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2期  
      非虚构
妈妈叫我沿着大路走
郭爽

 

 

 

两栋相邻的房子。两座花园里的枝条攀越过篱笆交缠在一起。两个金发男孩。小的四岁,大的七岁。小的那个还在母腹中时,他们就已相识。“隔壁家的小家伙。”这是德国南方最富裕的地区,毗邻黑森林,城镇古老悠远,社区整洁有序。这里,三分之二的人信新教,三分之一的人信天主教。可忽略的零头里,不知信什么或者什么也不信。

“我们只是在彼此身体上探索,某种程度上,他是我的男朋友。但也可以说他不是。”费恩说。费恩是那个小一点的金发男孩。他在邻居男孩身上的“探索”,是指十一岁时,对方十四岁时,他们第一次的性经历。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经常睡在我的房间里,当他来时,我就告诉父母不能进房间。”

夏天的花园浓绿,如墨如漆。蝴蝶或蛾子扇动翅膀,点点白色飞近。房门即将关闭的缝隙里,费恩的金色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身后的男孩比他高大,健壮,几乎可以说是个男人了。

十八年后,费恩与我坐在柏林普伦茨劳贝格一处露天咖啡座。他喝一口茶,用纸巾压压嘴角,“我们没有正式地分手,只是越来越疏远。他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发胖了,酗酒。交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

 

金发费恩马上就要二十九岁。现在他住在柏林,离开小镇已十年。他享受英式早餐,煮咖啡用意大利摩卡壶,偶尔自己做咖喱饭。看着我的东方面孔,他说自己最怀念的中国食物是火锅和重庆小面。

他不是那种随处可见的伪装者,用充满符号的生活方式来塑造一个想象的自我。让食物变得不再是食物,变成某种身份。他只是坦然对待自己胃的游踪,一如对待这具身体上的其他器官。

他有高智商人群里常见的,淡淡的冷漠。精致的雕花水晶罩子保护着的一个自我。可一旦他笑出声来,就像晴空里放出的一连串烟花,敞亮,明朗,白色笑声绽放在婴儿蓝天幕上。

“我想,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就像我们察觉了父母的秘密,先是针刺一般猛地缩回手,继而别过头去不看一样,父母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的秘密呢?一扇门能挡住什么。同一屋檐下,呼吸着你我的呼吸,舔舐着你我的伤口,在洞悉了什么后,不过低眉不语。

“中国人说的‘那回事’。”

费恩给我看他与父母一起在意大利旅游的照片。断壁颓垣中,南欧凶猛的阳光随意倾泻。母亲穿白色棉质连身裙,蓝色牛仔衬衫随意绑在肩上。父亲穿亚麻衬衫,乐福鞋。两人都戴着墨镜,同时看向拍照的费恩,目光中埋着一条隐形的绳索。两人看起来都很年轻,保养得宜,身体语言透出中产阶级的悠闲与守序。

他们很晚才要孩子。经历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席卷世界的学生运动浪潮后,这对夫妇到老都流淌着嬉皮的血液。费恩出生后,他们决定不再要孩子,为了更自由的生活。而费恩这孩子聪明极了,在学校表现得就像个天才。虽然他们一人教数学,一人教英文,却罕见地从没管过儿子的功课。

但这个儿子却不是一般的不同。

“我从小就喜欢漂亮东西,高跟鞋。喜欢打扮自己。喜欢让自己看起来不一样。似乎有什么东西潜藏在我的皮肤下面,要破土而出,跟我相认。”

母亲显然更早察觉。“一起看电视,我会跟妈妈说,啊这个男演员长得真帅啊。”

只是没有被修正。母亲宠爱这个聪明的孩子,任由他去抓取喜欢的东西。不管是洋娃娃,连衣裙,还是积木或玩具枪。毕竟他们是“二战”后西德幸运的一代,德国的经济正高速递增,可以说万事万物欣欣向荣。一切物质梦想不用太费力气就可以实现。养育孩子大可不必冀望他的未来如何闪耀。松弛,美好,世界似乎在20世纪已动荡得太过剧烈,到了八九十年代,理想主义的光让一切都变得柔软起来。

可以说是幸运地,金发费恩就这么在镇上一点点长大。

这是个只有35000人口的小镇,名城环绕,它寂寂无闻。镇上的居民沿袭了自古以来经营盐业的商业头脑,闷声发财。镇上最出名的企业,是全国最大的房产贷款公司,用一只会招手的狐狸作吉祥物。也有其他带点灰色的历史。“二战”时,纳粹在镇上建过一个集中营,于是1945年小镇遭受了美军轰炸。大部分的中世纪古建筑被毁。战后,部分建筑得到修复,新建筑也开始出现。总的来说,这里既不美丽,也不丑陋。没出过艺术家、文学家。最地道的本地菜,是加入小块香肠和面包的土豆浓汤。

对一个孩子而言,平庸的家乡,其好处与坏处暂时不会显现。大部分时候,一个孩子只需要足够能释放其肢体的空间与场景。草地、树丛、河滩,或者台阶、沙堆,甚至一堵墙壁。只有当幻想与美的意识觉醒后,平庸的一切才开始显得匮乏沉闷。

金发费恩已经可以在花园里奔跑。

每个晚上,父母会花两个小时给他讲故事。长长的阅读与想象。像所有小男孩一样,他喜欢海盗的故事,但跟绝大多数孩子不同,他最喜欢的是那些非常非常悲伤的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圣诞夜里一根接一根擦亮火柴,在天堂幻象里冻死。小红帽被狼吃进了肚子,连带着迷惑她的针叶林、蘑菇和外婆的帽子。一起听故事的孩子受不了,哭了起来,费恩却要求听这些故事,一遍又一遍。长大后,他会用“悲伤”来描述这些故事的质地,但还是个孩子的他,无法解释这种痴迷。他比同龄甚至年长的孩子更能体会到人类情感的细微之处,那些介于悲剧与喜剧之间的漠然和神秘。

等到费恩再大一点,可以独自出门拜访外婆时,也更多地向这个世界暴露出了自己的不同。

外公和外婆住在小镇上不远处。如今,距离费恩第一次独自出门去看她,外婆已经在镇上居住了四十年。她的故土在“二战”后被划归波兰,于是背井离乡。她的生活从这栋异乡的房子里开始,她的女儿在这栋房子里出生,而这一天,她在这栋老房子里,等待她第一次独自上门的外孙。

费恩已经记不清,自己第一次独自去外婆家时,有没有听过《小红帽》的故事了。就像大部分时候,想象和现实被上帝手中的捕蝇板粘在一起一样,我们将之称为记忆。

他打扮了自己。多年后的一天,当被我问到“你小时候最喜欢做什么事”时,费恩脱口而出,“打扮自己。”打扮自己,用服装做道具做武器。但他并不是真的中意那些布料和颜色。只是用这些东西把小小的身体包裹起来的时候,他似乎看起来跟周围的孩子都不一样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所谓不一样,就是切近独一无二,是每一个受造真正的显现与起誓。

时间在童话里的流逝方式,与我们所理解的“永恒”近似。费恩化身为小红帽、踏出家门那一刻,他踩进了自己无法控制、人类的祖先无数次进入过的河流。从“吱呀”一声推开家门开始。

去外婆家,只需出门后左转,经过几栋红屋顶的房子,到达河边,跨过石桥,追索着教堂钟声的方向再往前走一条街。费恩回想着这条跟母亲走了许多次的路线,然而此刻母亲消失了,连一个透明的虚线画成的母亲都没有。

最初的几步,像美人鱼拥有了双腿后,踩在刀尖上一般的疼痛和恐惧。花园,蜜蜂,鼠尾草让人快乐的气味渐渐被抛在身后,雾化成童年遥远、棒棒糖味道的背景。对街那位寡居的太太,从白色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只眼睛,看着这个细胳膊的小人儿披挂得像个印第安人一样蹒跚前行。

熟悉的生活暂时退却。一片新鲜中,费恩挥舞着的双臂、迈动着的双腿,都属于自己。一个隐秘又开放的容器。

费恩遇见狼。在桥上。

没有窥视,没有觊觎,也没有引诱。费恩的狼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那是一个少年。一头红发下却有东方人一样狭长的眼睛。在费恩到达桥头时,他正脱掉上衣,准备爬到桥底去。那里恶作剧地挂着一对皮鞋。河对岸,一些更大的男孩趴着看热闹。那是具白得耀眼的身体,多年后费恩告诉我,肌肉和皮肤包覆在刚刚长成的骨骼上,呼吸一样轻巧。那纤巧的身体攀爬在桥墩陈旧的黑色石头上时,却力大惊人。

费恩呆傻地看着他的狼,忘记了该走的路,直至那堆看热闹的大孩子无聊地走上桥来,一把抓下他印第安人的帽子摔在了地上。

“万圣节的小鬼!”

费恩还冻结在红发少年攀爬之姿带来的震撼中,任由那些人扯掉他的斗篷,拍打他的脑袋,痴傻一般。

“我最喜欢狼,狼肚子里装满了石头。”

想到石头在狼的肚子里“哐哐”作响,费恩笑出了声。他没有告诉我,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

只是说,到达外婆家时,外婆把他拥入怀中,“可怜的孩子,你都湿透了!”外婆接过他手中湿漉漉的帽子,剥掉他湿透了的斗篷。光着上身站在外婆家的起居室里,灰尘在傍晚的光线里转动。费恩觉得自己轻松极了。

像每个孩子在不经意间拥抱棉被,而得到了触电般的快感一样。那天,费恩也发现了让他困惑又羞耻的秘密。红发少年白得耀眼的身体,从腹部点燃了他的身体。整条脊柱灼热得要扑出身体。这秘密击中他时的声响过于巨大,他觉得自己几乎聋了。整个身子都“嗡嗡”作响,从白昼到黑夜,他只好睁大双眼张开嘴巴,让身体里疾驰的喧嚣奔去未知的出口。

 

如果有人在回忆时告诉你,“我的童年是艰难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在陈述物质的贫乏带给柔嫩幼小身体的折磨。或者,家庭的变动带来的情感受创、缺失以及给稚嫩心灵带来的损害。很少有人像费恩这样,那么早就被自我、身份这些东西碾压和鞭笞,以至于成了他记忆里的“哐哐”作响的硬石头。

“男生在一起谈论女生,或者其他‘汉子气概’的话题时,我就装作若无其事,跟他们站在一起。他们说什么,我就学着说一样的。学着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最初,他想要遮挡那些与生俱来的裂缝。

费恩家离教堂有两个街区,那位有点跛脚的牧师常在星期五的下午登门拜访。虽然费恩父母并非虔诚教徒,但那些来自《圣经》的字眼总能飘上楼梯,从门缝里挤进费恩的卧室,让他的罪恶无处躲藏。

一次又一次,他躲在房间里,看母亲送牧师离开。每一次,母亲或父亲都会把牧师送到花园入口,提醒他避开花园小道上那几块有点硌脚的大石头。通常,母亲会在牧师离开后,弹一首赞美诗钢琴曲。父亲会跟着吟唱两句。他们的生活安全,平凡,有动荡后顺服下来的静谧,更有费恩无法走进之处,只属于真正亲密的两人。

赞美诗响起来时,费恩总是想哭。母亲的手指怎样轻柔地按压琴键,也曾怎样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他窒息于长期战战兢兢生活、生怕暴露自我的恐惧之中,以及他根本说不出口,只能吞咽下去的,对父母巨大而无声的爱。

小镇上当然也有丑闻。但没有哪一桩属于两个男人之间的事。费恩安静,羞怯,学业总是名列前茅。他观察着,也渐渐明白,虽然对街的老太太总是悄悄杀死一只又一只的猫,而去领圣餐的人中总有一两个冒着酒气,但是,属于自己的秘密一旦暴露,他将无法在小镇生存下去。

“教堂的钟声怎样传遍整个小镇,丑闻就会怎样传遍整个小镇。”

欢愉太短暂,像借来的光景。来自相邻那栋房子里的金发男孩,教会他如何用肉体抚平恐惧。两具小小的,尚未成形的肉体。但那些动作,那些手势,总带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惊慌。来不及去细看他的和自己的身体,还没有等身体暖和起来,就匆匆完成了那套自以为属于成人世界的程序。以为身体可以是武器,让其疼痛,破碎,就有了一点跟造物主讨价还价的本钱,可以换回一点羞耻的欢愉。

夏天的傍晚,那些要下雨的时刻,蜜蜂显得格外慌张。它们的翅膀挥舞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费恩几乎要担心那透明的羽翼就要烧起来。跟被曝晒了几天的土壤一样“咝咝”作响。然后雨点就砸下来了。部分愚蠢的蜜蜂还没有学会逃亡,在紫色的气流里挣扎,扑腾,直至倒地,被临时冲出的一条条小水沟卷走。

身体疼痛的时候,费恩可以明白无误地确认它是属于自己的。哪怕这疼痛带着未知的恐惧和已知的羞耻。可总有点距离,他说不清,有什么东西,卡在他未成形的灵魂和这具身体之间。

很快,隔壁男孩进入了更为残酷的高中时代。几次在足球队里被队友羞辱后,他开始跟啦啦队的女孩约会。女孩,女孩,女孩。三周换一个,三周换一个。啦啦队的女孩跳跃到半空,劈开双腿。乳房抖动,嘴唇战栗,一种约定俗成的欲望与纾解。他与费恩不再往来。

高中,如果你记得的话,就像第二次婴儿期,穿着衣服,但光着屁股。荷尔蒙冲昏了大部分人的头脑,性事的得失成败是最高的炫耀资本。女孩们挺高胸脯露出大腿,男孩们津津乐道安全套的品牌。谁也不想成为滞销货。谁也不想与众不同。因为那意味着,你在性这场追逐大战中,成为了末端残次品。从来如此,进入成人世界的第一道门,不过是学会老套的调情,用一个个崭新的肉体。

费恩的伪装已经不能只是言语。当人人都在谈论如何操翻一个女孩时,他显得太沉默,太可疑了。

高一暑假,费恩一家照例去国外旅游。在成长岁月里,每年父母都要带他一起出去旅游三到五次,欧洲,非洲,亚洲。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安适得像永动机,发出催眠般的节奏。如果你愿意闭着眼,就可以永久地闭着眼。

这一次,他们去的是埃及。

那天早晨起来,母亲身体不太舒服。三人用完早餐后,在酒店的仿古庭园里休息。庭园周围种着成排的棕榈和无花果树,正中一个池塘,浮莲点点。在东方韵味的蓝色晨霭中,导游出现了。这是父母专职雇佣的一名埃及历史专家,正在攻读博士学位。浅棕色的皮肤,有活力的青色胡茬。“请叫我萨姆。”

由于出发得较晚,游览完吉萨金字塔后,已经是下午了。萨姆提议,休整一下后,前往附近一座小墓葬,费时短,人流少,给这一天做个轻松的结束。

没有什么可疑。一切都在安全的警戒线以内。

高中生费恩拿着一杯胡萝卜汁走进幽暗的墓穴。与其他墓葬里皇室成员的木乃伊,或者炫目的珠宝相比,这里显得过分朴实了。壁画被时间冲刷得斑驳晦暗,不经解说完全看不出任何迷人之处。

萨姆指点着那些扁平的人脸,解释他们的长幼尊卑。还有环绕的文字,讲述着复活的伟大使命,以及法老跨越生死两界的权柄。那些法老死后替代其心脏的圣甲虫,总是穿着蓝绿色的闪光盔甲。

胡萝卜汁很快履行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就是被费恩打翻在裤子上。擦了又擦后,父母与萨姆已走得很远。

距离费恩第一次遇见狼,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以至于他都忘了,狼是怎样不留一道抓痕就将他生吞活剥了下去。在那天之前,虽然他知道自己喜欢漂亮东西,喜欢与众不同,但哪个聪明孩子不是这样呢?那位红发少年再也没有出现在镇上过。费恩甚至怀疑,他也许是自己的臆想。

之后就是邻居少年壮硕洁白的肢体,轻如蝉翼的覆盖。但在身体惊天动地的发育和内心无法逃遁的羞耻中,费恩更多地把这份关系划归性。身体像石块,交叠着垒出一座异教徒的神庙。

但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洞穴中,遇见狼那天的记忆找回了费恩。那是从嘴唇到脚趾都紧张得战栗的干渴,一个人想要献出自己的冲动。是肉欲的冲动外,更加无法填平的,深渊般的对爱的渴求。对联结的渴求,对杀死孤独与绝望的渴求。

在渴望面前,费恩知道,自己并没有学乖。

这是幅太过奇怪的壁画。两个男子,面对面,手握手,鼻尖轻轻触碰在一起。由于壁画的下半截已经剥落,费恩无法辨认清楚,他们是不是暹罗人最崇拜的连体婴。但从他们几乎一致的身高、装扮和在举止里给予对方的尊重来看,至少,这是两位极亲密的朋友。

“他们可能是连体婴,也有可能是两位同性恋者。”萨姆回来找他,发现这孩子痴痴盯着壁画。

费恩看他一眼,不作声。昏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神色。

“学者们为此争吵不休,谁也无法说服谁。”萨姆语气调侃。

“你觉得呢?”费恩问。

“看他们的头上,”萨姆的手往神秘处浮动,“那两个凸起来的词。两个人的名字。中间几个字母是一样的,都是古埃及语里‘联合’一词。这是两个连在一起的人,无论是肉体上与生俱来的连接,还是后天情同手足的精神连接。事实就是,两个男人的连接。”

虽是黑暗中,但费恩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发红,整个脸都要燃烧起来。而萨姆的气息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成年人的引诱,多少都带一点脏。鼻息的味道不属于少年清洁的身体,来自哪里,费恩恐惧得不敢去想。壁画上,两位男子似乎在嘲笑这世俗的重演与复制。他们手握手,面对面,蒸腾出隔绝了世界的亲密。

费恩扭转身,步子大得几乎要跑起来,要快快回到父母安全的堡垒,不容陌生人挑衅与亵渎的襁褓。呼吸粗得鼓膜上响起了一记又一记重槌。

狭长的过道中,一个阿拉伯男子带着四位太太与费恩擦身而过。四幅长长的面纱上,黑白分明的眼珠惊愕地看着这个面容激动得几乎扭曲的金发男孩。

 

“如果你一直很恐惧,你几乎就是死了。”

高中生费恩看见自己分裂成了两个。那个伪装的自己负责承担外在的社会身份,那份拙劣让人恶心。他模仿着低俗的话语,下流的动作,像淋了雨的羊一样惊慌失措。只为了合群。或者不被认出是异类。这个费恩抱着书、夹着球,走在千人一面的河流里。有时候面具会刺进他的面孔,像是要永久地长进肉里。他不敢睁眼去看。恐惧太重了,压垮了一切。

更有无尽的孤独。

一个女孩喜欢上了费恩。“越来越多的人议论,你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

最开始,费恩犹豫着。“我告诉她,我不是个你想象的好人,并不值得你喜欢。也告诉她,我们在一起并不会有什么未来,一切都会让你失望。”

慢慢地,善良但无效的拒绝让费恩厌倦,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想做一个纯粹的好人。如果伪装折磨的是自己,那面对一个自愿的牺牲品,为何不欣然接受,减轻每日每夜啃啮自己的痛苦?

“我说好吧,我们交往,但是两年后我就要去柏林。我会自己一个人去,不会跟谁一起。这两年时间内,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我们爱不爱对方。高考之后我就会走,一个人走。”

学校的声音开始没那么刺耳。但费恩清楚,他在滑向一个新的自我。一个成年人觉得不痛不痒,却开始浑浊和残忍的那个自我。没有什么是纯白色了,也没有什么再是雨后云层间那一小片蓝。都浑浊了。

外婆就要八十岁了。从家出发去看她,费恩已经只需步行三分钟。蜜蜂,河水,树梢上熟透了的苹果,都可以轻松甩在身后。甚至那时近时远的钟声,只要步子迈得够大,你都可以随时将之抛开。

他也这么盯着前方,目不斜视,抛开了女友。没有多少爱的话,分手就只是说一声永不会再见的再见。彼此身体上的印记,手指间温柔浮动的云朵,都迅速风干储存进记忆区。

费恩如愿以偿离开小镇,到柏林上大学。逃离之后,家乡缩变为一个非必须的选择。费恩越来越少回去。

“回去要么陪父母待着,要么他们来柏林看我。我不喜欢那个小镇。那里的人隐藏在面具背后。也许这样让他们觉得安全。但我不喜欢安全,它是自由的反面。”

强者费恩大步向前,穿越森林,积雪,沼泽和苔原。他对自己离家后的蜕变漠然视之,告诉我故事梗概,却拒绝讲述细节。他遇到了谁,爱了谁,离开了谁,更深的恐惧,他出柜,失恋,接受一个人的生活。

他从外婆家逃了出来,在针叶林自由自在,不必期待一个目的地。

我觉得必须提起另一个金发男孩。

“你还记得他?他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发胖了,酗酒。每次我回老家看见他,他都是喝醉的。我想他只是借酒精来麻醉自己,这样他就可以不思考。”

费恩轻描淡写,无视我对戏剧性或大团圆的庸俗渴求。除了头发还是金色,那个人跟他已没有共通之处,也无甚意义。只是在那些极少的时刻,他醉醺醺的背影提醒费恩曾有的伪装与惶恐,像个耻辱的印记。

英式早餐早已吃完、撤走,我们喝了一杯茶,续了一杯,又一杯。太阳开始偏西,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的阴影压在身上。也许我们一起坐时光机走得太远,此刻柏林初冬的阴沉要变本加厉地让我们摔回现实。

就在我犹豫着不知如何继续时,费恩说:“想不想去我家看看?”

 

斯堪的纳维亚式的白色,挑高的屋梁上有精致的雕花。房间几乎是空旷的,一条狭长的走廊连接起各个房间,沙发、桌椅像天使蛋糕上仅有的几颗草莓一样散落。不过,费恩的“草莓”不是艳丽的粉色,而是大地色和靛蓝色。

追赶太阳一般,我们快步从露天咖啡座离开。等到达一个街区外的公寓入口时,金色的余晖已完全被大地吸光了。寒意刺骨,柏林浸泡在苍茫暮色中。

我们似乎耗尽了一天里的说话配额,在费恩问了“咖啡?”后,两人都没有再出声。

一个房间里,两个还算陌生的人,沉默着坐了快二十分钟。其间费恩用摩卡壶煮了咖啡,给我倒了咖啡。拿出了糖罐。从冰箱里取出了牛奶。我加了糖,开始喝咖啡。松弛的,绒毯一样的沉默。这种松弛是不可能出现在异性之间的。虽然我们的谈话剪除了距离,但真正能抹除两个陌生身体之间僵硬的对峙感的,并不是言语。人与人,社会身份的交手中,若卸除了性别身份的桎梏与定论,就会出现这种无比自由的珍稀时刻。回归到抽象的人上去,谈些真正重要的事。

刚开始黑起来的天,在窗外是天鹅绒蓝。我感激这一刻。

白天,当我在接连问了几个跟父母、家庭有关的问题后,浅浅地道了个歉,希望没有冒犯到费恩。

“你可以问我任何事。”他这样回答。

从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说。毕竟,谁没有一点秘密呢。惊讶之余,我肆无忌惮地问起来。直至问题和答案把我们带入早已告别的纯真水域。

然而就像你们看到的上述童年故事一样,我们毕竟是大人,或者说我们都早被诱使我们的狼同化了。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耳朵都带着聪明又世故的法则,对被我们抛弃的世界不屑一顾。

我们的沉默,大致就是这样,疲倦,意兴阑珊。对自己的部分失望。对人类社会规则的再度确认与随之产生的无聊感。与对方无太大关系。

费恩脱掉了下午一直穿着的橘色防风夹克,只穿一件浅灰色短袖T恤,光脚踩在地板上。而我也脱掉了靴子和大衣。暖气温度适中,从四面八方将我们的身体淹没在温泉一般丝棉一般的半透明气息中。

手机响,费恩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去隔壁房间。暖气片“咔哒”一声。光脚的费恩步子很轻。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打量费恩的读物。《蒂凡尼的早餐》,卡波特。《风景中的人类》,叔本华。《玫瑰之名》,艾柯。还有许多哲学大部头。英文书与德文书一半一半。书架第二层两个银色雕花的小相框里,一张照片是一位蓄须穿军装的老人,一张是两个穿短裤的男孩。跟费恩的言语不同,费恩的房间更念旧,更多时光的柔情。

“猜猜哪个是我?”费恩看着我手中那两个男孩的合照。

我指指左边那个眉目更清秀的男孩。费恩点头。

我再指指右边那个高一点的男孩,“是他吗?”

“哪个他?”

“那个他。”

“是他。”

“这是你几岁?”

“五岁。”

“那他就是八岁。”

“事实上,这是我五岁生日那天。”背景里有几个绑在栅栏上的气球。

“在家里的花园?”

“妈妈烤了蛋糕,我们吮着手指上的奶油。还有很多小熊软糖。我吃得太多了,不停地放屁,后来才知道自己对明胶过敏。”

我笑出声来。

“这是我外公。我高中时他去世了。”

“你长得很像他。”

咖啡因在我们的身体里动起来,两人渐渐恢复了精神,说话也响亮起来。

他给我看手机里更多的照片、视频。他的男友们都长得非常英俊。有时候,两人在日光下。有时候,很多人在派对里。

房间是个神秘的器皿。负责盛放肢体,并能阻挡溢出肢体、想要飘上天空去靠近那不可知的未知的一枚枚灵魂。

男友们都是漂亮宝贝。

在房间里,他们打扮成兔女郎、美少女战士、艺伎,或者Lady Gaga、麦当娜、碧昂斯。我一个一个猜那些扮相是谁,刻薄地点评“假胸看起来太硬”之类。两人笑个不停。说到激动处,费恩马上站起来模仿那些异装后的姿态。我们就像两个互相给对方出主意打扮的小姐妹,一边谈论着镇上那些最风骚的女孩有多美或多蠢,一边着力展示自己对性感或诱惑的见解。不甘示弱。

Lana Del Rey在音箱里大声唱着,我被费恩手机里的视频逗得直不起腰。一个男孩前凸后翘,大声唱着歌。鼓风机吹动着他的假发,每次高音来临,他都猛然甩一下头发,你可以想象的极度风情。于是他也真的,风情万种。这是一种游戏,僵硬的身体想要变得柔软,坚毅的眼神想要变得顺服,壮硕的腰肢想要变得柔媚。于是他们蹬上高跟鞋,穿上迷你裙,套上渔网袜,亮出最红的唇,扑闪最翘的睫毛。

像是一种滑稽的表演。可是又是谁规定的,踩在高跟鞋上大腿必须柔嫩纤细,而不是任意姿态?或者当风扇吹起来时,像八爪鱼一样散开、舞动的长发,又一定得带几分柔情?虽然我的理智在运作,但浓重的妆容、裸露出来的皮肤、强烈的性暗示,仍让我难以克服。轻微的恶心。那些不合常规的边界,冲撞着我们被规则驯化的部分自我。

都是在房间里,或大或小的房间。似乎进入一个房间,合上门,就可以成就一个新世界。除了那些没有生命的家具,房间里的每一个身体都在努力地要成为什么。成为跟他们被既定的模样所不同的什么。

那些可笑的吊带袜、天使翅膀、面纱、高筒靴,不过是通往再造之途的工具。而肢体与肢体之间的亲昵,手机拍下的图像与影像,只是一点请求与见证。看哪,我们再造了自己。

也有女人夹杂其中。费恩的好朋友。她露着真的乳沟,真的大腿,皮肤真的柔嫩着。

我难过起来。能明白这对他们来说是快乐,是游戏,是作伴与玩耍。但我真的伤感起来。

费恩跟着Remix版的Lana Del Rey晃动着身体。他苍白,瘦而结实,身体美极了,闭眼时就像个金发的天使。他的身体折射出一个我双眼所不能见的世界。

我们像爱尔兰人那样把威士忌加进咖啡里,所以很快,心脏像坐火箭一样“飕飕”地冲出大气层直奔火星,而大脑却陷进了彩色的沼泽,每转动一次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开始痴呆地看着费恩笑,嘴唇发麻,手指僵硬,并像个小孩一样央求他:“讲一个故事吧,讲一个故事。”

费恩的笑容同样缓慢,他举起一只手,然后断电了一样,手跌回沙发上,低沉但清亮的声音传过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从小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他也确实与众不同。太阳照耀他,月亮照耀他,清白的太阳和月亮都照耀他。他怀揣着自己与众不同的秘密一天天长大。

“终于,他长到了足够大的年龄,在离开家去上大学的前一晚,他决定写信告诉父母他的秘密。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坐火车去北方,他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这封信很短,短得只有三行。但写完后,他却失眠了整晚。第二天一早,父母还没有起床他就离开了家。他把那封信放在床头,却无力承担这一后果。他的秘密太可怕了,没有谁应该跟他一起承担这后果,哪怕是他的父母。

“在火车上,他坐到自己预订的座位包厢里,却忍不住大哭起来。也许,他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家了。清白的太阳照耀着他的旅程,清白的太阳知道一切秘密。”

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挣扎着坐起来。咖啡因和酒精混合后在我眼前炸出一串又一串蓝色橘色亮粉色的电波气流。我费力地控制舌头和语句。

“不,我不要听你的结局。”我看着他说,“费恩,相信我,如果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就不要说出来,好吗?”

Lana Del Rey还在唱啊唱。

“我可以写一个故事送给你。事实上,我之所以迷恋写故事,就是因为,我们他妈的可以写结局。”

费恩的声音时近时远,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自顾自地走下去。

“小男孩去了北方的大城市,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自信,坚定,总是告诉他,不要怕,去表现出真正的自己你就赢了。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太多,早已无可失去。

“小男孩很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可男人不喜欢他这样没有自我。他是个成熟男人了,满世界飞,有自己的事业。而男孩还太年轻。

“就这样,在一起两年后,他们分手了。男孩发现他很难再爱上别人。因为之后没有另一个人,会要求他先爱惜自己再爱别人。他也就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真的爱他。

“真正的恐惧是什么呢?真正的渴望又是什么呢?恋人本身就是长着四只脚四只手两个脑袋的怪兽。被劈开后,要去寻找到对方并再度连体。

“那么所谓爱呢?辨认出对方后的倾心交付。厌恶对方后的冷漠弃绝。所谓离别。

“不论我们承认不承认,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活得要更痛苦些。这些被视作幸运儿的人,比那些羡慕他们的人活得更动荡。而那些认为他们是幸运儿的人,则更容易获得安稳的幸福。

“当然,可以短暂作伴。甚至,长久地作伴,以为自己不再渴望。但一个很少被人提到的秘密就是,人只有在爱的时候,才有真正的价值。才能不同于草木,走兽。人和人之间最神秘的连接。才能让你活着,才能忘了一切。”

长久的沉默。我不想去看费恩的脸。也不想让他看到我濒临破碎的脸。

很久之后,我们才从各自的沙发上爬起来,点燃一支烟。用力喷出的烟雾,就像一场反地心引力的细雪。

“有时候只是时机不对。”我试图让气氛滑向平庸与安全。

“也许。他让我知道我能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你不怕了?”

“我怕。”

“哪怕像现在这样一直一个人生活下去?”

“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下去。”

“还爱着他?”

“如果爱可以跟占有无关的话。”

门铃突然响了。

 

法比奥一定有两米高。一米六六的我站起来只到他胸口。他的手掌厚实,干燥,温暖,用力握手后,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法比奥拎着两袋食物。整整两袋。他巨人一般的身躯踏进客厅后,震得房间里的雪“簌簌”掉落。圣诞铃铛,麋鹿,雪橇也“唰”一下涌进房间来。他就是送给我们这两个又饿又冷的孩子的圣诞老人。

我们乖乖跟着他走到厨房去,闻着肉桂、丁香、柠檬和苹果在铜锅里沸腾,糖分被蒸发,凝结,焦化,变成甜蜜的味道,变成我们一人一杯捧住的治愈之药。

费恩说,法比奥是他的好朋友。我心里惊叹着法比奥让人震惊的美貌。

“所以,你们下午都在谈什么?”法比奥给我的杯子加苹果茶。

“小红帽的事。”费恩“咯咯”地笑,还醉得很厉害。

我则因为陌生人的出现警觉起来,猛地清醒了,“聊费恩小时候的事,在南部。”

“我还真有一顶小红帽。”法比奥说,他出生在意大利乡村,在他们的童话里,“王子”从不叫“王子”,叫“国王的儿子”。他的小红帽,是学校周年庆的纪念品。

“噢你们意大利人,除了面条就知道妈妈!”费恩嚷嚷。

“我们聊的其实是,从哪一天开始,你意识到自己是个男孩的。”我对法比奥说。

“噢,我吗?”法比奥转过身来,“我有三个姐姐,当她们不再带我一起玩的时候,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说,‘你是男孩子呀,不能跟着我们去这去那了。’就这样,我就被变成了男孩。但你知道,这句话只是一个魔咒,我们需要破除它。”

一口平底锅里,他用干白煮贻贝,另一口锅里煮着意面。贻贝煮好后倒在盘子里备用,平底锅里加油、辣椒末,意面滤水倒进去翻炒。再撒上芝士碎末、香草碎末。香气“轰”一下腾起来。

费恩看起来清醒了一点:“我们是被别人告知的。通知一样,喂,你叫这个名字。你的父母是谁。你是男是女。你长得好不好看。你聪明还是蠢。别人会告诉你,从小到大。”

“是那些不能做的事告诉我,我是女孩。”我说。

“所以,你可以说这些都是扯淡。”费恩两只手有节奏地拍打桌子,像在催促上菜。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那段时间,我常常故意做一些极其大胆的事。从五楼的阳台上爬到邻居家去啊,或者野蛮地打男孩啊,像是在试探,到底有什么才是边界。是不是我做了这些事,我就会是个男孩了。”我说。

费恩点头,“试过之后你会发现,其实都无所谓。很多人一辈子都只用一个姿势做爱,因为他不敢,没机会,或者,根本在‘一件事该怎么做’上,习惯了服从。对他们来说,世界早已存在,人类早已存在,只用重复就好。”

“哪怕是自己的身体。”

“哪怕是自己的身体。”

“不只是身体。”法比奥给我们的盘子里倒入炒意面。

“很多更重要的‘第一次’,被追求美好表象的庸俗之心掩盖了。比如,第一次撒谎,第一次自慰,第一次背叛。”我大口吃意面。

“这些都是为了自己,完全为了自己。”费恩说。

法比奥跳起舞来。巨人的舞步。口袋里的钥匙随着他的身体“叮叮”作响。

他告诉我们,从撒丁岛到柏林,距离比我们想象中的更远。但因为他天生高大,所以走得比谁都快。沿途的风景,“吓得你只好一直睁着眼睛。”

他不相信训诫,只相信本能。欲望是最基本的驱动力。但世界仍狠狠教训了他。在酒吧的后巷,他被一群恐同的男人痛殴。差点在脸上划上永久耻辱的标记。在远洋的货轮上,他拒绝跟一个大副交媾,结果被水管差点捅穿了直肠。那些睁着眼睛的日与夜,跟狗没有区别。更不要说日复一日折磨人的歧视,与家人不可能割裂的关系。世俗社会,宗教伦理,没有一点缝隙让像他这样的异类存在。“如何对得起你从小就信仰的上帝?”

所以要在房间里插上天使翅膀,要在被遮蔽的屋顶下让肢体裸露,让那不被允许不被祝福的肢体现出原形来。

在接受了费恩一切理所应当的说法后,法比奥的话再度痛击我,让我无路可逃。

与费恩不同,法比奥的父母没法面对这个事实。他们只是乡间的农民。而法比奥只是一个厨师,他没法像费恩这样,以知识分子经过训练的头脑去陈述这些事。

痛苦因此更加剧烈。而消除痛苦的方法,也更直接。只需让自己的身体摆上去。主动或被动的,称得上是男友的,或者根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

爱这个字眼,从来都是被教育而出。当没有范本可以模仿时,就只能自己去铺出一条路来。用时间,用血肉,这些可以分食给上帝或魔鬼的东西。

法比奥快乐得很。在与狼游弋的过程中,为什么要穿上红色的斗篷,不过是为了让红色的气息穿透细密的树林与风,被狼嗅到。而那一头金发,那一副肢体,那一双细嫩的手,都要遮蔽起来,在被发现之前,在被发现之后,都不再重要。

“想想狼,法比奥,你进了森林就永远出不来。”费恩说。

“最糟的不过是,我们不回去。”法比奥说。

“事实上,我们也根本回不去。”我说。

蘑菇的滋味甜美,野花的香味沁脾。谁让我们穿上了红色的斗篷。如果不去怪罪,那就不要忧虑。在针叶林里,有未知但可以确定的恐惧,吞噬与湮灭。

法比奥说,在意大利,狼被孩子们叫作“狼叔叔”。

“狼叔叔,我就要躲起来了。”

姐姐们离开他,结伴去玩洋娃娃的那天,他躲在远远的墙角看了很久。她们轮流给那个脏兮兮的洋娃娃当妈妈。梳起娃娃亚麻色的头发,编织成发辫。把勺子和水杯递到娃娃嘴边,再轻轻拍打它的后背,好像它真的被食物呛到了。还用纸巾给娃娃擦屁股。几双手扇动在鼻子边,似乎娃娃真的臭起来了。最后,扒掉娃娃的衣裙,把那橡胶做成的小身体泡在水盆里,一点点清洗着并不肮脏的橡胶肢体。小小的脸蛋,小小的脖颈,小小的胸脯,小小的屁股。小而真实的一切。姐姐们抬眼看看墙根下的法比奥,不赶他,但也不欢迎他。只是彼此远远地看着了。

法比奥把最后一点苹果茶倒进我的杯子里。他低头时,我看见他脖子上仍挂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这世上,小红帽最后都会学乖。

“这次可真是九死一生!以后,我绝不会再那样做了。如果妈妈让我沿着大路走,我就老老实实沿着大路走吧。”

大路,那就是另一种故事了。

但我说了由我来写结局,所以,雪粒跌落,天使蹁跹,我祈愿——这里出现的三个小红帽,永远都学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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