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5期  
      文学前沿
“我想清晰、饱满地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郑小琼 姜广平

 

关于张楚:

张楚,男,1974年生,河北省唐山市滦南县程庄镇周夏庄村人。毕业于辽宁税务高等专科学校会计系。1997年毕业后在滦南县国税局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

2001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天涯》等杂志发表小说五十余万字。其中《曲别针》获2003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第十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长发》获2004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和2004年《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樱桃记》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细嗓门》获2007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刹那记》获2008年河北省优秀作品奖。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5年卷”。2005年当选为第二届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作品《良宵》获2014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导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楚生活于河北的一个小县城。白天的许多时候,他是公务员张小伟,在写作之夜,他才是作家张楚。对于那个时期的张楚来说,他的写作或许可以用“潜行”这个词来概括:既是秘密的行动,又是锲而不舍的修行。

读张楚的小说则像是在检阅我们的日常生活本身。他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一个叫桃源的小镇,或是云落、周庄等地,并无显赫的身份,大多时候是稀松平常地活着。日常生活是作为小说家的张楚的扎根之地,而他的日常叙事多少具有“小情事”的性质。他也曾经以“小情事”作为一篇中篇小说的标题。虽然这篇小说的开头也写到抗日战争、跳“忠字舞”等,但张楚无意深入历史,写宏大的历史或政治题材。《小情事》所讲述的正是叙述者“张楚”的成长过程,以及通过“张楚”之眼所看到的情感离合。如果说写作本身是一种修行的话,张楚所着意追求的“道”正在日常生活之中。很多时候,他乐于观察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审美创造。

作为写作者的张楚,始终是以日常生活为底。他并不回避俗世的一切,但又并非无限认同,而是试图找到合适的视距,以不即不离的态度来完成叙事的过程。这大概是因为,日常生活中有其舒适、可人的一面,而平常和平庸是一墙之隔,甚至只是一纸之隔。平庸无疑会让人们焦虑,不甘心,产生渴望逃离的念头。

(按:以上三段引自青年评论家李德南的《张楚:在日常生活里潜行》。在此特别鸣谢!)

 

姜广平(以下简称姜):这些天我突然有一个发现,就是像你们这样的“70后”的作家与我们这些“60后”的人,在阅读趣味上可能有了很大的不同。你们的禁区少了,而我们可能还有点抱残守缺。我是看到你写的那篇文章《2013我的阅读:短篇小说到底有多美》时发现这一点的。

张楚(以下简称张):我觉得我们这一代,跟“60后”的人在文学趣味和阅读趣味上是一致的,都是从西方现当代经典文学开始,写作初期也都带有浓郁的“先锋”文学气味。相对而言,我是朋友圈里读书比较少的一位,有段时间我发现请人吃饭掏钱很高兴,但是一到书店买书时就很吝啬。这种反省让我觉得很羞愧。还好,我的朋友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比如李浩、徐则臣、张悦然、田耳、弋舟、鬼金他们,几乎天天都读书。我经常跟他们打听有什么比较不错的新书。我感觉经常读书,哪怕不是经典作家的作品,对一个写作者来讲都是必要且有益的。这会让你对语言保持着一种微微了了的兴奋和敏感,哪怕半年不写作,下笔时也不会觉得陌生艰涩。没有阅读就没有作家,如果光凭着文学天赋写作,是不可能走远的,阅读能让我们对文学品质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和判断,并慢慢形成自己的审美和哲学观念。在对经典作品的描摹和解构中,作家才能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那是属于作家个人的气味。

姜:我还有一点发现,你们对西方的小说或者直接谓之翻译小说,兴趣可能非常大。而我,一直对翻译小说存有偏见。我总觉得现在的翻译家在母语的修炼上非常有欠缺,以至于优秀的西方作家,翻译家们并没有传达出他们的神韵。再不,可能现在的西方作家与我们现在的新派作家们比,可能在语言上的造诣也不及上一代人了。

张:《包法利夫人》的中译本有五个版本,我读的是李健吾和周克希的版本。李的翻译完全是传统的话本小说的语言,意译应该比较多,周克希则是中规中矩的翻译体,感觉更规范。好玩的是,两个版本,几乎没有一句话是一样的。当时可把我吓了一跳。你说现在的翻译家在母语的修炼上非常有欠缺,以至于优秀的西方作家,翻译家们并没有传达出他们的神韵,这是有可能的。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颁翻译奖时,上台的全是七八十岁的老人。

姜:坦率说,你说及的七八十岁的老人,我也只是对他们那一代人,才有语言的信心。当下的年轻一些的所谓翻译家,我基本上保持沉默。吾知,吾不言。

张:听说翻译费低得匪夷所思。在这个物欲时代,也只有前辈们能耐得住寂寞吧。

姜:你的博客名为“去年在马里安巴”,看来,你受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影响非常大了。在你走向文学的过程中,除了像罗伯-格里耶,还有哪些作家作品给了你决定性的影响?

张:其实我不怎么喜欢阿兰·罗伯-格里耶。说实话,他的作品我只读过《橡皮》和《去年在马里安巴》,当时博客起名为“去年在马里安巴”,纯粹是有点装的意思,哈哈,那时还年轻。在写作初期,喜欢过许多作家,比如鲁迅、张爱玲、苏童、格非、余华、铁凝、刘震云、方方、孙甘露、王安忆、林白、吕新、王小波、王蒙、李冯……还有很多很多;国外的有福楼拜、卡夫卡、福克纳、米兰·昆德拉、三岛由纪夫、杜鲁门·卡波特、萨特、纳博科夫、保罗·奥斯特、阿摩司·奥兹……我一直难以启齿的是,怎么也读不下博尔赫斯。很难说清哪位作家给了我决定性的影响,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我会对不同的作家产生不同的兴趣。

姜:罗伯-格里耶和电影的关系也是非常密切的。我后来发现你的《曲别针》似乎也有着电影场面的色彩。可能,真正的好小说,其实是可以拿电影的技法与表现方式作为自己的修辞方式的。

张:很多朋友跟我聊天时,也会常常提到,我的小说里很强烈的镜头感,说改编成剧本时根本不用做太大改动。我想,我对文学的一些感受可能间接地来源于电影。上大学除了读书,最喜欢泡电影院。我记得《美国往事》看了四遍,《黑色小说》看了三遍,《肖申克的救赎》也看了三遍……现在也是,不读书不写作了,就整宿整宿地看电影。也喜欢读电影方面的书籍,前段时间买了一大堆传记,《埃里克·侯麦》、《英格玛·伯格曼》、《佩德罗·阿尔莫多瓦》、《费德里克·费里尼》……

姜:镜头感是一方面,其他的呢?诸如灵感,再如细节。

张:如果说电影给我带来过灵感,那就是导演在镜头下对美和暴力的凝视、窥探和呈现,常常让我思考如何在小说中描摹那些微小的、具有光芒的细节,如何通过对微物的塑造、传达,让小说酝酿和散出自然、悠长的诗性。你知道的,我追求细节的震撼力。

姜:过去,我多少有些看不起电影,甚至认为电影谋杀了很多优秀的作家。是李冯彻底矫正了我的这种观点。电影以外的东西杀死作家的太多了。

张:我觉得电影谋杀掉的作家,可能不是好作家。只要作家不去碰剧本,电影对作家来说,应该是利大于弊。你说得太对了,真正杀死作家的,都是电影以外的东西。

姜:我寻思你可能对法国文学情有独钟。你的《七根孔雀羽毛》,写了那么复杂的人物关系,写了那么大的案子。可是,却时不时地将七根孔雀羽毛拿出来。这里,我觉得,既有点《包法利夫人》一开始提到的那顶帽子的“帽子戏法”,也有点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味道,似乎也是以“轻”为主题,写出了另一种“重”的意味。

张:我确实热爱法国文学。床头旁总是放着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没事了就随手翻上一翻,反正无论从哪一页翻起,都不会影响阅读的快感。《包法利夫人》我每年都会细读一遍,有时会把李健吾的版本和周克希的版本对比着读,这是个很有趣的过程。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我大学时最难忘的一部小说。读的时候,激动得睡不着觉,感觉有光射进了自己的身体。多年之后再去读,也没有那样的感受了。

姜:《七根孔雀羽毛》里面,也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与过程。

张:《七根孔雀羽毛》里写了一宗复杂的谋杀案,如果正面去描写,可能会很吃力,羽毛的出现可能是我潜意识里投机取巧的佐证。不过用这个意象去贯通全篇,可能会有些别样的意味。如你所言,我想用轻的繁衍出重的,用生表达对死的蔑视,用谋杀来讥讽当下不可能的救赎。

姜:七根孔雀羽毛的设置,读者随着李红不断追问过。但显然,你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很大的叙事空洞,留下了一个充满张力与想象力的空间。

张:我曾经在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的后记中说,我对太强的故事性有种本能的抵触和警惕:小说跟影视剧的最大差别,就在于文字里不可言说的美和琐碎细节流溢出的气味,而毫无疑问,过度的故事性和过于滑润的叙事速度将伤害这种脆弱的美。

姜:文字里有不可言说的美,琐碎细节中可以流溢出气味来。这样的话,真的具有某种天才的品质。这倒不是恭维你。

张:所以,通常情况下,我总要拆解故事里的骨骼,让它不至于显得格外茁壮,总要让叙述者显得心不在焉,好让读者有种松弛的、适度的疲惫感。李敬泽先生也说过,小说不仅是人与人的关系,也是人与物、人与环境的关系,不要上来就急吼吼地叙事。我在小说创作中,无论是短篇还是中篇里,都会有意识地设置留白。从写作技巧方面说,在中篇里留白是危险的行为。

姜:说到承受一词,我发现,有论者讲得非常到位:“父辈显然充当了生活的破坏者,对社会秩序、生活秩序和伦理秩序,包括法律的肆意毁坏;孩子这一代则成了这种破坏力的承受者……”你在这篇中篇里,巧妙地设置了两代人的在场,显然是有深意的。

张:有时我很迷惑,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何人人如此忙碌、焦躁?他们那么热爱物质、热爱机械、热爱权色,从来不会停下脚步,往身后看上一看……这个小说和我以前的小说不太一样。我想写出小县城精神上的异化,以及道德底线被撕扯后的痛楚。

姜:所以,这篇小说的底色,仍然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与沉痛。

张:生活中也耳闻一些有钱人的生活,很有意思。父亲穿布鞋,去公司都骑着一辆破旧的二手红旗自行车,儿子呢,几百万的车就好几辆,最大的嗜好是找女人。我觉得,两代人对金钱、对友谊、对女人、对生活的认识有着天壤之别。在这篇小说里,“弑父者”是精神底线的守卫者,而父辈则是蠕动的蛆虫或蚂蚁。

姜:“弑父者”,是卡夫卡式的文学母题。但这里的两代人的方式,显然,早已不是卡夫卡时代的范式了。

张:对,这样设置两代人的在场,也是符合生活逻辑的。

 

姜:《刹那记》以时间之瞬间,写出了时间的冗赘之感。这应该不是你的目的吧?你这篇小说的题目,是否是针对那个鞋匠断指的刹那?

张:其实在《刹那记》之前,我写过一个短篇,叫《樱桃记》。《刹那记》算是《樱桃记》的续篇。小说里的“樱桃”是有原型的。十年之后见到“樱桃”,她还是那么胖,穿着油腻的绿色军大衣,蹲在邮政局外面的雪地里打手机。她本来是县城的,听说因为长得胖丑,只能嫁给村里的农民。我盯着她看了很久。我想,她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活?她的精神世界是如何的?怀着好奇之心我写了《刹那记》。在这篇小说里,我想写出一个丑女孩最真实的青春期以及时光冷漠的蔓延感。所谓“刹那”,并不是针对鞋匠断指的刹那,对于洪荒宇宙而言,多漫长的人世光阴,都是刹那。

 

姜:呵,原来是这样。不过恕我直言。这里你想写出一种文学的宇宙观的企图,可能还没有达到目的。不过,这篇小说的人物关系,让人眩目。我总觉得,这篇小说处理成一个长篇可能更好些。现在处理成这样,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张:当时就是顺手写下来,也没有太多考虑。其实我一直想写部关于“樱桃”的长篇,从她幼时写起,一直写到中年,如果是那样,《刹那记》里的故事有可能重新书写。作为严重的拖延症患者,我很期待那一天。

姜:《夏朗的望远镜》里,似乎有虚构中的虚构。这种表现手法,可以恰到好处地表现一种深层逃避。我倒是由此看出来一点,你的很多小说,似乎都是以“痛苦”为主题的。发现这一点后,我有点震惊。实在,当下是一个原本疼痛的神经元钝化的时代,没想到你揭开了这里的外包装,直抵人们内心最深处的疼痛。疼痛的神经元并未消失,只不过人们都已经不拿出来说事了,也不像过去的“小资”们以此装扮自己了。但在某一个时候,那种疼痛会复苏,像那个梦幻着去夏威夷的女孩子,最后流着泪的时候,便是疼痛复苏的时候。

张:我骨子里是个悲观主义者。作为悲观者最大的好处就是从来不会对生活失望,但作为创造者,他恐怕会让笔下的主人公们失望。悲观者一方面发现他们的疼痛,另一方面又挖掘、呈现他们的疼痛。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文学观。在悲观者眼里,幸福总是镜花水月,只有疼痛或疼痛感是真实、永恒的。

姜:深以为然。

张:关于夏朗这个人,其实我很矛盾。这是个沉默羞怯的人。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身边其实围绕着很多这样沉默而羞怯的人?他们有我们的亲人,也有我们的同事。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像是一群失声的人,在别人欢歌时沉默;他们还像是一群探悉了另外一个世界秘密的人,对这个世界保持应有的冷漠和戒备。他们从不和他人争什么,即便他人冒犯和羞辱了他们;他们也从不在背后捣鼓他人是非,即便他人触犯了他们的道德底线……

姜:有时候,我们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我们洞穿着这个世界的某些秘密,但是我们什么也不说。我们是用语言表达自己的、被称为“作家”的这一种人,但我们有时候也往往失语。

张:总之,这群沉默寡言的人,仿若就是罗伯特·穆齐尔笔下那群没有个性的人,对一切都持无所谓的态度,或许可以从根本上说,他们似乎是一群丧失了锋芒、没有灵魂的人。然而,真的是那样吗?他们,在成为“他们”之前,到底经历了如何的变故,历经了如何的灵魂炼狱呢?在这篇小说里,我企图给出答案。

姜:我一直认为,这就是作家向文学母题无限趋近的一种努力。

张:我还为夏朗配了一副望远镜,就是让他通过比心灵更广阔的宇宙,找到一个灵魂的出口,不让他窒息而死。而事实是,即便给他一副望远镜又能如何?还不是固守自己坚固的灵魂,如尘埃般沉默?《你想去夏威夷吗》里的女人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不仁,灵魂里最柔弱的那点被触动时,哭泣是最好的宣泄方式了。她感觉到了疼痛,她知道自己还好好活着。

姜:疼痛之外,还有追问。你的小说,似乎也都是在追问。我过去一直持“小说是一种对生活的还原”的论点与想法。看来,对生活的还原,是敌不过对生活的追问或叩问的。

张:哈,谢谢你的这种说法。以前有朋友批评我说,我的小说大部分是呈现,缺乏必要的、勇敢的追问。我当时是这样回答他的:最好的追问其实已经在呈现的过程中实现了。看来我说对了。

姜:《梁夏》也有着这种追问,不过,《梁夏》里还有点不同寻常的执拗。

张:《梁夏》的追问,更多的是无奈。如果我们亲历梁夏的故事,我们会有什么样的选择?我想肯定是屈服、认命,或者干脆当初和“三嫂”成为情人。但梁夏不。在乡镇有很多梁夏这样的人,他忠直无欺,对家庭、对爱人有一种朴素的忠贞,对世界也抱有一套淳朴的认知方式。他觉得世间自有公道在。如果他认为自己受委屈了,就会不屈不挠地抗争。当然,这种抗争也是朴素的、原始的抗争,缺乏计谋和效果。最后,如果这种抗争没有结果,他可能就崩溃了。他很少跟这个世界和解,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要和这个世界和解。我为梁夏在小说里安排了还算和暖的结局。无论如何,他的执拗总算有个了断。但现实生活中,“梁夏”得了抑郁症,每天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老婆也跟他离婚了。

姜:《曲别针》是你的定调之作。我是从这篇小说发现你的叙事风格的。你似乎愿意将自己藏起来,隐藏起来。文字的表面,似乎没有温度。有时候,甚至愿意让文字表面显得有点零乱不堪。

张:这可能与我的性格有关系,也与我对小说的理解有关。

姜:坦率说,我倒真的喜欢这种风格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接近生活的本真,同时又直抵生活的本质内核。这一来,你的很多隐喻也就显得妥贴而又自然。譬如,我就觉得志国与曲别针之间有着某种对应关系。他一直被要求,被付出,却极少被关注被关爱。这种写作中的物象也好,意象也罢,你是如何寻找到的?一定寻找得极为痛苦吧?

张:其实也没刻意寻找啊,可能是出于某种天然的感觉吧,或者说只是种潜意识。比如《曲别针》里的曲别针,有朋友说它隐喻了男主人公精神世界的扭曲。其实我写时并没有这种意识,这只是一种个人的小嗜好,就像有人喜欢不停摆弄打火机一样。人私底下的一些细微的小习惯、小毛病、特殊喜好,都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镜像。

姜:刁斗跟我讲起过,小说是有闲情逸趣的人才能侍弄得起的一种文体。小说里也要有些闲情逸趣的东西才行。有些时候,说不清道不明,反而是一种最为美好的状态。

张:《七根孔雀羽毛》里的孔雀羽毛,也许没有任何意义,但却是主人公最温暖、最隐秘的东西。人有时就需要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它安静地存在着,跟我们所处的这个庞杂混乱的世界形成一种美学意义上的反差。当然,你可以说它是精神世界对诗意的一种向往和梳理。不过从精神分析角度来看,这些“意象”确实有助于揭示人物内心和小说主旨。可我写作时更多时候是“无意识的有意识”。后来有些朋友跟我说,“意象”在我的小说中运用得太多,我很警惕。最近的作品中就很少涉及“意象”了。我不太想让别人觉得这只是我对技巧的运用。

 

姜:《大象》里有一种笨拙,但更有一份滞涩的沉重。我觉得这同样是在贴近生活本身。

张:《大象》这个小说,我以前谈过,是献给我妹妹的。妹妹是个聪慧漂亮的女孩。她大概是我遇到的世界上最聪慧的孩子,从初二到初三,整整两年,她都跟着叔叔婶子在北京、天津、安徽看病,没上过一堂课,可中考时,却考上了省重点中学。她还特别喜欢文学,当时我送给她一大堆书,说实话,想把妹妹教唆成一个文艺女青年……《大象》里的很多细节都是真实的,包括在火车的玻璃上写字……写《大象》时,我就想把它弄成一篇看似笨拙的小说,惟有笨拙,才能担得起沉重和回忆。

姜:唯有笨拙,才能担得起沉重和回忆。我觉得这句话才近于小说的本质。我们的很多小说写得过于轻灵,所谓轻逸之美,其实是反小说的。我一向也对轻小说持有限的肯定态度。

张: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和叔叔婶婶,在离家乡两千公里的小县城的火葬场,蹲蹴着身子捡妹妹火化后的骨头。在那个晌午,我突然对生命的拙劣、卑微、无常、残酷有了最透彻的理解。在这个宇宙里,地球只是一粒尘埃,而我们,可能连尘埃的一粒原子都算不上,可即便如此,我们内心里仍然有着对永恒、对美、对温暖、对光明最执著的追寻。我们强悍的内心世界永远会固守着某种甜美、忧伤乃至残忍的记忆,只是因为,那些亲人、友人消逝的身影,只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存活在我们内心。《大象》发表后,有人评价说:“一方面,对孙志刚们生活现实的发现和心灵世界的挖掘,使作者完全摆脱了炫技的空洞;另一方面,不动声色的冷静叙述巧妙地遮掩着那些最动人的内容,有效避免了此类题材易见的煽情感伤。于是,《大象》给人的感觉如同海底岩浆一般,不停地被海水冷却,却始终炽热地翻滚喷涌着。”我觉得他说出来的,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姜:这样,在说完这几篇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后,我们就免不了要说说你的语言。你对小说语言的风格是如何看的?我现在越来越倾向于小说的语言不能太风格化。这其实与“作家在作品背后消逝”是一种说法。

张:我觉得作家还是应该有自己的语言风格的。遮蔽上作者的名字,我们还是能猜出一篇小说是苏童写的还是格非写的。尽管他们的语言也有共通之处,比如精致、干净、准确、优雅,但幽微之处,我们仍分得清楚。这就是风格的力量。我觉得“作家消逝在作品之后”的说法很可疑,如果它成立了,可能只是意味着,这个作家,本质上是个失败的作家。

姜:我最近在与学生们讲小说时,发现了一些极有意味的话题。譬如,题材问题,其实可能是一个伪命题。真正的优秀作家,都是题材本身决定的。这是一种小说的本体论。小说作者与小说题材之间有一种缘分,有一种“二而一”的有机融合的关系。我承认有的作家处理其他作家的题材,可能会更好,但是,一个作家与一种题材的相遇,几乎是宿命性的。非他莫属,非他不能。

张:哈哈,真的是这样。当初《曲别针》里的故事,发生在我们县城。我曾经讲给我的哥们李修文,他说这个故事不用怎么修改,就是篇天然的小说嘛。我说那你写吧。结果过了两年他也没写,我就写了。看来,一个作家与一个题材的相遇,也是宿命性的。我还曾经将我表姐谈恋爱的故事讲给朋友刘荣书,他就写了个短篇《特务》,发表在《北京文学》上。我读后觉得和期待的不太一样,若干年,脑子里还回旋着这个念头,后来干脆自己写了一篇,叫《小情事》。这也是宿命性的。一个作家与一种题材相遇,更是宿命性的。他成长中的际遇决定了他的偏好、口味、趣味,选择题材时会自然而言地关注某个惯性的点,这些题材因而会呈现出某种奇特的共性。比如张爱玲和她的小说,汪曾祺和他的小说,苏童和他的小说,奥康纳和她的小说,毛姆和他的小说……都是最好的佐证。它只能属于她或他;或者说,他或她,只能属于他们的际遇。

姜:这是解决了“写什么”的问题,其次才是“怎么写”的问题。我刚刚说及本体论,我又是持“小说有机本体论”的。小说离开了作家的笔端后,就不属于作家了,它成了一个有生命的文本,是要不断地在阅读中进一步发酵的。所以,我还是非常认同“零度叙事”这种说法的,叙述者的价值立场最好隐藏起来,不要左右了读者。我相信,读者读任何一部作品,都会因读者本人的特质而将目光放在作品不同的地方。这可能是一种小说观。我一直想请一些作家谈谈这个问题,今天逮着你了。

张:呵呵,其实我最害怕这些理论性的问题了。我大学学的财务会计,对文学理论一窍不通。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根据自己的写作经验和阅读经验来谈了。我感觉零度叙述作为先锋小说的艺术表达策略,在某个时期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被中国作家自觉地普遍接受、认可并实践。相对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叙事方式,零度叙述有着天然的客观性。罗伯-格里耶也说过,要借零度介入的叙述方式在文本中铲除“意义”和“深度”。我的理解中,零度叙述并非如罗伯-格里耶所言,要祛除文本的意义,它真正的魅力在于,在叙述过程中,最大限度地抑制感情倾向和理性评价,恰恰最能有效地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另一方面,这种叙述方式不会因为立场隐蔽而造成混乱的意义指向。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美国作家做得最好。比如海明威和卡佛的短篇,是完全没有温度的。但我们知道,他们的短篇是世界上最好的那种短篇。美国当代作家好像很崇尚这种零度写法,从蒂姆·高特罗的《死水微澜》、理查德·福特的《石泉城》(理查德·福特偶尔还有些抒情),到更年轻的一代,如威尔斯·陶尔的《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丹尼尔·约翰逊的《耶稣之子》(这本小说集初读时简直有种粗鄙、不知所云的蛮横之力)都是这种叙述方式。

我感觉在短篇里,零度叙述很容易实现,但在中篇或长篇里实现零度叙事就很困难,就像匕首永远只能解决近距离搏斗问题;距离远些,只能使用长矛或棍棒了。当然,零度叙事只是种小说技巧,有人擅长,有人不擅长,都正常。我个人很喜欢这种表现手法。

姜:之所以有以上发问,其实还是一个老的观点,所有的小说作品,都是由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的。是一种作者与读者的同谋。

张:哈哈,这句话是真理。

姜:你很多作品,故事都发生在“桃源县”,这也是一个挺典型的南方名称。它的原型应该就是你生活的那个“唐山滦南”吧?这种写作,是不是有着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啊、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啊以及像毕飞宇的“王家庄”那种打造文学地理版图的野心呢?

张:你说得很对,它的原型就是我生活的“唐山滦南”。说实话,我从来就没刻意描写过这个叫“桃源县”的地方,小说里之所以经常出现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我是个懒惰的人,不愿费心思取名字,就像我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通常叫小丽啊、小红啊、桂芬啊一样……我不想模仿福克纳、莫言、苏童、毕飞宇那样写一个“邮票大小的地方”,我感觉我自己的灵魂里没有属于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高密东北乡、香椿树街或王家庄。当初用“桃源县”这个名字也是随机的、没有任何考虑的,如果有考虑,也会用一个陌生化的地名。其实我一直觉得,一个作家一个时期的作品,都是围绕着这一时期内他自己内心世界的格局和认知展开的,和地域没有干系。

姜:过去,我曾提及“县城文学”这个概念。我在阅读过程中,发现一批身处县城的作家,其写作格局受县城的影响较大,因而提出了这个不太成熟的概念。后来,经过认真思考,发现我对此概念的诠释是有点问题的。像福克纳、沈从文,所处的地域并没有影响其成为大师。后来,罗望子的写作也让我对此进行了思考。现在你的出现,再一次让我发现,县城,可能还是一种最接“地气”的地域。

张:县城其实是个奇怪的地方,尤其是我们这里的县城,除了人口比市里少一些,它几乎和城市一样,有温柔乡的一面,也有青面獠牙的一面。从本质上讲,它既有乡村的某种迟钝、纯朴,也有城市的某种时尚、前卫。现在的写作者我感觉生活在哪里都无所谓;网络如此发达,外面多么繁华的景象,鼠标一点就毕现无疑,多么离奇斑驳的情感,也比不上网站上的娱乐丑闻。可以说,只要你想了解这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就穿着比基尼迫不及待地跳到你眼前。这和上世纪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姜:但县城与乡村世界、与现代大都市都有着很大的差别。差不多类似于过去我们谈路遥作品时所说及的城乡结合部。你一直生活在滦南倴城,我想问的是,这个小城对你的小说写作的意义何在?

张:县城发生变化是近十年的事。之所以变化,是因为这里开了几家私营钢厂。每个钢厂都很大,都有很多工人,闹哄哄的,热腾腾的,空气里的粉煤灰落在他们脸上,让他们的神情显得既骄傲又落寞。慢慢地高楼越来越多,而且前年,县城终于出现了超过二十层的高楼。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我们这里还经常地震,人们都怕住高楼。而现在,人们似乎什么都不怕了,不但不怕了,有了点钱还专门买好车。我的很多小时候的同学,现在都是这个公司的老板那个公司的董事,坐在几百多万的车里朝你亲切地打招呼。就像《百年孤独》的马孔多小镇一样,这个县城越来越光怪陆离越来越饕餮好食,空气中的味道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前虽灰扑扑、干燥,但骨子里却有种干净的单调和明亮,我相信那不是气候的缘由,而是人心的缘由。如今,小镇上虽有了肯德基,有了各样专卖店,有了各种轿车,可人却越来越物质化和机械化,谈起话来,每个成年人的口头都离不开房子、金钱、女人和权力,似乎只有谈论这些,才能让他们身上的光芒更亮些。

我想,或许不单单是这个县城如此,中国的每个县城都如此吧?这个步履匆忙、满面红光的县城,无非是当下中国最普通也最具有典型性的县城。在这样的县城里,每个月都会出现一些新鲜事,当然,所谓新鲜事,总是和偷情、毒杀、政治阴谋、腐败连接在一起,归结到底,是和俗世的欲望连接在一起。可是由于这种欲望如此明目张胆又如此司空见惯,我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一下,于是,我发现了很多有趣而悲伤的故事。《七根孔雀羽毛》、《曲别针》、《梁夏》,都是在县城轶事启发下写的。

那么,如此说来,小城对我写作的意义,其实就是土壤对禾苗的意义。

姜:我这里免不了要说到北方叙事与南方叙事。我过去曾与金仁顺聊起过,说她是身居北方的南方叙事者。如果从细节与气息上讲,你似乎也更像一个南方作家。你取的这个笔名,可能也是用意甚深,是不是对南方有着某种向往呢?

张:有一次王干老师来唐山开会,见到我时他惊讶地问道,张楚,你不是浙江人吗?怎么在这里出现了?当我说自己就是本地人时,他就更吃惊了。在王老师的印象中,我作品的气质可能让他把我猜度成了南方人。当然也有很多朋友说过,我的小说其实属于南方气质。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搞不清。也许和小时候的际遇有关系?我父亲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兵,我从六七岁时就跟随他走南闯北。1982年,父亲所在的通讯部队在深山老林,没有三年级可读,只好把我寄养在市里的老乡家。他家里有三个儿子,算上我,是四个男孩。他们对我很好,可内心的孤独、忧伤还是不停滋长,等寒假毕业时,我突然得了过敏性紫癜,到医院里一住就是半年。在半年的时间里,我只出过一次医院,还是偷偷跑出去的……等我出院时,已经是夏天,满大街都是单瓣的素色花朵,那一刻我哭了。我想,或许我的性格跟那段时光有很大关系,敏感、多疑,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有着过于深刻的体察。体现在小说上,可能就是喜欢挖掘人性的幽暗和不可言说的情愫,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南方气质吧。

至于笔名,纯粹是乱起的。当初要知道摇滚歌手张楚这么厉害,早换个笔名了。

姜:我发现你没有什么长篇创作。最近有写作长篇的计划吗?对了,我发现了一点,在我们的文学生态中,似乎一个作家写出长篇来,才显得格外重要。这显然有失偏颇。不知你如何看这样的文学现状?

张:好像大家都有这样统一的看法,开始的时候写短篇中篇,技术练出来了,就去写长篇,这跟一个中国人从小到大的成长方式很相像:上学、结婚、生子,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任务,如果这个任务完不成,你就成了另类的人。在国外就不是这样,有的作家一辈子都写短篇,比如契诃夫、博尔赫斯、卡佛、门罗。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写一部属于自己的长篇,我会把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清晰地、饱满地表达出来。我希望自己建造出的城池和人物,能够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命和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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