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7期  
      新锐
目光下垂
张漫青

 

 

 

第一章

 

1

 

住在廉租屋三楼307的俞三,在这天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的时候准备像往常一样洗一次澡。这时夜还不太深,街道也还没安静下来,外面车水马龙的喧闹并没有打扰到俞三,她从编织袋里拿出睡衣时还哼着歌儿,显然心情是愉快的。

俞三走进卫生间后开始脱衣服,所谓的卫生间就是在房间里用木板隔开的一个不到两平米的狭小得可怜的空间。她只有在脱了衣服以后才能摆脱她的穷酸相,也就是说她脱掉了衣服就如同脱掉了贫穷,并且露出她所有的财产——她的身体。她有很细的皮肤,但她总穿很粗的衣服,她的东西几乎都是粗的,她细腻的身体外面首先是廉价粗制的内衣,接着是地摊买的便宜外套,然后是鞋底磨破了的鞋子。她的床单、枕头、浴巾也是粗粗的起了毛的,她甚至不用沐浴露洗澡,而用现在已经很少人会用的香皂,当然也是便宜的那种,她在超市里总挑最便宜的东西买,就连隔壁的小羊都笑她“太会过日子了”。

她打开热水器开关,水从莲蓬头里冲泻而出,水被莲蓬头分裂成许多小细流,像下雨一样,是啊,好久都没下雨了。今天在路边报亭买了一份报纸,她平时都舍不得花钱买报纸,但今天路过报亭的时候突然很想了解一下世界变成什么样了,于是就买了一份。报纸上说预计明后天会有雨,想到这儿,她抬头看看莲蓬头下的“雨”,“雨”的尽头是一个粗大而笨重的老式热水器,热水器历史悠久,锈迹斑斑,这种款式早已经淘汰了,也不知道房东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宝贝。

此时小羊她正在隔壁跟客人聊天,她的职业是妓女,她的客人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嫖客。小羊是一个很酷的妓女,她不像其他姐妹们那样走性感路线或者清纯路线,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有个性,乍一看,像女扮男装,再一看,又像男扮女装。她不太喜欢跟同行扎堆儿,半年前认识了隔壁的俞三,很快她们就发展为最要好的朋友。

此时小羊已经跟客人进入了聊天环节,这个环节原本是没有的,是她前不久才加进去的,这可是她职业生涯中的一个大突破。小羊叼着一支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头顶半秃的客人搭着话儿:

什么时候没的……还习惯吧……我有个计划……最近老不下雨……你觉得博尔赫斯怎么样……

半秃客说:

你很可爱,跟我女儿一样可爱……

这个时候,小羊听到了淅淅沥沥的声音,但半秃客说是女人的哭泣声,小羊哈哈大笑起来,把烟灰抖得漫天乱飞,她走过去敲敲墙壁,墙壁就“梆梆”响,她说,多么空洞的声音啊,这是木板墙知道吗?墙的那边是谁知道吗?

墙的那边,俞三正盯着那个巨大的热水器,因为卫生间太小了,她只能站在热水器的正下方,所以她看它就必须把头仰得高高的,后来脖子有点酸了,她扭扭脖子,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但哗哗的“雨”声似乎掩盖了一切……

墙这边,半秃客从钱包里掏钱掏了很久,小羊斜眼看着他,说,我从来不许赊账的。半秃客嘿嘿笑着,他终于把钱递到小羊手里,另一只手还在她身上捞了一把。突然他们同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巨响之后是一片死寂……

半秃客说,是花瓶。小羊说,隔壁没有花瓶。

半秃客说,是电视机。小羊说,隔壁没有电视机。

半秃客说,是空调。小羊说,隔壁没有空调。

半秃客说,是电冰箱。小羊说,隔壁没有电冰箱。

半秃客说,是炸弹。小羊说,他妈的炸死你!

 

当时房东正在楼下打麻将,她的脸虽然有点花,但她穿的吊带睡衣的面料很好,后者弥补了前者的不足。坐在她左边的黑胖是她老公,他说,哪里在放炮?他对面的毛吉说,好像是头顶。接着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传来,小羊抱着头冲过来,喊着“完了完了完了……”

房东吓了一跳,站起来的时候高跟拖鞋差点踢飞,“完了什么……才打三圈呢……”

他们听完小羊讲的后,立刻慌慌张张地往楼上跑,房东边跑边嘀咕着“晦气晦气晦气”,她老公黑胖骂了她一句什么,她就瞪了他一眼,不再吭声。高跟鞋“叮叮叮”夹杂在三个男人“拖拖拖”的拖鞋声里。

各种脚步声停在307房门外,房门已经被打开了,他们看到红色的液体从卫生间里流淌出来,液体上还漂着一些白白的像豆腐脑一样的东西,毛吉大叫,哇!脑浆都出来了!房东听完当即就要昏过去。

 

2

 

朱警官赶到现场的时候,夜已经完全深了,围观的群众基本被驱散,他身穿便服经过二楼的时候听到两个男人在说话,一个说:压得扁扁的。

另一个说:她那么瘦,本来就是扁的嘛。

一个又说,原来可是扁中有圆,嘿嘿,现在只剩下扁了。

朱警官是因为沉迷于思考死亡问题,才考了警校并且当了警察,但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叶公好龙。听了这两个人的对话,他身上麻了一下,脚踩楼梯,头脑有些恍惚。

三楼的过道灯光昏黄,局里的刑警小宋和法医老张站在307房门口,显然已经完成了初步工作,房东被她老公黑胖搀扶着站在楼道里,旁边还有惊魂未定的小羊。307房是一个不到10平米的破旧不堪的租屋,租屋是由大房间用木板隔成的几个小房间,每一间里再用更薄的木板围成一个不到2平米的卫生间,案发现场就是307租屋里的卫生间。小宋看到朱警官打了个招呼,说,初步判断是意外死亡,死者是被热水器砸伤头部和内脏流血过多致死的,现场没有其他人。法医老张说,法医报告明天才能出来。朱警官点点头,走进307房,地上红红白白的血和脑浆已经稍作清理,女尸赤身裸体地躺在卫生间地上,身上压着一台笨重丑陋的热水器,死者年龄大概2528岁,长发披散遮住胸部,表情安详,面带微笑,眼睛半合,眼神低垂,头部、胸部和腹部受到重击,由于案发时死者正在淋浴,血被冲刷、稀释得呈现淡红色。

“房门是被谁打开的?”朱警官问。

“是隔壁住的,是她告诉了房东,然后房东的丈夫报了警。”小宋指指小羊。

小羊目光呆滞,嘴里嘀咕着什么,朱警官打量了她,发现她头发比他还短,却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娃娃衫。

“你怎么进到死者房间里的?”朱警官问小羊。

“我有钥匙。”

“你跟死者很熟吗?为什么要开她的门?”

“我们很要好。”

“我问你为什么打开她的房间门?”

小羊突然“呜呜”哭了起来,“她死了!她死了!你那么凶干吗!我又不是犯人!”

朱警官一时不知所措,傻愣愣地僵着。

小羊狠狠白了朱警官一眼,突然抓住他的衣角把他拉进她自己的房间,用脚往墙上乱踢,说,“你听你听!这么薄的木板,那么大的声响!聋子都能听到!”

朱警官面红耳赤。

关于朱警官,局里的同事是这样评价的:沉默寡言,不可捉摸。他们更关心的是,他已经三十六岁却至今未婚。如你所知,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每个人过了青春期就得谈恋爱,到了适婚年龄就得结婚,结完婚就得生孩子,至于跟什么样的人谈恋爱,跟谁结婚,生出一个什么样的孩子都不重要,这是每个人都要遵循的社会规则,如果你违背了这个规则,就要被大家怀疑,就要成为少数派分子,即便你又丑又残,也要找个能与你匹配的对象,也要生个能与你匹配的孩子。朱警官不但不丑不残且高大俊朗、风度翩翩,迷恋他的女孩子成堆成堆的,可他就是无动于衷,冷血动物一般。于是他被怀疑,怀疑的焦点主要分为两个:生理上的毛病和精神上的毛病。于是怀疑者分为两个派系:形而上派和形而下派。这两个派系经常举行学术探讨和自由辩论,大家踊跃发言,妙语连珠,在茶余饭后或瓜田李下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朱警官是个严肃认真的人,三十六年来他一直思索着死亡的问题,他原本计划等这个问题解决了再来思考婚恋问题,但死亡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他皱了无数的眉头也翻阅了无数的书籍都没能解脱,所以婚恋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这天晚上朱警官没睡好。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两种幻象,一种是黑暗中两个男人关于圆和扁的对话,一种是死者全身被头发遮住,他在幻象里不断试图揭开那些头发,但一次次被某种奇怪的力量阻挡。早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全身湿透、满面潮红。

到了警局,法医报告一早就出来了,朱警官对老张点了点头表示对他敬业精神的认可。法医报告说,死者俞三确定是被热水器砸死的,没有其他可疑的伤口。

朱警官叫来小宋说,你查一下安装热水器的工人,我一会儿再去一下廉租屋。

小宋说,有什么发现吗?

朱警官说,现场只能找到一颗螺丝钉。其他螺丝钉难道会飞?

小宋说,你怀疑是他杀?

朱警官摇摇头说,怀疑是人类的本能。为什么你们喜欢怀疑,因为你们从中获得了快感。

小宋和旁边的同事都有些尴尬地对视了一下。他们的确在议论朱警官的过程中获得了快感,所以有些做贼心虚,但他们不知道贼是谁。

下午小宋汇报说,安装热水器的工人找到了,热水器是在半年前俞三搬来住的时候装上的,当时房东和俞三都在场,一切正常。

朱警官说,我在俞三的房间里没有找到其他螺丝钉,不排除有人在热水器上动了手脚,继续调查和她来往的人,有什么可疑的立即向我报告。

 

3

 

由于在俞三的手机里保存着一则奇怪的短信,一个叫何维的人最先引起警方的注意。短信的内容是:

好久没跟你联系,不知道过得如何?我以为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其实我是最不懂你的人,因为那个钩子,我多次推翻了我自己。

这则短信最让人不解的是“钩子”两个字,“推翻”的含义也令人难以琢磨。小宋想,这种案件也只有朱警官会感兴趣,跟他的人一样不可思议。

朱警官却突然两眼发光,神采飞扬。钩子,钩子!他反复念着,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了。他急着找到那个叫何维的人。

何维很快就被带到,朱警官很客气地让他坐在沙发上,并且为他点烟泡茶。一旁的小宋耸肩又摇头。

何维果然没有让朱警官失望,因为在整个过程中有一个问题他问了至少十遍。他问的是:哥们儿,别开玩笑了,做节目呢!这是真的吗?

小宋后来说,这个人很可疑,太会装了。

朱警官的脸上却挂着神秘的微笑,仿佛他跟何维多么心照不宣,仿佛这不是一个谋杀案,而是他们共同策划的一个综艺节目。

何维说他已经快两年没见俞三了,没想到现在要以这么荒唐的形式回忆她。

 

两年了,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我结了婚也离了婚。我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有一份挺好的工作,和几个朋友保持着恰当的联系,基本上我过得还不错。

这年夏天,我和以前的一个女同事邂逅,她叫马小英,长得又高又壮,但声音很嗲,我们见了几次面,叙了几次旧,然后才步入了正题——上床。完事后她要接着跟我叙旧,我把烟灰不小心抖到她的屁股上,她就大叫起来。在她一连串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有一句话硌到了我:

“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你的心肝宝贝死了!”

我说:你就是我心肝宝贝啊! 

她说:我哪有那个福分哦!

马小英说的“心肝宝贝”就是俞三,马小英说她被热水器砸死了,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而我认为死人比活人更值得尊重,死人比活人更卑微,卑微的东西是最美的。我的心情之所以变得不好,不是因为“死”这件事,而是因为马小英用“心肝宝贝”这四个字硌到了我。而“心肝宝贝”这四个字之所以会硌到我,不是因为我喜新厌旧、移情别恋,而是因为俞三不管活着还是死去,她都不可能是我的心肝宝贝,永远都不可能。

俞三活着的时候,和我和马小英曾在一个公司里上班。俞三活着的时候我是不会多看马小英一眼的。但是她死了,并且活着的时候就离我很远很远,我就有很多很多机会跟马小英或其他女人搞在一起。她真的死了吗?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许这又是一个笑话。反正不管她死没死,都离我很远。

对于马小英说俞三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很不好受,一个活人说一个死人是我的心肝宝贝,何况这些都不是真的。我真的一点儿也弄不明白。

俞三活着的时候,有人说她的眼睛里藏着钩子,会把男人的魂魄勾走,但是我知道那钩子其实是假的。她活着的时候,我发现她连露在凉鞋外面的脚趾头都是晶莹剔透的,现在我知道那也是假的。只有一件事可能是真的,就是她死了。但是,连这件事都可能是假的。

把时间推到两年前,我才二十五岁,但已经是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了,这说明我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个年头能够适应社会的就是聪明人。有一天公司来了一个新同事,我先是看到她的背部,一头黄黄的卷毛,穿一身很别致的衣裳,青色和栗红色相间,既时尚又朴拙(后来知道那是她自己用旧衣服改良的)。这个城市虽然不大,但也不乏一些打扮新潮时髦的女孩子,不过她们的新潮是热闹的,奔着社会大潮流涌去的,完全有据可依,而她的风格则是冷静的,完全自我的无章可循。等她转过头来,我看到一个含着泪光的笑脸,当即我就判断她的泪腺有毛病。同时我还看出她的腰很细,皮肤很白。她就是俞三。

后来我们就成了同事,并且变得无话不谈。她常常把凉鞋当成拖鞋穿,拖拖拖地跑过来向我讨教问题,问的当然都是工作方面的事,我很乐意教她。她似乎很认真,因为她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点着头,露出得体的笑容;她也似乎不太认真,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除了一片茫茫迷雾,什么也没有。

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俞三的眼睛里藏着钩子,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见的,但是我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让我很不服气,我和俞三是走得最近的,常常一起吃晚饭,一起到公园散步,看起来俨然一对恋人。男同事们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而我自己也确实觉得我们在谈恋爱,虽然我早就已经有女朋友了。只有俞三总是很认真地强调三句话。

第一句:你有女朋友。

第二句:我不会喜欢你的。

第三句:我们绝对不是在谈恋爱。

她说这三句话,每一个字都郑重其事,让我觉得很扫兴,很破坏气氛。当然这是俞三讨厌的地方,除此之外,她还是很可爱的。别人看到我跟俞三在一起有说有笑,就会认为我被她的钩子勾住了,但其实我从来就没见到过那样东西,这件事情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我没有在俞三的眼睛里找到钩子,想来也许有两个可能:第一,我根本就志不在此,对她的钩子不感兴趣。第二,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钩子,是别人的眼睛出了毛病。如果是第一种,说明我虽然跟俞三靠得最近,其实是最不注意她的,但这似乎不符合事实。如果是第二种,则说明别人的眼睛都不好,只有我的眼睛雪亮雪亮,但我的眼睛是高度近视加散光。关于俞三的钩子我只能推理到这儿,算是无解吧。

我一直不喜欢数理化,更不喜欢做证明题,所幸对于生活我几乎不需要再去求证什么。比如我和我的女朋友在一起,比如我现在和马小英在一起,可以把屁股当成脑子用。我以前的女朋友和马小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性,我以前的女朋友是个小资女人,看过不少村上春树的小说,跟我在许多方面都很合拍,尤其在床上,我们总不管不顾地疯狂投入,把每一次做爱当作最后一次来做。做完后,我们谁也不理谁,各抽各的烟,在烟雾缭绕中,我常常会想起俞三。这个时候我的性欲刚刚满足,她是唯一没有跟我发生过性关系的女“朋友”。至于我现在跟马小英在一起,可以说完全是受原始冲动的驱使,这个女人的性能力和性技巧都堪称一流,我天天乐此不疲地跟她翻云覆雨,欲仙欲死。这天,我正进入备战阶段,看到马小英那张略显痴肥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少见的阴云,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以为我是傻瓜?”

我吓了一跳,但马上笑起来,因为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冷笑着说,俞三死了,我一点也不好受,两年前的事也不能怪我呀。

两年前怎么啦?

她说,现在我就告诉你。

 

4

 

两年前的某一天,一个穿着深灰色西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隔着明亮的大玻璃窗,使劲地琢磨着一个女职员纤巧的背部。这个男人是某某公司的老板林总,这个女职员就是俞三。林总的办公桌纤尘不染,桌上的烟灰缸和茶杯很干净,被探入窗内的阳光照耀得一片莹蓝。但他不知道每天早上第一个来上班为他清扫办公室的,是他最不重要的职员俞三。林总心里有一点春风得意,又有一点恍恍惚惚,但谁也不知道他的脑袋瓜里真正想的是什么。这时,他把俞三招进办公室里来,他问了她他常常问别人的一句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俞三的回答是:你在想,这一切是在做梦吗?

林总立刻脸色大变。

公司里有一个不可言传的规矩,就是哪个女职员被林总训斥得越多越狠,她的工资就涨得越快。比如某个女职员若被林总骂得狗血淋头,那么她这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必然春风满面。在所有的女职员中马小英运气最好,老是中彩,因而工资涨得最快,而俞三运气最差,工资也最低。

关于林总对女职员的独特管理方法,简称“小四步”,具体可以分为以下四个步骤:

第一步:当众严厉批评和斥骂她。

第二步:把她单独留下,安慰她,顺便讲一个黄色笑话来制造气氛。

第三步:用挤脐橙一样的手法挤她的胸部。

第四步:和她举行一场盛大的交媾仪式。

全公司女职员中就只剩下俞三没有中彩了,原因是全公司都在传俞三和何维的绯闻,林总对此嗤之以鼻,他对马小英说,我是有原则的。但是有一天开晨会的时候,林总突然指着俞三的鼻子大吼:搞什么东西?公司招你们来不是叫你们在这里玩的!不好好做事,就趁早滚蛋!俞三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她的泪腺有毛病,稍一激动就会热泪盈眶。马小英在底下嘀咕着:好啊,现在泪汪汪,月底美滋滋。

我们知道第一步骤之后,林总接下来就要实施第二步骤的内容了。下班后同事们都离开,俞三坐在林总办公室的黑色皮沙发上,脚尖轻轻的在地上打着节拍,心里说着:完了完了完了!照例林总该安慰她了,于是她听到他一本正经地说:公司的制度是严格的,我是严厉的,你还不太习惯吧?没关系,慢慢你就会习惯了。你要学着适应公司的一切,一切……

俞三点了点头,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接着林总讲了一个黄色笑话,讲完他自己先笑了,拿眼看到俞三依旧低着头,毫无反应,他感到很扫兴,咳了一下说,你的脖子有毛病啊?俞三摇摇头,心里说着:完了完了完了!

林总发觉气氛有点尴尬,他的第三步骤怎么顺利实施?

 

当时俞三以为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梦境,如果不是梦境,为什么不明白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自己是谁呢?俞三上初中的时候,她的同桌有一天突然不来上课了,同学们在背后偷偷议论说她自杀了,俞三就想起昨天这个同桌还请她吃了一根冰棍,怎么今天就一下子消失了。她开始怎么都想不明白,后来她恍然大悟:原来那根冰棍是假的,那个女同学也是假的,她们之前所发生的其实是一个梦境。从此以后,只要遇到不合理或想不明白的事,俞三就会认为那是一个梦境。

俞三觉得自己又跑进一个梦境里来了,而梦中人就是林总,他西装革履,踌躇满志,像一个影子一样耐人寻味。她睁大了眼睛,使劲地想把这个梦境看清楚,她对自己说——把梦做完!把梦做完……

 

5

 

马小英说,林总是因为羞愧难当才把俞三炒鱿鱼的。

马小英说,林总是一个有文化有地位的人,也是一个讲究情调的人,他的情调就是太喜欢绕弯儿。当然,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许多弯儿要绕,人们每绕过一个弯儿总是会欣喜若狂,如果遇到绕不过的弯儿,有人放弃,有人却要为此痛苦。对于女下属,林总一般要绕四个弯儿,一般都比较顺利,只有这次,他遇到了最陡的弯儿,一个怎么也绕不过去的弯儿。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林总绕弯儿绕得太费劲太累了,于是性欲就消失了,就只好作罢,后来又觉得羞愧难当,就只好把她炒了。事情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关于林总的羞愧难当,每个人的理解不一样,何维以男人的角度理解是,当男人的性欲消失时,就会变得特别纯洁,纯洁得甚至忘记了刚才在干吗。为了让这个“忘记”更长久更彻底,就必须让这“忘记”里的人消失。

而马小英以女人的角度来理解是,当男人的性欲消失时,就会变得特别无聊,人无聊的时候往往会厌恶自己,所以就不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害臊,但又碍于面子不愿承认,于是就只好让有关的人消失掉,使自己的内心得到平衡。

不管是哪一种理解,事实就是,俞三确实消失掉了,而且这一次消失得更彻底。警方还没找到林总,如果林总知道俞三这一次的彻底消失,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朱警官想,马小英作为女人的理解很重要,何维作为男人的理解很重要,林总的性欲也很重要,因为他们活生生地在这个世界上,行使着自己的权利或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只有一个人不重要,就是俞三,因为她死了,她什么权利也没有,什么义务也没有。

 

何维回忆完这些就走了。小宋盯着他的背影说,线索又断了。朱警官交代小宋去调查林总,而他准备再去廉租屋看看。

朱警官再次走进廉租屋时,二楼房东夫妇等人正在敞开的房间里打麻将。房东一看到他就嚷嚷说,警官啊,案子有眉目了吗?要再不破案,我这里都没人来租了!真是晦气!朱警官皱皱眉头没搭理她,只顾接着上楼。

朱警官在307房站了很久,他站着是因为房间里除了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307房里的一切都保留原样,是保护现场的需要。朱警官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房间的四面上墙贴满了已经泛黄的旧报纸,有些报纸被得乱七八糟,留下了斑斑驳驳的痕迹,房间里除了床还有一张书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家具,地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编织袋,俞三一年四季所有的衣物都放在里面。书桌上只有一面镜子、一把梳子和一副黑框眼镜,女人必备的一些护肤品之类的瓶瓶罐罐一概没有。朱警官想,这个女人真是有趣得很哪。

他继续摸索,终于在床底下发现了一样东西。床底下躺着一本书,是一本《红楼梦》,已经被翻得破旧不堪,书里夹着一沓信纸,只有最后一页的背面有写字。其他都是空白的。这一页写的内容是:

 

我今天拥有一个美妙的秘密

从此我的生活充满了命运感

我是一本书里的一行泪

我深藏着他们的对话

我在等待,等待……

 

总有一天,它们会一颗一颗掉下来

 

朱警官把这叠纸塞进口袋里,出门前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到书桌前把那副眼镜拿起来看了看,也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接着他关好307房门,敲了敲隔壁306的门。

小羊还在睡觉。她说,谁啊?

他说,我。

你是谁啊?

我是警察。快开门!

警察!“嘣”地一声,小羊从床上跳起来。她看看床上没有其他人。哦,原来现在是大白天,原来不是来扫黄的。

在小羊的房间里是这样的情景:小羊坐在床头,朱警官坐在床尾。当然出现这种情况的前提是小羊的房间里没有沙发和凳子。至于为什么没有沙发和凳子,是不需要用脑子就能想到的,住在廉租屋的人自然是贫穷的,包括那个死了的俞三。

我没有见过比她活得更潦草的人。小羊说。

潦草?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这是她说的。

你不知道?怎么又说?你的话相互矛盾,违反逻辑。

对了,就是反逻辑,俞三也这么说的呀,你们很像耶。

我们?很像?

对,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你们很像。

哪里像?

……不知道,反正就是像。

我倒觉得你们很像。

是啊,我们也很像。每个人都相像!

好了,不跟你说废话了。你说说案发前一段时间俞三有没有什么反常表现,她常跟什么人来往?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们不是很要好吗?你连她的钥匙都有。

就是不知道,我可不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小羊翻了一下白眼。

你很喜欢翻白眼啊,这样很难看知道吗?

难看就难看!小羊又翻了一个白眼。

听着,你是第一个到案发现场的人,也是死者最亲近的人,如果你不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有权利怀疑你的动机,甚至把你列入嫌疑人名单。朱警官一脸严肃认真地说。

小羊呆呆地盯着朱警官的脸,说,你们警察除了会怀疑这怀疑那,还会干什么?

朱警官突然觉得对付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不应该用这样冷冰冰的方法。于是他试着跟她聊聊家常,比如今年几岁,喜欢读什么书,用什么牌子的化妆品之类的。小羊向来都喜欢跟人聊天,最近又迷上了跟客人聊天,想不到现在可以跟警察聊,她自然高兴坏了,就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大堆,简直要把朱警官当成闺中密友了。

后来朱警官掏出那叠纸问小羊懂不懂那里面的意思,小羊摇摇头。她发了一会儿呆,说,我总觉得俞三还在隔壁住……我听说热水器被人动过手脚,真的吗?现在整栋楼的人都不敢洗澡,连上厕所都小心翼翼的,就怕热水器也砸下来。

她有什么仇人吗?朱警官问。

不会吧。她那么好,谁会跟她结仇?

朱警官不再问她,在小羊的房间里开始发呆,小羊就想起俞三也常常发呆,她觉得好玩就常常在她发呆的时候大吼一声“嘿,想什么呢?”俞三被惊醒后会说“谢谢你把我捞起来”之类的傻话。现在朱警官也在发呆,小羊爱怜地看着他,后来觉得老盯着一个男人看怪害臊的,就把视线定在他的灰夹克的拉链扣子上,看着看着就也走神了,两个人就都发了一阵呆。后来朱警官突然回过神来,说,你说俞三潦草,你自己也工整不到哪里去。小羊听到这句话眼眶立刻就发红了。朱警官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小羊的房间只比俞三多了一个布衣柜和一些化妆品,也是空荡荡的,而且她的床放在房间正中间,他们坐在床上犹如置身于一个孤岛。

小羊认为,她和朱警官在“孤岛”上已经结成了坚实的友谊,这份友谊就像一个堡垒,谁也摧毁不了。为了表示对这份友谊的忠诚,她决定告诉他一些事。

 

第二章

 

1

 

房东的弟弟毛吉穿一件粉红色的T恤,剃着小平头,五官很端正,甚至有些英俊,常常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吓得老太太浑身发抖,比如碰到门口卖鞋垫的老太太,毛吉会说“阿姆别那么辛苦了,已经下垂到地板了,小心绊到自己的脚。”但是在女孩们眼里他却充满魅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毛吉笑眯眯地看着朱警官,他的笑容使他又增添了不少魅力。

他说,警官,我早就知道您会来找我了,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吧,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协助警察办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责任,警民一家亲嘛,从小我就没少跟你们打交道……

朱警官打断他,你跟俞三认识吗?

毛吉说,认识!整栋楼谁不认识她?她可是本年度我最崇拜的偶像呢!

见朱警官不解的样子,毛吉又说,昨天我还跟我姐说,她是我们这里最酷的租户了。她的脑子还真多,一定是个有思想的人!

朱警官脸色一沉,我是问案发之前,你去过307房吗?

毛吉说,没有。

朱警官说,你再想想。

毛吉说,真没有。我去那儿干吗?

朱警官说,有人见过你去307房,不止一次,还踢过门。毛吉,你最好认真想一下,到底去找俞三做什么,如果你不如实交待,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毛吉嘿嘿笑说,哦……我想起来了,去过一两次,是替我姐去收水电费。

朱警官说,当时的情况怎么样?你继续说。

毛吉说,什么情况怎么样啊?她穿着睡衣,睡衣不好看,布料很差,我什么也没看到……

朱警官说,很好,继续。

毛吉皱皱眉头说,到底要我讲什么啊?你不会是怀疑我害死她的吧?

朱警官说,到目前为止,还不能排除有这个可能。

毛吉说,对!什么都不能排除,包括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可能是凶手,连您也不例外,对吧,警官?

朱警官说,哼,你也是老江湖了,咱们都不必绕弯子了,你想让我们相信你,就应该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后来毛吉的交待是这样的:

他跟这栋楼里的每一个女人都熟,除了俞三。这个女人搬过来后一直都很少出门,偶尔在楼梯口碰到她,她总是低着头,显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有一次毛吉和他的两个朋友在楼梯口的小房间里看黄片,这个房间平时是毛吉和他的朋友打麻将专用的,今天因为三缺一就改看录像了。门照例是半掩着,几个脑袋可以随时往外探,毛吉侧对着门,一只脚就搁在门口。三个人看着黄色录像,一个边看边学里面的呻吟声,其他两个就哈哈怪笑。

这时候他们听到脚步声,接着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是住在三楼的俞三在下楼梯。一个朋友问毛吉,这女人是谁?有点像片子里的女人。另一个问,真的吗?让我看看!于是三个脑袋就都探出来张望。

毛吉说,唔,确实像,不知道衣服脱掉像不像。一个说,搞不好里面是飞机场。三个人又乱笑一番。

毛吉见俞三和小羊很要好,就认为她也是干这行的,于是就去找她,但是被她拒绝了。

毛吉交代的就是这些。

在“孤岛”上,小羊为了证明她和朱警官的友谊,说毛吉曾经骚扰过俞三。小羊还说,毛吉是个市井流氓,他光顾过自己,但从不付账,向他要他就嬉皮笑脸地说,你们女人怎么都那么庸俗啊?你这样会玷污我们纯洁的爱情!

毛吉说了很多关于俞三的事,但有一些事他没有说,也永远不会说。后来他亲眼目睹了俞三惨死的样子,他以为自己从此可以解脱了,但并非如此,俞三改用另一种更加博大飘渺的方式注视着他,她思想的器官涂抹在307房的水泥地板上,撩拨着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毛吉一次一次被带回那个场景:她手举着剪刀在空中挥舞,她的眼睛像两个泉眼不停往外冒水,她的上衣被撕破,两个乳房像两个巨大的泪滴,她浑身散发着坚硬又冰冷的光……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那天毛吉被拒绝,他很沮丧,他第一次那么自卑,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色情画报拿出来反复地看,发现每一个卖弄风骚的裸体女人都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这张脸又冷又潮又模糊……他钻进被窝自渎了一遍,睡醒后又自渎了一遍。这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很久,他觉得很冷,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糟糕透了。

 

2

 

朱警官拿着俞三书桌上的黑框眼镜去眼镜店咨询,眼镜店的经理说,这副眼镜是男式的,非常昂贵,而且一般在国内买不到这个品牌。

然后他把从307房找到的那沓信纸拿到技术鉴定科进行笔迹鉴定,鉴定结果是,其字迹确出自死者俞三之手。朱警官反复琢磨着这几行文字,“我拥有了一个美妙的秘密”,会是一个什么秘密呢?如果这个秘密引来了她的杀身之祸,为什么她说这是个“美妙”的秘密呢?

除了文字的内容让朱警官费解,另一种现象也让他深感惊讶,就是那几行字不是写在信纸的正面而是背面。一般人都是从正面写起,正面写完了才会写背面,其实这也没什么,有人会养成一些特殊的习惯,也不足为奇,只是偏巧,朱警官也有这个习惯。于是他想起小羊说过他和俞三很像,于是他想了很久很久。

朱警官正在冥思苦想,小宋进门激动地说,头儿,好消息,有人说他看到凶手了!

 

大家都叫房东的老公“黑胖”,有意思的是他们家养的一条狗也叫“黑胖”,当房东满楼黑胖黑胖地叫唤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她叫的是她老公还是她的狗。人人都说黑胖老实,但最近房东老是怀疑他有外遇,今天一大早他们又吵了一架,房东骂得很大声,她的嗓子本来就尖,吵起架来整栋楼都能听到。她骂的内容是:我不嫌你黑不嫌你胖,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倒背着我养狐狸精!黑胖骂的内容是:小声点儿,你能不能小声点儿,没有这回事,根本没有这回事!所以明理的人都能听出来,真正吵架的人只有一个,另一个基本是陪练。

房东和黑胖本是挺美满的一对夫妻,房东身材娇小,眉眼之间颇有些妩媚的风韵,虽然脸上布置了不少麻点,但抹上厚厚的粉底也就不大明显了,即便是近距离接触的时候,黑胖也能应对自如,他会努力在心里鼓劲说:我爱小数点!我爱省略号!自从房东继承了她父母的这栋房子,他们夫妻俩就靠着收房租渐渐富裕起来。他们夫唱妇随,俨然一对幸福夫妻,直到有一天黑胖的心里藏了一个小秘密。

有一件事情黑胖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就是他不喜欢别人叫他“黑胖”,一点儿也不喜欢。有一天有个女孩来租房子,她长得又白又瘦又漂亮,更重要的是,她对黑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奇怪他们怎么叫你这个外号?第二句是:其实你挺帅的。这两句话被黑胖深藏于心,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反复地娑摩,那种感觉真是又甜又痒。这个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那个女孩。

黑胖思想斗争了很久才决定来警局,之前他跟老婆说,老婆骂他神经病,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来警局,他虽然也害怕遭凶手报复,但正义感最终战胜了恐惧。他对朱警官说,案发那天晚上他看到一个黑衣男子鬼鬼祟祟地站在三楼的过道上。他说因为是晚上光线太暗他没看清那个人的长相,只知道他穿了一身黑衣服。他又说,也有可能他穿的不是黑色的衣服,如果他穿的是棕色或者褐色的衣服,在暗淡的光线下也可能被错看成黑色的。

朱警官觉得黑胖这个线索很重要,但也觉得黑胖说的等于什么也没说,后来又觉得说了总比没说好。他想了想,问: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说?

黑胖说:我本来老早就想跟你们汇报了,但是我老婆不让我说,她胆子小,她老说那个凶手可能就在这栋楼里,千万别去惹他什么的,女人就是胆子小……

朱警官说:那么那天你去三楼干什么?

黑胖说:没,没干什么?

朱警官说:那天晚上你不是一直在二楼打麻将吗?

对了,我是在打麻将,我都差点儿忘了……是啊,我上楼干什么呢……我怎么给忘了……

你的记性不太好吧?

不太好,不太好,我老婆也经常这么说。

黑胖离开警局后,小宋对朱警官说,这个人也很可疑。

朱警官说,我得去会会他老婆。

 

朱警官到廉租房的时候,房东仍然在打麻将,她的生活似乎就只有收房租和打麻将这两件事。她左边的人问她,毛吉跑哪去啦,几天都没上桌了?她说,鬼知道,这小兔崽子,就没给我省心过!

朱警官不好意思地搅散了他们的麻将局,说,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劳烦你们先休息一下。房东笑嘻嘻地说,警官真是幽默呵,又劳烦又休息的,到底是要我们劳,还是要我们休啊?朱警官敷衍地笑笑,让房东留下,其他人先离开。

案发那晚你们一直都在打麻将,中途有人离开过吗?朱警官问。

没有。从吃完饭开始,一直打到小羊跑下来。房东不假思索地回答。

难道中间就没人去上厕所吗?

没有。

你再想一想。

没有。确实没有,警官,我们这几个老搭档一打就是大半天……肾都好得很哩。说着拿眼偷看他一眼。

你丈夫也没有离开过?

……没有……

但他今天到警局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最好不要对我们隐瞒事实!

警官啊,我老公记性不好,一定是搞错了!不信你问问街坊邻居,他们都知道,他最健忘了!

朱警官又问了毛吉那晚打麻将中途是否有人离开,他说不记得了。

问了另外一个人,他也说没有人离开。

又向街坊们打听黑胖的记性,果然都异口同声地说,黑胖健忘得很呢。

关于黑胖的记性,他记得黑胖是自己的绰号,记得自己是房东的老公,记得要按时履行丈夫的义务,剩下的就只有一件事值得记住了——那个甜蜜的小秘密。其他事,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问题是,因为要记住这个秘密,现在黑胖常常会忘记履行丈夫的义务。他的记忆仓库就是这么小,也许比一只麻雀的还小,记住了这件就会忘记那件。晚上的情形也许是:房东洗了澡(放心吧大家,她家的墙是水泥砌的,很厚很坚固,她的热水器是新式轻便型的,不会砸下来的,即使砸下来也没关系,因为她的卫生间很宽敞,有足够的空间去逃生。)换上真丝的睡衣,侧卧在床上轻声细语道:黑胖,黑胖,该睡了。黑胖乌黑的后脑勺对着她,说,是了,该睡了。然后关灯,他们并排躺下,房东用手指挠黑胖的肚子,黑胖用手推,碰到她的真丝睡衣,于是想,有个人的皮肤也许比丝绸更滑……想着想着下面就有了反应,房东窃喜,准备过夫妻生活,这个时候,黑胖突感羞愧,推开房东,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房东哭笑不得。

 

3

 

小羊自从和朱警官建立了坚固的友谊,就很耐心地等待着他,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来的。她坐在孤岛一样的床上,耐心地等待她的“未来”,突然明白了俞三说的“等待是一颗糖”,现在她开始慢慢地想俞三,想起她眼睛里的迷雾,想起她若有若无的笑容,想起她赞美自己是个卓尔不群的妓女,想着想着,她就渐渐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等待的是什么人……

此时朱警官已经走进307房,他移动家具,用力地走来走去,故意弄出声响,后来他听到隔壁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接着是拖鞋移动的声音,他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感到害怕,因为它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遥远,这种声音在他心里已经响了二十年了,这种声音就像是一只被锁在箱子里的兔子,他闭上眼睛,看到一个穿围裙戴袖套的女人,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汤,她笼罩在迷雾中,始终面目不清,她转身离去,越走越远,一个声音却绕来绕去,越来越大,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墙之隔的小羊听到了隔壁的声响,也把耳朵贴在墙上,她好像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她想,这薄薄的木板墙,似乎什么也隔不了,却为什么可以隔绝生与死呢?

后来,朱警官敲开小羊的门,在“孤岛”上继续他们的友谊。朱警官依然是严肃认真的表情,小羊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时不时刺向朱警官,小羊想让他又痛又痒或者不痛不痒,这就是她全部的理想。但他说,我刚才在隔壁做了实验,这墙的隔音效果非常差,所以案发前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声音?

小羊哈哈大笑,这一笑意味深长,因为她突然开始恨他。原来有的女人喜欢用恨来武装自己的爱,这样的爱可能会比较有力量。小羊对朱警官的恨是这样的:她说,我什么都听得到,她吃饭她唱歌她睡觉她洗澡!连她剪指甲时指甲掉到地上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有男人,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这个世上一切的声音!哈哈……

接着,小羊说,其实,我就是俞三。

她的论证如下:

 

因为俞三=女人++善良+一意孤行

    小羊=女人++善良+一意孤行

所以俞三=小羊

 

朱警官说,你的证明题做得不错,但不够严密。

俞三=死,小羊≠死,

所以俞三≠小羊。

小羊说,每个人都会死,所以小羊总有一天会完全等于俞三。

小羊偷偷看了一眼朱警官的夹克拉链扣子,这时她的心又变得柔软起来。

她说,这里的房租开始是由一个男人帮俞三付的,后来这个男人离开她,她就自己交房租,每次都很准时,从来不拖欠。她说穷人也要有诚信。

她说,这个男人喜欢穿深色的西装,头发梳得贼亮,挺体面的样子,却很小气,只给他的情人租廉价的房子。

朱警官把林总的照片拿给小羊看,是这个男人吗?

小羊摇头说,不是他。比这个年轻,而且他没戴眼镜。

她说,她听到脱衣服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听到男人压在女人身上的声音,还听到男人愤怒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她什么都能听到,但她没有听到那种声音。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为了寻欢作乐,寻欢作乐的时候就会发出那种声音,她9岁的时候就听过这种声音,之后有一天从她自己的嘴巴里也产生了这样的声音,于是她就长大成人了,人生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寻找和品尝这种声音。小小的年龄就能领悟这个朴素的真理,想到这儿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小羊说了很多,但是朱警官不知道她说的哪些部分属于俞三,哪些部分属于自己。

小羊靠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你自己去分辨嘛。她还想把两条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荡荡秋千,但又想他们的友谊才刚刚开始,好戏要慢慢演才有味道,俞三也许就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导演着这出戏。人活着的时候大多稀里糊涂,死了却变成了“无限可能”,这个“无限可能”也许还有个别名,就叫做——命运,命运这东西还真是耐人寻味。

 

第二天一早,黑胖又来到警局,他说他昨天又看见那个黑衣男子了。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大概十点钟,楼里渐渐安静下来,黑胖看到307房门口有一个陌生男人,一身黑衣,探头探脑的。

朱警官问,他长什么样?

黑胖说,光线太暗,我没看清,但我能肯定他就是出事那天我看到的那个人。

你既然没看清他的样子,怎么能肯定就是同一个人呢?他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一样,衣服也一样,肯定是同一个人。

当时你站在哪里?

我……嗯,好像在楼梯口这边。

当时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那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我……对啊,我在楼上干什么?我想想……

 

朱警官又去问了房东,她说昨晚九点钟到十一点钟黑胖跟她一直在房间里看电视,没有出去过。

他皱皱眉头,不知道这夫妻俩哪一个在说谎。

 

4

 

俞三当年的老板林总依然是林总,只不过公司规模越来越大,员工也越来越多。当然他的办公室也更加宽敞明亮了,他很客气地请朱警官和小宋坐在沙发上,说,不好意思,刚出差回来,不知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没有寒暄,朱警官开门见山地说,你认识俞三吗?

林总接过照片,扶了扶眼镜架,仔细看了看说,有点面熟,不记得了。

她是你两年前辞退的一个员工。

哦,有点印象了,她怎么了?

她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我就是来向你了解一下情况,两年前你辞退她有什么理由?

理由?被我辞退的员工很多,业务能力差,违反公司规章制度,都有可能被辞退,两年前的事情太久了,不太记得了,也许是她能力不够吧。

朱警官很快就起身告辞,林总把他们送出办公室,握手告别的时候,朱警官随口说,你这眼镜是无框的吧,在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副。林总怔了一下,立刻笑着说,哦,这趟出国的时候买的,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出国再买一副送给你。

接着秘书把他们送到大门口,朱警官突然问秘书,你们林总一直都戴无框眼镜吗?

秘书说,不是,林总以前都是戴黑框眼镜的,最近突然变时髦了,呵呵。

路上小宋忍不住问他,头儿,你有近视眼吗,怎么突然想买眼镜了?

朱警官说,戴眼镜的不一定就是近视眼,带刀的也不一定就会杀人。

小宋又说,但这个人没有作案时间和动机。

朱警官说,动机可能就在一念之间闪现,至于时间,从热水器装上那一秒钟到案发的所有时间都可以是作案时间。目前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切入点……

小宋点点头,他进警局三年了,知道朱警官被大家称为“独行神探”,知道他破了一个又一个的案子,知道他喜好独来独往,却始终不知道他到底“神”在哪里。这次被上头调过来协助他破这个案子,好多天了也没看出他的道道来。

朱警官和小宋离开后,林总就直接打电话叫舒勇过来,舒勇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也是现在公司里除了林总唯一认识俞三的人。

舒勇说,人已经死了,一了百了了。

林总说,奇怪,警察怎么会找上门来?

舒勇说,呵呵,也许是例行公事吧。

林总说,不对,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邪乎。

舒勇说,呵呵,再邪乎也已经死了。

林总摇摇头说,你不懂,死人比活人更邪。

 

回到警局,小宋说,如果那副眼镜是林总的,说明他还有见过俞三,甚至还可能去过307,那么他就是对我们说了谎。我们应该继续查问下去。

朱警官说,不能打草惊蛇。你今天晚上派人盯住307房,心里有鬼的人可能就快憋不住了。

凌晨三点左右,一个男人撬开307房门,在里面东摸西找的时候,被埋伏在旁边的警察逮个正着……

在审讯室里,朱警官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他二十五岁左右,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没戴眼镜。朱警官问,叫什么名字?

他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说,我叫舒勇,是俞三的朋友。

你半夜到那里去干什么?

去看看。

看什么?

不看什么,就想看看。

小宋大声喝道,你最好老实交待,别在这里糊稀泥!三更半夜不在家里好好睡觉,跑出来梦游啊?

警官,我不骗你,我就想看看。俞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今天我睡不着觉,出来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胡扯!你溜达的时候还顺便带个撬锁的工具,你是惯偷啊?小宋打断他。

接着,他一下子说是准备来偷点东西,一下子又说俞三对他有恩,却死得不明不白的,想找出凶手替她报仇什么的。前后矛盾,破绽百出。

一直审讯到早上七点半,舒勇才支支吾吾地招供。

他说,两年前他刚大学毕业,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在林总公司里资历最小的男员工是他,女员工就是俞三,他记得第一次发工资,俞三问他一个月够不够花,他说只够吃和住,抽烟就不够了。后来他缺钱的时候找谁都借不到,只有俞三借了几百块钱给他,他知道俞三的工资跟他一样是全公司最低。但没过多久俞三就被炒了鱿鱼,从此不知去向,他一想到在他生活艰难的时候只有她愿意帮助他,而他却连报答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就难受。

三个月前的一个下雨天,他居然又遇见了她,但是他发现她过得很落魄,住在廉租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他感到很心酸,然而她却不肯接受自己的帮助,可能是自尊心的原因,她也拒绝他再去看她。后来听说她死了,他感到很震惊也很伤心。昨晚他就是想到她住过的地方看看,拿件东西作个纪念,他知道这样可能会遭到怀疑,但还是觉得值得冒一下险,果然就……

朱警官注意到他的眼圈红了,问,你在307门口转悠几回了吧?

没有,俞三死后,我是第一次去。

见过这副眼镜吗?小宋把眼镜拿来,问。

这是我的眼镜啊。到处找都找不到,你们是从哪里找到的啊?

307

哦,一定是我上次去忘在那里的。

朱警官和小宋相视一笑。小宋说,舒勇,你把事情说得太完整了。你干嘛非得把眼镜也揽到自己身上?如果你不说眼镜是你的,我们反而不会怀疑你有问题。

朱警官接着说,第一,眼镜和眼睛就像鞋子和脚,是不能随便搭配的,你的视力和眼镜度数对得上吗?第二,这副眼镜在哪里买的,多少钱知道吗?这副眼镜相当贵,而且在国内根本买不到。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别人送给你的,我们也可以相信你有个这么大方的朋友,那么,他是谁?你始终要说出一个名字的,说吧,早说早解脱。

于是舒勇说出了那个名字。

小宋说,总算要真相大白了!是不是现在就拘捕他?

朱警官摇摇头说,不是他。

 

5

 

舒勇交待了很多,也说出了那个名字,但有些事情他没有交待,也永远无法交待。两年前他刚步入社会,既自卑又自负,他觉得自己绝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干一番大事业的。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不懂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但公司里的女孩子他一个也看不上,除了俞三,因为她不仅善良,而且长得白白嫩嫩。后来他听同事们议论说俞三是狐狸精,很会勾引男人,于是他就等着她来勾引自己,但是他等了几个月也没等到,估计她把全公司的男人都勾引遍了,也没轮到他,于是他开始恨她,他恨她不懂得欣赏他,恨她看不起他,他在心里骂她是骚货是荡妇,他越来越自卑,也因此越来越恨她。有时他又用另一种方式恨她,夜里他游荡到公司里,把她的照片(员工档案里的照片)拷贝到电脑上,一边看照片一边按着电脑键盘上的“插入”键,直到后来公司里所有电脑的“插入”键都被他按坏,林总为此还把全部员工都训斥了一顿。

俞三被炒时,他还没来得及还钱,当然也没钱还。渐渐地他不那么恨她了。后来他看了很多A片,去了发廊,把童贞献给了一个妓女。这个妓女的胸部像两条丝瓜,吊儿郎当地垂下来,跟他在A片里看到的不一样,他感到受骗上当了。后来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发现老婆的胸部从原来的两个水蜜桃变成了两条丝瓜,他又大感上当,后来他听了一个朋友醉酒之后说的一番话,才知道上当的人不止他一个。其实真正上当的也许是妻子们,她们年轻坚挺的乳房经过婚姻,经过丈夫和孩子,一年又一年,被使用着,也因此骄傲着,直到被使用完,最后凋谢了。这是她们的命运。

娶妻生子后,舒勇的雄心壮志也渐渐冷了下去。他发现公司的员工更换得很快,眼看只剩下自己没换了,也许是他太不起眼了,老板忘记了他的存在。有一天,林总突然把他召唤到总经理室,说,我知道你等了很久了。

舒勇已经学会了露出恰到好处的谦卑表情,他说,林总,等待是一块蜜糖。

林总满意地点点头,说,我注意你很久了,你的后脑勺很像我。

舒勇说,不敢不敢。您的脚后跟比我的额头还开阔呢。

林总说,哪里哪里。

如前所述,我们知道林总是个有修养有文化的人,对人对己都严格要求,一切都要按照章程来办,每个步骤都不能省略。而且他爱他公司里的一切,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一个男员工,每一个女员工。如果他用眼黑注视着男员工,那么眼白就正在注视女员工,顺便还用眼角扫视了一遍天花板上的蜘蛛网。我从来没有看走眼的,他说。

我,也在您的眼里?舒勇受宠若惊,几乎要跳起来。

在的在的。你留到最后,你就是人才,我们一起加油吧。

舒勇知道,公司是一个王国,林总是国王,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为什么他们就浑浑噩噩,始终悟不出来呢。从此舒勇更加爱戴他的国王,怎么爱才最正确呢,当然首先要了解他的每一根汗毛的温度,再慢慢渗透进他的内心。很快他就判断出一个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国王的内脏细胞是粉红色的,这个巨大的发现使他又惊又喜,惊的是,国王居然也有世俗的苦恼,喜的是他终于可以为他的国王办一件实事了。

原来林总因为爱过太多的人,所以“爱点”很高,比常人要高两三倍,也就是说,他一次不能只爱一个女人,至少要同时爱两个,否则他爱不了。即使是性感惹火的世界小姐来了,他也只能说NO,或者说,SORRY,一个爱,做不了;两个爱,OK

林总说,我苦啊。

舒勇说,我懂啊。

后来舒勇去找女员工做思想工作,她们说,不行啊,不能让道德底线掉地上变成斑马线了呀。他说,什么线都是人画出来的。她们又说,有个熟语叫荒淫无耻,这四个字怎么写都不好看啊。他说,这四个字已经死了,埋在坟墓里了。她们又说,感觉有点科幻的味道。他就把AV女优的片子放给她们看,她们才说,哦,原来是地球人干的,我们都落伍了。

不愿意落伍的,不但可以留在公司里,还会有奖励。当然也有不少愿意继续落伍的,林总也就不再挽留,把她们放到更广阔的天地去锻炼锻炼。

林总同时做两个爱的姿势,有时候呈一字形,有时候呈S形,有时候是环形跑道,有时候又变成了夹心蛋糕。

舒勇唯一担心的是,林总的“爱点”会不会越来越高,从两个,三个,四个,到一个排,一个连,最后会不会扩大到整个司令部?那样的场景也实在太壮观了。

 

6

 

就这样,舒勇可以施展拳脚,干一番大事业了。现在他是林总最信赖、最欣赏的人,是公司的第二把手。他知道了春风得意的滋味,也深深理解了人在高处的苦恼,关于这种苦恼,低处的人是不能体会的,“一无所有”是一个固定值,“有”却是一个无理数,没有上限,充满了想象的空间,舒勇就是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了,“有”这个字太空洞了。所以他也说,我苦啊。

他不想像林总那样,爱得太多,他害怕他的“爱点”升高。他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他想去爱一个人。但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接下来有一天,他开车去五四路,五四路是这个城市最旧的城区,也是聚居穷人最多的地方,他曾经在这里住过,他是个念旧的人,但他是第一次开着车子去这个地方。当时他在五四路上慢慢地开着车,结果见到了一个人,后来他决定去爱这个人。

这天天气很冷,这个人站在五四路最高的大厦底下,使劲地仰头往上看,好像在数大厦的楼层数,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毛衣,头发被寒风吹得乱糟糟的,全身都在哆嗦。他从车窗往外看,看着看着他的心就开始发紧。

因为他看出两件事,第一,这个人远看像一团破棉絮,但是里面的棉花很新鲜,白白暖暖的。第二,这个人他认识,她的名字他也记得,叫俞三。他看出这两件事后就决定去爱她,但他不知道他去爱她是因为她像一团破棉絮还是因为她叫俞三,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耐人寻味。

后来俞三坐在他的车子里,他问她,还冷吗?她说,比较不冷了。他问,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她说,我数了数,一共有17层,每层有40个人在排队,总共680个人,我是第573个。

他问,排队干什么?

她说,等待被挑选啊,选上的就可以上班了!

他说,等待是一块蜜糖,甜的。

她说,等待是棉花糖,白茫茫的。

俞三坐在舒勇的车子里,表情平淡,眼睛里从前的迷雾已经消散,眼角上扬,但目光下垂,似乎在追寻落定的尘埃。此时舒勇萌发了“形而上”的想法:地心引力很伟大,它终归会让一切都贴向大地,女人害怕眼袋下垂,乳房下垂,男人则困惑于灵魂堕落的方向。而俞三这种主动让目光下垂,追求科学真理的精神才令人敬佩啊。

其实,开车的时候是不应该胡思乱想的,不管是“形而上”的还是“形而下”的,然而舒勇这时候还是冒出了”形而下”的念头:他多么迫切地想使用这团旧棉絮啊。而这团旧棉絮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遇见了以前的同事,知道时间过得很快,也改变了很多东西,知道他发达了有钱了,她当然不会知道此时他下面已经坚硬如铁了,也许有一件事可以与此交相辉映,那就是:她的心也坚硬如铁。

 

朱警官在舒勇说出那个名字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这里没有悬念,那副眼镜确实是林总的。小宋认为应该提审林总,但朱警官说,不是他。小宋就说,难道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朱警官点点头说,但是我还没有找到证据。

朱警官又独自一人来到廉租房,经过二楼,看到房东和黑胖、毛吉在打麻将,房东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黑胖踢了一下旁边那头也叫“黑胖”的狗,说,去去,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你!毛吉把烟头用力地踩两踩,笑眯眯地说,警官,别介意啊,这两个人天天吵天天吵,婚姻就像打麻将,牌好牌坏都得打!

朱警官笑笑,走上三楼,他先在307房门口站了很久,然后敲开隔壁小羊的门。小羊眼睛肿肿的,开门就说,警官,案子已经破了,您还来干什么?

朱警官说,谁告诉你的?

小羊闷闷地说,大家都传开了,凶手半夜又跑回案发现场,被你们抓到了。

朱警官说,如果你是凶手,你会这么做吗?

小羊说,如果我是凶手,我可能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我想被抓……被——你——抓!

朱警官的脸红了一下,小羊的心里就突然热了起来。朱警官又问,你的眼睛怎么了?小羊居然就笑了,她说,我哭了,哭了一个晚上,我以为案子破了你就再也不会来看我了。朱警官说,那么你是希望案子永远都破不了,是吗?他突然脸色严肃起来,拿出舒勇的照片,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见过,他就是替俞三付过房租的那个人。

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可以,朱警官,但是我不喜欢你的眼神。

请你严肃一点,我在办正经事,我在查案!

哈哈,查案!只有我知道,最不想查出真相的人,其实就是你!

这时候外面有人在敲门,小羊打开门,是黑胖。

黑胖说,朱警官,昨天我又看到那个黑衣男子了!

小羊说,我也看到了!

黑胖开心地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我虽然记性不太好,但是我没有撒慌,我真的看到了!我老婆整天跟我吵,她老说我神经病……

黑胖开心地离开后,朱警官问小羊,你也看到了?

小羊说,是的,我看到了。那个黑衣男子其实就是黑胖他自己。

原来黑胖一直有个习惯,就是晚上没人的时候喜欢看自己落在墙上的影子,有时候某个角度斜射过来的光把他的影子照得很好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点也不像黑胖。黑胖记性不好,但他记住了这个影子,影子是黑色的,所以他以为他看到的是一个黑衣男子。

你是怎么知道黑胖有这个习惯的?朱警官问。

俞三告诉我的。小羊说。

俞三?

俞三说,黑胖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她门口,看自己的影子落在墙上。她还说,不要在黑胖面前说这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应该尊重别人的秘密,因为秘密破了的时候,会痛。

 

第三章

 

1

 

如前所述,小羊很看重她和朱警官在“孤岛”上建立的这份友谊,她还想超越这份友谊,哪怕只超越一点点,这就是她的全部“未来”。因为这个“未来”,她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了自己的职业,所以客人对她越来越不满意。比如,有个客人正在上面呼哧呼哧,她却在下面漫不经心地剪着指甲,客人说,小羊,开小差呢。她却打个哈欠说,大叔,快完了吧您?如果客人责怪她没有职业道德,她就会很惭愧地说,对不起啊,最近没情绪。如果客人接着问,我看是谈恋爱了吧?她就会害羞地说,别逗了,大叔!有时候客人一进门,她就在床上摆个“大”字,客人一出门她又扭个“S”字。不管怎样,最后总会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孤岛”上,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她睁大眼睛使劲地看,眼前分分明明的景物,却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这次小羊本来决定向朱警官交待的,分别是她左手臂上的一个烟疤,右大腿上的一个刀疤,和后脑勺上的一个疤瘌。这些是她的战利品。烟疤很圆,比英文字母O还圆,弥补了她的英文知识;刀疤很直,像是沿着直尺划出来的,弥补了她的几何学知识;后脑勺上的这个疤瘌她看不到它的形状和颜色,她只知道这块头皮不会长头发,光秃秃的,摸着有点像乌龟壳,俞三说造型颇具艺术感,于是弥补了她的美术知识,还好头发遮住了这个疤瘌,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一般不会给客人造成性心理障碍,又弥补了她的心理学知识。她觉得自己很受教育,也算上了一回大学吧。

关于后脑勺上的这个疤瘌,她想向朱警官交代的是:酒瓶砸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皮凉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感觉很痛,痛得要晕过去,后来她伸手摸了摸,手上红红的一滩血,她就尖叫起来,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后来她发现自己没有死,只是脑袋上多了一块乌龟壳,她就发誓要更加热爱这个世界,除了死,她什么也不怕,只要不死,她什么都愿意……

她很多同行姐妹的身上都有类似的战利品,她们有时会抚摸着这些伤疤泪流满面,但她不会,她认为自己在这个世上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就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要哭哭啼啼的呢,有人连做妓女的勇气都没有呢,比如俞三,她才可怜呢。

有时她喜欢重复做证明题,她喜欢朱警官在她旁边批评她证得不够严密,但是她不会去乞求他,她喜欢俞三说的“等待是一颗糖”,她会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她忘记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在自己心里重复做着“小羊=俞三”的证明题,做多了就会以为压在热水器底下的就是自己,于是她觉得所有的证明题都不严密,不正经。

她觉得世界上最正经的人就是俞三,但是她死了,而且死的样子很不正经,所以整个世界就都不正经了,后来她又觉得最正经的人是朱警官,他活着,但整天板着个脸调查这个调查那个,其实他也是有私心的,但这个私心她觉得不好说,因为她记得俞三说过,秘密破了的时候,会痛。

小羊认为世界上最正经的人是俞三,这是因为她知道很多人喜欢假正经,但俞三喜欢“假不正经”,比如,她的熟客跟俞三混熟了,就会跟她说一些下流话,她就会应道,大叔,我学过医的,先帮你割包皮吧。那个熟客听了就会鼻子哼哼,没趣地走开,然后跑到小羊跟前说,你的那个朋友很不正经啊。有时候小羊在墙这边和客人弄得太大声,第二天就会很不好意思地对俞三说,抱歉,昨晚那个吃药了,吵着你了吧?俞三就会笑笑说,没事,我理解,职业道德嘛。并且还要跟她进行专业探讨,她说,你这个职业需要一些创新,性能和质量都很重要,什么时候发出哪种质感的声音,需要进一步探索。

小羊觉得俞三“假不正经”,还因为她在墙这边从来没有听到墙那边发出什么不正经的声音,有一次,她听到一个男人用狠狠的声音说,爱不爱?一个女人恨恨的声音说,不爱。她很喜欢这两种声音之间的碰撞。她想把这件事告诉朱警官,又有一点舍不得,她觉得他们的友谊还不够牢固,她想等到他成为“自己人”的时候再告诉他,那个时候她会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待给他,毫无保留的。但是他会成为“自己人”吗?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证明题啊,同时这又是一个最不正经的证明题,想到这里她又禁不住害臊了一番。

从昨晚到现在黑胖一直都乐呵呵的,房东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今天没跟黑胖吵架,因为昨天晚上他又跟她过夫妻生活了,自从三楼发生了命案,他们几乎没有好好过一次夫妻生活,黑胖昨晚的表现比较令人满意,所以今天她心情很好,打牌的时候好几次忍不住笑出来。

而黑胖开心不仅仅是因为终于有人相信他看见凶手了,还因为他听说凶手已经自投罗网了。发生命案那天,他亲眼看到了俞三的尸体,一会儿想,她一定不愿意光着身子被那么多人看到,一会儿又想,大家都说我记性不好,明天我会不会把这件事也忘记呢?还是忘记了好,忘记了的事情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不知道第几天了,他忘记了很多事,这件事却像烙进了他的脑壳里一样,怎么也忘不了。还有一件事他也忘不了,就是那个说了温暖他一生的两句话的女孩,正是俞三。

 

朱警官问舒勇,林总的眼镜为什么会在俞三那里。舒勇说,因为林总去过她那里。他说,林总一直为两年前无故开除俞三的事而愧疚,他一听到俞三的消息就马上央求自己带他去看她。人无完人,难免会犯错的。俞三见到林总时也很客气,她不是个小鸡肚肠的人,一点儿也不记仇。也许那天聊得太开心了,走的时候就忘记把眼镜拿走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小宋看了一眼朱警官,发现他目光低垂,似乎陷入了沉思,就问舒勇,很牵强啊,眼镜架在鼻子上,怎么会忘记拿走呢?

舒勇不假思索地回答,林总有个习惯,一高兴就摘眼镜,有时就会忘记戴上,他已经丢了好几副眼镜。

小宋问,他不戴眼镜,能看得清吗?

舒勇说,他戴的是平光镜,装饰用的。

朱警官突然抬眼问舒勇,你爱她吗?

小宋吓了一跳,他觉得“爱”这个字眼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在这样的人口中,十分滑稽有趣。他看看舒勇,发现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下去。

见他没有回答,朱警官又重复问,你爱她吗?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嘴巴才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爱。

好吧。朱警官点点头,又摇摇头,挥手对小宋说,把他放了吧。

小宋不解地看着朱警官,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是。

他不知道朱警官从舒勇嘴里听到了“爱”这个字,就听到了一个遥远的声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这声音就像是一只被锁在箱子里的兔子,让他害怕,在害怕中又有一点点期待。

小宋放了舒勇后,碰到法医老张,就邀他一起去食堂吃午饭。老张问他,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他说,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又给放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张说,他就是这么个人,要不是这个性格,老早升了。案子倒是破得个个漂亮!

小宋说,局里没人猜得透他,就剩你跟他投缘了。说说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张说,不用想太多了,你跟着他保管没错,可以学很多东西,再说他心眼好得很呐。

后来老张又叹气说,他也不容易啊,九岁就没了爹娘。

小宋问,他父母怎么死的?

老张说,他妈跟人通奸,他爸杀了他妈,被判了死刑。那时他还太小,寄养在他姑姑家。

 

2

 

舒勇从嘴巴里吐出那个“爱”字的时候,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回忆了一遍,发现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用嘴巴说过这个字,所以这个字说得那么青涩,一点儿都不熟练,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说这个字,如果有,一定会说得比这次更熟练,更好听。

他没有立刻去公司,那个老家伙这几天一定坐立不安,他想这次他一定又会夸自己干得漂亮,他干什么都能干得很漂亮,他对他总是那么满意。他曾经是他的国王,他是他身边的一条狗,一条最忠实的狗,他们彼此需要,谁也离不开谁。没办法,生活就是这么耐人寻味。

现在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俞三跪在地上,双手反绑,目光下垂,像一只瞌睡的猫咪。他站在地上,俯视着她,她是那么温暖,又是那么卑贱,此刻他想要爱死她。然后他狠狠地说,挨不挨?她恨恨地说,不挨。如前所述,小羊在墙那边听到了“爱不爱”和“不爱”,原来是她听错了。他把她掀倒,现在她是一团破棉絮,乱糟糟地被丢在路旁,等着他把她捡起。等待是棉花糖,在一片白茫茫中,他又是一团黑夜,仿佛回到了那个不停按着“插入”键的美妙时刻……

俞三的脸雪白雪白,把夜晚衬托得乌黑乌黑,或者说夜晚乌黑乌黑,把她的脸衬托得雪白雪白。她的心里开了一朵花,越开越大,大到不能大,大到要炸开……同时她又觉得这是个梦境,于是咬着牙对自己说,把梦做完,把梦做完……

 

舒勇唯一担心的是林总的“爱点”会越来越高,高到云彩那里去,但这件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林总说,我苦啊。这次他的“苦”与一个伤心曲折的故事有关。他说,他对女职员有一个独特的管理方法,简称“小四步”,很久以前公司来了一个眼睛经常泪汪汪的女职员,他一看到她,身上就有万马奔腾的感觉,这种感觉撩动着他身上的所有粉红色细胞,使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暴徒,很刺激也很痛苦。为了掩饰这个他故意冷落她,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绕开,坚持不照耀到她,他想让她更加黯淡更加卑贱。但是他发现她越黯淡越卑贱,就越美丽越性感,他也就越痛苦。后来他决定把她当作一般的女职员,用“小四步”管理她,但是她居然残忍地拒绝了他,破了他的“小四步”,从此以后他厌烦了“小四步”,“去他妈的小四步!”他越来越不容易满足,这种痛苦开始时用增加在场的女人数量来弥补,就像失眠者吃安眠药的数量一样,从一颗,两颗,三颗,逐次增加,否则就毫无效果。

他说,我无药可救了!

舒勇说,不会的,一定会有的。

他说,除非是特效药。

舒勇说,特效药?

他说,你会帮我吗?

舒勇说,万死不辞。

他说,昨天我看到她了。她可能是我的特效药。

舒勇说,哦,解铃还须系铃人。药在哪里?

他说,我昨天看到她在你车上。

舒勇说,……哦……今天我让她坐到您的车子上吧。

林总说,我没看错人,你是最懂我的。

之后舒勇跑去跟俞三说,他的车比我的好。

俞三呆呆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话,我操你妈。

这件事说明,有的时候,文明用语很难表达自己的心情。

但是舒勇说过万死不辞,就一定万死不辞。所以当俞三对他说“我操你妈”时,他的回答是:请,请随便操!但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在他的车上,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请原谅!

好一个万死不辞!于是俞三就轻飘飘地上了林总的车,像一只小小的鸟儿,这只鸟儿还朝林总送来一个神秘的微笑。两年不见,林总的脸上多了几道沟渠,黑框眼镜后面闪烁着可疑的光芒,这光芒把身旁的俞三照耀得一览无遗,一览无遗的破败,又一览无遗的美丽。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打招呼。

……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最近好吗?

最近很好!

没想到我们还会见面。

没想到。

马路越来越宽阔了!

越来越宽阔了。

你越来越瘦了。

越来越瘦了。

我越来越胖了。

越来越胖了。

……

关于俞三和林总在307房的事情,小羊在隔壁先听到了摔杯子的声音,接着听到“滚”,和“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后来她因为走神被客人抡了两个巴掌,这巴掌长得又黑又厚又宽阔,抡得她的耳朵“嗡嗡嗡嗡”地叫了很久,好像她的耳朵是两朵艳丽甜蜜的大喇叭花,引得蜜蜂争先恐后地来采蜜。所以后来隔壁的事情她什么也听不到。

第二天,小羊看到俞三的眼睛变成两个水蜜桃,忙问她:

你的眼睛怎么了?

很久没哭了,懂得开闸,忘了怎么关闸了。

呵呵。

他妈的!摔了一个杯子,破了一件T恤,新买的,还有一个文胸,五成新的,一共损失397毛钱,从明天起,我每天节省13毛钱,一个月才能赚回来……

嗨,你还不如我,我至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是啊,我不如你。

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天朱警官又回到了307,他坐在俞三的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在这里,他身心平静,因此目光下垂。后来他拿起书桌上的镜子,发现镜面蒙上了很厚的灰尘,他用袖口随便擦了擦,就看到镜子里出现了一双迷雾茫茫的眼睛,他再擦了擦,那双眼睛里的迷雾散去,目光慢慢下垂……“啪”地一声,镜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还摔出一张小纸片。这张小纸片估计是夹在镜面和镜框之间的夹缝里的。

纸片上写着:

 

装热水器的工人说:这墙太薄了,不能钉。

房东说:可以。

于是我的心里藏了一个美妙的秘密: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朱警官觉得俞三在跟自己捉迷藏,并且就差一点点他就要捉到她了。俞三的秘密原来就是“可以”,他很喜欢这个秘密,这个秘密简直太好玩了。后来他在俞三的纸片上加了一句话:

相当可以!

 

3

 

镜子破碎的时候,隔壁的小羊听到了清脆的声响。她笑了笑,敲敲墙壁,说,喂,你——找——到了吗?墙那边问,你——知道我要找——什——么?墙这边说,我不——知——道——。墙那边说,就差一点——点了。墙这边说,祝——你——好——运!

然后他开始撕墙上的报纸,撕到“19******煤矿发生事故造成20人死亡”的时候,掉下第一颗螺丝钉,撕到“19******地区持续遭遇龙卷风天气”的时候,掉下第二颗螺丝钉,撕到“200*****男子持假炸弹抢劫银行”的时候,掉下第三颗螺丝钉……撕到“200*****彩民喜中632万巨奖”的时候,掉下第七颗螺丝钉。这七颗螺丝钉都一样大小,抓在手里又冷又硬,难道它们就是朱警官寻找已久的“真相”?

墙那边的小羊听到了“刷刷刷”的撕报纸的声音,她想,看来他玩大了,要拆房子了。转念又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他宁愿跟一个死人玩,也不跟活人玩。然后她听到关门的声音,听到一个失魂落魄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也听到一个踌躇满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踌躇满志的脚步声停下了,门被敲开,半秃客站在门口,很有礼貌地说,小羊,好久没来了,我可以进来吗?

小羊懒洋洋地说,可以,相当可以。

 

事情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等待是一颗糖,小羊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糖化了。她以为她会等到一个“未来”,结果等到的仍然是一个“过去”。

事情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朱警官查案最终查到了七颗螺丝钉,每一颗都又冷又硬。于是大家都说,终于可以结案了。

朱警官面带微笑,目光下垂,嘴角动了一下,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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