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3期  
      新锐
西鸟(短篇)
路魆

 

 

 

 

那座檐高宅深的西关大屋,逢源北街100号,太爷爷在里头鳏居了足足有二十年。自从老伴死后,他就把自己封锁在宅邸内,不再踏出门口一步,也不让任何人进入。我们只好把饭食放在冷巷的门边,摇响挂在门楣的铜铃,提醒他饭点到了。可是第二天来看,饭食大多被野狗掏吃了。

对于太爷爷能在这座宅邸独居二十年的事实,我们曾一度抱有强烈的怀疑。但这就是铁打的事实。当然,我们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在西关一带众多古老大屋中,唯独逢源北街100号——一座从清代同治年间传下来的宅邸——常年笼罩着令人不悦的幽暗。建筑细节明显有违常规,与传统大屋的设计初衷背道而驰,如极度封闭的围护结构、低矮的门厅、狭窄的天井,宅邸内部因此异常阴冷。古怪的装饰也随处可见,举几个例子:暗红的满洲窗、业火浮雕的红花玻璃大屏风、形如眼珠的铁镂花、四处摆放的古铜色镜台。要是到了秋季的黄昏,橘红色的落日穿过布满外墙的满洲窗,射进一道道散漫的暗红光柱,宅邸就像被弹雨洞穿的衰老躯体。

我们家族说不上是名门望族,但我肯定,能在古代修建如此颠覆传统的建筑的祖先,肯定活在他无法超脱的幻想和自我沉溺中,并将这种狂热的基因完整地遗传至某些后代的血脉里。所以,当父亲被诊断出脑癌时,他就断言,这是作为家族后人的宿命,他肯定会早早死于这种家族遗传的基因上,死于它对意志和肉体的过度消耗上。

太爷爷去世后,房子空了有两年。听那些因贪图便宜而住进来、对房子却一无所知的远房亲戚说,只要盯着那些光线,凝视着红色的窗玻璃,连同漂浮的灰尘,都会致人意识模糊,产生幻觉。他们住上一两天,便纷纷搬走了。所以,即便得到了太爷爷的允许,我们家族相熟的人中,没有谁愿意靠近这座不祥的宅邸,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有邻居曾说,有时夜里可以听到太爷爷发出的亢奋的怪叫,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一样。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父亲主动接手了它。个中原因并不难推断出来,因为太爷爷死的时候已有一百二十岁,是这个家族罕见的逃过早死噩运的人。父亲执意搬进来,母亲也不得不跟着搬了进去。而我,就是在这座宅邸里孕育的。

母亲在我出生前,就日夜想摆脱宅邸带来的幻觉。她对这座宅邸充满怀疑,担心我终究逃不过早夭的噩运。她最后提议离婚,并选择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生下我,借此冲淡家族的印记。在她决定离开这鬼地方的那晚,她死于难产,死在这古老的宅邸内。父亲凑在耳边告诉我:“你偏偏选择在那晚出生……快出来时,腿踢个不停!你妈的血越流越多。”

“当时你在干吗?”我问父亲。

“我?”父亲挠挠头,露出一脸茫然,挥挥手,不想作答。

但他告诉我,当时在母亲的葬礼上,姑姑偷偷对他说:“哥,不如让我住进去吧?”就这样,姑姑取代了母亲的位置,住进了逢源北街100号,一起继承了这座古怪的宅邸。

 

 

父亲住在头房,到我五岁时,他直接让我住进了二房。姑姑只能搬去客房,但作为补偿,西侧的书房就供姑姑私用。书房对面有一个小院,小院中庭有一个巨大的瓷质水缸,使用的彩绘是釉里红。在父亲因脑癌而越发古怪暴怒的时期,姑姑常常花一整天的时间,坐在书房的大木窗前,研究起釉色下坯胎的图案。

“小谷,你知道坯胎上画的是什么吗?”姑姑问我,她在窗台处支着下颌,说起话来牙齿咯咯地响。

那时下着雨,我鼓着腮帮子,模仿水缸底下鲤鱼翕动的鱼鳃。鲤鱼偶尔躲到厚厚的青苔下面,避开我的目光。

突然,一颗石子飞进了水缸。鲤鱼受了惊吓,翻个身,掀起一阵污浊。

“我问你话呢?你知道坯胎上的图案是什么吗?”姑姑又朝我扔来一块石头,她有点儿生气了。

“那些鬼玩意儿啊。我哪知道呢?”

“你就不能帮我看看吗?”她带着一丝哀求,仿佛小院是她的禁地似的,“是一只鸟吧?翅膀好大,浑身乌黑!我在夜里就常常看见它在屋梁上盘旋。”

我忍不住俯身去看,在孔雀绿的釉色下,有一片朱红色的阴影。

“唔,是鸟吧。”

“果然没错!”姑姑一拍手掌,“那、那、那另一边呢——”

没等她说完,我就朝着东边的偏厅一指——

“看!是我爸!”

姑姑哆嗦一下,把头缩进了书房里。我咯咯地笑着跑回了房间,穿过二厅时,我看到果盘上有一只梨,顺手就藏进了衫袋里。

“那只梨抹了老鼠药!”

我闻声猛一回头,就看到一张偾张的脸!是姑姑。她想从我手里夺回那只梨。我连忙退后几步,把梨凑到眼前一看——果然,果皮上有一层薄薄的白翳。

“你知道吗?那只黑鸟喜欢吃水果呢。我要毒死它!还给我!”姑姑说。

“你差点把我毒死了,妖婆!”我把梨扔到她的身上,昂了昂头,威胁说,“信不信我把我爸叫来?”

“不不不——这不关我事!是你贪嘴!”

她吓得怪叫起来,把门“砰”地关上。这时,小院上空飞过了一只黑鸽子。

“咕咕咕——”

等到那天黄昏降临,房间里高高的满洲窗,漫进一种带着威胁的光线,透出可怕的血色。姑姑说,它不仅毁坏屋脊,使瓷器的釉色剥落,还会招来更多的黑鸟。

这些光线的确使我产生了幻觉,持续时间虽不长,但后遗症足够强烈。我把视线移开后,眼前依然有红色的光圈扭动,不断组合出各种可怖的场景,最可怕的一次莫过于看见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男人朝我扑来。这个男人,就是当初建造这座宅邸的清朝祖先。我在一张老照片上见过他。

雨还在下个不停。听,姑姑正在客房那边痛苦呻吟,她感到害怕。她在怕什么呢?她怕她的哥哥会回来。

其实,父亲已经失踪七天了。在这七天里,姑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所以才胆敢用一个梨下毒,欲毒死她幻觉里的大黑鸟,说不定还想毒死我——只要我活在这儿一天,她就不能完全拥有这宅邸的继承权。尽管当时在名义上,我们三个共同继承了这座宅邸的产权,后来,房产证上也写下了三个人的名字。

“能把我名字写在第二位吗?对!是的!写在谷庆夫的后面!”姑姑踮起脚尖,半个身体越过工作台,指着房产证上父亲的名字。她喜欢耍点无用的小手段,以证明在这座宅邸里,她的地位绝不比我低,“总之写在谷子春的前面!”

那时候,我刚满二十岁,在一座废墟般的古怪大宅里消磨了二十年时光,我活在神经质的姑姑和古怪多变的父亲的共同注视下,活在这座宅邸难以排遣的阴郁中,同龄人身上那些无忧无虑、天真纯洁的特质,在我的身上销声匿迹。而支撑我在这里活下去的信念,无疑是父亲日常起居的头房。头房也是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包括父亲失踪——的恶源。

姑姑说头房早就被别人盯上了,包括那个表面上对这座宅邸敬而远之、无比鄙夷的叔叔。然而,她没有承认自己也带着同样的目的。

说到父亲的头房,一个偌大的空间,竟如梦幻般的宫殿,私藏的珍品浩若星辰,当中有不少是这座宅邸世代相传下来的,其余的,则多半是父亲前半生亲手淘来的,还包括一些跟生物学有关的艺术装置,令人着迷。他视之为他生命的另一半。那还是我十岁的时候,在父亲的带领下,我第一次目睹了它的真面目——也是仅有的一次——那简直是由想象和梦幻组成的房间,仿佛把整个古代的文明搬了过来。

父亲的头房,无疑是这座宅邸诡异风格的集大成之地。

那次,父亲轻轻把门上的锁打开,“咔嗒”一声——我的身体随之一颤。

头房干燥、阴冷,没有明瓦,没有天窗。墙上的高窗除了滤出暗红色的光线外,对增加室内的亮度毫无作用。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各种古代的瓷器,画卷,兵器,大理石佛雕……然而,这些藏品都是障眼法,就像一只田鼠为了迷惑农夫而制造出来的假洞口。真正让我着迷的,在房间的更深处。

我捕捉到一种混合气味,是某种陈旧的酒,浓郁的香料,沤馊了的锯屑,变质的油膏,刺鼻的树脂,潮湿的布料。虫子在木头后面若有若无地低鸣。在满洲窗透下来的光线下,这里仿佛是原始的旷野,甚至是一片浩瀚无边的宇宙阴影。

随着午后太阳的移动,暗红的光线逐渐扩散开来,我得以看到更多的……

在房间深处,在一块暗红的帘幕后面,有另一个空间。那里阴暗墙壁的左侧,挂着众多衣衫褴褛的木偶,它们可活动的眼珠由于弹簧松脱而从眼窝里垂下来。最有趣的要数在黑暗角落处的木偶,黑眼珠炯炯发亮,手臂仍保持着向前甚至敬礼的姿势,嘴角微翘,形象之逼真,让我又害怕又想靠近。

“到了夜晚十二点,它们就会在房间活动呢!哈哈!”

我被吓得不轻,“那你睡在这里不害怕吗?”

“只要用被子捂住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好了,活着不就这样吗?你不去想,就什么事都没有。人的脑子才是最大的祸根呢!记住了吗?小谷。”

我继续在房间里走动。墙壁和地板乌黑发亮,四周摆放的,竟全是塑料假肢。几具松散的骨架被塞进人体模型内;尖锐的骨头从模型的头部、腰部、腹部刺穿而出,整个身体失去了比例,成了肢体不断重叠扭曲的怪物;它们在寒冷刺骨的地板上神经错乱,浑身痉挛。我忍不住走近一看,从它们的腹腔里跑出一堆黑鼠……

这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生命模仿工厂。我一度怀疑父亲在进行着复活的试验,制作木乃伊,或试图往一具无生命的木偶身体浇注血肉、转移灵魂。

父亲早就对每一件藏品做了防腐处理了吧?将世人垂涎的某种珍贵秘密,一同遗弃在这个充满灰尘的冰凉头房里。这些黑暗的事物,从不安于特定的形状,当我一转眼,它们便重新塑造出一种新的形态。

“爸爸,这些东西是你亲手做的吗?”我回头问。

父亲不在我身后——头房的门竟关上了!我听见父亲竭力压抑住的笑声,在门外突突地冒起。

这时,在陶罐的后面,有几只蜣螂鬼头鬼脑地溜出来,像陀螺一样旋转。那一刻,我的恐惧和莫名的狂欢感同时抵达了高峰。

我用力拍门,“爸,我要出去!”

门外高低起伏的笑声仍未平息,我怀疑父亲着了魔,竟如此捉弄自己的小儿子。我只好停住了,继续面对着这间给予我人生最初震撼的房间,如痴如醉地将里头的奇观收进我的眼睛。

这个房间还有很多其他尚未得知的秘密,我对父亲的过去一无所知。不难看出当中物品之间年代差距之大,体积之悬殊。譬如那个搁在一片稻草上的大佛头,比我还高,让人不寒而栗:那双丹凤眼似乎会随时猛然睁开一样。我想,或许在那一尊几米高的大理石人体雕像后面,能找到遗失的羊皮绘本,或在混乱的肢体当中,发现一具完整的木乃伊。但我压抑着膨胀的好奇心,不敢再往前了。

那次踏入头房的门,我马上被迷惑,热血沸腾,但在黑暗冷澈的气氛中,很快感到血液停止流动,仿佛从如焚的躁狂走进孤独晦暝的森林,躺在一片和平幸福的腐叶堆上。它留给我的,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记忆,痛苦的煎熬,漫长的回味。十年过去,我日夜担忧那段记忆会随着时间而磨损。

姑姑打从住进来后就一直渴望进入头房,她对这种病态的体验,也有着与生俱来的渴求。可是她连碰一下头房的门的资格都没有!在父亲面前,她只不过是一个投机的女人,兄妹之情被另一种冷漠的、与房子秘密有关的追求所代替。长久下来,她对头房既渴望,又恐惧。在暗地里,姑姑忿忿不平,她被挫败的欲望,如同被父亲浇灭的焰火。在多梦的长夜里,她一度陷入了梦游症的困扰中,赤脚游荡至门厅,在黑暗中徘徊,低声唠叨,咧咧咒骂父亲是猪,是暴君,是恶鬼。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自父亲带我领略了一次头房内的奇观后,他便开始禁止任何人进入,“小谷,你要好好记住你所看到的。”

同时,脑癌消磨着父亲的意志,他已经放弃了高额的手术治疗。在我们面前,他变得越发地孤僻,难免让人想起太爷爷当初的怪异行径。不同的是,父亲却频频外出,走遍了本市的寺庙,结识了许多和尚,与几个颇有名望的住持保持着密切的来往。他似乎不再关注头房,用几把大锁锁住,还搬到了阁楼上睡觉。虽然如此,他对它的管辖权还是死死不放手。到了夜晚,我还能听到头房处锁链响动的窸窣声,恐怕他又打开门进去了吧。我还听到大门趟栊拉开的声音。父亲这一系列的行径仍像个谜那样困扰着我。父亲的病症只是他的个人问题,我和姑姑并未感到忧心,只管把注意力放在头房上。这种天然的冷漠,是不受一般家庭的道德伦常牵制的。

理所当然,我是唯一能接手这个房间的男人,这是一个老男人向一个更年轻的男人所应该传递的东西!那是一份沉重庞大的馈赠,连接着古代与现代,即过去与未来。父亲的贪婪让我感到了不公。我再没有得到光明正大进入房间的权利。

得知父亲不再让我进去后,姑姑老耻笑我,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看!那张可憎、下流、卑鄙的脸啊!

尽管房产证上白纸黑字地写了三个名字,可实际上,父亲才是掌管这座宅邸的真正主人。每到夜晚,宅邸里的所有物什,如书房里绝版的佛教线装书、端州砚台,门厅的红玻璃大屏风,墙上的对联和古画……纷纷待命起来,在穿过矮脚吊扇门的狂风中瑟瑟发抖,等待严肃寡欢的父亲如将军一般施发命令,重新安排它们的位置。等到天亮,家里的物品都换了一种崭新的摆放模式。但似乎少了点什么,例如,昨日摆在镜台上的菩萨花瓶,今天已经不见了。我把那些消失了的物什视为逃亡的叛徒。父亲也曾这么对我说:

“小谷啊,不要管它们了……它们是逃兵,不再守卫这里了呢。”

“爸爸,我们是不是要继续守在这里?”

“当然了,就像电视里城堡的卫兵一样。”

“姑姑呢?她跟我们一样吗?”

“唔,她是女卫兵,但你要小心她。”

“小心什么?”

“小心她叛变啊。要是哪天,你看到她带着东西要离开,得马上告诉我!”

“现在就把她赶出去吧。”

“不行,我需要有个人照顾你。姑姑她跟我们是一类人。”

“唔,她是我们的盟友。爸爸,你是将军,我是你的副手!”

“小谷,你说得没错!”

在父亲夜不归宿的那些夜晚,我有好几次用铁钳企图撬开头房的锁,进去看一下这么多年来头房是否一如当初。当我撬锁时,姑姑的房门也咿呀地开了。我踮着脚躲在黑暗里。姑姑在黑暗中移动,在头房前踱步,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给她个豹子胆,她也不敢碰那些锁一下!她注定是一个怯懦悲剧的女人。

有一次,我成功将所有的锁撬开了。锁链啪嗒啪嗒地滑落地上时,声音在空旷的宅邸内部流窜,我倒吸一口气。可幸姑姑并没有察觉。我放下铁钳,先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轴很滑,没有发出噪音。接着,一条缝开了,猛地涌出一股冰凉腐朽的风。一阵潮涌般的激动下,我顾不上什么噪音,什么父亲的禁令,或者姑姑的嗤笑——让这些通通去死吧!——用力一推!突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我眼前闪过,形如一只鸟。我眼睛完全看不到东西,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像遭受了某种致命真菌或者严重辐射的毒害,头痛欲裂,眼睛干涩,喉咙沙哑。那只是进入父亲的头房后,由寒冷和恐惧引起的一场突发谵妄吧?谁知道呢。那个房间有强烈的致幻作用,里头的藏品附有诅咒?谁又知道。

果然,没有父亲授予我进入的权力,我只能白白遭受一次剧烈的打击,就像进入了图坦卡蒙陵墓后死亡的探险家。

第二天,父亲摇醒我时,我才发现自己倒在了头房前的地板上。我一骨碌站起来,头痛已经消失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往头房看去,门已经重新上锁了。姑姑在父亲身后向我投来鄙视、怀疑的目光。我羞忏地低下了头。

“头还痛吧?”父亲问我。

“已经没——”

“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了!爸爸。”

“你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你胆子还不小啊。”

“有一只鸟!它——”我辩解道。

“是你的癫痫发作了。我们家族都有这种病,但不常发作,除非干了什么坏事儿。”

父亲带我去了医院,还为我办了住院手续。

我在医院里躺了很久,每天只能喝粥。离开病房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摆脱了由满室的医用床单造成的白色幻觉。在我出院的前几天,父亲就私底下跟医生说放弃留院观察。父亲说:“我已经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检查了……他说看见一只鸟扑向他,哪有这种事呢?他还说,这种鸟的眼睛可以看见鬼!”当然,父亲在胡扯,要结束这场闹剧。医生耸耸肩,叫我们去办出院手续。这次的住院是父亲对我的一次惩罚,就像犯了偷窃罪被抓去坐牢一样。我心里的负罪感很重。打那以后,只要姑姑在这个家中受到哪怕一点儿挫折,她就要拿这事来笑我是贼儿。

我们穿过周家巷回家。路上,父亲没有看我,只是死死抓住我的手,恐怕我再一次受到伤害似的。我挣脱他的手。我并不习惯他突然而至的关心。他停了下来,半弓着腰,“你要敢再进去,看我不弄死你!”

父亲忽然怔了怔,然后又握起了我的手,只是比刚才轻了点。

被困在医院这么久,走在巷子里身体有点不自在,我不由得晃了一下。

“干吗?”父亲问。“头晕。”我说。“你又看见鸟了?”他有点生气。“没有,头晕而已。”我摸着额头。父亲默许地点点头,他又说:“房间里只有一些旧古董,不值几个破钱。至于鸟的问题嘛……我刚才只是吓唬医生,他们对这种事儿总是半信半疑,又经不起折腾。想要出院,只要吓一吓他们,不就完事儿了吗?”父亲说完竟然出了一身虚汗,突然躲在一个阴影里不见了。我好像听见他说要去购销部那里买两瓶汽水。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两瓶汽水,一瓶橙子味,一瓶香蕉味,瓶子湿漉漉的,在往地上滴水,灰尘结成了一粒粒。我们坐在蓝白色的遮阳伞下喝汽水。我把瓶子底部最后的一点汽水吸得很响,他瞪了我一眼。

头顶上的知了在叫。一个银色颤动的夏天。

今天,在这个多雨的日子,姑姑又紧张起来,怕是预感到父亲是时候该回来了吧。她跑到冷巷那里偷瞄,又伏在大门的趟栊上,紧张兮兮地等着那阵脚步声靠近。

可是,谁也不知道父亲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说要去西边的佛塔,去参见一位百岁的高僧。我去过一次,只有几个老和尚坐着敲木鱼。我问我父亲谷庆夫在哪儿,回答我的只有萦绕在内堂的木鱼声,让人听得只想睡一觉。

我想过要报警,但姑姑阻止了我。

“你疯了吗?一旦报警,警察就会进来搜查,你文物局的叔叔就会趁机拿走这里的一切!你想一想,现在只剩你和我了……我们要保护这幢房子啊!”姑姑又哀求似地看着我,苍白的前额有几道睡觉时压出来的折痕,后脑上松垮的发髻耷拉下来,挂着粗粝的乱发。

“不会的,只要爸爸在,谁也不能进来。”我说,“他没有离开。”

听我这么一说,姑姑又犯病了,浑身发抖,嘴里哆哆嗦嗦地乱讲话,“他已经走了!……他不会回来了!不会的……不会的!”她一直强调着她认定的事实。

父亲并没有离开,每到夜里,我都能听到头房那边依旧熟悉的锁链声。他回来看他的宝贝了。他一定有不能让别人看见的原因吧。因此,我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只敢缩在被子里,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到了清晨,客厅地板上一连串的鞋印和新鲜的刮痕,都说明昨晚的确有人回来过。

“小谷,你看,这是不是那只黑鸟的爪痕?”姑姑啧啧地惊叹,“果然是狠角色啊!”

我想起了撬开头房的门时,蹦出来的那个黑影,的确是一只鸟,说不定每晚弄出铁链声的就是它。这只鸟袭击人,又在瓷质水缸的坯胎上出现,现在还鬼祟地在夜里活动。谁能说清呢?父亲跟黑鸟之间有撇不清的关系,说不定父亲就是那只黑鸟,他变成一只鸟飞回来,造成了这些假象。他只是为了吓唬我们,警告我们远离他的头房。那么,所有事情都能说通了。父亲始终没有离开。他以各种方式监视着我们俩,带给我们恐惧。当然,我不可能承认这么荒谬的结论。

“姑姑,你仔细看清楚,这不是我们昨天搬椅子时弄出来的吗?”

姑姑半信半疑地伸手去摸那些刮痕。

“我不信!”姑姑倏地把手收回来,“那这些脚印呢?”

我一下子慌了。

“昨天下雨了嘛!”我坚定地说,“这几天都在下雨呢。”

姑姑拉开趟栊,站在大门口看天。今天竟然奇怪地放晴了,但雨肯定还会继续下的。姑姑端出一张小凳子,在门口的盆栽旁坐下来。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一碧如洗。姑姑缓慢地一呼一吸,似乎冷静下来了。

“小谷啊,你爸爸对我的脾气这么坏,他为什么还要让我住进来呢?”

“就为了今天的到来,好让你照顾我。”

“什么?”她顺手摘下了那棵珊瑚豆的叶子,放进嘴里啃。

“他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和你一起支撑这个家啊。”我愉快地回答。

我们都忘了珊瑚豆有毒,这座宅邸到处都栽满了有毒的盆栽。姑姑肚子痛得直叫,瞳孔放大,她的呼吸像一台程序紊乱的发动机。邻居都不敢出来,他们跟我家早就断绝了来往。我只好用小板车送姑姑去医院。我站在那间我住过的医院门口,迟疑了一会,想起了当初被父亲送进去的痛苦回忆。

“白痴!”姑姑在板车上痛得打滚,“还不快送我进去!”

不一会,医护人员就把姑姑送进了急救室。我坐在鹅黄色的走廊等候。穿着青色制服的护士从我身边走过时,口罩上方的眼睛快速地瞄了我一眼。不一会,她又折了回来。

“你姑姑怕是没救了。她误食有毒植物过量。”她的嘴巴在口罩后面啪啪地说话。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那块被说话气流撞击而不断颤动的布料上。

护士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像有什么高兴的事一样。

“我能进去看她的尸体吗?”我叫住护士。

护士没有放慢脚步,“有什么好看的?怕你看了不敢睡觉,小伙子。”

“我爸的房间能复活她!”我脱口而出。这句话让护士摸不着头脑,无奈地转过身看着我。她站在走廊的末端,在一片灰色的阴影里。

“我说你啊,脑袋有问题吗?你也二十多了吧?一家子神经病!”

然后她就气冲冲地消失在转角处。

医生也从急救室出来了,但他一脸尴尬,匆匆走了。我看了看急救室的大门,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医院。当我走出医院大门时,听到楼上的窗户有人大叫。我抬头一看,没有人。风从楼房侧面吹过,青绿色的窗帘飘出了窗外。

那天夜里还出现了一个梦:朦胧中,八角佛塔出现在眼前,塔尖高耸入云。

翌日,薄雾笼罩的清晨,冰凉的水汽从院子飘进我的房间。我清醒地意识到,梦中那座塔,正是上次我去找父亲时,登过的那座名叫寺空塔的佛塔。那些假正经的和尚,到底隐瞒了什么呢?我决定再去一趟。

 

 

从很远处,我就看到了寺空塔,从那头射过来的午后夕阳在云间隐隐发红,还起了薄雾,像给一个烧红了的炉子浇了一瓢水。山间水汽氤氲,在暮色里阴郁难解。慢慢地,天色仿佛被塔顶吸走,最后一点金黄的光线都凝聚在塔尖处。

当我找到通向佛塔的石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同我上次来时相比,这次的路程明显变得曲折难寻。命运似乎有意给我下了难题,拖延我找到父亲的时间,说不定现在他正处于生死边缘。我站在石阶底部向上遥望,还有很长的一段山路要爬,在竹林的遮挡下,完全看不见佛塔,只能相信这条没有尽头的石阶的指引。

到达一个山间平台时,我的耳鸣和眼花越来越严重,浑身没力气,只好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在这里,竹林已经稀疏了,松树和桉树则多起来,视野因此更加狭窄,模糊不清。呼吸声在耳边变得缓慢沉重,虫鸣鸟叫也混合在了一块。山下刮起了大风,树林像分成了两股的波浪,朝着相反的方向滚至远处,又突突地折返,这场躁动最终消弭在双方的推撞中。我所在的地方却一片沉默,一丝风也不到,只有耳鸣造成的怪音,和由于困倦而出现的视觉扭曲。寺空山是一个类似于禁地般的存在,在进入它的领地之前,我已经饱受了等待和剧变的折磨。

直到看见那些轻微摇晃的灯火,我才确信这条有时甚至会朝着相反方向延伸的石阶已经将我带到了目的地。

我走入铺满落叶的寺庙庭院,看见佛塔的每一层都亮起了烛火,时明时灭,闪闪烁烁。塔身翘起的檐下的檩条,挂着一个个铜铃。风吹过来,穿过佛塔众多的窗门,发出呜呜的空鸣声。整座塔看上去似在摇晃,旁边茂盛的白皮松簌簌地在风中作响。我往后退了几步,听到了塔顶传来的呢喃佛音。

有一位老和尚站在庭院的一棵树下,捻着佛珠,向我点头示意,然后走进佛塔的入口。入口的通道很窄,我听到了呼吸声在墙壁间被放大的回响。我继续前进,内堂的灯火蓦地在眼前亮了起来,照亮了宽敞的内部,一尊尊披着红色袈裟的金色佛像环绕着墙壁,烛光在它们庄严的脸部造成了闪动的阴翳。我颤巍巍地走到一尊菩萨跟前,仰视它的眼睛,跟它的视线却怎么都接不上。

“孩子,请上来吧。”老和尚的声音从塔的上层传来,催魂般的召唤有始无终。

我加快上楼梯的脚步。可楼道越来越窄,坡度越来越大。我确信父亲就在塔的最顶端,而我奔向他的路程犹如踩在翻滚的波涛上。我感到疲劳、无助。

当我上到一个宽大的内堂时,刚才一切神秘的气氛全都消失了。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香火鼎盛的集会,诵经的声音如一窝蜜蜂放缓了的振翅声,在整个空间回荡,积郁不散。暗黄色的灯光下,人头攒动,香火味带着刺鼻的甜腻。一个个拜垫整齐排开,一个个香客虔诚地跪在上面,额头抵着地面;头抬起来时,产生了跟佛像相似的面部线条,双目微睨,神情泰然。我走进人群里,四下张望。和尚相互交谈,或者跟香客打着手势,谈着关于轮回的故事。直至提及地狱时,几个香客才收住了柔和幸福的脸色,紧绷的双脚随时要跑开一样,全身沉浸在巨大的不安中。

我不确定父亲是否在这群闹哄哄的游客中。假如真的如他所说的,他要来寺空塔找一位百岁高僧,并要我推断出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佛教藏品——只要想想头房里的那个佛头,就知道这个理由站得住脚。他大概想趁健康状况变糟糕前,去佛塔收集他渴望已久的圣物。但我很快有了另一个想法,这是我从父亲研究典籍一事上推断出来的:他往生成佛的妄念。

我绕着大堂走了一圈,才发现我刚才上来的那条楼梯根本就没有人上下。他们是从前方的一个正门进出的。于是,我走到外面,靠着栏杆朝下看。那时月亮出来了,我清楚地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从一道白色的大台阶走上来。台阶从山脚一直延伸到正门。原来我恍惚之下走了小径,才以为旧路在一夜之间变得曲折离奇!但还没来得及反省自己的愚蠢,我就听到大堂内传来了一个女人尖锐的争吵声——无需多辨了,是姑姑的声音。当她感到委屈或愤怒,她的喉咙就会发出这种像锈铁摩擦的干裂声。对此我最熟悉不过了。

可是,天啊,她还没死!一下子,我又感到了内疚:她会责备我没有确定她是否死透了,就丢下她无耻地跑了吗?

姑姑焦躁难耐,声音从涌动的人群中穿刺而出,腾空扩散,但难以确定她的位置。与她的争吵声相对的,则是几个和尚勉强的道歉声,但这让姑姑越发肆无忌惮。我加快脚步穿过人群,燃着的香灰落在我的头发里,一股烧焦的臭味让我直接跑起来,撞开那些手持粗大香烛的香客。他们像一头猪尸上推挤的蛆虫,不顾一切地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们上香的空位,甚至墙角的缝隙都插满了蜡烛。和尚们对此无能为力。假如菩萨真的在俯视这一切,那我这个寻找父亲的人才是最值得怜悯的。

一个满头都是香灰的女人站在一尊大佛的底座上,指着下面几个神情复杂的和尚,破口大骂。姑姑那被压抑许久的泼辣天性、无孔不钻的咒骂技巧,与极尽讥讽的语气,在这里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一句“秃驴”就把站在后方的一个年轻和尚羞辱得跑出了大堂,消失在缭绕的烟雾里。显然,姑姑在这里掀起过不小的波动。满头香灰,发髻松脱,身上的衣服有脏污的折痕,说不定她还被人家抬出去过呢!

那几个和尚中,站在最前面的大概是住持了,但并不是刚才引我上来的老和尚。住持面颊丰腴,留着一撮稀疏如荒草的小白胡。期间,他极少说话,也许已经放弃劝说这个蛮横的女人了。他偶尔往后侧着头,听其他几个和尚的意见,微微颔首。站在后面的和尚无一不对姑姑露出厌恶的神色,围成一个小圈紧张地讨论着什么。与住持相比,另几个和尚流露出明显的担忧。如果,这只是一场单纯的闹剧,并有住持在应付着姑姑的胡闹,那其他和尚的慌乱,就显得很不正常了——除非,住持其实在掩饰着什么,其他和尚是他心虚的影子,是他内心的投射?

我一直躲在不远处看着,却不敢走出去。姑姑的“复活”让我心有余悸。那几个和尚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可是,当夜渐深,香客逐渐离开,我几乎无处藏身了。终于,蓬头垢面的姑姑发现了我。

“小谷,你怎么来了?你个白痴!还不快过来?”

我只好挪到姑姑跟前。她从佛像底座上跳了下来,揪住我的手臂,推到住持面前。

“他就是我哥的儿子!”

我无奈地站在住持面前,对事态毫无准备。这时,我才发现住持身材如此高大,比我高出足足两个头。他双目微微转动,朝我投来轻蔑的一瞥,然后又继续盯着姑姑那张筋疲力尽的脸。要不是我的出现,姑姑这出闹剧怕是演不下去了。

“的确很像他。”住持用轻柔的声线回答,“可是,他能证明你哥哥在这儿吗?怕是不能。”住持信步走到一个窗户前,抬头看着天空,“乌云都遮住月亮了,山下的风也停了。两位施主,还是请回吧。”

姑姑用力戳了戳我后背,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快说些什么!”

“我爸爸失踪前,他说要来这里。你见过他吗?”

“原来是你啊。”住持说,“你上次不是来过了吗?人没找到吧?”

我点点头。住持摸着小胡子,笑了起来,然后朝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为了避免姑姑再度失去理智,我把她拉到一旁。

“姑姑,你不是死了吗?”我直接问道。

“你他妈才死了!”姑姑拍了我的头,“我只是心脏停顿了一会。突然醒过来时还把那个医生吓了一跳呢,然后我自己就出院了。”姑姑竟然有几分得意,忘了我们现在尴尬的处境。

“那你怎么不吭一声就跑到这里来?”

“当然了,我要抢先一步找到你爸。”姑姑带着胜利的口吻说,“让, 他知道他的儿子是多么的没用,还被一个死人吓跑啦!”

是啊,怎么能让父亲知道这件事呢?于是我把话题牵扯到这个让人脸红的处境上。

“我们快走吧,爸爸不在这里。”我注意到那几个和尚都在瞅着我们。

“不能走!你爸肯定来过这。我们到上一层再找找吧!”

可是,和尚拦在我们面前,“请你们离开吧!”

姑姑推开几个和尚,拉着我在大堂里奔跑。姑姑跑步时发出“啪啪”的声音。她鞋子都没穿啊。和尚在我们后面穷追不舍,还分了几路围堵我们。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跟进入头房相似的快意和激动,心脏要跳出胸腔一样。我加快了速度,跑到姑姑前面。“姑姑!快!别让他们抓到!”“小谷!你竟敢比我快!”于是,这变成了一场追捕的游戏。频喘的身体吸着那些供奉佛祖的香火气,在巨大的柱子和色彩混杂的帘布间,如老鼠般钻进钻出,上蹿下跳。和尚们叫嚣着,要我们滚出去。剩下的几个跪在拜垫上的香客也直起身体,对我们指指点点,忍不住笑起来。

但是,我在一座佛像前猛地收住了脚步。姑姑止不住脚步,撞在我后背上。

那是一座肢体极其怪异的佛像,双手竟同结施与印。我对它的身体并不熟悉,只有那个佛头,才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记忆实物。尽管它半边脸被一块红色的绒布故意遮住了,但那种柔和、超世的眼神,眉宇间又夹带着狰狞的劲儿,是怎么也忘不了的。那是父亲头房里的佛头!它被棚架拙劣地固定在一个无头佛身上;断口处显然没有任何缝接的痕迹,随时都有掉落的危险;除此,还有两根麻绳分别穿过耳垂的洞口,下垂至腋窝,绷直,最后绕上几圈拴紧。我不知道如此大的一个佛头是如何从宅邸搬出来的。我想起了那些有锁链响动的夜晚,地板上有新鲜刮痕的清晨……这告诉我,是父亲独自把佛头搬到这里来的。他充其量只能把佛头运到山脚下,而带着它走完从山脚到塔底的山路,是他一个人怎么也无法完成的奇迹吧?假如佛头在半山腰滚了下去,那他就得重新来过,这种想象充满了西西弗斯的意味。因此,我否定了他独自完成这项工作的可能性。是那些和尚!

姑姑惊呼一声:“是哥哥的佛头!”

“姑姑,你怎么知道的?你进去过吗?”我心中一惊。头房窗户上的那些木孔!我这时才意识到,那些我一直以为是蛀虫咬出来的空洞,其实是姑姑钻的。木孔每次都有意被填充物重新塞好,我以前认为,除了父亲绝没有别人会这么做。姑姑啊,你那低贱的手段,绝不配你那高贵的梦想。但一想到自己曾经也想闯进去,便没有继续追问姑姑。

姑姑的眼睛没有从佛头上移开,甚至当和尚从身后夹住她往外拖时,她也毫不在意。很快,姑姑就从这种失魂的注视中醒过来,挣扎着踢开几个和尚,大骂“秃驴”。

“秃驴!放开我!我哥的东西怎么在你们这!”

赶来的住持已经掩饰不住他脸上的抽搐了。其他的和尚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在周围打转。但住持马上采取了行动,他走到我们的面前,气急败坏。

“这是他送给我们的!”

“为什么要送给你们这些秃驴?”

“是他献给我们寺院的!”住持更正道,“我们总不能供奉一尊无头的佛像,简直是亵渎!没有头的佛怎么能庇佑众生呢?这是他的善举!也是我们之间的协议。有何不妥?”

“你们快走吧!”几个小喽啰和尚眼看住持方寸大乱,便使手段了,“推他们出去!”

“等等!”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冲到住持跟前,“住持,我爸呢?他为什么要把佛头给你们?”

住持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儿。昨晚之后,我就没见过他。十年前,他说……他说,只要替他穿上袈裟,这颗佛头,就是我们寺院的了。但佛门哪能接受如此草率的授予仪式呢?”住持说完后,紧紧攥住手里的佛珠,面如死灰。在家众是不能穿袈裟的,甚至小沙弥都不能,何况父亲这么一个跟佛教毫不沾边的汉子呢?“十年来,他诵读经书,将佛教文物悉数献给本寺,还出钱修葺庭院,连那个佛头也是他独自送上山的,真是奇迹!因此上个月,我们正式接纳他为本寺弟子,也是在昨晚,我们为他举行了袈裟授予仪式。真是罪过啊。”住持羞愧难当,走进大堂的黑暗处,不见了。整个大堂只剩凝重的沉默,香烛已经燃尽,烟气也快散去了。窗外有夜风吹进来,令人不禁瑟缩颤抖。

十年前……也就是我十岁那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入头房的那年,父亲以最鲜活的形象,把头房刻在我的记忆里后,就开始了他的计划。

在场的几个和尚面面相觑。姑姑对着他们“哼”的一声。

“信不信我叫文物局的弟弟来,告你们私吞文物!”姑姑把叔叔也拿出来当筹码了。

几个和尚再也站不住了,纷纷消失在黑暗的房门后。

这只是一场交易,用佛头来换取一场袈裟授予仪式。

“竟然把这么贵的东西,送给一群死秃驴!就为了那件破衣服!”姑姑摇头晃脑,嘴里发出呜呜的哭腔。她抱着头,跑出了门外。

我站在门外时,整个大堂只有残灯剩火在喘息,万物噤声。姑姑正沿着台阶跑下山去。正当我转身要下楼时,一个黑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待我缓过神来,伏在栏杆上,只看到下面那棵白皮松一阵摇晃,飞起一群黑鸟。

 

 

那是晚景凄凉的时期,整座宅邸已经免不了褪去了部分的神秘激情。既然父亲能为了一己私欲,把头房里的佛头当筹码来做交易。我认为,里头的一切都沾染上了俗气,正等着一个个被他拿走。

姑姑已经从那种神经质的思维中跳出来了。她还在叔叔的文物局里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说希望可以忘掉过去。每天下班回来,她一边做饭,一边跟我谈论只关于工作的琐事。可是有一天,姑姑难为情地跟我说,她不小心向叔叔透露了佛头一事。

这时,我知道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叔叔表面上对逢源北街100号敬而远之。在对待这座宅邸的态度上,他仿佛不是我们家族的人。可是家族的基因从未停止表现它对待病态事物的狂热爱恋。因此,在骨子里头,叔叔依然是这基因的一个影子、一个分支。只不过,他绝不会冒死住进来,被里头的气氛激发体内随时可能发作的痴呆或癫狂,就如姑姑那般。他三番四次地以政府认定文物保护单位的公文为由,企图打开父亲的头房,将里头的藏品——用他的话来说——从一间危险的房子里解救出来,送至博物馆收藏。但是,我们都知道他有私心。叔叔总想以一个外人的角色,以迂回的手段,来争夺这座宅邸,似乎这样就能去除家族的意识,过滤掉那些缠人的印记。父亲每次都将这个“精神不纯”的杂种赶出家门。而如今,父亲确凿无疑地成为了他自己口中的杂种。一个花瓶上的小裂缝悄然出现后,这道裂口随着时间的推进,注定被那些图谋不轨的外力盯上。

自从姑姑走漏风声后,叔叔频频上门来。他已经无耻地放下一切的官方理由,直接了当地说要分得一件藏品,要不然,别怪他来真的,把整间屋子收归他自己私底下组建的那个小集团。他只要一件藏品,一件就够了,他是这么要求的。姑姑迫于压力,从文物局辞职了。

姑姑又回到了那种暗无天日的黑暗生活里,没完没了地研究水缸坯胎上的图案,问我如何摆脱那只大黑鸟的恐吓。

有一天,我在给鱼喂食。天又在下雨。

“姑姑,不如我们把门打开吧?”我说。

姑姑坐在书房的窗台前,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水缸里的鱼浮上来,用空空的大嘴巴吸食那些饲料。

“那么,小谷,能让姑姑第一个走进去吗?”姑姑压低了声音说。

“好的,姑姑。”我也低声回答。

我不得不承认,父亲已经这么久没消息了,在打开房门一事上,我们仍是战战兢兢的。我把这些表现归结到那个祖先身上。也许在他的时代,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底下那些仆人和妾侍,无不对他表现出足够的敬畏。那个祖先,只是把这种来自他地位之下的人的敬畏,一并遗传给我们。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家族游戏。

终于,在一个暴雨过后的夜晚,月亮穿过水汽,照射在逢源北街100号的趟栊上。巷子里一片狼藉,在月亮的光辉下,显得明亮又恐怖。我和姑姑躲在书房里,直到雷声带来的惊惧退回天空的深处。小院的瓷质水缸灌满了雨水,鲤鱼浮到水面,一蹦,就跳了出来,在满是青苔的地板上蜷曲,张着绝望的大嘴。

我们听到了门外凌乱的脚步声。

“姑姑,是谁?”我浑身发冷。

“是那只黑鸟!”

“别犯傻了,是叔叔。都是你,多嘴!他要来了!”

姑姑悲伤地靠在书柜上,流出眼泪来。接着,她蓦地站起来,说:

“我们赶快把房门打开,把东西先拿一部分出来!总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吞!”

于是,我们冲出书房。但姑姑不知怎么没有朝头房去,竟然丢下我一个,掉头消失在冷巷里。我看到几只湿漉漉的鸟停在小院的石榴树上,梳理着羽毛,还冷不丁地叫上几声。

我站在大门前不远处,额头冒汗。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后,又走远了。当我以为危险已经过去时,才想起冷巷那边的门忘了关。又是姑姑惹的祸!但已经来不及了,叔叔带着几个汉子从冷巷走进来,背着一些容器和袋子,四处张望。我本不该有任何的慌张,他不过是来要走原本属于他的那份财产,不会伤害任何人,但一想到这个家即将分崩离析,我便忍不住害怕。

叔叔穿过小院,在书房肆意打砸,不断喊着我和姑姑的名字。我躲在偏厅的柱子后面不敢出声。没发现有人后,叔叔便朝头房走去。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像闯入这具衰老的躯壳里的异物,使周围的物品纷纷紧张起来,发出嘶嘶的低鸣声,随时会对他们发动攻击似的。

他们站在头房门前,等待打开那扇可以通向一个奇诡瑰丽世界的房门。叔叔一挥手,然后站到一旁。后面的汉子便从袋子里掏出几把锤子,用力砸在头房的大锁上,没几下,锁链便粉身碎骨了。我一直期望的壮举,在他们毫不犹豫的敲击下,轻易地完成了。

叔叔把房门打开,他们一个个走了进去,仿佛走进了一道永不复返的门。我完全无法想象他们走出来时,是带着什么样的神情,他们抱着的又是什么样的珍宝。

狂风又一次降临,像游蛇一样在宅邸内部流窜,吹得头房的门直来回拍打。房里没有动静,我试着走过去,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这时,我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和翅膀扑打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在黑暗中,姑姑握着一把刀,手里还抓着一只鸡。她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脸色惨白,头发全都披散开来。由于脖子被掐住了,母鸡全身的羽毛都鼓胀起来,张开嘴,尖尖的舌头伸出来,圆睁着的黑黄色小眼珠子,活像一颗小玛瑙。

“小谷!你叔叔呢?”

我指着那扇洞开的大门。可是在这个关头,她跑出去抓一只鸡是干什么呢?

姑姑把鸡脖子的毛拔了,露出黄白色的鸡皮和底下的喉管。她把刀刃轻轻搭在上面,划出了一道白色的口子。那条喉管瞬间涌出了鲜血,像泉水一样流到地上。

“我要像杀了这只鸡一样,宰了那个家伙!”

哦,她要杀鸡儆猴呢!于是,姑姑便提着一只浑身是血、剧烈抽搐的母鸡,冲进了头房。那一刹,我也随之奔了过去。

当我直面那个房间时,血液从我的脑壳一直退到了脚跟。叔叔站在房中,低垂的眼睑让他看起来像陷入了痴呆的状态,但颤动的脸颊、咬紧的牙关,告诉我他正处于极度愤怒的情绪里。姑姑手里的那只母鸡滑落到地上,蹬着僵直的腿,眼睛已经发白了。

在房间里的,只不过是一摞摞破碎的经书,散落的纸片,断裂的木棍,被撕毁的古画残骸,苍白的花瓶碎片。除此外,几乎空无一物。我那晚在寺空塔产生的担忧,已全部成为现实,打破了我仅有的侥幸:父亲已经把藏品,一件不剩地贡献了出去,留给我的,不过是十年前一场强烈而虚幻的奇观,并天真地希望我能凭借着它,逃过早夭的噩运。

亏空家族藏品的耻辱,一直折磨着他。十年来,他苦苦维持着一个巨大的家族假象。

那些水一样流淌的暗红色光线,温柔地爬过地上的残碎之物,抚摸着每个人脸上抽搐的神经。

可是,我往深处一看——那块暗红的幕布垂落了一半,里面的诡怪木偶完好如初,仿佛是父亲往生后残留的凡尘肉体。几个大汉见到这些木偶,纷纷退至门口。

我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张纸,凑到眼前……接着,我捡起其他的纸。佛眼。佛眼。佛眼……全都画着佛眼,那穿透凡尘、目空一切的眼神。

这时,更大的风吹了进来,搅起所有的纸片,我被漫天的佛眼裹挟着。

姑姑依然握着刀。她冲到房间深处,抱起一具形如木乃伊的人偶,把刀架在它的脖子上。她双目无神,呆呆地看着地面,嘴里念叨着:

“谷庆夫是我杀的!是我杀死他的!……”

叔叔痛苦地叫了一声,拿出手机来要报警。

可是,报警是没有用的。那的确是一个人偶罢了,既不是木乃伊,也不是父亲。离开佛塔那晚,我站在白皮松底下,看到一个四肢张开的男人挂在树枝上,像一只死去的鸟,他身上的那件袈裟勾在他的脖子上,随夜风飘起。这是往生的最后一步棋吗?

我悄悄走出头房,来到小院中央。跳出来的鲤鱼已经死掉了,石榴树上的鸟朝西飞去。那个瓷质水缸也裂开了,坯胎上的鸟状彩绘变成一摊红色的液体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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