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2期  
      新锐
阮郎归
刘丽朵

 

 

 

陈东走出六建招待所空空荡荡的楼道,独自一人向楼下走去。

他踩着水泥汀的台阶,皮鞋特意把楼板踩得咚咚响。四周是新粉刷过的墙壁,水泥上到处落了石灰的斑点,陈东不让自己踩在那些斑点上面,但难免踩到几颗。楼道里是新鲜石灰的气味,这气味似曾相识,一下子把他带到过去的某个时间。

他走到了楼下,走到一个水浸似的湿润天气里了。

树木皆是浓绿,空气是湿滑的,他的脸上就像蒙了一层雾气,用手摸摸,皮肤格外润泽。这时他想起自己并未洗脸,连头发都是蓬乱的。他起得迟了——他仍努力维持着大学时期的作息。

在大学校园中,这个时候他还在蒙头大睡。有那么几年,都不曾看过早晨是什么样子。他记起了一个早晨。那时候他还小,扛着他的小书包,跟在母亲后面,扯着她的行李,——风吹着母亲单薄的衣衫。他的母亲眼睛里总是含着犹疑的神情,身体像一根稻草一样轻薄,却是柔韧的。他记得他仿佛是想要让母亲的行李轻一点,因此用了他小小的手向上擎着那些——一步步走到江边去。他们要去赶一班船。就是这班船,后来将他们从宜昌运到了武汉。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早晨,因为四周房屋的轮廓都是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的,而后来江面上的轮船烟囱里喷出的烟雾,它们的背景都是蓝色的。陈东所认为的早晨就是在深蓝色中逐渐清晰起来的一艘江轮。江边的风呼呼地吹着他。后来说到“回忆”,说到“过去”,以及说到“忧伤”这样一些词语的时候,陈东都会觉得有一股风在呼呼地把他的身体吹透。

陈东抬眼向天上看去。从南方的天空中其实辨认不出真正的早晨,也辨认不出确切的时间,就是因为没有了耀眼阳光的出现。不像在北方,八点钟和十点钟的太阳差别很大。没有了阳光的参与,这一天仿佛不是真的,他并未在其中生活过。只有在梦中,才会是这样没有时间的,说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人们忘记了什么时候阳光会过来照着他们,只是徜徉在这样的昏昧中。

他思念起天津来了。那个被浑浊的海水和河水包围、贯穿的北方城市。

 

“这就是工作了。有卖身的感觉。”

刚刚被他抛弃在后面的、北洋大学的日子,当他身在其中的时候,似乎长得没有尽头。睡在宿舍的第一晚,他做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梦,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他都要重新回想一下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对了,这不是家中,这不是母亲和他一起居住的那间由办公室改造成的宿舍。这是北洋大学。“哦,我已经离开了家乡。”他想着这个继续睡去,隐约的痛楚和不安时时在梦中提醒着他,让他睡不稳。

母亲送他到学校,在学校招待所住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便离开他回家去。他把母亲送到校园中,正好是全体新生大会召开的时候,他无法送母亲到学校门口,看着她坐上公共汽车。母亲笑着对他说:“不必送了,我走了。”他心头便突然涌起无数离情感伤,怅惘若失,连鼻子都酸了下来。但是母亲转身走了。从身后抄上来的、刚刚认识的同宿舍男生把手搭上他的肩膀。

大一是一片迷乱,没人了解他的感受。一开始,他被某个念头指引:告别过去,做一个新的陈东。他曾为此觉得无限的兴奋和快意。过去是一片深海,黑暗、压抑,他已经驶出那片海域,不想再回头看。他不能肯定前面就是和煦的光和习习的风,但他盼望这样。这盼望过于强烈,有时甚至会带来焦虑。

是他们吗?他将体验的幸福与他们有关吗?

他的目光悄悄地扫过同宿舍的几个人。或许出自某个宿管科员的体恤,跟他住在同一宿舍的,多半跟他一样是南方人。因此他们当中有一个江西人,两个湖南人,一个安徽人,只有赵鹏是天津本地的。在他入学后的一两个星期中,他很想向他们表示他的友好。他想象过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幸福。想象过在大学中即将结下的哥们情谊。那至少是会像他跟潘勇那样的。

潘勇是他在宜昌的初中同学。初中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试,潘勇进入了某一个同学的作文。那个同学是潘勇的小学同学,在作文中他写道:“我有一个偶像,他就是我的同班同学潘勇。”他写道,潘勇是个不幸的孩子,他九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两年后母亲也去世了,他一个人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尽管如此,他仍然品学兼优,热心帮助同学,并在毕业考试中取得了全班第六的好成绩。作文列举了潘勇认真学习、帮助同学的几件事,在作文的最后,他写道:他虽然没有像邱少云忍受大火燃烧、甘心牺牲自己的英雄事迹,但他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跟我们这些生活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的幸福的孩子比起来,潘勇缺少父母的关爱,但他仍然努力学习,热心帮助同学,做得不仅不比我们差,还比我们强很多。我们要向潘勇这样的同学学习。

这篇作文得了高分,并被语文老师当众宣读。老师读作文的时候,所有人都不住地扭头向潘勇看。包括陈东。但他只看了一次。他看见,潘勇坐在那里,脸上的肌肉是僵住的,他的目光凝聚在眼前课桌上的一小片区域,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陈东恐怕别人另眼看潘勇,他怕人们表现出对潘勇的过分热络、容让和客气,以一种特殊的空气提醒“他是个孤儿”这件事,令潘勇不自在,更加孤独。他又怕人们背地里每每提起这件事,带着笑,带着寒意。他比别人更关注潘勇,却从不主动接近他。他怕这种刻意当中会包含一些伤害。与潘勇的每次接触他都记得很清楚,因为他都会故意装作平淡。然而,时间过去了,他发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

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潘勇有什么不一样。男孩子们一起在教室中簇拥着,拥挤着,把某一个对象向墙上狠狠撞击,以取得一种揶揄的快乐时,他发现潘勇也在其中。潘勇笑得很大声,嘴巴大大地张着。陈东为他高兴,却又特意地不把目光凝聚在潘勇身上。开家长会时,陈东作为劳动委员,一直打扫卫生到所有家长几乎来齐时。陈东特意去看了潘勇的奶奶。她像所有人的奶奶一样白发苍苍,用本地口音大声说话,一点都没有他想象中因丧子而从此忧伤、落寞的神情。

就这样,陈东也逐渐习惯了他所见到的潘勇,忘记了他对潘勇的一切想象。

后来潘勇的座位调到了他的后面。

这天早上,陈东像往常一样斜挎着书包走进教室,他看见潘勇坐在他后面。陈东以为,他是过来找什么人,或者找什么东西的。上课铃响了,潘勇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上了大半节早自习,他几乎没用心念书,他一直听潘勇在他后面念着语文课文。陈东是从来不念语文课文的,但他听见潘勇一口气念了三遍,导致他的脑袋中全是那篇课文。陈东终于忍不住回头,对潘勇说:“念点别的吧!”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已经无话不谈。陈东发现,潘勇的书包很旧,式样很怪,好像它曾经是个帆布书包,但是被补贴上了各种破布。陈东想要送潘勇一个书包,却不好意思开口。

“你自己也就是因为还有妈妈,所以才能吃饱、穿暖,你还想着去照顾别人!要是没有我,你就是另一个潘勇!”他的妈妈对他说。

陈东无语了。他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他自己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爷爷奶奶在广东的乡下,一个极美的村子,他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那是极美的时光。他像所有的农村娃娃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在那时,他也常被村里人视作是没有爹娘的小孩。

“妈,我是想,不如你趁给我换书包的时候,买两个新书包,把潘勇叫到我们家里,送给他一个。”陈东给他母亲出主意。

“你倒是会替别人着想。”他妈妈偏要打击他,“你自己本来不用换书包的,这一个用得好好的。要不,我给你买一个新的,你把这个旧的送给他好了。”

“不要!”陈东涨红了脸。

某个星期天,潘勇被邀请到了陈东家里吃饭。这是陈东的妈妈提出来的,陈东忙不迭答应了,才星期一就把这个邀请告诉了潘勇。陈东等了六天,在他的想象中,潘勇一定也像他一样期待着。星期六终于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历史,老师在讲朝鲜战争,陈东早已魂飞天外了,偏偏老师抓住陈东提问。陈东站在那里,根本不知道要回答什么,经旁边同学的再三提醒,仍像被捕的共产党员似的一言不发。老师无奈道:“陈东你根本就没有听讲,我看你是困了,你站着清醒清醒。”于是他晃晃悠悠站了一节课。

这节课终于结束了。老师一说下课,立即有无数人抓起书包冲出教室。其中包括潘勇。陈东想叫住他,重新确认一下明天去他家里的事情,可是潘勇已经无影无踪了。仅仅是他一愣神的工夫。不仅如此,更糟的是,历史老师向他走过来,要同他说话。历史老师说:“我注意你好多次了,经常上课不集中精力。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会这样。你是觉得历史课你都学好了吗?……”陈东看着历史老师的脸,他的嘴巴不停地动,但他说的话几乎都没有听进去,心中暗暗发急,觉得自己是追不上潘勇了,他又不知道潘勇的家在哪。最后历史老师终于转身要走了,他还没有转过身,陈东便抓起书包,向教室外冲去。

他沿着平常潘勇回家的路向前跑,跑得气喘吁吁。潘勇回家跟他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但他看见他每次都是沿那个方向走的。他跑啊跑,在路上,他看见了好几个同学,并第一次知道他们也是回家走这条路的。跑着跑着,他有点弄不清楚是应该继续向前跑,还是该走旁边的巷子。他没时间想,继续沿着大马路跑,一边跑一边觉得他要错过潘勇了。

最后他看见了潘勇的身影。

潘勇提着他的破书包,听见他在喊,便站住了,显得很惊奇。

“潘勇!你明天去不去我家吃饭了?”

潘勇对他喊道:“噢!什么时候?”

陈东已经跑到了潘勇身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就这么气喘吁吁地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妈让你,去我家吃饭。”

 

陈东走到了车间,看见那几个人早已在那里了。

他们都是刚分来的大学生,其中一个与陈东住在同一个寝室,另外两个住在隔壁寝室。他们有两个来自本市化工学院,一个来自本省一所综合大学的化工系。他们都是本省人,陈东也算是。但在他看来,他们是一类典型的南方人:单纯浅显,和善无聊。用不了很久,他们就会感觉到他在他们当中,就像树皮底下凸出的瘤子,生硬地梗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以陈东的经验,这一刻是早晚会来的。就是现在,他们也都感觉出了,从他的迟到中,他们感觉到了一丝令他们难堪的威胁。

“你过来了啊?”有一个看到他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寻找着自己的岗位,就走过来跟他搭讪。

南方的天气闷热无比,车间宽敞,却没有多少凉风,几只巨大的吊扇呼呼地吹着。陈东的衬衣很快被汗湿透,他盼望着快点下一场雨,虽然这并不能给天气带来多少好的变化。他知道,要让自己适应这个地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正如他当年初到北方的时候。

大三那年寒假,陈东没有回家,一个人留在校园里,过一个他自己的春节。校园岑寂,冷清无人,尤其是新年前后的那些天。雪松让自己身上落满雪,它消遣着它自己的冬天。陈东每天出入于雪松间的小道,从宿舍到食堂,时间仿佛停滞,每一天都又美又漫长。后来他在这条路上遇到了让他呼吸停止的一瞬。

他可能很早就看见过她。

已经很难回溯了。陈东把自己注意到她的那天当成他们今生相遇的第一天。那天他看见她,只是觉得她美,然后就匆匆过去了。第二天重逢,他在她脸上发现了不为外界打扰的安静。第三天他觉得那安静是天使般的。

第四天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了。这时候他感到之前她一定也是注意他的。是的,一定如此,因为陈东暗地里相信,他经常被人注视。他的头发很长,面容清秀,神情孤傲而略含悲伤。他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是很难不被人注视的。他面前仿佛时刻悬挂着一面镜子,当别人注视他时,这面镜子中投射出的他自己像水仙花一般。

这天的目光他能确定其无与伦比的美丽。她的明亮是电光石火般的。她注视的时间很短暂,然后便垂下视线,静静离开。当两个背影相对时,陈东挪不开缠恋在她身上的心绪。他跟随她走远,回到刚刚离开的二食堂。在那里人们排成一队打饭,尽管开放的窗口有限,但排队的人比往日少了许多。陈东看见她站在那里排队,竟然忘记了随队向前挪动,因她一心惦记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人。陈东的身体已经快要走到宿舍了,他的心却在二食堂的她那里,很久不曾回转来。

大三,那个时候他20岁。

20岁还好,24岁最好。有很多年,陈东希望自己是一个1924岁的人。然后就够了,时间不要再向前移动了。所有的故事,主人公都是少年,他们截杀野兽,搭救公主。时间不是属于中年人的。女孩子最好是14岁,最迟不要超过17岁。17岁的女生是最好的了,她们待字闺中,含苞欲放;然后,只经过一年,18岁她们就老了。那一年潘勇坐在他后面的时候,路春坐在他的前面。路春当年12岁,还是一个小小的女生,她已经呈现出一个美好的少女的一切美德。陈东从来没有发现她有过什么让他失望的品质,相反,每天他都能在她身上收获一点惊奇。某一天他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下面有两个可爱的笑窝,眼睛眯得像两个小月牙儿,甜得让人心里淌出蜜来;再一天,他发现她的字写得很娟秀,作业的每一页都整齐得像印上去似的,连一个错字都没有;又有一天,他看见她在做值日生的时候,从家里带过来的抹布是一块白色的小毛巾,洗得干干净净,而不像别人,是一块脏兮兮的破布,甚至是坏掉的内衣裤撕烂了的。陈东本来是很喜欢上课做小动作、说话的,这时候路春常回头看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就回转头来,含笑的眼睛把柔光递送过来,就那么一个眼神,陈东就不再跟同桌说话了。他规规矩矩地把自己在座位上摆好。

陈东在初中的时候,一下子长成一个少年,把自己从孩子气当中洗脱出来,跟路春是有很大关系的。他总觉得,在路春面前,自己不应该像个小孩子。

 

吃完饭,陈东的妈妈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去午睡了。陈东的妈妈有午睡的习惯,她还经常让陈东午睡。陈东睡不着。今天,有潘勇在这里,他更不用午睡了。他们在房间里玩,有时候弄出很大的声音。陈东听见他妈妈在转身,想着她一定没有睡着。后来陈东想出一个好玩的办法,他在本子上面画他妈妈睡觉的样子。他这边画,潘勇在那边哧哧地笑,陈东也哧哧地笑,他一边笑着一边画。

开始画的时候,潘勇看见陈东在纸上涂出一个蚕蛹形状的轮廓,还不知道他要画什么。等到画完了,才发现画的是他妈妈蜷在被子里睡觉,一只脚伸到被子外面。他画的是他妈妈的背影。凌乱的头发。呼呼大睡的姿势。潘勇觉得太神奇了,他对陈东佩服极了。

他们在他家玩到下午,他们听见陈东的妈妈窸窸窣窣地要起床了,两个人决定溜到外面去玩。他俩到了院里。陈东的家在纺织厂家属院,家属院占地很广,包括许多栋家属楼,一个菜市场、一所幼儿园、一个学校。他带潘勇去自己平常玩的一些地方。他俩在子弟小学的操场上玩双杠,这是陈东的母校,从学前班到六年级,他都是在这里念的。他们在双杠上玩得很高兴,为了给潘勇看,陈东把自己倒挂在双杠上。他用两只脚勾着双杠,头垂下来,看着潘勇,潘勇的脸就成了反的了。陈东觉得潘勇的上嘴唇是下嘴唇,下嘴唇是上嘴唇,潘勇一说话,下嘴唇不动,上嘴唇在动。潘勇越说话,陈东越笑,他提示潘勇说:“我看你的嘴是反的!你看我的嘴,看我的嘴!”潘勇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陈东就摔到地上了。

陈东在地上,看着他上方的脸。这脸是认识的,这不是刘海江吗?刘海江,那个橡胶厂的子弟,在他们学校念小学的时候老留级。他不是早就不上学了吗?陈东前几年经常看见他在学校里出没,后来好久没见,他都忘了有刘海江这个人了。

刘海江咧嘴笑着,他笑自己轻轻一弄,就把陈东摔了一个跟头。

陈东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便看见潘勇冲着刘海江扑了过去。潘勇的脸气得都红了,他像一头牛一样扑向刘海江,像是要用头上的犄角顶他一个跟头。刘海江被他顶得后退一步,随即就稳住了,用他的大手抓住潘勇的耳朵,另一只手给了潘勇一个大嘴巴。

“潘勇!”陈东感到自己的血哗啦一下全都涌到了头上。

他看见潘勇被刘海江打到地上,还没等刘海江转身,陈东便从另一个角度向他发起了进攻。陈东的拳头落在刘海江身上,刘海江嘲弄似地“嚎叫”了一声,便把他的手抓住了。他拿着他的一只手,陈东就用另一只手打,他拿住了他的双手,陈东就用脚踢。突然间他的脑门上中了很重的一击,打得他眼冒金星,有一种暂时的窒息的感觉。后来他就看见潘勇站起来,他看见潘勇的鼻子冒着血。等到他俩都站起来的时候,刘海江已经走远了。

陈东忍了又忍,不让眼泪落下来。他带着潘勇回家,潘勇一路上都用一根手指头堵着鼻孔,但血还是沿着他的手指流下来一些,把胸前的衣服弄脏了。他们浑身哆嗦着回到了家。一半是气极了,一半是害怕。等到他妈打开房门,看见他俩的那一瞬,陈东没忍住,终于淌下了一大堆眼泪。他不好意思让潘勇看见,赶紧去卫生间,连声音都没出。

“东东!潘勇,你们跟谁打架了?”

陈东的妈妈开门时吓了一跳,又觉得心疼。给他们清洗伤口、包扎,把他们花猫似的小脸都洗干净,一边不停地数落他们。

“你们这两个孩子,我睡醒了就看不见你们了,你们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一声?出去的时候就该告诉妈妈,到什么地方去,几点钟回来,不然都偷偷地溜走了,让我去哪里找啊?潘勇,你到我们家里来玩,有没有告诉你奶奶啊?”

潘勇点着头,他的脸虽然洗干净了,却留下了一小块擦伤,鼻子里还被塞上了一团卫生纸,看上去很可笑。

“你看看,这个样子回去,你奶奶一定担心死了。你奶奶要吵你的呀。你奶奶会说,看,去陈东家就打架打成了这个样子,以后不要再去陈东家了!”

陈东听到,忙问潘勇说:“潘勇,以后你还来我家吗?”

潘勇点头。

陈东的妈妈说:“好不容易来咱家一次,就打架打成这个样子,以后潘勇的奶奶不敢叫他来了呀。”

 

想到小时候打架的往事,陈东就皱起眉来。那是他第一次碰上怀有恶意的人,从那之后,他明白了人们之间最直接、最通常的伤害是武力,这让他厌恶,让他恐惧。他不喜欢武力,但想要避开它,只有让自己拥有更强的武力才行。他知道那些女孩子从来都没想到过,男人为了长大要付出什么。她们长大是不需要打架的,可假如是个男孩子,而又不会打架,那么就一定会像那年的他和潘勇一样,被坏孩子欺负。后来陈东觉得自己练好了武功,曾经想过找刘海江报仇。事实上,他练武功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刘海江报仇。他幻想过他和潘勇一起修习剑术,双剑合璧,把刘海江打得落花流水。可时间过去了,他和别人打过架,潘勇也和别人打过架,他和潘勇也一起和别人打过,偏偏从来没有再碰见过刘海江。刘海江到哪里去了?陈东想找他报仇的时候,不止一次在大街上远远地看见过刘海江。他走在橡胶厂和棉纺厂之间的路上,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三四个人一起。陈东远远地看着他,想着早晚有一天找他报仇。可等到他有实力向他寻仇时,却再也碰不上他了。

刘海江似乎在纺织厂一带消失了。

后来他的消息是从橡胶厂的张文那里传出来的,说刘海江应该是去劳教了,厂里的大人是这么说的,后来据说又有消息从是刘海江姐姐的同学的弟弟那里传出,因为听说陈东和潘勇跟他打过架,便跑过来跟他们说的。他说刘海江家里人说刘海江上北京了。他上刘海江家玩过,就在他家亲口听他家人说的。他们说刘海江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北京……这在陈东和潘勇眼中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不仅很远,而且很好。他们愤愤不平,像刘海江这样的人凭什么去北京呢?北京不会要他的。

但陈东确实是因为刘海江的原因,开始苦练武艺了。可他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练成武功。他为此认真去上体育课,但时间长了,他觉得跑步、扔铅球、立定跳远这些,只能让他的身体结实一些,不容易感冒一些,对于打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从武侠小说中,他认识到一个人要获得绝世武功,必须遇见名师,而且要有一本奇书做教材,比如什么剑谱,什么真经,还要有第一流的悟性,参透其中隐含的武学玄机才行。陈东期待着这两样东西的获得。他希望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么一本书,同时在某个角落遇上一位须发皆白的人物,把他叫到一个神秘的古穴中,悄悄告诉他,他是当今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

陈东经常在想这件事,可是始终没有遇上他想要遇上的人。他也想过离家出走,他想去五台山,去少林寺,去华山,他觉得在这些地方,碰上他想碰上的人的可能性比在宜昌大很多。可是最终他没有出走,这大概是因为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他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准备出走的装备。后来他想到了另外一个圆通的方法。他专门找了一个本子,在上面画他自己独创的剑法:第一招,白鹤亮翅;第二招,杀出重围;第三招,夺命封喉……

 

陈东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把要求他监管的仪器上面的数字一一核对了一遍,把它们记录在一个封面上写着“工作日记”的小本子上,然后就无事可干了。现在刚刚十点四十,他得晃到十一点四十,才到吃午饭的时间。他看见另外几个人也都在车间里晃来晃去,有的装作爱学爱问的样子,跟在工人师傅后头干这干那。陈东冷眼看着。车间里生产的气氛“热火朝天”,他想起这个一向被用来形容生产的词。忙的是工人,闲的是大学生。是的,这是他们第一年的实习安排,要去各车间操练,等过了这一年,他们才会被落实到确定的岗位上。陈东看着手中蓝皮的“工作日记”。这上面写着各种数字。这些数字有其确定的意义,确切得不能再确切,小数点后相差几个数字,就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它们不同于从小到大,他所遇见的数学和物理课本上的那些可以被随意更改的数字……

“陈东,你们的毕业设计也是在合成车间吧?”本市化工学院的那个人跑过来和他说。

“不是。我是在聚乙烯车间。”陈东说。

“噢!那这些仪器以前接触过吧?”

陈东皱起了眉头。

那人看他没有说话,又指指点点地说了半天,才转身离开。

低硅水车间的这批仪器是刚刚从国外引进的,他们是第一批接触这些仪器的人。就这批仪器来说,他们都是新手,连厂里的老工程师都是。因此陈东简直不知道那个跑过来的男人在说什么。他在化工系呆了六年,从17岁到23岁,度过了人生当中最美好的部分。旁人都是四年就毕业了。他恨化工,可正因为恨的原因,竟然和它徜徉的时间最久,化工像是一个挣不脱的恋人,和她在一起的度日如年,反而成了他人生中最深刻的记忆。经过了六年的苦苦彷徨,“化工”这两个字所携带的刺鼻的味道像是渗进了他骨头缝里。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北洋大学化工系最差的学生了,到了石化公司之后,他陡然发现跟那些毕业于本地三流院校的学生比起来,自己俨然已算是高材生。

“化工……”陈东呆呆地看着仪表盘,思索着按照阴阳五行的说法,化工这行当应该是属火呢,还是属金。他自己的八字,仿佛是金和水多一些,他在想自己在这个行当里浸淫不已的原因。用神冲煞的道理,他不甚懂得;只是模糊地想,或许是命中注定,自己要搞化工这一行。命中注定的事情很多,肯定不止这一桩,他在思考玄妙的命运问题。他记起有一个魏晋人似乎说过,“我与我周旋久”,所以不愿意做其他人,宁愿做这个有缺陷的自己。他自己的命运就是最好的朋友了,从生下来至今,他们朝夕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

 

陈东的武侠梦一直做着,为此他创立了自己的独门剑谱,偷偷地存放在某个抽屉里,并找了一把锁把它锁起来。他还曾坚持每天五点半起床,按照剑谱上的招数进行修炼。他没有剑,就用一根树枝顶替。这时他又会很想拥有一把龙泉宝剑。他从某本封面花花绿绿的街头杂志上看到,古时候曾经流传下来一把削铁如泥的龙泉剑,放在某座古墓中,民国时曾经在江湖上出现过,后来终于再次消失……他想,等他练成之后,或许某一天这把剑,会因某种奇特的机缘巧合而流落到他手中。从工厂后门出去,在后山脚下,晨曦逐渐染红了草尖,把他也笼罩在晨光中。他会想或许这把剑被深埋在某处的山洞中,等待他前去发现。因此他不仅搜遍了后山的各个角落,而且每次学校组织春游和其他活动的时候,他比别人更加留心那些无人去的地方。他渐渐学会了游泳,在后山的大坝那里游泳的时候,他也梦想他的腿会突然触到某个坚硬的、泛着凛凛寒气的东西。

那真是少年时的玄思幻想……可惜总无人知。然后时间一下子就到了初三。人们都在忙着中考的事。陈东就是那年开始往上蹿个子的,一年长了十几公分。潘勇本来是比他高的,那年比不上他长得快,到初三毕业,潘勇已经比他略低了一些。他是突然间感觉到自己的身强力壮的,那些年轻的肌肉在他皮肤下勃勃生长,身体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的声音变粗许多,胡子也长了出来,他曾经研究过自己胡子的形状,结论是跟他的父亲不完全相似:他父亲的胡子如果三天不刮,是会呈现连腮形状的,而他则要稀疏得多。这年夏天,他参加了湖北省的中考,考进了宜昌的重点高中。但他在宜昌的生涯就这么中止了,他甚至再也没有回去过。

“谁能想到呢?”

别说潘勇,就连他自己,也都没有想到他竟无缘去念宜昌一中。那年春天,他们特意到一中门口去晃,看看自己未来的学校。他和潘勇的志愿报的都是这个,他们想要继续当同学,继续他们初中三年的友谊。令他惆怅的是路春已经被学校保送到夷陵中学。全校一共两个保送名额,路春除了整整三年的成绩都是全班第一外,初三上半学期还得了全国数学竞赛的一等奖。

陈东在夷陵和一中之间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依着母亲报了一中,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潘勇,谁知最后和潘勇再也没当成同学呢!

一切都是突然的。就是那件事,令陈东后来对大人们的事情总是心怀疑虑。他们都没有告诉他,没有让他看出一丝踪痕迹——这大概是因为他们怕影响了他的中考。事情其实早在中考之前就定下来了,他却不知道。他每天只看到母亲进进出出、为他操劳的身影,以及,父亲也回来了。那阵子其实陈东还是蛮快乐的。一家三口的生活,他打小就没怎么完整地尝过,这下子成了他甜蜜的体验。每天他都有新的发现:哦,父亲原来是这样的。跟母亲的早睡早起不同,父亲的睡眠和起床没有一定的时间。即使夜深了,父亲走路也踩得地板咚咚响,母亲常让他轻点,不要吵到楼下的邻居。父亲喜欢看书,手不释卷,陈东凑近了看他在看什么书,他却把封面掩起来。后来还是被陈东偷偷地看了,结果让他想不明白,父亲在看一本《性命圭旨》。他也是这十几年来头一次认真观察父亲的相貌:他皮肤粗糙,难免油腻,在那冷黄色的、泛着凛凛青光的脸上,有几根连根的胡茬。他的眼神本是冷冷的,看着陈东便渐渐热切起来。父亲经常打扰他读书,跑过来在他书桌上乱翻他的作业。陈东也伺机向父亲讨教过数学问题——他是中山大学数学系毕业的,想必难不倒他——只是到了他那里,许多题目都会用什么微积分、均方差的方法解来解去。陈东让他用一种通俗的方法,没有任何公式的方法,他父亲思忖半天,末了给了他一个算式——结果证明是对的,只是跟老师的标准答案有一些出入。

有一天半夜,陈东突然醒来,听见家里有说话的声音。

他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溜到门厅。声音是从父母的卧室传出来的。他家的房子是那种老式的两居室,没有客厅,只有一个很小的门厅。陈东就站在那个小小的门厅里。

他听见父母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尤其是父亲的声音,令他的心怦怦直跳。

陈东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次看到自己的父亲,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似乎跟任何人都不同。他的表情,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姿态,映射到陈东的眼睛里,都是独一无二的。他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在陈东那里唤起任何人都不会唤起的感情。这种感情,他说不上是什么,只是,他清晰地记得他七岁那年,他还在睡觉,突然间听见父亲的声音了,他从外地回来,他已经在家中了。伴随着扑通扑通的心跳,陈东在床上一跃而起,兴奋地大喊:“爸爸回来了!”

正因为他们不常见面,他的父亲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他虽然与母亲朝夕相处,在母亲的絮叨声中,他认定自己与母亲是不一样的人,他觉得父亲或许会是他的知音。

陈东站在门厅,听见父母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他们不停地说,他母亲说话一向比较多,但这次,父亲似乎也变得健谈了。一句两句,三句四句,他们交替地说,有的听不太清楚,陈东竭力辨识那些在他耳朵边上流失的字句。他听见母亲快速而有条理地说话,和父亲急躁大声的话形成对比,每次父亲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他听见母亲说到他的名字,母亲说:“东东这次要考重点中学,这对他非常重要。”父亲突然间大声说:“爷爷奶奶七十多岁了啊!”

夜深人静,各种声音都闯入陈东的耳朵。他甚至听见了远处蛐蛐的鸣叫。因此他觉得父母的每一句话都应该是被他听到的,可是却如此模糊。他们或许是故意压低音量,为的是不让他听到。他隐约觉得,一定会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跟他有关的事情,他们在谈什么,或许明天就会有结果。明天就会有变化了,他的生活。可会是什么变化呢?陈东摸到自己的床上去。这个夜晚如此深刻地印到了他的心中。当后来回忆起宜昌的时候,陈东都会首先想起那个他从未对人说过的夜晚。他年少时,曾经在夜半时分,静静站在父母的门前,努力辨识那些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声音。

 

想到宜昌,当陈东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想到的是在父母门前偷听的一瞬;而当他心情略好的时候,他想起的往往是风景如画的黄牛岩。后来他也曾经去过不少地方,除了大海,每次看见都给他巨大的震慑,令他情不自禁要投身其中外,其他的名胜,包括天下幽的黄山,在他心中都比不上少年时那次游黄牛岩。那次是他们三人:他,潘勇,路春,一起去的。本来他们还叫了别人,但别人竟都有事不能来。他们顺着溪水上溯,一直走到了山的极深处。当时陈东很想知道,如果他们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后来他在北洋大学读书,并成为《北洋人报》主编后,读到过一句诗“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并由此推想出了当时的谜底。山的后面,自然还是山了。后来山被走尽了的时候,就是道路,他们将来到另一个城市,跟他们所在的宜昌相似度在95%以上——如今城市扩张的速度如此惊人,它们终将连成一片,再也不给乡村留下什么空隙。

那一次,他们走到山的深处,陈东很想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一定是个仙境,有着他们不曾经历,甚至不曾想象过的奇异事物。但终于他们走到了路程的终点。因为太阳已经过了头顶了,即将向天的另一边划去。他们坐在小溪边,打开背包,取出他们的野餐。他们拿出的是面包,火腿,陈东不满意他妈妈还给他带了饼干,在他看来,这是不好吃的东西。他们把吃的东西放在岩石上,用旅行水壶盛泉水喝。这是真正有营养的矿泉水,他们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极少有人来,这里的水是没有任何污染的,他们甚至趴在水边,像小狗那样舔水喝。他们都非常累,但是高兴极了,又说又笑,又蹦又跳,都不太像平常在学校里的样子了。高兴之余,还有些许惆怅,因为他们是要分别的。

后来许多年中,陈东的想法有了很多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在当时他就知道,这是人生中短暂的幸福,这样的幸福本来就少,屈指可数,它们被淹没在一片忧愁的海中,就好像仙境孤岛。在当时,陈东便想认真地珍惜这每一分钟的幸福。他想记住今天。这里,就在这里,此时此刻,他是一个少年,跟他们在一起,跟最好的朋友、他爱的女孩在一起,在美丽的、美丽的、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曾知道竟有如此美丽的山谷中。

“那你爸爸为什么要带你们去广东呢?在广东能找到好的学校吗?你都已经考上一中了,我觉得你可以跟你父母说,你留下,到考完大学为止,不就是三年吗!”潘勇这时候已经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了,陈东他们都认为大人们也会把他当大人看,虽然那年寒假拍下的照片显示,潘勇仍然是一脸稚气。

“我已经决定跟我父母一起走了。”陈东说。

“为什么呢?你可以住在我家,真的。”潘勇说。其实之前他认真地想过,假如他的奶奶收留了陈东的话,他一定比现在更加一百倍地感激他的奶奶。

“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路春很懂事地说:“陈东当然要跟他父母一起走了,他父母都要走了,他毕竟还没有自立,不能一个人生活。再说潘勇你也不能替你奶奶做决定啊。”

路春的话引起了两个少年的反对。两个少年同时表明,他们并不是因为她说的那种理由。

潘勇说:“我们都那么大了,我们可以一起照顾我奶奶,有了问题我们还可以讨论,又不是小孩子了。”

陈东说:“我如果要留下来的话,哪怕只有一个人,也没什么问题,我可以住在学校里,一中是可以住校的。我之所以要跟他们一起走,是因为我家里的事情很复杂,你们都不能够了解。”

他料到这句话一说出口,便会收到路春疑惑中带有几分同情的目光。他已经想到了,因此收到这样的目光的时候,脸上稍微有些泛红。路春的态度和他以前对潘勇的一样,她不问任何问题,只是在心里面希望他讲。他也犹豫了一阵子,到底要不要讲。最后他还是讲出了一些话,他一边讲,一边怀疑,不知道这些话说完之后,路春会待他如何。

“我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是坐过牢的。他走了四年,那时候我很小,刚生下来半岁吧,所以到四五岁都没有见过他。那是人家冤枉他的,说他倒卖粮票。我两三岁时候,我妈照顾我照顾不过来,我就在广东爷爷奶奶家生活了,一直到我上学才回到宜昌。我回来了之后,我爸已经出来了,可他早就因为坐牢的事被厂里开除了,所以没有工作。后来没多久,我爸就到广东那边了。广东那边经济好,我爸在那里搞个体,做生意。所以就是这样,我在宜昌的时候,我爸在监狱;我回到宜昌了,我爸又去了广东。我们全家,从我半岁到现在,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所以,这次我爸回来,就是为了把我妈调到广东去工作,这样我们全家人能在一起。现在已经调成功了,我们很快就会去那边。所以我想和他们一起去。等我上了大学,可能还会离开家。我想过,如果那样的话,我这一生,或许永远都没有和我爸我妈一起生活的机会了。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会分成两处。我不想那样。”

陈东的话,在路春和潘勇心头引起了涟漪。他说的这些,比如“监狱”,还有他用的词,比如“一生”,在他们的心中都何其宏大。他们被震慑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在两个人小小的心中,都像陈东一样,泛起了“一生”所带来的希望和悲伤。

潘勇说:“你还有机会和父母团聚,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路春饱含同情的目光从陈东转向了潘勇。

潘勇说:“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妈不告诉我,她怕我知道以后太伤心,受到什么刺激。后来好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我爸已经去了。直到我妈也走了,我才知道。他们去世虽然隔了两年,但我是同一天知道的。”

大颗的眼泪从路春的脸上掉下来。

黄牛岩的溪水现在已经掺杂了路春的眼泪,不知道它后来变成怎样了。陈东再也没有回去看过。陈东只有那年寒假拍的一张合影,里面既有潘勇,也有路春,永远作为他的留念。在汕头的时候,他常常自己一个人看那张照片。这张照片很多同学都有,但它对陈东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它是潘勇和路春给他留下的惟一的照片。照片上,路春笑得眼睛弯弯的,用一只手轻轻掩住胸前的米色围巾。她的笑容像一枚冰凉的糖,带给陈东清新的甜蜜;她的姿态却是矜持的。潘勇是最边上穿绿色军装的那个。陈东是路春边上,穿蓝色工人服,睁大眼睛,仿佛惊奇地笑着的那个。

 

他们都在哪里呢?不久前陈东听说,潘勇已经结婚了。潘勇结婚真早。那么路春呢?好像路春后来上的是湖北本省的大学,比北洋大学差多了。陈东上了高中之后,发现在初中极其出色的女生,成绩常常落在原本一般的男生后面。路春也许就是这样的女生吧?他很想再见到她。前几天他有几夜失眠,常常会想起他们,潘勇、路春,还有别的同学,还有老师。他甚至不相信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那些珍贵的岁月,都已经流逝掉了。几年之后他就要变成一个更大的人,然后变成一个中年人。他已经“踏上了社会”,不管他如何拖延,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或许,接下来的几十年就会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一天就是一百天,一年就是一百年,到最后老了,甚至死了,他也就是这样。他不能阻挡那些脚步匆匆、践踏着他的岁月。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本来被湮没在他的记忆中,几乎已经忘掉了:初二那年,放了暑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闷在家里,跟所有的同学都没有见面。有一天,他在大街上突然看见路春了。就在他家附近的巷子里,他跟着他妈去买菜。路春骑着一辆自行车,一个人,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这么着,他们在巷子里风驰电掣般遇见了。路春先看见他,对他笑了,他读到她笑容后面的欢喜。他也情不自禁地对她笑了。但随即擦肩而过,他们也没有交谈片语。现在他想起路春,路春永远停留在十五岁,他们分别时候的那个样子。听说她已经在家乡工作了,那么她应该也会早婚,等他回宜昌的时候,是否要面对已过而立的她和她的小孩?陈东思念起路春,总觉得还是初二的那个暑假,因很久没见,而生出很多的牵挂,他盼着什么时候在街头看见她,哪怕还是一笑而过也好。

 

下雨了。

陈东走出车间的时候雨还没有下,偏偏是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开始下了。雨下得很急,顷刻演变成瓢泼大雨。陈东赶紧跑起来,他想一鼓作气跑到食堂去,但不久他看见了,就在前面的那一排办公室下,一群人在那里避雨,他们都穿着雨衣,看起来非常相似。陈东加入了避雨的队伍。他的安全帽扣在颈后,浑身的衣服被雨淋得透湿。

“你怎么穿这么少?”一个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向他传来。他转身看去,瞬间有种血液凝固的感觉。

那人从人群中出来,立到了他的面前,抬手整理他被雨淋湿的衣领,他的衣服全都贴在身上,冷得直哆嗦。“你穿这么少,是不是没有衣服?你很冷吧?是不是没有雨衣,我那里还有一件,等一会儿雨小了,我去给你拿过来。”

陈东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她。在这一瞬间,陈东想起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洗脸,现在又被雨淋得像个落汤鸡一样,胡子也没有刮,牙也没有刷。他的脸开始泛红。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他扭头便走,扔下一句“不用了”。

一群人在屋檐下,看着他在大雨中独自走开。

 

“舒宜,我怎样能赠你遍地春光。”

一直走到宿舍,脱下已经湿透的衣服,陈东还没有从某种温柔的情绪中苏醒。这个舒姓的女孩子,立在他的面前,用她的手轻抚他的衣领,在众人面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令他一上午的阴霾情绪一扫而光。

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建报到的时候,陈东来到报到处的时候,她正着一袭淡绿色的连衣裙坐在旁边。她是美丽的,且轻盈宁静。自进这个房门之后的所有时间,陈东的心神其实是在她身上的。进门后偶然的一瞥令他销魂。负责报到的人问陈东的名字,哪个学校过来的云云,声音程式化而冷淡,并要求他像别人一样先去填一份表格,然后大声问他填完了没有。陈东站在绿衣女孩的旁边填表,想的是,这么美丽的女孩,她的一生,也许早已被别人预定了,她怎么会没有男友呢?她的男友,也许偏是一可厌的人物。那人问了几遍,陈东才回答道:“我填完之后会交给你的。”这引起了那女孩的注意。陈东之所以认定这点,是因为下午他仍需要去报到处,而女孩仍在那里——看得出,她在这间办公室帮忙,负责整理他们的档案和履历。陈东想,或许我的档案她都看过了。——他认定这女孩格外留意他,常在以为他并没有看她的时候悄悄扫他一眼。

对于爱,陈东了解甚深,却不是实践者。这次,他以为他的命运也是如此。这个叫舒宜的女孩——他已经听见别人这样叫她——牵引他的情愫,却不会与他接近。或者这就是命运。陈东认定自己是个悲剧人物,他的命运就是得不到所爱,永远没有,永远得不到。这是他对自己的预感。所以舒宜很可能是他的一个梦,他们互相梦着对方,却碰不到。

所以他没想到,很快他们便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就在第二天上午。他们被安排一起到图书馆整理书籍。他们一起从行政办公区出发,到图书馆去。一开始陈东沉默,舒宜则找一些话来说。陈东于是知道了她也是刚被分来的,而不是如他之前所以为的是上一届的。并且,她跟他一样,都来自北方的大学,只是,她本人原是北方人,她的家乡在新疆石河子,和他原是南方人不同。

陈东得知这点之后暗暗欢喜,他父籍广东,母籍浙江,而他生长于湖北、广东两地,他是个南方人,因为念大学的缘故在北方呆了六年。而如今他觉得自己还恋着北方。在那里他留下了最好的岁月。此刻,舒宜的到来把北方又带给他了,他觉得在此处日复一日的淡漠和彷徨带来的痛楚得到了一阵清风的缓解。

 

北方。北方。

刚到北方的时候一切仍是不适应的。母亲走了以后,他与同宿舍的五条大汉朝夕相处。有一阵子他曾经幻想过和他们的友谊,但不知为何很快落空。这里是没有潘勇的,也没有如他后来在高中结下的几个朋友那样的人。第一节自习课便与他聊了个不亦乐乎的温波,喜爱古文的同桌余达,帅气随和的赵斌延,……比起北方的天气,工科院校的生活更为干燥,数饭票,打水,参加学生会,自习室占座位,考试前搞突击,以及对他们视野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展开追求……这一切都如此乏味、日常,带着一股子明显的功利主义气息。上课也是如此。高数学了三个学期,每学期都有形形色色不同种类的化学,而且常常是实验居多,有的实验需要一早起床,夜半方归。坩埚里烧着硝酸,烧好几个钟头,他们穿着白色的大褂,手里拿着坩埚钳,到冒着浓浓烟气的某个房间把硝酸拿出来,并在这个过程中心脏加快跳动。后来他们在宿舍中发现衣服上常有来历不明的破洞,很快床单上也有了。查了很久,才发现罪魁祸首是移液管中最后残留的那一滴。移液管中的液体已经被移入试管了,最后一滴却在管口晃晃荡荡,并为他们所忽略。等到整个实验结束后,疲惫不堪的他们要用某个特殊的计算器,计算得到的结果。有的时候数值偏移了不知多少,还要煞费心思地编造数据,使得这个实验最后不太像是失败了的样子。

陈东于是发现,在一个纯工科的环境里,他其实是活不太好的。过去他能够忍受一切物理、化学、数学,并乐在其中,有时幻想着自己是高智少年、科学奇才,尤其是当解出某个相当困难的题目之后,常常是他向余达、赵斌延等人炫耀、显摆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是有这方面天资的,他父母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父亲虽出身农民家庭,却考上中山大学数学系;母亲是书香门第,毕业于中国纺织大学……因此他的才能一定是在理科方面,他毫不费力地考上北洋大学,也是此种才能的体现……陈东曾经很肯定地认为自己是天生的理科生,同时,他比理科生更多一些人文情怀。

冬天的树上没有叶子,连落在地上的那些也被垃圾工收走了。那些直立的、干枯的树枝在忍耐着,它们一直忍耐,谁也不知道这个冬天会有多长。

临近考试,大家都在突击复习,自习室里人满为患。他知道许多人的成绩都是这几天突击出来的,可是他连突击的心思都没有。陈东一个人呆在宿舍里。四周很安静,安静极了。这是冬天,屋子里是温暖的。杂物摆放得很凌乱,男生的宿舍有时候像刚遭遇过抄家一样。陈东的床铺还是整齐的,因此他看着窗外,不想把目光凝聚在一片狼藉的室内。眼前的考试令他有几分惊惶,这是躲不过去的,是一定会到来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上考场, , ,结局会如何。时日像末日般难捱。就这样他的心底浮上若干隐痛。这隐痛追逐他,让他无法顺畅地呼吸。

 

他没有参加过广东的中考,他是拿着湖北中考的成绩单到汕头的。金山中学是一所省重点中学,进去的难度相当大,但他的母亲竭尽所能,想让他得到入学的机会。还好一切都很顺利,他转学的入学考试成绩十分优异,这点帮了他的大忙。他的数学几乎考了满分,高一的年级主任是一位数学老师,点名要他到自己的班里。

因为这一切的顺遂,开学第一天,陈东的心像鼓满风的帆,插翅欲飞,涨满了各色的期待。陈东骑着他的单车,向“省重点”的金山中学风驰电掣而去。凉风习习,他把过往的全部委屈都丢在了身后,它们随风而逝如落叶。他想到母亲拿到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高兴地笑的样子,突然间他的车子骑不动了,他险些从上面摔下来。陈东心觉蹊跷,下来一看,原来是车轮上的钢圈掉了下来,整个地覆盖在了轮子上。他只好把车子扛在肩上,拿到最近的修车铺去修好。

高中的课程与初中完全不同,第一堂数学课,他便见识了前所未有的课堂容量。下课之后,老师桌前挤满了问问题的同学,令他想起初中时,大家还未下课便想着出去玩的情形。下午的班会上,老师概述全班同学的中考成绩,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分数虽好,在班里也就排第十名左右的位置。晚自习有两节课,一节课写化学作业,一节课写数学作业,却没有写完,回到家吃了妈妈煮的夜宵,继续写,将近次日零点才睡觉。

母亲经由工作调动来到了汕头的纺织厂。现在,他们全家人是在一起了。他本以为一到周末就可以到乡下看望爷爷奶奶,孰料如今却没有时间了。尽管如此,他耳朵里听到的是小时候熟悉的粤音,同学中竟有来自他老家那边的镇子的,让他感到亲切。班长赵斌延的家离他的家乡就不远,只是他们那个镇子曾经出过轰动全国的“假牛奶”事件,因此班长那么风姿洒脱的男生,竟有一个绰号叫做“假牛奶”,说起来着实好笑。

功课压力之繁重,令他无暇去圆来之前的好梦:他梦见的是和父亲母亲一起的好岁月,间或跟爷爷奶奶见一面,到老家那些绝美的村子中走一走。老家那些村子依着桑浦山,到处是矮矮的山丘,据说现在已成名胜了,但他的小村尚未被划入所谓的旅游区。他想着跟小时候一样,满山野花野果都是属于他的,在宜昌很少看见杨桃,也没有人会品尝杨桃的滋味,事实上杨桃这种东西,汁水和果子原本不大,只有在山上采到,野地里吃了,才别有滋味。但是现在都不要提了。他很快就不在家里住了,因为来回要骑半个小时的单车。他住进了学校的宿舍。晚自习也很快从两节课加到了三节课。十点半放学之后,他和所有住校生一起走过漆黑的校园,回宿舍睡觉去。

母亲间或来看看他。

“你爸不愿意到厂里工作。如果不是你爸一定要来,我们一家三口原本可以都在宜昌的。你就不用转学了,你上宜昌一中不是也挺好的吗?宜昌的厂里是愿意让你爸回去的,厂里跟我说过好几次,虽然他过去有污点,但现在风气不一样了,现在要的是知识分子,大学生还是少的。所以厂里是要他回去的。可是你爸爸不仅不回去,还跟厂里说把我们调过来。现在我们过来是过来了,可是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东东你看,我们现在住在什么房子里面。我们住的是单身宿舍呀,在宜昌,如果不走的话,马上就会调给我们一套比以前那个大一点的房子了。”

陈东的母亲似乎永远地丧失了他中考前的耐心。陈东耳边是母亲的声音,她吐字清晰,条理分明,一直在讲。她怀念着刚刚离开的宜昌,对这次迁徙的后悔每日加重。每当陈东想要忘掉以前的岁月,把心思全都扑到学习上来的时候,母亲的到来总是让他的努力变得更为艰难。“我会令你幸福的。”这是陈东暗地里的誓言,每当她对他抱怨房子、职称,以及那些因为迁徙而失去的一切时,这句话常常就在陈东的嘴边。他想说:“我会令你幸福的,以后我会……”他这样想着,却并不说出口。那未来的未来分外遥远,他盼望着它能早一点到来。

他曾经寄予厚望的“一家人在一起”的童话也已经破灭。在少数的回家的日子里,他亲眼看见母亲在数落父亲,她仍然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她说的是过去的事:

“你工伤住医院,我怀着东东,挺着大肚子,在医院照顾你,被你一脚踢到门外去了,你怎么也不想想,很可能这么一来,我们东东就不在了。我都跑出去了,还追着我打,我跑下楼一想,不行呀,你一定会从那个楼梯下来的,后果不堪设想。我就从另外的路出去,病房里的人都同情我,让我到旁边躲起来,他们都说,不要怕,他不敢怎么样的。否则不要说东东了,连我都不在了。你没有本事,脾气又那么大,在外面做不成事,对女人倒是要耍你大男人的威风。”

他知道他的父亲不是那种俯首任女人数落的人,因此这些话说完之后,他的父亲常厉声自白。他的父亲说:“我是学数学的,在纺织厂里干什么?让我去给厂里修电扇,我又不是修理工;修电扇削掉四根手指,住进了医院,你想过没有,我进厂的时候是好好的,怎么在厂里呆着就成了一个残废?”

他的母亲说:“你工伤住了医院,在医院里还要倒卖粮票。后来你坐牢了,厂里开了展览会,把你的日记也公布出来了,人们看了都说,原来他的事情,何老师才是清清白白、一尘不染的!我呢,进厂的时候就已经是党员,当时的大学生党员就只有我一个呐。我已经定了要去党委的,他们都很重视我,可是光我争气没有用啊,偏偏有人把屁股给别人看!”

他的父亲站起来说:“我后悔的就是找了一个念过书的老婆!没念过书的女人被打还不是家常便饭,念过书的女人被打一下,这么多年都记牢了!”

他的母亲生着气,打着哆嗦说:“我和你不同,我这一生做的事情,还没有什么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我不是没有想过离婚,你坐牢那时候,我就考虑过的。东东当时在你父母这边,如果离婚的话,东东就要被你留下了。东东要是被你这样一个父亲带大,肯定是不行的!那就等于是毁了东东。”

现在一家人只有一间屋子,他们无法躲避他了。他的床与父母的床只有一帘相隔,假如他们晚上有什么悄悄话的话,那也无法绕开他。还好他平常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并且只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的时间,第二天下午便匆匆地走。他的父亲终于如陈东一开始所预料的,像一阵风那样拂袖离去。陈东抬头时只看见他的背影,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仿佛两边的重心不一样,而现在由于生气的缘故,加重了这种不均衡,以致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努力挣脱身上的枷锁一般。

他步子迈得很大,踩得楼板很响,几步就走出门去了。

 

一直到下午上工,陈东的心仍布满柔情蜜意。

他带着他的蜜饯心到了车间。工作仍不多,适合胡思乱想。下午三点钟有车间检查,当他东张西望之际,发现她跟在一群车间主任后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本子和笔,在一群穿着工作服的人当中,举止谦逊得体,俨然颇受器重。陈东惶恐地操作着他的机器,想着当她走到他身边时自己的反应。她或许会停下来,对他微笑,和他说话。

他们走过来了,陈东已决定当她走过身边的时候,要同她说话,向她致意。为此他特地预备着。他想着该如何跟她说。他想要淡淡地打个招呼,但要表达从来没有过的友爱,因为她中午已经对他表现出无比的亲近了。她过来了。她走了。她在走到他身边时,故意加快了脚步。陈东看见了,她的脸上表情是冷的,故意板出来给他看的。陈东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想通了,并认为这比亲切的话语还要动人。

“一定是因为中午我的冷漠,她受了伤。”陈东如是想。

“这说明她是在意我的。也许超出我本来期待的程度。”陈东想,他的蜜饯几乎要融化开,“你怎么不懂我呢?”

只有女人才能够给他温暖,她无须计较,她应知道他永远都无法在心中漠视她的。——可她到哪里知道去?陈东想对她剖白一二,他对着眼前的机器,在心里对她说话。“我想你是误解我了。——要不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就这样他想到了贾宝玉。林妹妹最后的死。他曾为此哭得眼睛通红,但后来他想,《红楼梦》最好的部分、曹公寄托遥深之处一定是在结尾的那些章节,而结尾却散佚了。所以《红楼梦》怎么能算是名著呢,那最好的部分已经散佚了,最好的东西上天往往撕碎了不教人看,无论后来的人多么想看到那最后的几十回,它们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陈东想,这真够悲凉的。

 

时日长了,与另外五个人同住一室成为一种折磨。他们是那种半大孩子,从小到大经历简单,自命不凡。他们曾经纯真无瑕,但从某一个时刻起,他们似乎一起发现了自己不应该再停留在少年时代,而是应该为“踏上社会”做点什么。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发现了成人世界的若干准则,并准备在生活中将其一一施行。

有人参加了学生会,并在某些特权中尝到了甜头(由于学生会有个代表同学点评每个食堂的伙食并给予评分的小组,他去食堂吃饭几乎从不付钱);有的人之间存在各种关系,比如两个人彼此憎恨,关系永远不好,所有人都知道此事,但当他俩相对时,却往往客气有加,甚至令旁边的人感到肉麻。这些构成了如今陈东眼前的现实,他是由这些慢慢感受到所谓“成人世界”的。或许,假以时日,当这些人真正变得圆熟、老于世故,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棱角也会被磨平,他们会把一些今天所领悟到的“知识”深藏心底,从而变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可是现在,他们拥有混乱的人生观,并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相互影响,不知不觉地把一些东西变成大家的日常行为准则。令陈东痛心的是:哪个东西越坏,对他们的影响就越大而且持久。

比如虚伪。比如偏见。某个偏见会突然地来到他们当中,像传染病般的,在一瞬间变成全宿舍人集体的偏见。

“在此之前,我可能一直生活在梦幻中。”陈东想。

“我和他们如此不同……”很多个中午,吃过了午饭,陈东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全宿舍人嘈杂的议论和粗鲁的笑声,痛心地想。

他们哈哈大笑,为一个肤浅的笑话,说了无数遍的笑话。每天都是如此。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笑。他们兴高采烈地冲向每一日的人生,早上早早醒来敲着盆子去打饭,一顿吃很多,晚上睡得人事不省,说梦话、磨牙,窄小的寝室密布着汗酸和荷尔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开始他们互相试探,有礼貌地对待彼此——这是陈东想要的距离,但随着时日的推进,他们之间越来越没有距离了。如果谁还尝试着维持自己一定程度的隐私,这样做的结果一定是招致他们的不解。的确,他们彼此了解对方的每一桩心事;事实上,谁也不曾有什么真正的“心事”。

“他们是多么健康的人啊。”陈东想。

陈东的眼前晃动着半个裸体,这个裸体已经在他眼前晃动了一刻钟左右。他一边晃动,一边大笑,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还跺脚,把手里的书使劲地向床边甩。这是赵鹏,宿舍里唯一的北方人,他的举止常令人想起那些半夜在海河桥下喝啤酒划拳的马脸男人,他们猜拳的声音在一公里外就能被听见:“谁淫荡啊你淫荡,谁淫荡啊我淫荡,我淫荡啊你淫荡……”

“出去!”陈东突然从床上坐起,大叫道。

他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被淹没,当他喊到第三遍的时候,一瞬间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到,陈东坐在床上,眼睛通红,瞪得圆圆的,怒视着赵鹏。

“啥意思?”赵鹏只愣了一下,立即把自己调整到斗鸡般的状态。

“我要你滚出去!”陈东把愤怒像玻璃瓶子一样向赵鹏投掷过去。他的吼叫令隔壁宿舍的人都过来探头探脑。

“何必呢!都是一个宿舍的,有话你不能好好说吗?”赵鹏丝毫不惧怕他的愤怒,

“我叫你滚你就滚!”陈东说着,从床上跳起来。他把身上盖的薄被随便地扔在地上,站在赵鹏面前。赵鹏的脸是粗糙的,上面有一些没有清洗干净的油汗,毛孔粗大,散发着机油的味道。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到赵鹏的脸,他感到这是一张他不认识、并且从来没有认识过的脸。他预感到一些严重的事情要发生了。

“你凭什么……”

赵鹏还没说完,已经挨了陈东一拳头,被打得有点发蒙。他胡乱用胳膊阻挡着陈东的进攻,就这么应对了一个小小的回合,突然之间醒悟过来。

“你别没完没了的啊!”

 

这是大一时候的情形,令陈东不愿想起。那天他和赵鹏身上都挂了彩,又青又肿,流着血,校医院的大夫不忘告诉他们说:打架受伤的不予公费医疗。他们这两个伤兵一前一后地回到宿舍。他静静地到床上躺着,不想动,也没有人敢过去打扰他,很快大家都走光了,整个宿舍安静得出奇。几小时后赵鹏进来收拾他的东西。正如他的预感:学校给赵鹏调换了宿舍,不让他们住在一起了。

他躺到晚上,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家安静地吃饭,气氛跟往常很不一样。陈东想,大概会有人叫他起来吃饭吧。如果那样,他会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劝他,之后他们就会转身离开。陈东这么想着,但始终没有人叫他吃饭。有人开始放肆地说起话来,似乎对刚才的沉默有些不解,要用更多的说话弥补那沉默过去的若干时间。晚饭后有人出去打篮球,一出门就说说笑笑的,有人去上自习。陈东没有吃晚饭,一直躺着,凝视着上铺的床板。这是简陋的木板,突出的棱角很锐利,木材上有洇出的花纹。

……

“东东,你是不是走东边那条路回来?”他看见他妈妈进门,含着笑。

“是,你怎么知道?”

“我在路上看见你了,我坐厂里的车,张师傅说,那不是你们家东东吗?我看见你一边走,一边踢着小石子,垂头丧气的。怎么样,学校通知单下来了吗?”

“是北洋大学。”陈东告诉他妈妈。

他来到这里是命中注定,偏偏是以理工科著称的北洋大学,而不是南开,仅仅是三五分之差。刚来的时候,他竭尽全力忘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他要忘掉父亲的悲伤,母亲的悲伤,他要做一个简单的、没有任何过去的人,因为现在他是一个人了。他不必有过去,他的过去被留在宜昌,被留在汕头,它们不在天津,他的过去不跟他在一起。那么可以轻松了吧?

 

下班了。日复一日。陈东走回单身宿舍的时候,天气放晴了,漫天的云和霞,变幻出奇特的形状。在太阳附近,它们柔曼如轻纱般,却又十分宏大,令他产生敬意。陈东看着这些奇异的景象。这些景象亘古至今,没有任何不同;今天的云天同远古的云天,完全都是一样。每次看到这些,他就会被带到过去的某个奇异的时间。他出神地想:远古的人类是像妖一样,他们长着鸟一样的巨大的翅膀,在天上飞翔,绕着太阳月亮,攀摘星辰。天上的山峦像蛇一样,蜿蜒在云层之上。山体深入云雾之中。那时的人类和日月山川游戏,在天地间追逐。

在漫天云霞中,陈东走向他的宿舍。房间中并不像外面那样明亮,他打开房门,是一屋昏暗,空气携裹着一股潮湿的味道。陈东把自己放在这个房间里了。简陋的床,简陋的用品,却是彻底的宁静。他知道同屋的本地人今晚不会回来。这昏暗的孤独给予他安全感。

“我喜爱见到:如果我移恋她人,你当怅惘若失。”

他想着刚才舒宜看见他之后的冷淡,仿佛心中对他有无限的怨尤。未来的什么时间,他会向她解释呢?解释的那一天,他们一定跟现在不同。现在他在舒宜的心中已经有了位置,他们会在一起吗?“刚才”是永远难以企及的过去,而未来是此刻无法衔接的另一个世界。此刻的万物万事纵有万能的力量,也无法进入与主宰。陈东想着与她香泽相亲的时刻,她的手抚着他的领子,轻轻对他说话,在众人面前。他想要重温那一刻,那一刻却只停留在他的回忆当中。他无法让她在这里,跟他一起,看落日。同样,他也不知道未来有什么。他悲伤地想,自己也许将在未来失去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为什么。

“我知道有一种景致变幻万端,绚丽非常,但却不能就近领略,只能远远地观望。而我或许就是这样一种风景。永远被惊怔的眼神注目,又永远不会有柔慈的心接受。”

陈东站在屋子中间,用他无限怅惘的心思想着。

 

他曾经体味过爱的落空。

他上大学之后,他的母亲终于离开了汕头。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绍兴。她的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了,绍兴的纺织厂是去不成了,于是她成为一名教师,在纺织技校教机械制图。陈东暗中怀疑,父亲和母亲已经离婚了。尽管他们从没跟他提起过离婚的事。陈东想,如果不离婚的话,母亲怎么会走,离开父亲?陈东认定他们是已经离了的,只是瞒着他,就像他中考前的那段日子一样。他们商量好了,不让他知道离婚的事。他甚至把这件事当做事实告诉他的朋友卓尔:“我父母是已经离婚了的。我上大学的那天,就是他们婚姻的终止。”

这年寒假他没有回家,既没有回绍兴,也没有回汕头。没有人问他为什么——除了他的母亲,他胡乱说了理由,在学校学英语之类。他在宿舍中。独自一人。每当想起他母亲的孤单,想起她也正独自一人在绍兴过一个冷清的年,便有一把锐刀剜着他的心——但他宁可让他的心这样地痛着。“我也是这样孤单的。”他想。他的痛楚并不比他母亲的少。

“马路天使”。大三寒假的那个女孩。他这样称呼她,因为每次遇见她都是在路上。因为有她,所以他慢慢走路,走到她身边,忍住不回头看她一眼。他想她一定是在看他的,他那么特别,她一定会看,一定会趁他不备对他投注眷顾的一瞥。因为已经知道势必会有这一瞥的缘故,他特意在脸上装饰出了矜持。他知道自己拥有锐利的眼神、冷漠的表情、坚硬的步态,并因此引起了许多人的注视。他们擦肩而去了。大三暑假前期末考试那天他看到她骑车去图书馆,他匆匆答完试卷,去图书馆找她。他找遍了楼上楼下,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去找她的,却又并不知道找到她要做什么。

去图书馆找她的这件事——尽管未成功——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非要找到她不可的期待。其后好几天他盼望着在校园小径上见到她,却总是没有。后来终于见到了。他是去打水。突然之间发现她在他身后了。他是先预感到一定会有什么发生,预感到这一刻一定不比平常,才掉头往后看的。果然他看见了她。哦这是她。默默的,款款的女孩。之前他曾经对她奢望地构思了很多美丽的情节。他想他能牵着她的手看每一个朝阳和落日,看云淡风轻时的明月,漫步于细雨绵绵的雨夜,皑皑的落雪。要邀请她到他的故乡,那里有黑色的巨石点缀着红色的山体,有宽阔的沙滩,湛蓝的海面上有点点白帆;有深蓝的天,雪白的云团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象;有银色的河,徐徐吹来的清新的风。现在她就在他的身后,他却大脑一片空白,他事实上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因为这个决心的缘故而瞬间脸颊滚烫、喉间干燥,一颗心狂跳得好像要蹦出来。

他轻轻唤住了她。

就在她打完水,将要走出水房的那一瞬,他候在门口,并且喊她“同学”。她看着他,目光突然从他所熟悉的优雅变作惊诧,这是他始料未及的,顿时他变成了一个结巴:

“我,我想,我想请你……”

她仿佛等着他说下去,但他终于没说完,她等了一阵子,终于说:“有这必要吗?我们认识吗?”

陈东的心突地向下一沉,他说:“我认识你……”

“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寒假。”

她笑了:“还挺早的。”

他对她讲寒假以来的事,问她住址,她不再答话,提着暖瓶默默离开。他们走到灯下了。陈东看见,她的笑容那么好看,眼神是明亮的,却没有那种优雅安静。那种美丽。她对他说:“你好像很紧张。”陈东僵立,无言以对。她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有些近视,平时不注意,没有看见过你。”陈东说:“是的。”这两个字从他喉间吐出,是非常困难的事。

他说:“可能是的,我眼睛也不好,对不起。”

她说:“没关系。”

于是他掉转头回去了。她没有跟上来,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可是你怎么会不是她呢。明明是的。他想他不该把面容记错的。有多少人能有她那种款款的步态。陈东想起,他从没见到过她的笑容,见的只是极优柔的那种神情。她的笑容,于他是陌生的。他心痛地想,当他邀请她时,她应该是慌慌地看他一眼,再垂下眼睑,轻轻地答应。她不会那样轻易地展颜一笑,不会这样拒绝,拒绝得如此不留余地。陈东想:“天哪,我是真的认错人了。”

 

同学:

很对不起打扰你。请你帮助我找她。我已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了。

如果你就是她,不必告诉我,我不会再找寻那种美丽,我心目中的她已经不复存在。至多我会给你讲述一些往事,作为寄托罢了。

还有,如果你是她,你自然会向旁人说起这件事。但请不要炫耀,这不是属于你的。

化工系  陈东

6.29

 

卓尔和他新婚的妻子去探望远在浙江舟山的宋近思。他们到了宁波,坐公共汽车从市内驶往白峰码头,要从那里搭乘去往舟山的轮渡。公交车在路上疾行着。这是一辆破烂不堪的车,单从外面,还不会知道它竟有如此破烂。一开始他们以为,车上并没有空调,尽管车头上写着大大的“空调”二字。所有的车窗都是打开的,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风热浪滚滚,令所有人汗流不已。行驶了四五站之后,一脸横肉的黝黑的客车司机用听不懂的本地话喊大家关上车窗,于是空调开始启动了。卓尔竭力体会着空调带来的一丝凉气,客车走了八站路以后,他终于放弃了这种尝试。

“你看!”卓尔的妻子喊他看车窗外面。

他们先是看见了城市近郊的下只角地段,满街污水,像干鱼一样的老汉站在五金店和修车铺的门口。接着看到的是农田中被红色、白色瓷砖覆盖的别墅,一座挨着一座,那就是八九十年代被称作“小洋楼”的建筑,是浙江农户富裕的象征。这些小别墅多半很丑,有个别是灰色的,在一片俗艳的颜色中格外出挑。青山绿水接连着青山绿水,一个乡挨着一个乡。

他们进了船舱,跟随众人到了甲板。海面很脏,漂浮着各种污垢。他们离岸渐渐地远了。他们漂浮在大海上。并没有多久,他们便到了舟山的定海码头。他们看见近思的妻子的银灰色别克汽车了。

“海滨?我是卓尔,这是我的妻子金峰。”

之前在电话中有着低沉女中音的黄海滨是个俊俏的蜜色皮肤的女子,眉长如画。卓尔和金峰一起坐进了汽车的后排。舟山的大街越走越静,人越来越少,道路却越来越宽,水洗过的天地间葱绿得如同仙境。

近思早已在香城小区的门口等着了。看见卓尔从车上走下来,像梦境般,赶紧搂紧卓尔的肩膀,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卓尔。他带他们到他为他们选定的房间去。作为舟山本地酒店管理公司的高管,他为他们安排了套间,除去客厅里的欧式家具,拥有二十平方米宽大浴缸的卫生间外,还有一个带木躺椅的露台,能从上面俯瞰整个游泳池。

“近思,我们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卓尔在屋里走了一周,对近思说,却看不见他人在哪里。半晌才看见他出现在客厅通往露台的门前,阳光被遮没在他身后,卓尔看不见他脸上悲喜交集的神情。

他们赶向舟山某个著名的海滨排挡,正对大海坐定,其时正是黄昏。一座跨海大桥矗立在不远处。金峰向海面望去,意外地在正前方的空中发现了一道彩虹。近思让店家上一箱杨梅酒上来。海滨说:“杨梅酒后劲很大的,喝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又甜又好喝。你可不要吃里面的杨梅,吃那个更容易醉。”卓尔笑道:“这大概就是最毒妇人心。”

近思道:“我没想到你会来舟山看我。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当时你还在上海吧。你看,十几年过去了。你看,我想让你看看我现在的生活,现在我彻底是一个俗人,如果不是你来找我,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我们当时在一起的好时光。”

近思把女招待叫来,让她再给上一箱杨梅酒。近思亲手打开一瓶,给卓尔。近思说:“那时候,在《北洋人报》那间办公室里,你天天对我们高谈阔论。真是怀念那个时候……我和你亲近了一年,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有几门功课都勉强打了六十分。下一年我就天天上自习去了。那年考研究生,其实,如果我把每一门课都答完的话,应该有我的份。当时是因为我弟弟,他那年刚好上大学了,家里因此就负担很重,我们两个人同时上学,恐怕担不起。一共五门功课,我去答完了四门,最后一门,我在里面坐了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突然间海滩排挡的喧嚣升温,两个肥胖的男人抱着吉他,挨桌献歌。在祖国靠南的海滩上,他们唱的是草原歌,粗嗓门加麦克风,压倒了一切低语和心事。

他们回到酒店时,正是迢迢良夜。金峰和近思夫妇坐在露台上,等待卓尔酒醒。卓尔却长醉着。近思守候了一阵,站起身来叫侍应生拿啤酒和小菜上来。近思对卓尔说:“我还没有尽欢,你已经醉了,我还想和你到下面裸泳呢!不如你起来,我们再喝两瓶,然后到下面去脱光了游泳,谁也管不了我们的。”他满怀期待,意犹未尽,只好同海滨和金峰说些闲话,等候卓尔酒醒。卓尔始终不醒。这一晚近思终于回家,桌上留下几瓶打开的啤酒和瓜子点心等物。凌晨时分金峰突然醒来,听到雨声淅沥,走到露台上看时,发现雨水已经灌满了所有的啤酒瓶,并还在不停地从天上坠落,仿佛没完没了,流泪似的,浸泡了所有的桌椅、食物、阳伞、建筑,浸泡着香城酒店和整个舟山,携着那些凉意和透骨的伤心。

 

“我弟弟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出事的前一天中午,他在我这里。”第二日晚,他们从游泳池浮出来,坐在池边的太阳椅上,近思终于可以谈那个话题了,“我最近总是半夜里醒过来。卓尔,他去了的这些时候,我都没有这样过,甚至都没有多想。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开始每天晚上因为想他而睡不着。”

“人的心理是有自我保护的机制的。”卓尔说,“当遇见这件事的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是避免去想。”

“也许是吧。”近思说。“那天他到我家里来转了一圈,看我刚装修好的房子。他说,现在你好了,什么都有了。我后来想起这句话,总觉得别有深意。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他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走得太干净,正是因为太干净,所以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

“我听说,是一场车祸……”

“是的。那天半夜,他和朋友们喝了酒,已经接近十二点了。他骑着电动车,自己撞到了卡车上。卡车是停在那里的,他是自己撞上去的,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没事。他却偏偏有事。那天半夜,十二点多,我接到电话。我想,是谁呢,半夜里来电话,有点奇怪。……所以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害怕晚上电话铃响。”

“他没有女朋友吗?”

近思立即抬眼看卓尔:“他有。”

“他有一个女朋友。两个人在初中就是同学,正式谈大概是大学毕业以后吧。谈了很多年了。很奇怪,早就应该结婚了,那个女孩……也已经三十岁了。她家里竟然是不急的。我常想,一切可能就是命中注定。他们马拉松式的恋情,早就应该终止了,要么结婚,要么分手。前年是已经议定了婚期的,他家里要房子,我弟弟没有。她回了一趟家,事情就耽搁下来了。后来有天我弟弟对我说,分手了,我就想,要是真的分手也好,但像这种,两个人都没有新的人,又是那么多年的感情,真的分手是很难的。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因为一点什么,两个人又在一起了。那么就结婚吧!可是又没有。可能我弟弟他就注定不会有这天。我后来想,如果是已经结婚了的,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是,如果是结婚了,就不会那么晚了,半夜还在外面喝酒。至少老婆会来个电话的,不会让他喝到那么晚。那个女孩现在怎样?”

“我不知道。没有联系了。我知道我心里是怪她的。”

“她一定也很难受。”

“我不知道。难受是一定会难受的。”近思喝光了杯中的酒,继续说,“我后来一直很想去给我弟弟算算命,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注定就是这样的,命就是这么短的。我想知道。可能知道了这都是注定的,心里会好受些。可是一直没有去。前一阵子,有一个老家那边的人,说是能够替他说话的,替那边的人说出那些他想说的话,我妈去请了。他说的意思也是,不应该结婚那么晚的,不应该的。应该早点结婚。这件事就是不能拖的,这件事不对。”

“好了,喝酒!”卓尔拍了拍近思的肩膀。

“自从我弟弟走了,我就想,将来的世界上,知道曾经有他这个人存在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妈妈记得,我记得,我的女儿太小,将来她可能会知道,有这么个叔叔,但是形成不了印象了。我们如果不在了,我弟弟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痕迹便会完全消失,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近思开完会,立即让司机带他去接海滨,他和海滨赶到汽车站,卓尔和金峰的车还没有开。他们在候车室里找到了卓尔。

他们在候车室里坐下,等着那辆公共汽车的到来。卓尔说:“十几年前,我去看过陈东的妈妈。那时候我还在学校,正在准备毕业论文,接到了陈东母亲的一封信。信写得很含糊,但句句都是不祥,陈东的妈妈说,我只当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感觉到出了什么事了,但当时刚刚从邮局收到一本陈东寄给我的书,还怀有极大的侥幸,企盼他没事,只当他母亲情绪不好。就赶到绍兴去。他的妈妈在纺织技校上班,我找到了她。陈东去世的前一天,去书店买了一批书,把其中的一本寄给了我。我收到这本书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近思说:“陈东离开,也已经有十多年了。”

卓尔说:“是啊。你对陈东,印象还深么?”

“我到《北洋人报》的时候,他已经毕业了,没有交往过。”

跟卓尔他们坐在同一排座位的人们突然之间站起来,向检票口涌去。卓尔与近思作了最后的拥抱。近思叮嘱他到了以后来电话,看着他和金峰走进入口,一直到看不见他们为止。

 

他们在绍兴柯桥下了车,向三轮车夫打听去纺织技校的路。他们上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夫拉着他们穿过马路,在一个三轮车密集的场所,向人们打听纺织技校。没有人知道纺织技校。卓尔急躁起来,他对金峰说,上次来的时候,每一个三轮车夫都知道纺织技校,根本无需打听。金峰说:“毕竟都十多年了,这十几年学校升格的升格,合并的合并,这个学校即使还存在,也一定不叫这个名字了。”

这天下午他们转遍了柯桥的大街小巷,找过三四个跟“纺织”有关的学院或学校。下雨了,天色快要黑了,他们住进了一家100元一晚的宾馆。房间很潮湿,并且狭窄,有发霉的味道,窗户外面不是大街,而是一个仄小的楼道。他们要在柯桥度过孤独的夜晚了。

金峰提议:“我们四处走走吧。”

他们牵着手在柯桥的大街上走,走到了这个著名的纺织城市的步行街。他们想去吃一餐饭,最后来到了一家“也门餐厅”。不仅装修和招牌是伊斯兰风格的,连里面的客人都是黑纱缠面的伊斯兰女人,或是美髯的伊斯兰男人。他们坐定,服务生先拿上一瓶矿泉水,再让他们点菜。他们点了鸡肉和羊肉,还有一种饼,等到饼端上来的时候,发现极像中国北方的烙饼,薄而且热。

“我知道了,这些是来柯桥做纺织生意的也门人。”金峰说。

餐厅里放着热烈的阿拉伯音乐,餐厅里的招待员与用餐的伊斯兰人亲如一家。他们沉浸在小雨天气里餐厅的温暖中,仿佛沐浴着阿拉伯的阳光。卓尔和金峰面对面,把他们盘子里的鸡肉和羊肉卷到饼里吃完。他们在陈东的故乡,他们二人,千里迢迢地赶来。他们找不到要找的人,却吃了一顿也门餐,同这些从更远的地方漂泊过来的异乡客一起。

当晚他们手拉手返回逼仄的小宾馆,大街上灯红酒绿,许多人挤挤挨挨。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卓尔叹道:“要是陈东还在就好了。”

 

他们坐上88路公共汽车,从柯桥到绍兴市内去。坐到了终点站,又下车走到一个风景幽胜的小区中。从1号找到了300多号,找到了何婉如老师所居住的那栋楼。门是开着的,只掩上了一扇纱门,分明是在等待他们到来。金峰见到了两个老太太围坐吃饭的景象:陈东的母亲笑迎上来,而她自己的母亲坐在桌边,一个花白头发,一个雪白头发,一般的清瘦。几碟精致的素菜摆在桌上。房间里一尘不染。

“卓尔!你们怎么才过来,吃过饭没有?我接到你的电话,太激动了,后来你说,人家办公室里的电话不让打了,我赶紧放下之后才想起来,也没问你要一个联系方式,也没说好让你们几点来。我想让你们过来吃午饭,就按照那个号码又打回去,人家说你已经走了。我查了电话号码簿,原来那个号码是教育局的。”

卓尔把这一路上如何找她的过程细细讲了一遍。何阿姨十分喜悦:“以前柯桥的房子你是去过的,我离开那里,搬到绍兴来,已经有好几年了。搬家的时候,我还担心,我总觉得陈东有一天还会回来,他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来找我,说不定还带着他的老婆、孩子。我天天等着,有的时候等得急了,就想:他怎么还不回来找我呀?都这么多年了,他要是想回来,早就该回来了。是不是我搬家了,他找不到我呀?现在好了,知道你按照这个方法找了来,那么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我就不担心他以后找不回来了!”

金峰猛地转头看着卓尔,眼泪像泄闸的水一般流下。

何阿姨早看见了,笑道:“你妻子很善良,她同情我,为我流下了眼泪。小峰啊,你不用为阿姨伤心难过,我的生活很好。我已经皈依了上帝,我们的一切都是上帝给予的。上帝赐给了我一个平静的晚年,是上帝一直在照顾着我。”

小阳台上可以看到小区里的风景,他们并排坐在凳子上,听陈东的母亲讲了一下午的话。她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了——卓尔将她与十几年前作对比,岁月仿佛是一个烘干机,慢慢地蒸发掉她身体和灵魂中的水分。那些曾经住在她身体中的哀愁,也随之消散了大部分,剩下的变作化石,成为坚硬的一小块,并且不会再变了。

“那一年,单位分了新房子。我带着东东,到了新房子里。我跟他商量,这房子怎么布置。这一间屋子是他的,另一间是我的,这里要安一个镜子,那里要安一个书桌。我这么跟他说的时候,他的身子一直都在往后撤,好像非常不喜欢听的样子。我当时就很奇怪,东东,你怎么不喜欢听呢。你看,我们一直颠沛流离,没有自己的房子住,在汕头,还有刚来绍兴时,不是住办公室,就是住集体宿舍楼。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你不高兴吗?他胡乱说,高兴,我知道他也没在听。他仿佛早就知道,这房子他是没份的,他住不成这房子一样。那年他回来看我,再三地跟我说,老家的那个水库真是太美了。等我老了,要建一座房子,就在水库上面,我要在那里养老。这个话,他说过好几遍。后来,我对东东的爸爸说:你把东东带到老家去,把他葬在水库的上面,那是东东给自己选好的地方。他告诉我了。”

“这件事情是已经注定了的,因为早已发生过了。陈东大学毕业那年,我教过的一个学生,就在绍兴这边的湖里死掉了。有人过来问我,何老师,你记得那个谁么?我说,我记得的,我教过他。他们说,不得了,他溺死了,刚刚毕业一年,家里只有这一个男孩子。我于是就跟东东说,不要随便去什么地方游泳,我给他讲这个故事。东东说,我知道了。但他还是没有记牢。第二年,一模一样的事情发生了。都是只工作了一年,都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的小姨曾经跟我说过,你们家东东到河里游泳,没完没了的。我就再三地叮嘱他。他为什么不听呢?”

“他同那个同事一起,到海边去,听说那里新开了一个游泳馆。他们到了那里,发现并没有开业,那天是617日,游泳馆一定要到双日才会开业,所以开业的日期是第二天。既然不能去游泳馆游泳,他们就想,在旁边的海里游一游也好。他们游了一阵子,那个同事累了,就上岸来。陈东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游到那个灯塔,就回来。他的同事坐在岸边,一直等到天都昏黑了。这才打了电话报警。”

 

他们歇脚在了沈园旁边的陆府酒店,房间一样潮湿逼仄。两个人坐在床上,打开陈东的遗稿来读。卓尔道:“这旁边就是沈园。我第一次来绍兴的时候,是和陈东一起去的。陈东的妈妈给我们带了许多梨子。我们在沈园门口,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尼姑庵,里面有许多年轻的尼姑。看到我们进去,许多人拿眼睛偷看我们,一派尘心未泯的样子。里面就只有一位,长得绝世的美丽,对我们毫不挂怀,连看都没向我们看一眼。后来我们没有买票,就翻墙到了沈园里面。”

说着,便要与金峰同去沈园。到了门口,看到尼姑庵还在,只是庭院深锁,树木参天。于是想起上回来,正在修葺房子,重垒院墙,栽种树木。金峰突然间后退。

“我们不要去沈园了。”

“为何?”

“沈园不祥。”

果然如此。卓尔便与金峰牵了手,沿着河边走。

“你有没有发现,陈东的手稿里面,最经常出现的一个名字,就是‘卓尔’。在他最后写下的那段文字当中,他写,我在朋友的办公室中……然后他把‘朋友’两个字划掉了,改成‘知己好友’。”

“我见陈东的第一面,是在《北洋人报》报社办公室。我当时进了学校,发现大学环境跟预料的不同,就去询问有没有跟文学有关的社团,按照别人的指引,找到了《北洋人报》办公室。他当时穿了一件黄色的衬衣,正在桌边画图——我认识他的这一年,他总在画图。他们系的,机械方面的图;他还接了一些勤工俭学的活,用铅笔在硫酸纸上描图,是精细的功夫。你看,陈东的妈妈多么细致,有条理,聪明,陈东就是像她。我坐在那里,说明我的来意,我情绪很激动,说得很多,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绘图的笔,听我说。他在大学里朋友很少,飘来荡去,人很孤独,人们都不去接近他。我们在一起,怎么呆怎么好。”

“陈东后来刻意想要改变自己,包括加入学生会,都是他努力让自己入世的表现。他太纯真——因为纯真,他大一之后就病休了一年,不能够适应学校的环境。加上后来的编级,四年的大学他念了六年。我其实是非常担心他的,对他后来的结局早有预感。我在学校的时候,他们都担心我,说这种狂放的个性,不知道将来出去怎么办。我却没什么担心,你看,现在不也很好,我还好端端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担心的是陈东。他有一种令人揪心的气质……”

“刚才我在遗稿里读到,就在他69日,距离他去世只有18天的时候,那一个夜晚,他睡不着,起来喝了一瓶酒,一边回忆,一边写,把自己一生当中那些惦记的人都记了下来。一直写到天蒙蒙亮了,瓶子里的酒也空了。”

他们回到潮湿的小房间,打开灯,继续读那些文字。

“人类世世代代重复着相同的故事,只是时间变了,地点变了,角色变了。所以你看,剧目是现成的,现在就看你挑什么角色演。”

 

何阿姨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车扬起的烟尘中。这一天真是短促。一转眼便又是黄昏了。

卓尔说:“我比陈东的母亲更加爱陈东。你看,她连陈东的书都不要了。”

“为什么这么说?”金峰的眼泪流了下来,“你可以要陈东的书,还有他写的字,你可以偶然想起陈东,为他伤感。可是陈东的妈妈,因为他,一辈子不再幸福了。”

卓尔说:“陈东的遗稿,过了那么久,他的妈妈都没有打开来看过。”

“不,不!”金峰的眼泪再次倾泻不止,“不可以这么说,惦记陈东,在你,或许是一种伤感,但在他的母亲,这太痛了,痛得不能够呼吸,只能选择忘掉。我没想到你会这样想!”

卓尔说:“我是说,陈东的母亲没有像别的母亲那么爱自己的孩子。陈东之所以后来是那样的性格,感受到那样的凄苦,跟他的母亲有很大的关系……”

“别说了……你不懂得!你不懂得!”金峰泪不可抑。卓尔已经无法再跟她交谈下去了。他努力向金峰解释,但是她不听。他看着窗外。窗外的云彩变幻成各种形状,南方的云是奇异的。因为多雨,云也是多的。倘若到了黄昏时分天空放晴,那就是如此这般的云天。卓尔想对金峰提起一件事,他看着金峰,金峰满脸是泪,故意别过头去不看他。他想起陈东写下的一段话:

“我的欢乐和痛苦从未能清楚地交代,这也许就是因为抑郁。

“缘和际遇好比一个开关,往这边一拨,幸运就会愈演愈烈;往那边一转,痛楚便历久弥新。而往往你就不能使这个开关由一边倒向另一边,这才是命运了。

“生活永远虚情假意,许诺给你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梦。

“我将收拾行囊

“只为离开离开你

“离开自己离开自己

“我只是一个过客

“不属于任何地方

“不要对我寄望太多……”

有一个夜晚清晰地浮上他的心头。他很想跟金峰谈谈关于那个夜晚的事。那一年,陈东没有回家过年,他跟着卓尔回了他的老家内蒙古。他们在一起非常快乐,一起打台球,一起打牌,一起爬寒风刺骨的阴山,跟卓尔的家人住在一起。那天晚上,陈东爬起来去洗手间。回来时,没有灯光,他站在房间的门口,他面前有两个房间,他不晓得应该去哪一间,因此踌躇地在黑暗中站着。人们都在睡着,做着他们的好梦,只有他是醒的,听得见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呼吸,和梦呓。他在黑暗中独自站立了好久。每一分钟都很漫长,仿佛地老天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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