵蚀成的断岩,出现一处处的空白,段落一样清晰。

这个女人好久没有和人说过太多话了。她把曾经的那些苦难生活不断地从我母亲的心底拉出来,然后流下混浊的眼泪配合这些感动。而我的母亲呢,她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感动,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做梦一样抬起头,望着天空……然后,偶尔的打量之间,那扇处在阴暗里、挂了一条粗大锁链而显得异常沉重的门,带了一些疑虑的闪光跃进母亲的瞳孔,那门的后面,似乎有一种粗壮的喘气声正穿透厚厚的门板扑面而至,母亲出神地望着那扇门,以至于忽略了云姨眉眼间的防备。

寡妇警觉而锋利的目光划过母亲姣好的面容,照镜子般地发现了某种凝结在自己脸上的忧郁,然后,她黑色的衣角堵塞了母亲的目光。她提醒了面前这个女人的失态表现,她说:“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也累了,早点去睡吧!”母亲不好意思地回过神,脸上浮起一些羞涩的难堪,她有着难以启齿的话语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是一种加害给孤独的响亮讥讽,我的母亲,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坐在一团清冷的光华里,静静凝视着月光爬上那寡妇银亮的发梢,她要带给这个孤独的女人一个生命一个包袱。黑夜正在一寸寸侵袭,一团蜘蛛网正在屋檐上仇恨地酝酿未来,在人类的攻击到达之前,它们是一束散乱的花。母亲从那扇门上移开了目光,却有意细心感觉到里面传出的一阵阵神秘气息,那是一种滚烫的被压抑着的气息,是痛苦里酝酿的黑莲……

她把我的母亲领上大屋的阁楼。窗外是一片柚树的树梢。布谷鸟在河边的树林子里,用哑了的嗓子鸣叫着,又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动,拖着声音,朝远处飞去了。

母亲站在窗前,看到半圆的月亮从柚树枝叶交错的黑网里露出橙青的脸,树林狰狞地站着,没有一片树叶在动,但在一些枝叶的空隙,好像有千百万双眼睛正射来尖锐的目光。而在那错叠成一堆堆的密集黑影中,一种古怪而绵长的呼吸声再一次透过厚重的墙壁,来到母亲的心坎。她有些害怕地蜷缩起了身体,把头深深埋进被褥里,感受着因长年陈放而滋生出的霉味,以及窗外传来的散发着潮湿的土香。脆薄的梦在尘封多年的居室逐渐释放,她在梦里看见一个瘦骨伶仃的男人正在使劲挖着墙上的青苔,连空气里都充满饥饿的样子……

黑夜很快就过去了,晨曦给村庄带来了欢乐,在夜间表现丑恶和可疑的地方,现在也泛起了笑容。闪烁的阳光在窗子上跳舞,透过帘幕和帐幔,直直地射进母亲的双眼,一直射进了她的梦,把夜的黑影驱散。她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让自己的勇敢在凝滞的空气中发出钝重的回音,在那扇黑色的门前,在那个女人面前站立住了。她说:“云姐,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门是种怪异而无法阐释的东西。它毫无理由地在你面前漠然而又无情地封闭,阻挡你的向往和憧憬,而当你终于乏味,倦怠了对峙,它却在突然间变得脆薄了,还招着手竭力地怂恿引诱你。门是象征了命运的符号,有些人一辈子都被关在门里;另一些人,一辈子被关在门外。那扇可疑的门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冬季,被我那美丽而愚蠢的母亲忽略了,沉郁的黑色并没有招徕关切,她在那里驻足的观测,如昙花一现瞬间即逝。

谜?谜在我的心中日夜滋长,种子般发芽长叶,这也是云姨经常用竹鞭惩罚我的原因,我的好奇心给她的安宁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恐慌。我不能自制地想要获悉那扇门后的秘密,我莫名其妙的直觉在冥冥的突兀中发出一个声音说:“打开它呀!快打开呀!”

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它。一股游丝般的冰凉从门上的某条隙缝中渗出来,直直地落在了我细嫩的脸上,生长了褐色碎花锈迹的锁链也冰冷地冒着寒气,悚然的阴森。我犹豫了一下,手向着锁链伸去,刺骨的冰凉中,门似乎晃动了一下,一股呛鼻的酸腐裹着浓厚的尘土扑面而来。我对着门小声地问:“里面有人吗?”死水一样的沉寂。没有人回答。我于是踮着脚,在门板上仔细地搜寻着洞隙。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敏感的神经遭到了一股微薄力量的撞击,隐隐约约,有神秘的气息从门的另一边传递过来。

我提高嗓音,继续问:“是有人在里面吗?”

门动了一下,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在门板上划拉了一下,发出一阵使人头皮发痒的声音。

我于是竟喊了起来:“你是谁?你在里面干什么?你要出来吗?你说话啊……”

正在这时,一团沉重的暗影覆盖到了门上,连同我的整个身躯,也都沉没在了那团暗影中。我的喉咙突然梗住了,还来不及躲闪,一个响亮的耳光便“啪”的一声飞到了我的脸上。云姨的手很粗糙,在对一丝温热的回味里,我品尝着疼痛。眼泪不自觉地滑落,绝不妥协的头颅却高高地昂了起来。

云姨的眼神变得很可怕,她又恢复了那种恶狠狠的语气,她说:“你又忘记了吗?你在干什么?”

“我叫你别碰这门的,你怎么就记不住呢?”我发现,她心慌意乱了。

鞭子雨点般落到我身上,疼痛里漾起一片柔韧的呼唤。我在如此和谐的气息中闻到了云姨身上散发出的泥土的芬芳。人们对春天的欲望还在蔓延,毫无节制——这是个令人困惑的成长年代。云姨柔软的竹鞭在我身上灵活地吐出一朵朵鲜艳的梅花时,为了不让自己疼得叫出声音,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而风,吹干了那个下午的眼泪。

 

 

无所事事的年纪,我的视线一直狭窄得像一个村子。

邻居那个老头背着手在云姨家屋旁的柚子林里转悠的冬天,我便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目光丈量表情。

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干巴巴地伸展着清瘦的身体。那片柚子林突然间就明朗了,是可以一眼望穿的干净。石头像星星一样细碎地布满了整个土地,萧然的景象中,没人看见草木生长。于是,那个冬天,这片柚子林竟成了野狗快乐的乐园。远近所有的野狗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那里寻欢作乐。这个季节,畜牲明显比人快活,它们像是吃了激素一样日夜不停地繁殖着。

老头从云姨的屋前逛过去的时候,我就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却没有看我,直直地就过去了。林子里欢情的公狗和母狗一下子都停止了游戏,伸出了舌头,警觉地竖起耳朵四下张望,几片又老又残的叶子轻盈地飘下来,公狗离开母狗撒开腿跑了,接着,母狗也冲公狗逃跑的方向追去了……

老头走在柚子林的土地上,垂着头,慢吞吞地拖着步子,鞋底在碎石上磕磕绊绊,被太阳烤香脆了的树叶被碾得悉悉索索吵闹,一股慵懒的倦意到处回荡。太阳刚挂上树梢,地上的影子斜斜绰绰的,早晨潮湿的空气在树上留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银亮,很浅薄的颜色。柚树林子被一条路隔在了田野另一边,小河和麦田一直到林子的外围,都淹没在这种颜色里。他黑灰的旧棉袄“刺啦刺啦”地划过干硬的树枝。我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到达尽头的小溪,那里,野草莓光溜溜的刺丛布满了溪岩,油亮的清泉一路撞击着光滑的溪石向下流淌,摇摆着叮咚歌唱,圆润而不突兀,偶尔有水花溅到溪壁上肥大的金银花藤,空气里便似乎弥漫起一阵美妙的甘甜。

他咳了几声,显得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你别躲着了。我知道你跟着我。”

我惊讶得停住呼吸,差点叫出声来。那时,我身上那些竹鞭留下的伤痕刚刚褪去。竹鞭柔韧的质地和我细嫩的肌肤接触那一刻所产生的快感,却深深烙在我的心上,莫名其妙地难受。我明白我无法停止自己的好奇心,总想在那个黑色的大屋里寻找到秘密,又无法承受竹鞭的狠毒,所以,我总是踮着脚,爬出那个靠近柚子林的小窗户。

老头在一棵树旁坐下来,两只干瘦的手塞在棉袄的袖子里,旧得发黄的毡帽盖住了大半个脸,领口露出精瘦的蒙着褐色皮肤的骨节。地上的荒草经由阳光一照便成了赭褐色,老人的目光抚摸过这些刺茸茸的植物,不无伤感地说:“以前啊,这里是片竹林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个老头也许并非希冀得到一个倾听者,只是在木然的恼火中冲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抱怨了一番。情节不完整,我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再让它丰满些。

这个叫云的女人是从很远的村子里嫁来的。正是春天,所有的美好一并生发。胭脂的颜色温存地缱绻在潋滟的湖光中,山花娇羞地在清澈的水边照着自然天成的镜子。因为喜庆,屋前的竹丛全绑了红绸带,香艳的喜庆在浓浓的桂花蒸糕的香味中透着吉祥。青竹做的轿椅披着火红的绸子,在乡野的道路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歌。坐在椅子里的女人摇摆在红红的盖头里,粉嫩的脸颊因了娇羞而显出动人的红晕。唢呐吹得彻天响,婉转美好,抬轿椅的汉子们故意走得摇摇摆摆,不停地颠着。云姨在不断的摇晃中梦见一种遥远的幸福,却突然有个熟悉的面孔在心里一闪而过,她合上眼睛,想把有些怯懦的担心撇开。很快,轿子停下来。曳地的红裙穿过喧闹的筵席,觥筹交错里女儿红飘香……

这是春宵的黄昏,还没等客人散去,还没等喜宴上的酒气散去,还没等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汽散去,太阳就落进了西山。于是,山谷中的岚风带着轻薄的凉意,驱赶着浓重的白色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的暗影,更快地倒压在了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渐渐地,便和夜色混为了一体,不一会儿,又被月亮映成了银灰色。初春的月亮高而冷,红红的烛光在新窗内一动不动地直直立着,徐徐的红光罩着洞房满屋的喜庆。客散人尽,相处便是陌生的面对。

新郎瘦硬有力的手到达她的肩膀时,她的身子夸张地颤了一下,她想避开那只手,却发现,另一只手已经在她身上了。他蛮横地拧过她的脖子,把她的脸暴露在烛光里。正是美丽的年纪,她本就长得很美丽,修长的脖颈衬在红艳的衣裳里,洁白细腻,凝脂般光滑柔软,含水的眸子在烛火中一闪一闪,只是为什么有眼泪?新郎把诧异写在了脸上。但她并不说话,只是低头,有一种想把自己藏到哪里去的畏惧,脸色也为深陷于不安而显得异常通红透亮。

她不知所措地推开那只手,站起来想躲开,却不知道往哪里去。踉跄的新郎被云惹恼了,他僵硬的指头挥向她,命令地说:“你给我过来。”

她仍低着头。新郎再次命令说:“你给我过来。你是我买来的就是我的人了。”

她猛地抬起头,也许是意外,也许是受骗般的吃惊,眼睛里都是疑惑。

开始拉扯,开始争执,烛火晃荡起来,红泪里,有两颗混乱的心。奇怪的鸟叫透过夜雾平滑地落进了新人的窗棂,掀起一阵无声的悚然。

蜡烛倒下了,她撞在桌角上的右脸绽开了鲜花一般的美丽。脆弱的神经支离破碎,一片片凌乱。烛火开始温情地荡漾,渗透桌木的燃烧吱吱作响,绚烂多姿的火焰缓解了欲裂的头痛,空中飘起了炙烤的香味……

男人故作镇静地问她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已经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火光在夜色里虚伪地冒充了山花的盛开,新美的被褥在热烈的炙烤下噼里啪啦升起黑色的烟……

也不知道是谁呼喊了火起的消息,人们冲向现场的时候,酒气冲天的那个男人正缓缓地迈着步子走出新房。

 

 

傻子小友经常出其不意出现在云姨家窗台上的那张丑陋扭曲的脸,常常会引起我的一阵寒心的悸怕。年幼的我当时并不理解小友处于一个中年独身男人的状态,只觉得那张挂着涎水的脸实在不是一般的可恶。

和煦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云姨的头上,秀长的头发闪耀着迷人的黑白亮光,温暖的光芒中,微细的灰尘上下飞扬。太阳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的纱窗筛成了金灿的斑驳和灰黑的剪影,落在云姨的前额上,仿佛古典神秘的文字。文字篆刻在一面有些模糊的镜子里,若不是那片黑色,这镜子里映照出的脸必定是美丽非凡的。

云姨家的镜子是圆的,有一口海碗那么大,镶嵌在一个红漆的木托里。木托的背面是一朵富贵的红牡丹,花蕊是用金黄的漆点上去的,手摸上去,是有凸感的颗粒。漆掉得很厉害,木托上的材料本色就出来了,有些浑浊的斑驳,显出些繁华落尽的沧桑潦倒。

异乡人到来的那个早晨,云姨不小心把镜子跌到了地上,拾起来的时候,镜面已经成了三块,于是,镜子里便有了三张脸,一张脸很兴奋,一张脸很害怕,另一张脸含着泪水,而这三张脸,都是云姨的。云姨当时的表情似乎是在揭示一个她从未告人的秘密,她的等待,她的盼望,已经在那一声声清脆的金属碰撞中到达。

而傻子小友突然出现在镜子里的脸,在这一天的午后则显得格外阴沉,一对无神的眼眸子深深地嵌在蜡黄蜡黄的瘦脸上,一只冰凉僵硬的手正默默地伸向云姨……欲望显得格外的张扬,涎水在不能抑制的粗重呼吸里滴答滑落。云姨惊愕地回过头,尖锐的目光穿过那几根飘扬在小友胸前的稀拉胡子,庄重的威严已经不能制止沦丧了理智的渴望。

手,连着身躯,正在逼近,故作镇静最终还是乱了方寸。不知不觉中,云姨的脚步向后挪动,被牵连到的桌凳纷纷倒地,乒乒乓乓杂乱的声响中,云姨的恐慌颤栗着发出:“小友,你疯了?别过来,你听见了没有?”

回答她的是一串咕噜噜连同涎水滑落的笑声:“呵、呵呵……”

一切都失去,连同语言也忘却。梦想的冲动紧紧地掳获了小友心灵上残存的清醒。剩下的只是暴力,是对于一个女人美好身体的向往和思念……

被撕扯的衣服在房间里响起“嗤啦”的巨大声音,尘土飞扬的反抗里,雪白的肌肤上显出五彩缤纷的图案。小友短促的呼吸里,云姨的恼怒绵绵无力。她的巴掌清脆地落在小友瘦黄的脸上,沙哑的嗓音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小友,你放手吧,放手啊!”

傻子的脑子一片空白,手脚却无法控制停止动作。

云姨尖利的求救声响起时,我刚从外面回来。我被那阵异样的响动指引着,不情愿地看见了小友的企图和云姨的挣扎。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尘土在光束里昂着头颅漫游,破碎的镜子在杂乱的地面上炫耀着白晃晃的刺眼。我毫不犹豫地走上去,俯下身子,镜片尖锐的棱角在我柔嫩的手掌里格外坚硬,而疼痛已经蔓延了浑身。

镜片从小友的后颈上轻松地扎进去了,片刻的间歇后,血便流了出来。小友在疼痛里停止了对云姨的侵犯,双手伸向身后,去摸那块镜片……镜片带着鲜血落到地上,碎了。

小友“咿咿呀呀”地呻吟着冲出了房子,屋外无法平静的是一片丢失了衣裳的柚树林。

我冷冷地转过身看她,连僵硬的地面也照出了云姨的模样,浓密凌乱的头发下,本该娟秀的容颜苍白得像是一捧没有灵魂的死水。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过去把房子大门狠狠地关上了,那把巨大的锁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了。我看着那些门上的铁链子,想象着她内心的恐惧,多少把锁都无法使她产生安全感。但是我又疑惑,这个屋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

 

 

踮着脚只是我曾经的一种姿态。我长得不高,总是在人们眼角的余光中被忽略掉,我像根草一样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里不被人注视。人们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干活,吃饭,晒太阳,偶尔也会聊起云姨家那间黑暗的祖屋,人们有时也说:“那小不点又去打酱油了。”似乎再也没有人注意过我的成长了。当杂货店里那个年轻的老板越来越放肆地盯住我鼻子上的那群褐色雀斑时,我已经感觉到某种东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生活是一张摇摆着的脸。

太阳刚从苍苍的山巅后面露出来,它那最初几道光芒的温暖和即将滑逝的黑夜的清凉交流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种甜美的倦意,早起的云雀在那半明半暗的天空高啭着歌喉。

某种东西正从我温暖的腹部焦急地脱离出去,静静的疼痛流失着那遗传自母亲的血。簇簇生长的身体,因为缺乏生动的呵护而诞生出泡沫一样细致的欲望,脸因为疼痛而陷入苍白。我开始很小心地生长自己日渐成熟的身体,不泄露丝毫张扬的骄傲。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云姨的脸上看到了那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抚着那件因为沾染鲜血而被我换下,还留有我体温的内衣,愣愣地站着,脸上爬满了惊愕的纹路,转而又变成了害怕与恐惧;成为罪魁祸首的衣服却竭尽了嚣张的本能,四处浓浓地散发着腥涩的气味。空气仿佛停滞了。火热的脸愁苦地等候着风,但是风不来。在屋檐下静静沉睡的是一篮子被晒瘪了的青菜。

我看着她呆呆地拿着那件衣服走出门去,连影子也慢吞吞地拖出了门槛。

然后,阳光便来到我的指间了。它们欢快地跳跃,在我的眼睛里反射出一片眩目的光芒,好像我长久地盯着那些樱桃树上的红果子。

这时,一个轻盈的东西飞到了我的肩膀上,我以为是片树叶呢,回头一看,竟是个长翅膀的小人儿。她首先对我笑了,嘴角散发着橄榄的清香,黑色的眼珠子在我诧异的目光里滴溜溜地转着,到达耳际的是一阵鸟叫的声音。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问道,脸颊因为激动而火辣辣的。

“你好!”她用人类的声音和我打招呼,我被吓了一跳。

“我认识你吗?”我有些迷惑。

“我到过你的梦,你忘了吗?”她说。

“我想不起来了,你是谁?”我苦恼地回忆着,头都痛了。

“我是天使。”她说。

“天使?”

“是呀!是天使!”

“你叫什么?”

“就叫天使。”

“哦。”

“你从哪里来呢?”我又问。

“我住在树上,是从天空来的,你到过天空吗?”

天使的翅膀上有股毛线的线头,我举起手去拉,被她躲开了。她扇动翅膀飞了起来,我羡慕极了。然后,她从空中扔下几串紫红的樱桃,我伸出手接住了,但是它们碎裂了,红红的汁液流到了我的手掌上,顺着掌纹向四周轻快地滑动着。某种不经意的暗示音乐般在空中响起——“你有强烈的欲望,你渴望自由。”

我抬起头,望她。她神秘地笑着。

“你从一出生开始便不属于这里,你应该是一个寻找彩虹的人。你为什么举棋不定?”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像一个古老的巫婆在观察她一个硬币的两面,目光已经穿透了金属的质感,却依然未能理解自己的占卜术如何能够预测未来。天使得意地望着我,嘴角扬着,不再说话,我知道她是在等待我对她的赞扬。可是,我不想表示什么,我觉得这个长发披肩的拇指姑娘已经把我看得一清二楚了,许多东西已不容我作任何的掩饰了。

“为什么不说话呢?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说。你不喜欢说话是因为你没有遇见可以对话的人,你的孤独是由于你找不到倾听者。好吧!你想说什么,就告诉我吧!我会是一个很出色的听众的。孩子,别犹豫了!”天使飞到了我眼前,翅膀呼啦呼啦地扇着,额头上的刘海被风吹了起来,太阳穴上传来一阵清凉油般的感觉。

湿湿的泪水从眼眶里溢了出来,被樱桃映得红润红润的,很美丽。我说:“你能帮我吗?带我走,离开这里。”

天使又微笑了。她说:“我不能让你误会我。我不是万能的。我能帮你的事情不多。”

我马上眼泪汪汪了。

天使把一团雪白的毛线塞到了我手上,轻轻地说:“去吧!把它织成两个翅膀,你也就是天使了!”

“想飞就能飞吗?”

“是的。”长发披肩的小仙女那么自信而又肯定。

“你住在哪棵树上呢?通往家园的路近吗?”我如此迫不及待。

“你只要拍打翅膀,就像我这样,”天使示范了几下,“往南边飞去,一直往南边飞去,你就可以找到我们了。”

接着,天使就往南边飞去了,她翅膀上的线头脱落得更加厉害了。我跳起来,一把扯住了它。看它在我手中逐渐变长。而终点上,已经没有天使的身影了。蜜蜂在我耳边“嗡嗡嗡”地吵嚷,几颗熟透了的浆果落到我身上,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股纯纯的泥土芳香清晰地迫近我的嗅觉。我伸出手往空中抓了一把,阳光在十指间滴滴答答穿梭而过,留下一阵焦糊的苦味。南去的天使已不见影踪,也如阳光般散了,她的到达,像是一缕在我手上盘绕了一圈的温暖。这时,我想起了天使塞给我的毛线团。我手忙脚乱地找了起来……可是,除了阳光,我什么也没看见。

也许是从那时开始,我意识到自己像生病一样沉浸在无边的幻想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因为遥远,那段岁月显得更令人向往。

我望着远处,想象候鸟轻轻地掠过粼粼的河面,南方吹来的风荡过轻薄的云层,温暖了这一季的红花绿草,晶亮的昨夜的残雨正从沉重的黑瓦屋檐上轻盈地坠落。成群的蟾蜍不住地向空中释放它们金属音质的压抑了一个冬季的歌声,远处的鸟雀也吐出它们珠子般清脆圆润的音乐,吐出它们那对着春天的诱惑而生长的使人颤动、指望着搂抱的幸福梦想,春笋在深土里籁籁有声地用力生长,清亮的泉水潺潺地流着,爱情和露水滋生在竹林浓厚的枝头叶间。早晨清新而明媚,细小的云片在浅蓝明净的天空里泛起微细的薄浪,晶莹的露珠在云雀顽皮的游戏中一滴一滴地洒落,洒在湿润的仿佛还留着玫瑰色晨曦余痕的黑土上,也洒在云姨年轻时光洁如白雪般动人的身体上……

太阳刚从苍茫的山巅后露出来,最初几道处女的光芒和那随即将逝的黑夜的清凉交织在一起,播散着一阵阵甜美的倦意。竹林忧郁地发着沙沙的响声,成群的云雀在丛林里高啭着歌喉,一会儿呼啦啦地腾空而起,一会儿又雨点似地纷纷散落到满是露珠的树枝上。竹林仍然半含着余睡未醒的惺忪倦态,山谷中涌出的白色雾霭不住向竹林滚荡而来,轻松疏懒地飘浮,以她所特有的生命状态贴着地面,和着雀鸟的歌声,在竹林中扩展开去。清澈的泉水荡涤着明白的目光,青碧的绿竹在娴静的白色里低声私语,柔曼的日光透过绿色的枝叶,在云姨亮洁的头发上洒下金色的光辉,云姨的眼睛里满是晶莹的泪花,温柔而明亮地闪耀。黛绿色的群山和雨季的瘴雾羞涩地回味着昨夜透过喧闹的雨声,所听到的姑娘的呼吸,所闻到的姑娘那被雨水打湿了的秀发的幽香和所见到的姑娘瑟瑟抖动的长睫毛……喃喃的情话在竹林中山谷里轻盈地久久萦绕,厚重徘徊着的是一个男性嗓音粗犷的喘气声……

这个人是谁?我想象不出他的样子,只看到一群女人迎面走来。

是女人们,女人们牵引着竹子的清香穿梭于山林与流水之间。她们把剥好的成捆竹蔑拖下水,让它们顺着流水的方向淌去,那些轻巧的身姿诱得地上的石子都一阵阵兴奋地跳跃。白云衬出了天空的幽蓝,竹子在散发清香。砍剥竹蔑的声音在灿烂的阳光下交织成一片,刚抽出的月季花的叶芽上悄悄地爬了些透明的蚜虫,有些鲜甜的黏腻。

那时,她还在自己的故乡。她穿了件藕荷色的薄衣,一截粉嫩的脖颈从领口露了出来,游离着丝竹般青翠的色泽。和其他女人一样,竹蔑在她手中轻快地舞蹈着,正在向着流水前进。

青青的篾条重重地抛进水中,激起一阵动人的水花,流水撞击着竹片美丽的身躯,在人们的眼神里不时变幻着影子的形象。女人们嫩藕一样的手臂如露水般沾惹了晶莹的明亮,让人想入非非的镜头在阳光中不时跃现。光着膀子伐竹子的男人们也把自己的目光串成了一条长龙,向着河流游去。不时地,竹林中会传出一阵男人们暧昧的私语或放肆的笑声。

等所有的篾条都在水中浸泡得苍黄成熟了,女人们又会把它们捞起,晾得柔软韧性了,再编成一只只花篮,或者容器。

最先是有人发现了居洲后背上的一圈牙印,那人大声地把他的发现告诉了整个竹林,男人们哄笑起来,围住了居洲要检查那个牙印。

居洲笑得很得意。

有轻浮的人故意问:“说说吧,这牙印怎么来的?”

居洲没有回答,大家便一起笑了起来,不断地开着下流的玩笑。

但是有一个人却没有笑,他的目光穿过厚厚的竹林,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喷出火一样的凶恶。但是这股火又不知道去处,只好狠劲地砍在竹子上。

应该是一些未经捆扎的蔑条绊住了她。而细节,已无法追究。肉体和泥土的相撞声只是沉闷而轻微地响了一下,就逃匿了。

所有的声音都失去。

放大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搂抱住一个娇小的女人的镜头。人们看着大片的鲜血从女人的衣裙下落出。接着,有女人的尖利声音划过天穹,寂静碎了,嘈杂突发。

居洲首先冲到了森林面前,拦住他的去路说:“不许走,她是我女人!”

森林挪了一下,绕过他。

居洲再次跑到他面前时,森林已经很生气了。他强压着怒火平静地说:“你再不让开,她就没命了。”

鲜红的血在竹林里如花朵一般大片大片盛放,钻心的疼痛里,人们都没有想到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随着清凉的春风消散。

医生说:“孩子没了。”

云姨不说话。

森林不说话。

居洲不说话。

苍白的神色在三个人的脸上云朵一样散开。春泥热烈的芬芳里,有人嗅到了种子发芽的气息,蚯蚓却在人们的脚下固执地扭动着身躯。

居洲最初觉到了心脏在发痒,所以,他马上便产生并作出了一系列的不连贯动作,当他的指头在医生陈旧的书桌上敲击出一串无法抑制的颤抖时,他看到森林的身子也晃了几下,危机四伏的窄小空间里,云姨那身藕色衣服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医生又说:“可能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医生说这句话时有些漫不经心的模糊。

居洲冲动地抓住了医生的衣领,有些歇斯底里地喊:“你说什么?”

“不能生、生孩子了。”医生被动地重复了一次,他已经感到了领口上那只强健有力的大手对他生命造成的压迫。

手在一种不敢相信的语气里握紧了。医生的呼吸困难起来,他挣扎着,想摆脱那钳子一般制住自己的十指,却发现所有的力量都在无形中被化解掉了,剩余的只有无奈的服从。他只好不停地说:“你放开我,你,你快掐死我了,你放开我呀!”

森林去扳居洲的肩膀,把医生从居洲的手下解救了出来,他故作镇静地劝居洲别激动,但是接着,一个冲动的拳头便硬硬地落在了居洲的脸上。在一阵疼痛的震颤之后,黑红的鼻血河水一样流了出来。居洲捂住脸,恼了,但他的声音有些抖,在森林质疑的目光中回避着知悉实情的尴尬,他说:“你打我做什么?”谁也不知道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可是分明地,谁又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按照父亲的选择,云应该是森林的,但是她以为自己可以选择。

 

 

太阳在蓝得发暗的天空中火辣辣地照着,在近处的河岸上,是一片黄澄澄的麦田。

森林揪了居洲的脖子站在河岸上,眼睛通红地喷着火。他一边把人往泥里按,一边骂:“你这畜生,我让你活?”居洲被他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摁在了地上,嘴里满是泥土,他的脖子被一段锋利的指甲勒出了血。

居洲使劲抬起头,吐着泥末子喊:“你快放手,我……”他艰难的发音被沉进了泥土的醇厚里。

隔岸,有人抡着一把沾满了泥土的锄头远远地站着,看两个男人在那里凶猛地撕打,仿佛两件白色的衣服……天空中没有云,把眼睛映得蓝蓝的。后来,那人看到有个人手上的石头准确地砸在了另一个的额头上,那个健壮的身体立即软软地瘫在了地上,涌出一股浓浓的鲜血……愤怒声情并茂地跌入河水,发出一阵“噗通噗通”的响声,随着一小片河岸的坍塌,那个瘫软的身体无奈地滑进了河水。水花溅得很大,像是下了场大雨。

接着,一个男人在坍塌了一角的河岸上无力地跪下来。

飞鸟的惊鸣响彻云霄,冷风吹过河面,回旋着掠起浅浅的涟漪。

这条河在传说里于是多了几分震撼人心的神秘。我明白,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被人破解的,而只能在传诵中,世世代代由后人铭记,像居洲那顺水漂流不知去向的身体,成了一种经典的传说。

那个终于没能来到现实、感受生活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云姨也不知道。她同那两个男人的纠葛成为不是秘密的传闻后,各种猜测在村庄的土地上云烟四起。人们似乎已经预见了未来般自信地笑着,说:“看吧,好戏在后头呢!”

因为觉得丢人现眼,云的父亲便把云嫁到了远方。哦,不,那个人说是买来的。

新郎身上的酒气冲到云的嗅觉里时,她突然地就想起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的身上有股清新的禾苗味道。他厚大的手掌轻轻地滑过云姨的脖颈,喃喃地说:“我会对你好的。”诚恳而温柔。

 

 

也许是受了那个傻子的刺激,伴着我腥涩的成长味道,云姨的脾气变得很坏,她闭着眼睛四处躲闪着恐惧的追逐,却将自己的脑袋在坚硬的房柱和墙壁上撞得鲜血淋漓。我拿着一块柔软的毛巾试图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却被她粗暴地推开了,她吼着说:“你别过来,别靠近我,你们谁也伤害不了我,别过来。”她变得疯狂而又歇斯底里。云姨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嗅到了死神身上的樟脑味道,他正在到处追逐着我。”生命枯竭的时候总是那么冷酷无情,暗示生机的春天刚刚过去,云姨就在哭泣着敷衍黑暗了。

有一天,我正坐在一张矮小的板凳上剥着碧绿的豌豆。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知了的嘶鸣变得很尖锐。一缕刺眼的白亮越过门槛射到了我的眼角,我惊讶地抬起沾满青绿色豆屑的右手遮挡那股不约而至的阳光。阳光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了我的手,我放下手的同时,马上跳开了。被脚踢翻的豌豆在光滑的地面上欢快地翻滚了起来。

这时,我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小友。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块尖锐锋利的镜片在他的手上灵活地跳跃着,一些明显的血迹已经呈现出了暗红的凝结。他像一个杂技演员熟悉他的道具般熟悉他的那角镜片。镜片在不断的翻腾中,抡射出一股股强烈的光芒。

镜片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到小友嘴角上的那挂涎水时,听到了自己身上滴滴答答的流汗声。我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盯住他的脚步,失措地喊:“你,你别过来!”

小友不理我,继续把玩他的道具,脚步也在缓缓地挪动。

我向后退去,惊恐地看着他,双手在身后摸索,想寻找一样坚硬的东西。

但这时,小友停住了脚步。

“呵呵!”他笑了。

“你想干什么?”我紧张地盯住那块残存着血迹的镜片,连声音都沙哑了。

“呵呵呵!”他的冷静给我造成了沉重的压力。我想起了自己将那角镜片扎进他后颈时,血肉划开视觉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说呀!”我竟有些央求的口气了。

“你长大了。”小友很紧促地说出了这句连贯的话,连我都吃了一惊。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变得迷惑起来。

“你,你说什,什么?”我结巴着。

“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小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简直惊呆了,我隐隐地感到,某种东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像一个梦,梦里,疯子光着身子站在黑暗的隧道里,冲着我喊:“我比你干净!”

“你来干什么?”我问。我的心灵已经开始平静了。

“你真的长大了,这么高了。”小友说。

我感觉到两股冰冷僵硬的目光在我的身上逛来逛去,陌生而忧郁。

他说:“我想你们了!就来看你们。你不希望我来看你吗?”他的脚踩到了豌豆,豌豆噼里啪啦地破碎。

当人们陶醉在甜蜜的梦境中,白天黑夜已经遭遇了颠覆。小友已经在云姨的房屋里来回走动了。

小友说:“我该和你谈谈我的父亲。你认识他,对吗?”

“不,我没见过他。”我反驳。

小友有些失望,继续说:“那也没关系。”顿了顿,又说:“他老死之前是个江湖郎中,给女人看病的那种。你云姨请他看过病后,他就变了一个人。他受了惊吓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的男人差点杀了他。”小友有些激动,我担心地盯住他手上的镜片。

“因为她不能生孩子了,而且,她不是个清白的女人。她第一次到我家请我父亲看病时,我就喜欢她了。她却看都不看我……”他的声音低下去了,有些伤感。

“你恨我吗?”我试探性地问道。

“恨你?为什么?”他反问。

“是我把这片镜片插进你脖子的,你难道忘了吗?”

“不,我不恨你。我讨厌仇恨。”

我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林子里的柚花开了吗?去摘一些敷到我伤口上吧!”小友说。

我挎过装豌豆的篮子走了出去,林子里果然白花锦簇了,肥厚的花簇挥洒着浓郁的香泽,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小友在树下陶醉地仰起头,还不停地感叹道:“多美好啊!又香又甜的花。我再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花了。”

我不理会他的赞美,冰冷冷地问:“你不是死了吗?”

他古怪地笑起来:“我是死了。你看见的是我,但也许又不是我。”

我看不起他的得意,打断他说:“你别笑了,没什么可笑的!”

他还是笑着,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快乐呢?你知道什么是快乐吗?”

“我知道呀!我什么都知道。”

“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是想拯救你们,可怜的姑娘,你想让你的一生都沉浸在痛苦中死去吗?”

“不,我不想。”

“这就对了。有些东西并不是人们自己能够轻易决定的,这是命,这是命,你懂吗?”淘气的鸟群拍打着翅膀“呼啦啦”与我们擦肩而过,漫天漫地的柚花芳香有了种故弄玄虚的意味。

他站在雪一样白的花团下,似乎有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在他面前生动地摇晃着。

“命是什么东西?”我的幼稚再一次无情地暴露。

“你目睹了你云姨的一生,那就是命。你看过她流泪吗?”

我陷入了回忆,马上便得知了结果,我摇了摇头。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哭吗?”

我又摇头。

“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他的话有些意味深长。

“其实你们才是真正的死去了的人,这世界上,只有幽灵才活在明白里。”

“你明白什么?”

“我能看穿你现在的心思!”

“我现在有什么心思?”

“你想把我掐死,让我再死一次,因为我的话太多,使你厌倦了。”他说完后,歪着嘴巴狡黠地笑了起来。于是,我也笑了。我刚才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不了。

我拿着柚花回到房子时,小友已经不见了,云姨站在门口恼怒地看着我,碧绿的豌豆撒了满地。我把那一束柚花插在窗口的一个空瓶子里,那个小友曾经翻身而入的窗口,然后,对云姨说:“小友来过了。”

她不相信,但是她的耳朵马上红了起来。我胜利地对着她笑了,没有裁判,可是胜负却已经泾渭分明。

 

 

我望着那个封闭了的窗户,心中翻腾着不能把握的疼痛。而白色的柚花仍坚强地美丽着,它栖息在水里的灵魂,漂涤着洁白的水花,显出些庄重的征兆。就是在那个弥漫着白雾的清晨,当那个异乡人挑着一副笨重的家伙担子,从河岸那边丁零当啷地走过来时,清晨的风掠过我的耳朵,从另一边穿了出来。伴随着那一声声清脆的碰撞声,我预感到一种变幻莫测的命运正在向着村庄走来。我遥遥地注视着陌生人坚实脚步的到达,它随时准备了停驻。感动的泪花在眼睛里春芽一样芬芳鲜活。

云姨正在淘米,看到我便把淘米箩递给了我。我的气喘吁吁在她炯炯的眼神里成了无法躲闪的慌乱……就在这时,像一根弦在突然之间崩断,撞击声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停顿了。我的手马上颤了一下。

云姨尖着嗓子喊:“你今天怎么回事呀?瞧瞧,米撒了一地了。”

我没有去理睬,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可挽救的冬天的寒冷在心中突然瓦解消散了。陌生人从我的身边经过时,一股油腻的热气擦肩而过。铁炉的洞口像一只巨大的瞳孔,紧紧地盯住我。我在一种柔软的欲望里伸出手,试图抓住那种幻影一样的贴近。而风,毫不留情地滑过了我的手指。风从柚子林方向吹来,夹杂着一股神秘的腐烂味道。

陌生人看见了我,停住脚步,在我面前站着,叮当声戛然而止。目光洒满了我的脸庞。我怯怯地缩回手臂,弯下了脖子。恐惧的滋味爬满了全身,寂静像一条河吞没了世界……

然后我听到云姨带了怒气的呼喊声,她喊:“丫子,丫子,你站在门口干什么?丫子,丫子……”然后,云姨的脚步马上停住了。一线忧愁在她阴暗的额头上细腻地扭动……

陌生人在我们的屋门口停住了脚步。担子一放下,便在地上“哗啦——”一声散乱了,疑惑的神情布满了冬天。陌生人并不去管他的担子,而是只想着用那把钥匙打开一把神秘的锁。他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棉袄领子。一个银光闪闪的钥匙从领口翻了出来,钥匙挂在一根红色的细丝线上。

他用了一种遥远空洞的声音对我说:“我找不到能打开的锁了!”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盯住陌生人冻得发红的鼻子。我问:“你是谁?”

陌生人不再回答,雾里的时间停顿了一个间歇,有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气氛。

停顿——

我想到了那扇门上褐色碎花锈迹的锁链。于是,我说:“我知道锁在哪里。”

越古老的人越容易伤感,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动时,他们的生命也行将结束了,像云姨一样疯狂地用手去阻拦前来寻找她的死神,妄图摆脱死亡,做一条上帝的漏网之鱼。每每这时,当她沉入极度的恐慌之中的时候,她便会忙乱地在房间里四处寻找安身之所,有一回,她居然试图用牙齿来咬开捆绑在那扇黑门上的铁锁,牙齿和金属不计后果地斗争着,一阵尖利的声响过后,我看到云姨的嘴角淌了许多血出来……

花朵的枯萎是从丧失记忆开始的,云姨脸上的那朵象征命运的黑莲突然透出红亮的颜色时,她会变得十分口齿不清。有时,她披散着头发,坐在黑门前面,不停地说两个字:“罪过啊,罪过……”我在云姨迷乱的眼神里看到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而我却只是冷冷地说:“疯了!她疯了!”

谁在惊恐呢?

黑门里的喘气声已随着年岁的日益增长而变得十分微弱了,只有当云姨的脑袋撞击到门上时,门里才响起一串咕噜噜的声音。直到有一天,云姨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把钥匙的时候,她苍白已久的嘴唇在我惊讶的目光里逐渐变得红润了起来。

钥匙在云姨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肩膀由于激动和兴奋而不住地颤栗着,一颗颗洁亮的珍珠大的汗水从她的眉毛和鬓发上美丽地滚落,溅到地上,碎了。磕磕绊绊向着那扇门冲去的云姨,像一头遭遇了猎人的年轻母鹿,心情矛盾又充满期待,她一方面在害怕陷阱,另一方面又在向往着新奇的发生。就这样,云姨在那扇门前面踌躇了脚步,突然出现的钥匙“哐当”一声落在了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扬起了许多陈年的气氛。不能忍受的痛苦在云姨的脸上如此坦白。

我走了过去,把那把神秘的钥匙捡了起来。我自以为是地想:我心中所有的谜就要得到解释了。锁孔上生锈了,钥匙也斑斑驳驳的,把这两样东西接触到一起,花了我很大的力气。手被锈铁扎出了鲜艳的红血丝,可我顾不了,我心中唯一想的,就是快把门打开。

其实,世上所有的门都是被命运制定了规矩的,像书一样,有些门,被人们时刻开合着;又有些门,是一辈子也难得打开的;更有一些门,它是永远的谜,永远也不让人打开。

我失望地转身,看到云姨卧在了地上,脸上的那朵莲花已经丧失了血色,苍白暗淡地皱着。那个时候,我应该是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让风在我裸露的领口上轻浮地撩拨着,恐怖的恶心在喉咙里优雅地旋转……

现在,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又一次使得目光闪耀出光芒,被愚弄过的我意识到,也许,陌生人的那把钥匙能打开那些锁链。

陌生人说自己是个再生人。他唯一记得的是一条经常出现于梦中的路和一把与生俱来的钥匙。他沿着梦中反复出现的路回到了他陌生的故乡,将用他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他前世的家门。一次异常的死亡使他重新拥有了年轻的脸和健壮的身体,不同的是,他现在成了一个异乡人。

他并没有用他的钥匙打开那些锁,把门后的秘密给呈现出来。但是,他看到云姨脸上那片黑色的疤痕时,他想起了她叫云。

他激动地看着云姨,说:“云,你还记得我吗?”

云姨惊讶而陌生地望着他:“你是谁?我以前认识你吗?”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你想想看,你再想想看!”他有些着急。

云姨失望地摇了摇头,把一撮掺杂了白发的刘海夹到耳后,她说:“我不记得你了。”

风吹着人们飘摇的忧郁——云朵在天空中迅速地积聚,在村庄的上空静静地游着,诧异的形态像极了异乡人河流的行踪。

他望着面前这个已经面目可憎的女人,不再说话,只在静静聆听一种心碎的声音。

然后,他撇下我们朝着河流的方向走去。

云姨的神情可笑极了,她呆呆地站着,嘴巴张着,竟忘记了想要说些什么。然后,她又冲着我发起了脾气,她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疯子,疯子,你知道吗?”

我的微笑引起了她的不满,她从来都看不惯别人高兴,她总是用竭力的攻击来平衡她内心的孤寂苦寞。

她的声音很尖利,她说:“你笑什么?不许你笑!你笑起来像个疯子,不许笑!”

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于是,我冷笑并且潇洒地走开了。

云姨像一只失群的母鸽子,立在无人的天空下,苍老已不可拒绝。

当我终于明白云朵为什么停顿时,大雨已经稀里哗啦地倾下来了。黑褐的泥土干渴地张开大嘴,咕咚咕咚地喝着冰冷的雨水,在忘情的陶醉中冲开了一道道交错纵横的沟壑。

我站在一个古老的屋檐下,敏感地聆听雨水的滴漏声,看着一个背影向着远处走去。

那一天,关于再生人回到村庄的传说已经飞遍了村庄的每一寸土地。

 

 

黑夜如一只巨大的打开的口袋,把村庄罩进了无边的黑暗。雨水像是遇见了泉水的源头般不息地落着,冲洗着屋顶长了苔藓的黑瓦,在那由石头、泥、沙砾和贝壳等等造成的住房的外墙上哗啦啦地淋漓。雨季变得绵长而居心叵测。蛞蝓这种奇怪的动物无节制地繁殖,遍布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我打着伞,在一棵被雨水浸泡得惨白的橘子树下,遇见了再生人。

我生气地问他说:“那天你去哪了?”

他说:“你找我干什么?”

我被问住了。我想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你能把你的钥匙借我看看吗?”

他很古怪地笑了一下,脸上有股很自然的刚毅。他问我:“你多大了?”

我不客气地回答:“那不关你的事。”

他走到我面前,盯住我说:“你十二岁了。”

我吃了一惊,奇怪地盯住他。

他得意地笑了,说:“我猜得没错吧!”

“你怎么知道的?”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这显出了我的幼稚,而这又恰恰是我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暴露的。

“你忘了?我是再生人,什么也瞒不过我的眼睛。”他很自信。

“你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恨恨地说。

他满不在乎地笑了。

“你这么神奇,你知道云姨的事吗?”我问他。

他沉默了。

我说:“你真的认识她吗?所有人都说你认识她,可是,你真的认识她吗?你的记忆力十分可疑。你是个爱吹嘘的家伙。”我愤恨地盯着他。

“你知道得挺多的,你还知道什么?”

我的脸红了起来。

“和你说话太累了,我一直低着头,脖子都酸了。”他背起手揉了揉后颈,“你为什么不长高一点。”

“怎么不说话了呢?你不是挺会说的吗?”

“我不和你胡扯了,你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他愣了一下,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自己知道的。”

我说完后转身要跑,被他拉住了。

他说:“告诉我,你还知道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想看我的钥匙?”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肩,我被摇得喘不过气来。

我说:“你快把我揉碎了!”

他镇定下来,慢慢地把手松开了,神情有些落魄。他说:“我不是故意的。”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原谅了他,轻轻地说:“你会想起来的,慢慢地想吧!”

看到他的沮丧像是一片遭砍伐的森林,我的心隐隐约约地痛了起来。然后,我踮起脚尖,凑近他,他善解人意地蹲了下来。他曲着膝盖,蹲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他边上的那棵悬铃木枝叶繁盛,葱葱郁郁的样子。上面,有两只鸟,正在窝里做着什么。他听到了两只鸟怪异的叫声,抬起头,抱怨地看了一眼那棵树。他在树叶绿色的间隙里看到了几块形状各异的天空。天空是阴暗的,但他仍然感觉到有阳光像针一样射进他的瞳孔,他的眼睛机械地转了起来。然后,他看见了那两只很亲热的小鸟。小鸟的羽毛是灰色的,有一只的头上有一撮羽毛,像留着披肩的长发。它们正陶醉在爱情的甜蜜里,丝毫没有料到它们的快乐正受到一种视线的干扰。

他忘情地注视着那幸福的一对,连头痛也忘记了。但我们可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有多么复杂。他的手心洇出一片冰凉的汗水,他的目光被拉直了,露出了凶狠的神情。

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他把手伸向地面,捡起一块石头向着树上的鸟窝击去。

石头打在了一根树干上,“啪”的一声脆响,直直地落到了地面。树上的情人停止了亲热,吃惊地望着树下的人,一动不动。然后,那只留长发的鸟尖着嗓子对另一只鸟说:“他疯了!”接着,两只鸟拍打翅膀从枝叶间穿梭而过,往别处飞去了。

头痛。

头痛欲裂。

他用双手用力地抱住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了。

再生人跪下来,冲着天空喊:“谁能告诉我怎么了!”

 

十一

 

影子落在阶梯上,世界只剩下两个手掌。润滑的鲜血在手掌上诗意地流动,绸缎一般细腻的质感。云姨的眼睛睁得很大,一点点的动静便会引起它一阵莫名的惊恐。记忆在夜色里缓缓打开——

喝酒的男人深夜回到家里。

醉醺醺的手上,半斤明澈的液体在浑浊的瓶子里摇荡,发着脆亮的泉水般的声音。男人被酒精清洗过的肠胃泛着一股刺鼻的大蒜味道。软绵绵的脚粗鲁地撞击在门上。他大声地喊:“开门,开,开,门,你这,你这婆娘。”

门被敲打的声音在深夜里有着不可名状的孤独,肇事者的心灵单纯而充满淘气的态度,像个撒娇的小姑娘。后来,他无力地瘫在地上,酒瓶子也在地上碎开,散发出一股醇厚的香浓。

云姨把她的男人从门外的台阶上吃力地拉了起来,搀进房内。步履蹒跚中,无从掩饰的厌倦。睡意溜得无影无踪,她的男人看上去无助极了。

云姨恼怒地对他说:“让你喝,喝死你算了。”

男人拉扯着脸皮,嘿嘿地笑了。他说:“你,你给我,生个儿子,我,我就不,不喝了。”

她给男人脱鞋,男人打着酒嗝,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云姨拍着胸口说:“你吓了我一跳。”

男人的眼睛在房子里滴溜溜地转了起来,他伸着发硬的舌头说:“有人来过,是的,是有人来过了!”

云姨有些生气:“没人来过,有谁会来呢?睡吧,这么晚了!”

男人固执地从床上下来,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脚在房间里动情地巡视了起来。像一只刚出笼的幼兽,充满了对新奇的热情向往,却又显得极其稚嫩可笑。

他说:“你撒谎了。你,你又在,骗我了。”

云姨担心地望着她的男人。她走过去,想把他扶回床上。但他挥了挥手,指着眼前的女人说:“你一定是隐瞒了什么,你,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呢!”

他在笑,眼睛和鼻子扭曲着,夸张的笑声覆盖了无际的黑夜。然后,突然地,他收敛住笑声,说:“我,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你在想一个人。”

云姨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他继续说:“你们做过什么,我全都清楚了,你,你害怕了吗?”

酒气喷向云姨的脸,掺杂着某种放肆的恶意。

云姨愣了一下,用像对一个孩子说话的语气说:“你怎么了?”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注视着云姨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别以为我醉了,我很清楚,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云姨又说:“你是醉了!你不知道你醉了!”

他仍固执地说:“不,我没醉——谁醉了?”

沉默。

云姨的心脏激烈地跳着。风从窗隙漏了进来,她披散的长发掀动了一下。

一丝阴险的笑意飞快地掠过男人的表情,他陷入甜蜜般陶醉地说:“他顺着河水漂走了,河水很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去大海了,那里有很多鱼,鱼群正在等着吃他。我已经可以想象那些在水里闪光的牙齿了。你却在这里……他将永远待在大海里,海水那么冰,慢慢地腐蚀着他晶莹的白骨。他再也走不到我们这里……”

云姨晃了一下。

她的身子向后退去时,她的手碰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

那块石砖是刚从墙上取下来的,上面还沾着许多雪白的石灰。

云姨把那块石头砸向男人的额头时,一声沉闷的崩裂声直接到达她的心坎。

 

十二

 

再生人又朝着我们的黑屋子走来了。

路上的人们像老熟人一样和他打招呼。他们说:“热啊!”又说:“这是去哪呢?”

但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冷漠地从人群中穿过去,人们看到他的面孔阴郁,眉眼间仿佛凝结了满满的冰霜,仿佛他真的是一个幽灵。

于是,人们自嘲而又气愤地说:“呵!以为自己是谁呢?”

每块石头都聚集了足以把人灼伤的温度,滚烫的路面上,太阳蒸腾出了一层白雾般的东西,脚踩在路面的声音被大地吸进了肚子,静悄悄的。行走者的心脏在剧烈的炎热中,扑棱扑棱地跳着,和应着大地的某种震颤。白晃晃的日头娇媚地舒展着腰肢,想念肌肤之亲的欲望如此强烈。男人没遮拦的脸面上,一圈圈紫红或者透明的晒斑和水疱,像葡萄般迅速地崛起,弥漫着得意的神情。

若有所思的再生人正朝着心指引的方向走去,他的眼神有些浑浊不清,他在想什么?

他走过河流时,看见了一排耷拉着脑袋的杨柳在水边痛苦地耸立着,深入泥土的根系扭捏不安,神情如同荷锄归来的老人,在哀切地悼念自己正在堆砌的墓穴。草地也感染了悲伤,有些触景生情。

时光像一枚针,静静地从人间穿过,附近的山林传来了松鼠啃噬坚果的声音。我从阁楼的窗户望下去时,他已经安静地站在我们的门外,太阳把他的影子剪成了一团黑色的忧郁。

黑色的房门严肃地紧闭着,似乎为即将到来的事件而担忧,也有许多只形状各异的手在背后指指点点,诉说着好事者的担忧。他举起手往那门上敲去,却轻飘飘地,好像被风吹散了。

我叫起来:“云姨,云姨,有人找你。”

她没有回应,却迅速地跑出门去。

重复的情节再次出现,伴着“吱呀”的声响,那扇门在慌乱的眼神里被缓缓地推开。灰尘泛着陈年的颜色和一些年轻的虫蛀的木屑纷纷坠落。门是旧的、粗糙的、松脆了的。门板上有些显眼的缝隙,撕裂的伤口一般大小。

再生人的目光落在云姨脸上的那朵黑色疤痕上时,眼神欣喜地亮了。

云姨说:“你来做什么了?”

他说:“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我说什么呢?”云姨有些困惑。

“你说吧,我在听呢。”再生人央求道。

云姨走近他,把手轻柔地覆在那个人的头上,像一个母亲正在安慰她长大成人的儿子,说:“你真的是再生人?你记得从前的事?”

一只燕子与他们擦肩而过,如浮光掠影般迅速。

“是的,你还记得我吗?”他苦笑了起来。

云姨摇摇头,没有力气似地垂下双手。再生人的眼睛像一条船在一个苍老的水潭上游动,触目惊心的危机,四伏在尴尬的边缘。人们陷入沉思。

她突然尖声大哭起来:“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每个人都在报复我。你,你们都看着吧,都来看戏吧!谁都没有问过我的感受。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再生人迷惑地看着她:“你真的是云吗?”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突然瘫倒在地。

直到她躺下去的那一刻,我才推开人群,跑了过去。我看到她那半边苍白的脸上正缓缓泛起一股青蓝的气息。我问:“云姨,你怎么了?”连自己都觉得假惺惺。

再生人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们的轻描淡写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他们嚷嚷说:“快掐她的人中啊!”可是却没有人弯下腰来。我摸索着把手轻轻地放到了那个位置上,指甲扎进鼻子与嘴唇之间那片瘦薄的皮肉时,她的喉管很明显而又具体地滑动了一下,后来,她的眼睛睁开了。睁开了眼睛的云姨呻吟了一声,不再说话。

人们在唧唧喳喳。

我扶着她的头,想把她从地面拉起来。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竟是这么轻的。我说:“起来!我们回家吧!”

但是她却说:“没用的,报复一开始就发生了,我却没有意识到。这是命运在惩罚我呀。”

局面已经无法扭转。她低声抽泣起来,越来越虚弱,已不再有眼泪。

我于是在那个迅速到来的黄昏时刻,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

 

十三

 

后来,再生人在我们的屋旁给她挖了个大坑。清亮的眼泪淌过他刚毅的面庞,滑到了云姨已经僵硬的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带了一种怎样的心情站到再生人的身旁去的。

再生人的手很大,握着一把簇新的铁锄,在干硬的冬土上使劲地抡着。铁锄与地面接触时,乌黑的泥块四处飞溅。我就站在那个坑的旁边,泥末子落在我蓬乱的发丛里,我看见自己脸上有小鸟回巢般喜悦的东西。我闭上眼睛,任由泥末子在自己的脸上跳开了舞蹈,接受它们毫无顾忌地在我的皮肤上蹦跳、拍打、亲吻、抚摸……后来,有几粒星末子飞进了我的眼睛,我抓住袖子去擦,擦着擦着,便把眼泪擦了出来。

再生人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目光由尖锐变得缠绵委婉。他说:“她死了!”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不无悲伤。我转身看了一下,周围没有人,只有一些落光了叶子的树赤裸裸地站着。我于是确定他原来是在和我说话,就愣了。

他说:“她死了。”

我想安慰他,心灵却陷入了失语的尴尬。外表的幼稚使我的善良显得假惺惺而又不可靠。于是,我便身不由己地说了那句话:“你还没死呢!”

铁锄敲在了一块庞大的白色石头上,火星迸溅的时候,铁锄从他手上滑脱了,他的虎口流出了鲜红的血。

他的目光扫过伤口到达我的脸上,诧异而不知所措。

我说:“你怕了,你怕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但我却真真切切地把这些不该说的话都说了。我莫名其妙地对一个与自己也许还是不相干的人说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我为什么这么做?但是马上,不等到他回答,我说出了第二句话:“你真的是再生人吗?云姨的丈夫?你已经死过一次了,为什么不再死一次?”

我的行为显得多么可笑啊!我竟对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故弄起自己的玄虚来了。

——再生人似乎已经适应了我的语言和谈话习惯,他瞧不起我似地,清了清嗓子,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小鬼,你想干什么?”

于是,我便哑然失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我只是热心地看着再生人把云姨的身体装进了那个浅浅的土坑,埋了起来。

树木落下的阴影遮住了阳光,肉体和黑色泥土相聚时,仍有种不可直视的突兀。我已无法抚摸到她,一股股白色的冷雾在我的手指间游移。

我说:“她是多么孤独啊!你该去陪陪她的。”

他的心跳明显地颤了一下,银色的钥匙“咣当”一声掉到了地面上,金属所特有的明快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迅速弯腰捡起那把钥匙,捏在了手上。

再生人狠狠地刨了我一眼,说:“走走走。”

我被赶走了。在被赶走的同时,好像是说了句什么的,但我记不起来了。

以后,便没有了故事。

 

十四

 

我于是再次站到了那扇门前。

那把银色的钥匙在我的手心里微微颤抖,门是那间神秘小屋的眼睛,门打开了,我所有的怀疑和好奇心也即将打开……

但是,我又错了,那把钥匙根本不能打开那些锁链。那也许是再生人的一个谎话,或者是一个错误。

我把手伸向那些生锈的锁,它们在这个时间里显得异常沉重。我用了我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推开那扇向我关起的门。于是便敲,踹,使了劲地敲,使了劲地踹。我的力量在那扇古怪的门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都没有能够发出声响。

赤裸裸的气馁布满了我的表情。

已经黄昏了,天并不急着黑下来。走出那间黑暗的房子后,西落的阳光灿灿地落了我全身,天空被烧红了,房子被烧红了,炊烟被烧红了,我也被烧红了。

铺满砾石的道路在我眼前无限延伸着,散发着金子一般的光芒,上面走了几只寻找粮食的小鸟,青蓝色的倒影深深地刻在我的眼睛里。

就在这时,身后那扇黑旧的门,永远向着我关闭了。我听到它们在黑暗里缓缓地缝合,如同一个伤口。那声音如深远的叹息一般悠长:“咿——呀——”

 

十五

 

床上飘着灰尘,像我睡梦里飘着的心事。所有的荒草都不停地生长的时候,我却剪去了自己心爱的长发,我知道自己只是为了让它生长得更好,没有其他的理由。接下来,我就不知所措了。许多事情都是在我们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发生的。而新的一天,太阳已经升起了。我站在房顶上平视着一棵大树,除了叶冠,什么也没看到。树叶又落了,金灿的颜色像阳光一样滋润了我的眼睛,没有浮躁。陌生的城市里,火车笛鸣的声音很响地到达耳边,很遥远。

——从我目前的住处出去,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铁轨。枕木已经闪耀出陈年的思想了;但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火车的故乡里,我一直期待着一辆火车从我的住房前嚣张地跑过,那时,我会闭上眼睛,用心灵去感受的。我知道那辆火车年纪已经很大了,浑身的班驳和创伤,火车上头冒着夸张的可以把人全部都浸湿的白色蒸汽,许多透明或者浑浊的窗子从心口划过,神秘而不晦涩,有股浓浓的焦糊味和干硬的黑色煤矿的味道……

此时,我已经远离了家乡。云姨祖屋的地基上,一批强壮的民工正在日夜不停地工作着,一条没有终结的高速公路,将高傲地仰着头,向远处伸长。

许多可笑的戏剧是在荒唐中建构的,永远也打不开的门就铺展在面前,无可奈何地持续着仰望的姿态。

——通过我幻想的文字。

推土机正轰隆隆地向着那间黑暗的祖屋开去,古老的砖瓦在现代的更替中无情地被摧毁。

尘土漫了起来。

眼睛在灰黄的尘土里打开了一扇门,我看见了蓝的天空,几只小鸟飞过。而一副白骨正痛苦地匍匐在厚重的尘埃里。风太大了,漫进倒塌的门墙间隙,白骨克洛克洛地响了起来……我听到空中有一种让人心动的声音浸透了我酥麻的骨头。可是,推土机毫不留情地推过去了。砖石优美而绝望地坠落,像人即逝的一生般迅速。

古老的房子在机械不费吹灰之力的摧毁中坍塌了,杂乱的物体在其中脆响着崩裂,化在泥土里,填补了地面的缺陷。一个年轻的城市规划师站在边上满足地笑着,对工人说:“看着吧!这里将会有一条全国一流的高速公路通过。”

一个圆圆的白色物体穿过推土机沉重的躯体,滑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个古老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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