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2期  
      感觉
棣棠·芒草·芹菜·青苔
孔戈碧

 

 

棣棠:不言说,但相思

 

时值暮春,空气里已有初夏的滋味,接下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热烈分明。此时节桃李繁花落尽,梅子初结,余下棣棠浅金的影,牵着暮春人心。

我本不喜欢黄颜色,连带着黄色系的花原也是无感的。如今年长了,反而喜欢一切黄色的花,给心中一抹明亮。何况棣棠,更是个例外,因为它长得实在好看。枝条柔软,翠叶细密,花朵是极浓郁鲜丽的金黄。相比之下,油菜花和向日葵太淳朴;连翘和金钟花朵铺张过甚,甚至带了几分跋扈;迎春虽是娇俏,却柔美得有些平庸……只有棣棠,拿捏得最好,颜色明丽而饱满,浓郁而清亮,带着一种端然的气质。是以春日里看过的黄色花儿中,我最喜欢棣棠。

棣棠的中文别名甚多,有金钱花、蜂棠花、黄度梅、清明花、鸡蛋花等等,都有点意思。和蔷薇一样,棣棠也有单瓣与重瓣之分,后者形状圆满,花瓣繁复,犹如绣球,少了几分单瓣的山野之气。棣棠不算是有名的花。我在网上搜关于它的诗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首。“绿罗摇曳郁梅英,袅袅柔条韡韡金”、“黄深碧浅娇无奈,摇曳绿罗金缕带”,颜色之柔,姿态之弱,似初春吐芽的柳枝,此外却还带一点娇俏。南宋范成大有诗云:“绿地缕金罗结带,为谁开放可怜春。”古诗中的“可怜”多是“值得怜爱”的意思,此处亦然。棣棠之花,空自可爱,究竟为谁开放呢?我却觉得棣棠的艳丽是她的本意,她的本意不是收敛、低迷,她必是这般明亮,明确,明媚,不假思索,无需自怜。

宋徽宗赵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棣棠花诗帖》是一首七绝,首句两个字模糊了,只余二十六个字:“众芳红紫囗囗隅,惟此开时色迥殊。却似籝金千万点,乱来碧玉簳头铺。”宋徽宗说众芳红紫,二三月的繁花都是红红紫紫,等到棣棠花开了,颜色才完全不同,其色似金。金色合帝王,毫无疑问。这诗虽写得一般,字却是极好的。南宋以降,因棣棠花色与皇家之色略同,文人以棣棠花比皇袍。我读宋代高士谈的《棣棠》诗“闲庭分植占年芳,袅袅青枝淡淡香。流落孤臣哪忍看,十分深似御袍黄”,便想起“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赵佶,不免又生几分感概。

日本人对棣棠是情有独钟。在日本,棣棠被叫作“山吹”。(重瓣棣棠被称为“八重山吹”。)由于花色艳黄亮丽,古日语中将这种花色称为“山吹色”,介于黄色与橘色之间,这种颜色在折扇、屏风、和服、漆器上常见。丰子恺译的《源氏物语》中,但凡描写那些贵族男女的衣着器物,最常用的就是山吹色。书中有一位名叫玉鬘的女子,形容她的美貌,便好比春日盛开的“八重山吹”一样娇艳。

山吹,仅从字面意思来看,就有风吹山谷之生动。叫人想到山野里的一阵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吹得满枝棣棠上下飞舞。我是极喜欢这名字的,最难表现是气息,马蹄上的花香须以蜂蝶环绕,掠过的风则要以飘逸之物来捕捉。满目棣棠,不直言其姿态,而谓之山吹,睹花便遥想山间起风,实在是山风的绝妙表现。它纤细而茂密的花瓣随着山风而飘舞的样子,便很是生动地被刻画出来。

由于山吹盛开之时亦是春光明媚之时,和煦温暖,不像樱之早春,短暂而哀愁,所以山吹在日本文化中逐渐成为春季的代表意象,被作为春的“季语”,受到人们的偏爱。《万叶集》中就多次提到山吹,但公认最有名的是松尾芭蕉的这首俳句:“ほろほろと山吹ちるか滝の音”,意为:“山吹凋零,悄悄地没有声息,飞舞着,泷之音。”我更喜欢另一种翻译:“激湍漉漉,可是棣棠落花簌簌?”山涧激流,棣棠花落,真是好风景啊!

不只《源氏物语》,其他如《枕草子》和《徒然草》里都有关于它的描述。《枕草子》中写得好的东西是:火盆、酸浆、松板、棣棠花的花瓣。书中还记录过一件和棣棠有关的事:

清少纳言原本在宫中随侍定子皇后,一度有人散布对她不利的谣言,为避开是非,她离开皇后回乡居住。有一天她收到宫中来信,说是定子皇后的亲笔。打开来看,发现里面仅有一片棣棠花的花瓣,并附一句话:

“不言说,但相思。”

——这是出自《古今六帖》中一首古歌的后半句。清少纳言看了大为感动,回信写了古歌的前半句:“心如地下河。”意思是表面平静,内心如地表之下的河水波涛汹涌。不久,她就回到了定子皇后的身边,自此主仆相守,直至定子去世。定子以一片山吹花瓣来信,真是风清日朗,古雅至极。人生得一知音足矣,再蕴藉的表达,双方都能心领神会。如此,年岁渐晚,但看着花开,便没有什么可忧思的了。

独立湖畔,看着眼前的花儿,忽生一念:若有相思,也许可以寄去一朵棣棠花。可是对方八九是不懂的,那只好把此文一并交与,但如此便又失了趣味。于是一番曲折心思,终究什么都不曾做。世间事多如是?

这样想着,不觉天色将暮,湖面反射着山吹色的夕阳,温暖而明亮。在这凉薄的人世里,我所贪恋的,也不过是这一抹明亮的山吹色罢。

 

芒草:便邮秋风在眼前

 

秋日走古道,除了野菊花,见得最多的便是芒草了,最有气势的要数泽雅龙井山。那日秋阳正好,于山顶上放眼望去,芒草漫山遍野,犹如塞北草原。片片迎风而立的芒草,在十月的天空下,在寂寥的旷野间,波浪一般映入我的眼帘。山风吹过,芒花飞雪,飘然若仙,美得让人惊艳,一时间空灵俱清。那一刻正如德富芦花所言:“我听到了‘闲寂’本身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

说起芒草,便不得不提“秋之七草”。日本人对自然与季节非常敏感,四季风物跟生活联系格外紧密,对植物有一种天生的偏爱。近代作家石森延男说:“如果日本人的内心没有季节情感的涌动,那么日本的文学就会变得平淡无味,更不可能有和歌俳句之类的问世。”因此日本很早就有“春之七草”与“秋之七草”之说。前者源于平安时代左大臣的和歌,指的是:芹、荠、鼠曲草、繁缕(鹅儿肠)、佛坐草(宝盖草、接骨草)、芜菁(大头菜,即盘菜)、萝卜。春之七草中,芹菜、萝卜和芜菁为常用菜蔬,荠菜和鼠曲草也是大家熟识喜爱的野菜。知堂先生在《故乡的野菜》中也提到了荠菜和鼠曲草,说浙江人爱用鼠曲草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这黄花麦果糕在我家乡温州俗称为绵菜饼。秋之七草是:萩(胡枝子)、尾花(芒草)、葛花、瞿麦(抚子花,即石竹)、女郎花、藤袴(兰草)、桔梗(也说是牵牛花)。其说法首见于日本古典文学《万叶集》中山上忆良的《秋之七草歌》。

说来这七草都是平凡可见的小花草,朴实无华,沉静爱怜,正反映了日本人喜爱自然的纤细的美感。同为日本古典文学名著的《枕草子》和《万叶集》一样,书中也到处交织着季节感,其中有一段写道:“在秋天的原野上看去,最有意思的要算是尾花了吧。穗子顶尖染着浓的苏枋色,为朝雾所湿而随风飘着,这样有趣味的事物哪里还有呢?但是到了秋天的末尾,这就全没有什么可看了。种种颜色乱开着的花,都已凋谢之后,到了冬季,尾花的头已变成雪白了,蓬蓬地散乱着,也并不觉得,独自摇摆着,像是追怀着昔日盛时的样子。仿佛和人间很是相像。想起有些人来,正可比喻,觉得这更是特别的可怜了。”在清少纳言笔下,芒草予人是另一番景象:濒临岁月尽头,扬开满头苍白和萧疏,枯槁如潮水一样起伏,让人顿生凄凉之感。

而我走古道时,见到芒草便会满心欢喜。芒草盛放的季节,羽毛一般轻柔、旗帜一般猎猎的毛茸茸的芒花,绵延成无边无际的银白色的海浪。远远看去,芒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近乎透明的雪白。走近了看,那些芒草个头约有半人多高,甚至过人高度,密密匝匝挨在一起,长长的茎上盛开着一朵又一朵清一色的锥形芒花,高低错落,线条柔美,姿态多样,方向不一。或旁斜逸出,身躯微弯;或蓬勃向上,直指苍穹。微风一吹,它们齐整地歪向一个方向,如海浪起伏波澜,一根根金黄色的茎秆也随着秋风翩翩起舞,努力地支撑着这秋末动人的景色。若是被黄昏的落日照着,它们也是好看的,好似被金光镀上了边。让人眼前一亮,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觉步履所终了。

有一天下山迟了,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挂上了树梢,却发现芒花在月光下更美,衬着墨蓝色的黑夜,点点银芒散在山坡野地,使我想起农村里的萤火虫在稻田边飞来飞去的情景。茫茫的月色映在芒花上,亮闪闪的,那风情难以言尽,好像黑暗里有人打着节拍。它们享受着这段空白,可以在时间的边缘、在无尽白昼的边界做梦。我仿佛置身于梦境中,一不小心就坠入了记忆那片海洋。此种记忆永远带有某种吞噬性,最初的源头,离我们越来越远。它在善意地提醒:我们已经失去了自己所拥有的事物。

“我遇见你,如同遇见戴着花的鹿一样不易。”所以,你一生中,虽然每个秋天都能听见芒草在风中摇曳起伏的声音,但你只有很少的时间能亲抵现场,极少的机会能看到月光下的芒花。大多数时间,你只是知道事情正在发生,你通过天空、阳光和风的速度知道事件在发展。而你却远离现场,想象着它的美。哦,或许那一切与你毫无关系。

芒花刚开时,为浅紫色,而后才慢慢变白,但也不是纯白:只有当花絮成熟、膨胀,能随风扬洒时才会变成较为纯净的白色。不管哪种颜色,在我眼里都是极美的。但芒草实在是太常见了,在没有开花前单看外形毫不起眼,日常除了采集做成扫帚或草鞋,想不出它们在这世间还能有何用途。因此,历代诗人很少歌咏。宋代诗人舒岳祥的这首《正仲入鄞叙怀送别二首》我甚是喜欢:“芒草斜阳新住蝶,落花飞絮乱啼鹃。雁苍山好须回首,便邮秋风在眼前。”每读到这句“便邮秋风在眼前”,龙井山无边无际的芒花在风中簇籁作响的景象便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从喧闹中跌进宁静之海。周围的事物就像一本被遗忘在长椅上的书,风是它的读者。当风无声地翻阅页面,字母之间就飞出成群成片的雪白的芒花。

走在金秋的旷野里,且留存这秋天的况味,这时间的寂静。

 

芹菜:春水渐宽,青青者芹

 

春分过后,又是芹菜大量上市的时节。走在菜市场上,不难发现那碧绿鲜嫩的芹菜惹人眼目。芹菜有旱芹和水芹之分。我们平时常吃的芹菜其实是旱芹,茎为绿色,叶子的边缘呈锯齿状。旱芹香气较浓,又名“香芹”、“药芹”。但在古书中读到的“芹”,则多指水芹。茎管状,有节,有叶有花,于冬春雨季最为繁茂。水芹的名字好像有不少,《尔雅》称芹为“楚葵”,晋周处在其《风土记》中说:“萍苹,芹菜之别名也”,还有叫蕲菜与水英的。在扬州民间,它还有个好听而形象的名字——“路路通”,大概取其茎成管状而空心通畅之意。每到大年三十,扬州人家是必吃水芹的,取“路路通”谐音,祝福新年路路通达,讨个口彩。李斗的《扬州画舫录》载:“红桥至保障湖,绿杨两岸,芙蕖十里,久之湖泥淤淀,荷田渐变而种芹。”保障湖就是扬州的瘦西湖。可见这扬州的水芹也是颇有名气的。

《诗经·小雅·采菽》里的“觱沸槛泉,言采其芹”,说的就是水芹。而《诗经·鲁颂·泮水》云“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当时泮水之边有泮宫,是鲁国的最高学宫,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读书人若考取了功名,到孔庙祭拜时,得在大成门边的泮池采些芹菜插在帽上。因此古代的读书人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采芹人。现在想想古时候一群士子帽子上插着芹菜,对着老夫子的偶像弯腰屈膝,顶礼膜拜,模样一定十分滑稽。不过在当时不但不觉得可笑,相反还会相当严肃。

古代因为南北交通不畅,水芹格外受重视,唐宋以后南北交流频繁,水芹就变得普通了,所以“芹献”或“献芹”就成了自谦,下属向长官、皇帝提建议要以此表示谦虚:虽然所言像芹菜那样微不足道,但能把这样应时的鲜货进献,也算情真意切吧。南宋时辛弃疾曾写《美芹十论》,陈述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统一中国的大计,堪称此中代表了。

芹菜自古深得人们喜爱。《吕氏春秋·本味》中记载,商代开国之主汤问他的宰相伊尹什么东西好吃,宰相回答说:“菜之美者,有云梦(楚地之中的湖,今湖北蕲春县一带,应该是中国最早的芹菜发祥地了)之芹。”云梦,好美的名字,足以令人浮想联翩。当春雨润湿了湖面,烟雨氤氲的天地间,青嫩碧绿的水芹,亭亭玉立,间缀细碎白花,摇曳生姿,淡淡的芹香弥漫,如梦似云。让芹菜诞生在如此美好的地方,足见古人之厚爱。水芹菜是冬春之际的美物之一。相传唐代宰相魏征就嗜芹菜如命。据《龙成录》记载,唐太宗的左相魏征自谓平生无所嗜,常常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进谏。某天,唐太宗问侍臣:“有什么方法可使魏征动其情?”侍臣说:“魏征喜食醋芹,每食之必然称快。”第二天,太宗传魏征与他一起用膳,席间有醋芹三碗,魏征看到很高兴,饭还没有吃完,而醋芹已被吃得精光,并与太宗有说有笑。这时太宗说:“你说你无嗜好,可我今天看你特别嗜醋芹。”魏征自知失态,急忙起身拜谢。

苏东坡被贬黄州时,发现此地盛产蕲芹,清脆可口,味美香嫩,遂将当地的芹菜和家乡带来的春鸠肉一起烹制,创造出“蕲芹春鸠脍”这道菜肴来,也就是斑鸠胸脯肉配以芹菜。吃罢这道菜后,他作诗云:“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可能是怕人不了解芹菜怎么做才好吃,还在诗中特意为这道菜做了一个备注说明:“蜀八贵,芹芽脍,杂鸠肉为之。”意思是说,芹菜,是蜀地的八贵之一,用斑鸠的肉炒了来吃,十分好吃。根据诗中相关描述,后人烹制了“雪底芹菜”这道菜。这道菜的底下是芹菜炒鸡丝,上面覆盖着雪白的蛋青,这蛋青就是“雪”,“雪”上再插上几根嫩芹菜,便是“雪芹”了。

说到雪芹,自然会想到曹雪芹。曹雪芹原名曹沾,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他为何对“芹”字情有独钟呢?这源于雪芹也是一位美食家,又特别爱吃芹菜,尤喜“雪底芹菜”这道菜。“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烩。”泥芹之泥虽是污浊,但它的雪芽却出污泥而不染。苏东坡常以“芹”自比,他诗里的“雪”多是洁白而有保护之意。因此,酷爱东坡诗的曹沾就给自己取号为“雪芹”,以示心情和古人相通,以慰自己无尽的寂寥。

芹菜通身浑绿,有长长的腰身,茎脉清晰可见。如果用手折断它翠嫩的茎,晶莹透明的汁液就会自然地流到手上。春天雨水多,芹菜长得梗嫩叶鲜,味道最是香脆,凉拌或炒食,各具风味,是饭桌上常见的菜蔬。水芹菜是很鲜嫩的小蔬,江南一带之人,把新摘的水芹菜用沸水焯过,加上豆腐干丝和虾米,佐以油盐酱料凉拌。芹菜的清香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细细咀嚼,唇齿间清香满溢。或者拌以笋丝素炒,也是极为清爽可口。那悠然飘出的香气,令人不禁想起杜甫笔下“饭煮青泥坊底芹”、“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的诗意。芹菜入诗,不但合人情乡意,读来还有几分新鲜的泥土芬芳。

喜爱吃芹菜,不止因为它独有的那份香气,还因为芹菜好看。芹像一个女孩的名字,模样也像。鲜嫩碧绿,清新如小家碧玉,赏心悦目,让人感到勃勃生机和生活的美好。明人陈继儒曾赋诗“春水渐宽,青青者芹。君且留此,弹余素琴”,这是我所见过的描述芹菜最美的诗句,读来总叫人莫名地欢喜,心头立刻就有了春意,烟波水起。遥想彼时,悠悠春水慢慢变宽,青青的芹菜散发着清香,身旁有一知己良伴,弹素琴,望春风,是何等的清雅散淡!

芹菜,宛如一个美丽的女子,春风吹过,带来千年不变的清香,让人心生美好。在每一季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有了她,就多了几分柔软和清新的气息。这是芹菜的气息,更是春天的气息,是一切美好事物生生不息的缘由。

 

青苔: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我喜欢青苔。潮湿、卑微却又绿意盎然,宛如一个人幽深的内心。写青苔的诗句,印象最深的是王维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和“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前者是写诗人独处于空山深林,看到一束夕阳的斜晖,透过密林的空隙,洒在林中的青苔上,把地上的青苔照得一片明亮。在博大纷繁的自然景物中,诗人捕捉到最引人入胜的一瞬间,这一点点亮光,反而使人更分明地感到这里的昏暗、幽深。给读者的感觉便是,明者自明,幽处自幽。这个多才多艺的诗人,这个清雅疏朗的男人,他在寂静的山林中走着走着,把自己也走成了一地青苔,用幽深的内心把所有经历过的颜色收成一把苍绿。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雨后,诗人坐在院内观看深院景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茸茸的青苔,清新可爱,充满生机。他看着一地青苔,看着看着,一股幽寂之气从脚底升起,这青苔像蛇一样爬上脚背,漫上衣服,侵入他的内心……青苔宛如天然静音器,寂静清幽,滤掉了外面世界的嘈杂。没有了这青苔,他的诗会不会少了些韵味?

青苔,以撩拨人心的翠绿,以与世无争的低调,在中国人的审美意识里,形成别具一格的幽况。不止王维对青苔偏爱,也有很多人偏爱它。刘禹锡《陋室铭》云:“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张潮在《幽梦影》里云:“花不可无蝶,石不可无苔”;陈眉公在《小窗幽记》里云:“高士流连,花木添清疏之致;幽人剥啄,莓苔生淡冶之光……”但凡一个“苔”字,最平淡的文字,顷刻便有了诗情;再寻常的景物,瞬息便有了画意。今人难以想象的是,在古代文人那里,种植青苔甚至成了一种审美追求。代表人物当推明代的屠隆,此公官拜礼部主事,后遭人构陷丢官归隐,董桥说他:“家境虽然贫寒,居然念念不忘经营书斋情调,种兰养鳞之外,洗砚池边更沃以饭渖,引出绿褥似的青苔。”吸引我的,往往是文献深处的这些小细节,人物立刻变得鲜活起来,过往时代的动人之处也是这样。

但前人写青苔,多是写其空寂之美,我则更喜“药径深红藓,山窗满翠微”,空寂之中有生发烂漫之感。南方水土温润,街巷石瓦间,青苔横深竖浅、恣意生长,无人稀罕、无人拾取,也毫无文人气,反而是民间市井中清朗健旺的味道了。我每次行走古道时,最爱看那砖石罅隙间的青苔,尤其是日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枝梢而成幽微的一线,映照在青苔上,留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而青苔不知世事,只是在明暗里随之明暗。

有次路过一条清澈的溪流,溪内遍布长满青苔的溪石,那些不起眼的绿色“小山峰”,在微风的吹拂下,一股天然生就的灵气扑鼻而来,仿佛穿越了“青苔生满路,人迹至应稀”的境界。那是恍惚的一种绿,被时间耽搁了,它依附,孤独,缄默,有一块潮湿就够了。它沿着记忆的方向生长蔓延。它是侵略的、霸道的、布满的,也是小心的、轻盈的、随便的。那种绿长在“旧”这个词的上面,是属于痕迹的,是固定着水的,是滋生着故的见证。

当我们感觉到,时间总是消逝得那么迅疾,无影无踪,那是因为,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什么能留得住时光的背影。我们拥有的东西很多,但我们能长久地望着的东西却很少。而青苔,总是让我想起往昔的乡村缓慢而宁静的生活。那一片片、一蓬蓬暗绿的苔藓,在近于枯寂的朴素里,在幽深清寂的意境中,隐伏着的是亘古不变的生命。它让人感到,青苔生长在哪里,时间似乎就停留在哪里。

有日本作家说,所谓风流,就是不忘露珠的寂静之味。这话用在青苔上,也是很恰当的。在灵魂日见干枯的今天,我愈发怀念青苔的寂静之味。寂静,像一个弯曲的逗号,将一个长句子拦腰截断,让一个本来前行的句列延缓了前行的速度。

日本人是喜爱青苔的,日本国歌《君之代》里就有这一句:“砂砾成岩兮,遍生青苔。”看见过遍种青苔的庭院么?日本是有的,古都京都、奈良最有名的苔园,大概就是西芳寺了,因为青苔自有一番苍古幽寂之趣。王维的作品对日本影响极大,或许苔藓在日本园林中浓浓的禅意就是继承王维而来。这一极其普通的植物,却是日本园林艺术中的一个主角。而在文学中,日本人也同样酷爱“苔藓”这个意象,在日本最早的诗集《万叶集》中,仅咏苔藓之诗就达十二首之多。“苔”这个意象,首先代表着时间的悠久与恒长,而万叶诗人在吟唱悠久与恒长时,常让幽绿的苔色爬上时间的古藤。“苔”一旦和“松”等长久生存的树木结合在一起,永恒便从中苍郁地生长出来。《万叶集·卷二》中就有一首悼亡诗云:“伊人芳名垂千古,直至幼松染浓苔。”还有将“苔”和“枕”结合起来。有诗云:“洁布铺枕上,孤影对枕问。恋君君不见,枕上满苔茵。”虽可能只是片刻的离别,但在恋人看来却漫长如永恒,如漫漫绿苔爬上冰凉的梦枕。时间过得太久,以致世界和心灵变得同等荒凉。

日本著名摄影家杉本博司的新书,书名就叫作《直到长出青苔》。念这个名字,会让人有一点感伤,让人想到黄昏。或许是王维的这句“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让人印象太深,以至日后但凡看到青苔,就会联想到黄昏。然而这个书名又是如此动人,美国女诗人艾米丽曾写下一行诗句:“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我们隔墙交谈——直到青苔长到我们唇上,且淹没了我们的名字……”青苔顺着时光长出来,需要多久才能漫过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的唇?她自己分明就是幽寂的青苔呀。她是世界的光,却一直在黑暗里走。她遁隐于世、深居简出,她的诗也是青苔,汤汤地爬进世人的心。读着这样的句子,并不觉得悲凉。相反,竟有些微凉的喜欢。

我们隔河而望,没有生死,只有时间在彼此轮廓上起伏粘稠的青苔色。而我于此间久坐,看着苔色一寸寸地染了衣裳,绿了心境。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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