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期  
      排行榜研究
在黑夜才到来的时间
——一份文学排行榜单与一种短故事传统
刘欣玥
 

 

 

夜所盛放的过多,随水流去的又太少

永不安宁的在撞击。在撞击中

有一些夜晚开始而没有结束

一些河流闪耀而不能看清它们的颜色

——多多

 

20182月,由《扬子江评论》主办的2017年度文学排行榜经过两轮评选后于南京揭晓。作为全国首家由文学评论杂志主持的年度文学排行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的首度出炉,可以视作专业评论领域基于共识性眼光交出的一份年度盘点。“发现大时代里具有大格局、大气象,关注当下、贴近现实,具有历史意识和公共情怀,富有创新性和探索精神的作品” 这样的明确宣言,透露出批评的价值导向,以及旨在参与当代文学建设进程的野心。为区别于既有的由作协机构或文学杂志发布的排行榜(包括发展时间较长,有较大影响力的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中国小说排行榜、《北京文学》月刊社主办的“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扬子江评论》排行榜特别强调了主办方文学评论杂志的身份性质,着意突出了当代文学批评对于现场的介入、关怀与发声态度。

根据介绍,《扬子江评论》排行榜的初评评委由三十八位45岁以下的青年批评家与国内六大文学期刊(《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钟山》、《花城》)主编组成。稍加翻阅上榜作品,也不难看出,此次评选遵循的仍是主流纯文学期刊,或者说学院派的严正趣味。如果由代际的角度粗略观之,作为中坚力量的“50后”、“60后”写作者几乎依旧占据各个文类的领衔地位,其中不乏王安忆、余华、苏童、毕飞宇这样的文学史经典化作家。

文学与年龄、代际的关系当然已不是新鲜的话题,但《扬子江评论》排行榜对批评家青年品质的倚重,或许仍值得一提。相较于作为终审评委的十五位知名学者、文学研究期刊主编,青年批评家的集体加盟在提名阶段为排行榜的最终名单奠定了重要基础,“初评评委侧重青年批评家则是此次排行榜的重要特色”。如果我们将文学排行榜视作文学生产机制与文学生态的有机组成部分,那么青年力量获得的制度性肯定,在当代文学的任何一个发展阶段都值得留意。青年一代的崛起叙述,往往需要经过反复确认才能够建立。无论是创作思潮、文学事件,还是在评奖和评榜中对评选人的资格授予,又或是作品的获奖与认可,都是其中的有机环节。更进一步说,青年话语在相当程度上提示着当代文坛的潜能与发展朝向,甚至可以通过暂时较为隐而不显的方式,进入未来的文学史经典化的轨道——当然这已是后话。

从这一角度看,活跃在榜单各项文类中的“70后”、“80后”作家的身影,如石一枫、李宏伟、田耳、弋舟、张楚、孙频、张悦然、文珍、双雪涛、南飞雁等等,既是青年作家群体创作实绩稳步提升的证明,也反过来折射出与同代青年批评家的精神共振。如今又被旧话重提的黄子平那句“批评总是同时代人的批评”,本就包含着青年一代共同争取文坛话语权、立法权的新鲜锐气。对于生长中的当代文学而言,在青年作家与批评家作为同时代人并肩前行、互为见证的意义上,《扬子江评论》2017年度文学排行榜的着意设计,也许可作为一则历史脚注或严肃的备忘条目。而在今年初,稍早于《扬子江评论》发布的,由《收获》杂志社与长江文艺出版社联合主办的“2017收获文学排行榜”同样可以旁证这种年轻化的文艺潮汐与时代品格:除了周嘉宁、胡迁、董夏青青等人,在《收获》排行榜上出现的“70后”、“80后”作家,实则与《扬子江评论》排行榜存在很高的重合率。

面对以年度、双年或更长的时间划分段落的浩如烟海的创作成果,名目繁多的排行榜、年选与同样具备“排名”功能的文学评奖,其实都在做着相似的量化统计与评定工作。在背后提供动力支撑的,有图书市场、商业资本、文化政策与当代文学体制的生长法则,以及它们彼此间的组合与复杂纠缠。而另一方面,文学恰恰是难以量化、不均质、非线性发展的精神产物,其与这种量化工作之间很难说没有矛盾的地方。因此自90年代兴起以来,种种文学排行榜的水准、参考价值乃至存在意义,一直伴随着持续不断的争议,甚至不乏“文学排行榜可休矣”的声音,而具体到某一份排行榜单或获奖名单的公正性、权威性或有效性,有时也很难展开真正有效的正面讨论。

在我看来,不妨回到“精选”的层面,将一份榜单视作对这个时代写作进行的一次“横切”。作为一个横截面或一枚切片,排行榜注定无法包罗万象。各自截取的角度、方法也是众口难调,没有绝对的定准。但透过层层筛选、讨论、取得一致的结果,我们的确可以展开某种集合性质的观察。在人为筛选出来的有限作品中,那些共享的创作症候、暗中互通的时代气流乃至审美风向,都有值得辨析、提炼、一窥究竟之处,也都有闪烁着文学之为文学的、难以被量化的幽微与无限。归根到底,我们本来就难以也无须赋予一次具体的“排座次”行为或一份榜单以过于郑重确凿的意义。但每一种精挑细选的努力,都在邀请我们从横截面中一窥文学与时代的流变。即使这流变信息是片面的,也是丰富的片面。我将在这个意义上,尝试对《扬子江评论》2017年度文学排行榜中的短篇小说榜提供一种窥察。

登上《扬子江评论》短篇小说排行榜的十部作品,依次是苏童的《玛多娜生意》,毕飞宇的《两瓶酒》,万玛才旦的《气球》,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朱辉的《七层宝塔》,钟求是的《街上的耳朵》,叶兆言的《滞留于屋檐的雨滴》,弋舟的《会游泳的溺水者》,张楚的《人人都应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和南飞雁的《皮婚》。虽然时代跨度和写作题材各异,当中亦不乏个人风格鲜明的作家,但令人注意的是,有不少故事都选择了在夜里发生。或者更准确的说,夜晚作为场景,提供了这些短篇故事发生的原初契机,也以深密的方式加入到偶然、对话、人心和情感的流向之中。如果说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说的基础之一是在极为有限的篇幅和时间里搭建起结实的、令人信服乃至引人入胜的小世界,那么对于黑夜的选择,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出作家在创造这样的小世界过程中对孤独的、隔绝的内心情境的普遍偏爱,以及对故事在沉渣泛起时分开始的信任。

张楚的《人人都应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中,三个在酒局上相遇后余兴未尽的陌生男女,在深夜的小饭馆重新坐定,各自讲述了一个有关“牙齿”的离奇故事。在第一个故事里,女人的祖母拥有一副始终舍不得使用的假牙,二十年如一日地攥在手心摩挲,直到有一天假牙意外丢失,祖母随之驾鹤西去。第二个故事来自“男2”,他曾在磕掉门牙的日子里与一个女子陷入热恋。但就在他装好烤瓷牙准备向她求婚时,女子却毅然离开了他。最后,“男1”分享了关于一个少妇与丈夫同事偷情的第三个故事。少妇事后在家中意外发现了一颗成人牙齿,这颗神秘的牙齿始终无人认领,她也从此陷入了深度的焦虑与抑郁。牙齿的脱落无疑象征着缺失与匮乏,也是健全、牢固的生活秩序中突如其来裂开的缝隙。在下落不明与失而复得交织而成的隐喻网络里,张楚以“牙齿”为噱头,导演了一出精彩的故事接龙。在形式结构层面,陌生男女在夜里说故事的骨架本身,令人想起古老的《一千零一夜》或《十日谈》中的场景,而短篇小说的历史正可以追溯到这种框型性的民间故事结构法中。恰如多多的诗句,“有一些时间在强烈地反对黑夜,有一些时间,在黑夜才到来”。从山鲁佐德到没有姓名只有性别的都市夜归人,某种起源于夜晚的短故事传统,与在黑夜才启动的时间,在张楚这里泛起回响。所不同的,或许只是在具体的故事里,现代人在午夜萍水相逢时,各自怀抱的具体的孤独。

同样发生在一夜之间的故事,还有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和弋舟的《会游泳的溺水者》,巧合的是两者都选择了寓意着除旧迎新的跨年之夜。在《北方化为乌有》里,小说家刘泳、女编辑饶玲玲和笔名为“米粒”的女孩,因为十几年前发生在东北工厂中的一桩无头命案在除夕夜里相聚。死去的车间主任是刘泳的父亲,也是米粒姐姐的情人,对这桩命案的见证和记忆被刘泳和米粒分别写成了小说书稿。瓦解的东北世界没入窗外漆黑的世界,双雪涛也以新增添的元叙事声音,延续了长久以来再现老东北工业基地没落命运的历史情结。同是三人在夜里交换故事以彼此取暖,《北方化为乌有》中与叙事圈套交缠的记忆与虚构,无疑更丰富了这一“讲故事”行为的层次感。《会游泳的溺水者》则发生在新历的跨年夜里,呈现了另一组三人构成的情感与精神纠缠。借由古希腊人关于颜色的言说起兴,作为设计师的男主人公出于职业敏感,对于不同人眼中的世界是否相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在这个孤独的跨年夜,设计师先是获知好友王丁凯与红颜知己宋宇偷情,继而又从宋宇处得到其丈夫因贪污被抓走的消息。在试图将宋宇从抑郁和自杀边缘拉回来的过程里,设计师也回顾了罹患抑郁症的亡妻自溺的沉重往事。“真艰难啊,怎么跨,才能跨得出去?”在这个格外漫长的新年之夜里,令人不愿直面的伤心故事层出不穷。人与人之间无法互通的视域,借由弋舟的笔方才获得并置,并向着不知能否彼此解救的痛苦之海游去。

“在围着火炉讲故事的时代,我想短篇小说应该是一个晚上讲完,让听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那时候,还没有电力照明,火盆里的烧柴得节省着用,白昼的劳作也让人经不起熬夜,所以那故事不能太过冗长。” 这是王安忆对于短篇小说之短及其在前工业时代给人们带来心灵安抚的勾画。从国王山鲁亚尔与山鲁佐德的幔帐之下,到青年男女升起篝火的荒郊野外,短故事的兴起,似乎从一开始就牵引着漫漫长夜唤起的神秘想象力、赤诚的欲望、通过倾诉与倾听建立的亲密诉求。而在想象力、欲望与亲密的另一侧,则是黑暗引发的本能恐惧,以及个体必须面对自己的孤独。到了人类通过电灯创造出永昼的工业时代和后工业时代,故事与现实内外,却仿佛多了更多的夜游人、失眠者、深夜痛饮或痛哭的人。他们为眼光独具的短篇小说家所一一定格。在钟求是《街上的耳朵》里,男主人公式其因为年轻时一个梦和酒后醉话失去了一只耳朵,也因为错综复杂的偶然与误会,与闯入梦中的陌生女子王静芸及其丈夫叶公路结下了曲折的缘分。故事从式其得知王静芸病逝的消息起笔,写式其前往灵堂,与叶公路共同为王静芸守灵的一夜。似乎是在诸如此类或出生入死、或百感交集的夜晚,人心的受困、挣扎与内伤更宜于袒露,陈年的秘密与心结,也更容易在黑暗中的特殊时分觅得出口。从上榜作品到这个时代的短篇小说创作,大多共享着这种个人化的、内心化的、在个体的精神景深里重建世界的努力。对时代与人心变迁分外敏感的短篇小说,以其特有的方式和逻辑,一再提醒我们一种艺术形式是怎样发现、呈现存在的不存面向。在长夜里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确是从历史深处走来的,这样的形象,如今也披覆了新的症结,新的意蕴。

位列榜首的苏童对短篇的偏爱众所皆知,作者也曾将自己对短篇创作的执着笑称为患有“短篇病”。《玛多娜生意》沿着中年广告商人庞德与真假虚实的女郎纠缠,在时代更迭中浮沉的步履,以节制的语言、精纯的节奏再次演绎了苏童对短篇小说艺术水准的追求。在文章的末尾,我却想要跳出这部备受赞誉的作品本身,回到作家将短篇小说称为“成年人的夜间故事”的话头上。在《短篇小说,一些元素》一文中,苏童曾写道:“有时候我觉得童话作家的原始动机是为孩子们上床入睡而写作,而短篇小说就像针对成年人的夜间故事,最好是在灯下读,最好是每天入睡前读一篇,玩味三五分钟,或者被感动,或者会心一笑,或者怅怅然的,如有骨鲠在喉。” 苏童理想中的短篇小说阅读也是属于夜晚的。这样从容、细腻的睡前慢读情景,在信息爆炸和遍地碎片化阅读的今天看来,几乎快要染上一圈古典时代的光晕。谁仍在赞许、盼望并维系着这样的阅读传统,那些被写下的不乏匠气的短故事,又会去向何处?

正如人们一再指出的那样,当代短篇小说的创作正在走入专业化和小众化的窄门,专业性的文学排行榜,或许正是窄门内的一次盛会。但盛会散场以后,这些被专业评委认真讨论并授予嘉奖的纯文学期刊作品,最后会摆放在谁的枕边,能否引起真纯的会心一笑或如鲠在喉?我们当然无法对一份文学排行榜所能承担的职责要求过多,但排行榜除了肯定创作成绩的意义,本就包含着从混乱无序里去芜存菁,并最终面向读者,给予引导、参考的功能。突出专业性的文学排行榜,如果最后只是专家、学者与专业读者组成的少数人的游戏,而未能真正抵达普通读者,未能成为真正的“夜间故事”,或许也会多少有些寂寞吧。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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