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期  
      新锐
小雷因寺
张亦霆

 

 

宁起有见如须弥山,

不取空见如芥子许。

 

彼处之球围绕着每一个此处旋转。[1]

——尼采

 

在大相国寺那边

 

在大相国寺那边,情况是这样复杂,我只好躲进厕所数我的钱。其实厕所里也不太平,不过好在还有挡板,可以让我安心地数钱。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钱不多,但是怎样才算多呢?在大相国寺那边,钱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就好像这个问题并不存在,而存在的问题又都不那么重要:这也不重要,那也不重要,那么最不重要的又是什么啊?老方丈听了这种问题,就会倚着禅杖反问我:你新来的?我刚要把嘴张开,脑门上就响起“当”的一声:不错,加油啊!说完,他就飞也似地跑掉了,他去找第二号人物下棋,第二号人物头上顶了一块毛巾,刚好挡住眼睛,这样老方丈就看不出他下一步想干啥,其实他哪有什么下一步,他早就在毛巾底下睡着了。老方丈面对棋盘,又得意,又抓狂,得意的是难住了对手,抓狂的是对手迟迟不动,让他一阵好等。老方丈等到日上三竿,终于给他想起一条妙计来,那就是倚着禅杖假装睡觉……嘿嘿。两个人睡醒一觉,伸伸懒腰,下棋的事也就不重要了,接下来还有很多比下棋更不重要的事等着他们去干呢。但在那些事情当中,似乎还没有哪一件是最不重要的,在大相国寺那边,千万别打听最不重要的是什么,其实你也猜到了,在大相国寺那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重要。

 

第二号人物归来

 

第二号人物永远不那么重要。一年中有十二次,他会离开我们,到另一些地方去。每次,大家都会说:咦,好久不见那个谁了,他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你瞧,这句话里没有问号,说明没有什么人在向什么人询问一件什么事。但往往话音未落,第二号人物就会一步跨过大门,手里举着半根胡萝卜或棒棒糖,左耳朵上还别一支香烟,然后装作根本没有看到我们的样子,一直走到菜园子后头他自己的房子里去。是的,现在你可以想象在另一些地方,状况也会差不多,也会有那样一些人,在一年中的某一个月份,他们望着眼前易逝的景物,心里想着一件无关紧要然而死活也想不起来的事,口中却喃喃地说,我们的第……那个谁……八成是……不会回……来了吧。可是甭想,第二号人物马上就到,往往是那些家伙眼前易逝的景物未曾稍有改变,他已经打点行装,离开大相国寺,出现在他们面前。

 

第二号人物留着短短的胡须,既不年轻,也不年老,因为太年轻或是年老的话,那恐怕并不适合他。在大相国寺那边,风有几千几万种声音,雨有一百几十种声音,雪仅有一种声音,第二号人物没有声音。如果你扫地刚好扫到他面前,他就会乖乖地抬起脚。如果你夺掉他手中的饭碗,他就会放下筷子。如果你用刀去砍他的头,他就会消失不见。

 

当然,没有人想要伤害第二号人物。这还并不是一个充满了伤害的世界。这只是一个充满了假设的世界。真实的情况是,我在扫地的时候,一次也没有碰到过第二号人物。

 

第二号人物离开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晚上没有月光,丁香花都开在暗处。第二号人物从梦中醒来,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差不多有一百年那么长,又好像差不多擦亮一根火柴那么短,笑容从他嘴角消失了。他爬出被窝,披衣下地,到外头小便,洗脸,咬烂去了皮的新柳枝刷牙。弄完了这些,他还要看看星相,直到脖子变酸,然后进屋打点行装,牙签、厕纸、雨伞、宝剑和毛笔,烟草、酒壶、内裤、砍刀和棋盘,还有玉如意、指南针、苍蝇拍、风火轮,以及海泡石、红肚兜、铁算盘、云雾茶和九阴真经,这些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卷在一条花团锦簇的棉被里,这些东西和这条棉被都是他往返于大相国寺和其他所有地方之间渐次收集而来的必备之物,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最后他把棉被五花大绑,系上一道道直扣和横扣,再打个水手结。大功告成!第二号人物打了个响指,也可能是用舌头干的,这时外面天也快亮了,远处已传来扫院子的声音,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玉兰树上朵朵白花渐次凋落,我在扫院子的时候,就觉得人生实在不公平,而且很无聊,又无聊又遗憾,不过幸好还有丁香,它们的香味儿就像那些轻浮女子,令人想入非非,又难以靠近。我在扫院子的时候,其实也没什么好扫的,我只是发出一种扫院子的声音,尘土在脚下微微荡漾,曙光爬上冰凉的露珠,我恍惚看见第二号人物一溜小跑,背上百花齐放,头顶洒了花露水的毛巾,一手拄杖,一手还拿着一大朵棉花糖。起初,我以为这是我在扫地时做的一个梦,但直到大门在看不见的远处吱呀叫了一声,我才停下脚步,扶着扫帚想起来,也许该给门轴上点油了,这样当第二号人物出门去的时候,就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当我给大门上好油以后,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外,就感到人生又一次很无聊,当然也充满遗憾。在大相国寺那边,人人都不相信第二号人物有一天还会回来,这些人,他们和第二号人物所到之处的人,又他妈有什么不同啊。

 

不可思议的事

 

在很多人看来,大相国寺是世间第一无遮大刹,所谓应有尽有,圆满自足,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大相国寺里。当然了,这不过是一句梦话。老方丈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过我。他倚着禅杖,又给我来个一指禅:他们瞎掰,你也跟着起哄?我说:谁起哄啦?这不都是大剩人说的嘛!老方丈点头、叹气:老衲真是老了,没记性了,原来是大剩人说的。我说:就是喽。他笑嘻嘻地又一捅我:大剩人是谁?妈的,晕,我一时竟想不起答案,只好护住额头,肋骨上又挨了他一下:老衲老了,你也老了?老衲没有记性,你小小后生,也如此浮浪?说完他就拿出一大朵棉花糖,很得意地舔了一口,咂着嘴儿说:大剩人上次做了一个梦,梦见咱大相国寺,还记得否?

 

大剩人有次做梦,梦到了大相国寺,当时我刚给大门的门轴上好油,望着门外林木间微风摇动日影,还没来得及感到人生又一次很无聊,大剩人就从旁边上来了,好像大幕拉开,他一上来就问: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又好气、又好笑:难道你不是在做梦吗?他又问:哦,我在做梦,我是谁呢?我说:你就是做梦的人呗。他皱皱眉:那你又是谁?我说:我是你在梦里遇到的一个人……要在平时,我会认为这人有点欠揍,但在梦里就不同了,在梦里,我们都觉得这件事还算有趣,你瞧,首先是大剩人梦到了大相国寺,而我是他在梦里遇到的一个人,我陪他在大相国寺里闲逛,他说好啊好啊,果然是天下第一,无遮大刹,所谓应有尽有,圆满自足,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大相国寺里。我说老兄啊,做梦而已,何必当真?他说,谁当真了?我当真了么?非也。我没有当真,是你当真了。我在说梦话啊!

梦就是这种当不得真的东西。我一直在琢磨梦与现实分界的那个地方,那片区间,那就是我站在大相国寺门口的时候,望着门外林木间微风摇动日影,远处山岭由浓到淡以至无穷,我给门轴上好了油,它就不再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而门外的世界被塞得满满的,却又空空如也,就像大海中的波浪,不知道多少人淹没在其中,但我却什么也看不到。然后我就看到了大剩人,他梦见自己来到大相国寺,想也不想张嘴就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回忆至此,我满怀戒备、一动不动地瞪着老方丈,他手持半朵棉花糖,边舔边忧伤地斜着眼对我说:大剩人那次梦到咱大相国寺,他说咱大相国寺上上下下左右左右ABCDE,其实根本就是一句梦话,这梦话嘛,倒是很好听。但好听归好听,终究它还是梦话啊。这时一大朵棉花糖都给他吃光了,他舔过光秃秃的还有一点甜味的竹棍,就像敲木鱼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我的光头上:所以你一定要当心,给大门加好油以后立刻回来,别在门口东张西望,切记,切记。说着,他又偷偷摸摸地把手指头探出来,但这一次,我早有准备,当时就踩着凌波微步像只蝴蝶那样打他身边晃了过去。要知道,在大相国寺那边,情况复杂,瞬息万变,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如牛毛或者粪土,所以当我在老方丈面前突然使出这一招,他也没有为我鼓掌或是把眼镜轰隆一声掉在地上,因为这还远远算不上不可思议,这并不难,你也不必太认真,你要知道,你也是个梦中人。

 

失去记

 

昨天,我的钱丢了。虽然不是很大的一笔钱,但在大相国寺那边,钱是一种象征,到底象征什么,我也说不太好。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有钱,数目不等,每个人都有,就我没有,这看起来非常地有点不妙啊。我呻吟着,叫着钱包的名字,也就是我的钱包,我的钱包,摸遍了房里每一个似曾相识的角落,又揣起手踢着草丛一路来到大门口。大门依旧半开半合,摸一摸,门轴上的新油还没有干透,我听见四下里风摇木叶,忽然记起老方丈的嘱咐。那时他说,不要在门口东张西望,然后他就微笑点头,伸出食指挖鼻孔,然后我就凌波微步,老方丈挖完鼻孔,我已不见踪影,他叹一口气,拾起我的钱包,拖着禅杖走掉。

 

现在我手扶大门,大门不再发出吱呀呀的响声,眼前丛林低伏,一浪逐一浪地远去,一浪逐一浪地远去之后,又随风漫过山岭,山岭之外无穷无尽,空空如镜,按理说,这时候我应当面对无常美景,脑海中重新找回丢钱的画面,随后咣当把门关上,回去找老方丈要钱。但我刚想到那个画面,还没来得及关门,大剩人就从旁边摇头摆尾地上来了,我一见他,心说该死,掉头就跑,他一把捉住我胳膊说:哎,怎么又是你!我急得双脚离地飞向半空,胳膊却沉得挣不脱:放手放手,莫要纠缠!

“别紧张啊,这是梦,”大剩人放开我,我才缓缓降下来,“我们所见的这一切都不过是梦啊,梦中之梦,梦者与被梦者乃是……”我趁他正说得起劲,当胸一掌,把他一阵风般拍出门外,冷笑一声,咣当关上门,再横放两道门闩,一回头,却见他在我身后直起腰来,掸掸屁股说:“喂,好一个大刹,真的是宝顶庄严,乱云飞渡,千山走遍,幸福在哪里……”

“哥屋恩滚!”我揪起他脖领一路提出大门旁边的小门,往台阶上一墩,咣当关小门,再放下两道门闩,拍拍双手,一转身,大剩人又在廊庑下五步之外对我挥手。

“让我把话说完嘛,幸福就在……”

“凌波——微步!”我牙齿咬得格格响,使起轻功向他后腰一抄再抄,每次刚要抄到,大剩人就摇摇摆摆闪到一边去,每次看看抄到,大剩人就像根油条一样往旁边那么一晃,开始我以为,难道这次遇上了高手?后来看他表情,也他姨挺崩溃的,他边躲边说我怎么跑不动呀我的腿迈不开呀妈的我的枪在哪枪呢,我一边从四面八方朝他猛扑一边说你小子做梦吧还掏枪你我让你掏枪……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剩人从怀中明晃晃掏出一支德国造蓝色锰钢小手枪,对着我连连发射,我也不得不挺起胸膛,就像真的被子弹射中一样左右抽着疯倒了下去,亲娘唉,在梦里,连枪声都那么古典和悦耳:

咚咚锵,咚咚锵锵咚咚锵!咚咚锵锵起咚起咚锵!锵!

 

穿墙记

 

如同又一个耳中隐约有交响乐忽远忽近的下午,邦邦,邦。天上又飘着一千朵云,就像一幅画,这幅画就像一件蓝白条的海魂衫,这件海魂衫下面有两条裤子,我们把裤子挑在高高的竹竿上,没过一会儿,两条肥大的裤子就摇摇晃晃融化在蓝天里。又过了没多久,它们看上去越来越不像裤子了——就是说裤子已经晒好了,可以收起来了。

 

“我在一个下午的裤子里,啊不,是梦里。”

大剩人不要脸地笑了一下,接着往下写,“我,对他笑了笑,他是谁,这不重要,反正我也不认识他。在这人生的大下午,我一点儿也没有迷失,以前我迷失过,就像梦一场,比如就像这个梦,如同我以前也梦到过这儿,以前,多么遥远,全是迷雾。”他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还打着领带,领带上有个领带夹子,不过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只是个夹衣服的夹子,就是你妈洗衣服的时候夹袜子的那类夹子。他手上还抱着个可以啪的一声合上的活页夹子,里面夹着几张破纸,他就在那上面写道,“迷雾重重,危机四伏,惊涛骇浪,全在身后,来路险恶,那是不假,但我现在要做的只是抽一支烟。”他接过我递给他的一些纸烟,这些纸烟都是从我耳朵里掏出来的,我掏完左耳,又掏右耳,结果掏出许多纸烟。

“抽吧,别在你的狗屁夹子上扯淡了。”我对他说。现在我的耳朵轻松多了,里边的交响乐听着也不那么堵了,你知道,每个人耳朵里都有交响乐,你只要稍稍留意就能听得到。这些交响乐与生俱来,总是待在我们的耳朵里,你不会在掏耳屎的时候把它也掏出来。你掏完左耳,再掏右耳,但不可能掏出那支交响乐队。其不可能正如你无法将一支神情肃穆、各执一端、坚若磐石的交响乐队放入耳中。我说了嘛,它们是与生俱来的。

 

啊,这些听了几万遍的、像裤子一样穿了又脱掉几万遍的交响乐,正随着天空中的时间化为云朵,这些云朵朦胧曲折的阴影就像地图上的军队袭没了屋檐、围墙以及远处的山岭。军队经过头顶,整个世界一阵阴凉,仿佛有种卖雪糕的吆喝声由远及近,我一掏耳朵,果然掏出一根雪糕,吃完又掏出一根来,一根一根又一根,一直吃到鼻子都拧了,有人说,舒服吗?我说,妈的,太舒服了,这不是在做梦吧?他猛地一推我,你倒挺舒服,醒醒,不要在我的梦里睡觉!

我直起身,擦去一条雪糕味儿的口水,大剩人叼着个熄火烟屁,写得笔尖在破纸上啪啪啪作响,他时间不多了,我立刻感到了这一点,因为傻子也能看到天空中发生的事,那些云瞬间变得黑兮兮的,就像那些地图上的军队突然纵马飞奔起来,天上满是尘土和金属的闪光,雷鸣声从山谷深处传来,山谷就在天上。风吹鸟走,屋瓦乱摇,大剩人把夹子一合,叹了口气说,时间到了,这也太快了,还没写完呢!我刚要起身,他却口中默念,抵掌捏诀,脚步奔忙一头撞过墙去。

 

我走到墙下,把那个活页夹子拾了起来。不出所料,里边是空空如也。

墙那边的树叶和墙这边的树叶纠缠在一起,就像我和大剩人最后的对话:

“喂?”

“喂!”

“你那边是什么?”

“你那边是什么……”

“是我在问你!”

“是啊你在问我……”

“到底是什么!”

“你等一下我问问,好像也是个院子……”

“什么院子?”

“和你那边差不多……丛林茂盛,幽幽然乎哉。”声音有点远了。

“是不是很大?”

“……你说啥?”

“我问你是不是很大?”

“……啥很大?”

“院子啊,你妈的,是不是很大!”

“哦,大极了,一样大,好一个大刹,也有个大殿,宝顶庄严……天,你怎么也在这儿!”

“!”

过了好一阵儿,我才听到大剩人的最后一句话从远处传过来:“喂,等等,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凌微记

 

大剩人并不是总能梦到大相国寺那边的事。而往往在他梦到那儿的时候,就会赶上第二号人物出门远行,而我睁一眼闭一眼地扫地,直到扫上大剩人的脚面。我们有时动武,有时倒也相处甚欢,因为在梦里,这都是不一定的嘛。晚上吃完了饭,我们还一起在灯下闲聊,或者搭一种人满为患的梦中火车赶往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每当梦醒时分,大剩人口中念念有词,施展起穿墙术,我就只好在一边干瞪眼,看着他消失,叹一口气或是不叹,从空空如也的墙边离开。

 

在大相国寺那边,离开并不是人们通常认定的那种意义。第二号人物每一次离开,就会出现在另一些人面前。我从墙边离开,就会跑到厕所去数我的钱。钱包失而复得,此处不容细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近来我的钱多了一些,这让挡板也显得岌岌可危,我老觉得它会倒下来,不是砸着我,就是砸着猫在外边等着抢钱的人。当然抢钱的人每次都不会出现,每次,挡板也都开合自如,但在大相国寺那边,情况就是这样复杂。我不得不多个心眼。

我相信老方丈也在偷偷数他的钱。他老眼昏花,积蓄又比我多,可能往往还得多数几遍。在数钱的时候,人就会变得很专一,根本想不到白天说过的那许多屁话。在白天我们都没事可干,开饭遥遥无期,就会扯出许多屁话。但是一般来讲,我们都争取躲开老方丈,在大相国寺那边,就数他的屁话最多。

 

大相国寺装电话了,电话装得正是时候,因为电话刚一装好,就来了一个电话。

“喂!哪一位!”

老方丈把耳朵紧紧贴在听筒上,唾沫像流星雨穿过阳光里的尘埃:

“喂,喂喂啊,我是老方丈啊!”

老方丈换了只耳朵。听筒里马上有嘶嘶啦啦的声音从他另一只耳朵里跑出来了。

“你找谁……我是老……”

“……方丈啊!”

“我说,我是老方丈!”

“老方……喂?”

“喂喂啊!……”

老方丈满足地、慎重地、有所思地挂上电话。

 

老方丈很少走出大相国寺。对他来说,世界上其他地方和这里没有两样。当然他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关于第二号人物,我能够想起他走在路上的样子,他何时在溪流边洗脚,等待岩石上的阳光晒干衣服,在客栈花几个零钱买杯凉酒,看别人打架,露出武侠式的微笑;我会想象他将要到达的是个什么地方,有没有人给他搭车,半路会不会遇上山贼,他怎样和山贼交朋友,或许成为他们的第二号人物……没错,即使那样,有一天他还是会回到大相国寺,头顶毛巾,球鞋开洞,满身刀伤,阴天下雨时就隐隐作痛。在大相国寺那边,雨季总是来得很早,往往是寒冷泥泞的雨雪未曾稍歇,春天的花就盛开起来,不等它们全都落空,亚热带季风就会从亚热带盘旋而来,与北部大雪山上的北部大寒流相遇,变成湿漉漉的黑云,变成响雷,冰雹,变成白雨。有一次,湿漉漉的黑云直接落到院子里来了,然后大家都看到第二号人物的上半身吱呀一声推开大门,左手挥去迷雾,右手黄瓜半根,仿佛只是看了个电影散场回家,背上百花齐放,还若无其事地插着两把飞刀……当然也可能是我看走了眼。事实上,我们都在云端半浮半沉,上厕所都看不到鸡鸡。在去饭堂的路上,所有人的下半身都变成湿漉漉的……这当然很糗。在饭堂那边,我们还不得不把碗端得高些,再高些,因为乌云已经淹没了桌子,雷声仿佛被我们坐在屁股底下,窗外大大的月亮忽升忽降,这就像一架夜航飞机在做侧翼飞行,我指的是大相国寺,以及我们这些伸着脖子喝粥的乘客。

 

但是,关于老方丈啊,我们也没人认为这架飞机是他开的。我们基本认为这架飞机是无人驾驶的。无人驾驶的飞机听起来总是很安全,因为无人嘛。有些傻子还总问,无人是谁?哎,这些傻子啊,这个问题的豪华程度已经不能用语言来解决,我们就一边洗碗,一边唱起那首经典的“这是一首没有人会唱的歌”,大意是,这是一首没有人会唱的歌,它的旋律比什么都优美,它的歌词比什么都特别,这是一首没有人会唱的歌,你永远都不会听到它……

唱归唱,可是不能给老方丈听到,不然问题就来了:你唱的是什么歌?你不会唱的又是什么歌?你是说没人会唱你唱的那首歌?还是说你唱的那首歌就是没人会唱的歌?你倒是说话啊?

 

另一方面,在大相国寺那边,人人见了老方丈都会以骑着一匹快马的速度瞬间闪人,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这个速度真的很过分。

为了更过分一点,我们一直很努力地在练习凌波微步。在练习凌微的时候,我们大家就像跳上流的华尔兹舞一样嘣嚓嚓,起承转合之间,还互相扯上一两句屁话。

 

“还不开饭!”陕西口音飘走。

广东口音飘来:“丢,粥太稀以掩涕兮……”

“子在川上曰,没有烩面不中!”河南高音飘走。

唐山口音飘来:“啥人跟啥人会面呐?”

“他说他要呲白面!”东北口音飘走。

陕西口音飘来:“尺面木有油泼辣子……”

“你们哦,还是少一点人生经验!腌笃鲜、晓得   ?那比你们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江浙口音飘走。

河南高音飘来:“腌屁股吧你,踩我脚干啥!”

第二河南高音飘走:“恁娘!师父来了!”

老方丈吱扭一声从门里出来,含笑点头一声咳嗽,大家嗡的一声全散了。像阵风一样。

 

再回首

 

世界上所有的玩笑,其实都来自很严肃的事情,凌微就是一件严肃的事,所以不能不开些玩笑,无伤大雅,只不过是一个玩笑,大家会心一笑,甚至都不用笑,因为不笑而笑,才是会心的笑。凌微之余,不知谁起的头,大家又开始谈论穿墙术,我有一搭无一搭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只说对了一点,就是墙那边有些什么,没人能说得准,因为、根、本、就、没、有、准。我只知道,每个人穿墙而过看到的东西都完全不同。

 

大剩人每一次穿墙而过,就会重新进入大相国寺,进去后东张西望,我呢就正好在门口找钱包,门轴飘香,山花乱坠,我冷眼放空叮的一声,刚要想起钱包在哪儿,大剩人就上场了,他一遍一遍撞上我,我就一遍一遍找不到钱包。这事没完没了,让他也很是苦恼。我们蹲在厕所,隔着挡板嗡嗡地对话,他说妈了个巴子,变成西西弗斯了。我说,你要是西西弗斯,那我就是倒霉的石头,你老跟我捣啥乱啊?大剩人吭哧着说,是啊,太神秘了……为啥就……出不来了呢?我一弹挡板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咱大相国虽小,那也是藏龙卧虎,你下回不要走大门,直接从左边的左边的院子穿墙进去,那里头有个老方丈,他可是一位有故事的人,西天取经,东渡扶桑,六下江南,这个三打……四顾……反正你至少可以跟他学学一指禅,也顺便帮我看看我的钱包是不是在他手上,啊?大剩人那边一声巨响,挡板几欲不保,六种震动中他长舒一口气说,啊,有了!我说,还宣传啥,谁听不见!他说,不是这个,我倒是也有个主意,下次你来穿墙,你当西西弗斯,我给你当石头!我说啥?这特么的……我不会呀。他说我教你嘛,墙中自有墙中手,又不用你费力气,一点不难,不过,你穿墙之后到了什么地方,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说,为为为什么?他说,为什么?因为我在这边帮你找钱包嘛,笨蛋!

 

现在,吁,总算提到钱包了,终于可以说说钱包的事了。事情是这样的,我的钱包丢了……我的钱包又回来了,钱一张都没少,也一张不多。大家谈完穿墙术,就一个接一个散去,只有我还靠在墙上,手插进口袋捏住钱包,这些钱足够我去小镇上花一回的,要不要去小镇花钱的想法像一个怪物在墙上乱爬……没人知道,小镇就在墙那边,穿过墙壁,你就会来到群山脚下,站在它伤痕累累的马路上。这是个阴天,又要下雨咧,小镇上一定很热闹,说不定又有人结婚,食堂里响起婚礼进行曲,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在春天的小镇那边,人人都喜欢在食堂结婚,食堂是小镇最重要的第二个公共场所,由严谨的灰砖砌成,有三层楼那么高,有古朴的门廊,有拱形的门楣,门前还有一个水泥小广场,广场上有一个水泥做的小仙女,裙下常年躺着两三个要饭的,其实他们只是被叫作要饭的,因为他们并不要饭,他们只不过是疯子。当然,哪个镇上要没几个疯子,那简直都不能算是个镇。当然,疯子也要吃饭,而食堂又近在眼前,碰上好人家的婚礼,疯子们帮着起起哄,还会混到一份油水很足的饭菜。

下雨的时候,疯子们也会点个蜡烛头,在食堂的门廊底下聊天,一边从一个塑料桶里捞厨子丢出来的剩面条吃。他们的聊天总是围绕着一个话题。

 

“你去过北京?”

“我去过北京。”

“你什么时候去过北京?”

“我也去过北京。”

“你去过北京?”

“我去过北京。”

“你也去过北京?”

“我去过北京。”

“你什么时候去过北京?”

“他也去过北京。”

“他去过北京?”

“我去过北京。”

“你什么时候去过北京!”

“你什么时候去过北京!”

 

三个疯子一阵沉默。聊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望着广场上水泥小仙女四周雾蒙蒙的雨水,耳中演奏起以前在这儿听过的婚礼进行曲。当里个当,当里个当,在春天的食堂那边,无论体面或寒酸的婚礼,都会有婚礼进行曲。因为婚礼总要进行的嘛。婚礼进行的时候,人们笑得就像疯子,疯子们倒严肃起来,他们好像也知道这是人生大事,光听啪啪啪的炮声就知道了。每当此时,王大老板就杵在写有“排骨王”三个字的窗户前,阴沉着脸看对面。每当此时,黄大律师就蹬上那架“狗提兔子”满载贵宾,往来奔突。每当此时,毛大所长就嗅嗅他的假发帽,小心地戴正,再用梳子分出一条缝儿来。每当此时,性价比就会用她肉乎乎的肩膀顶开蒙娜丽莎洗脚房的玻璃门泼出一盆洗脚水。每当此时,食堂那边人生豪迈歌舞团的架子鼓手左顾右盼敲得上下乱颤,电子琴演奏的正是婚礼进行曲,接下来其他经典曲目还有大海啊故乡,十五的月亮,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打靶归来,好汉歌,友谊地久天长,爱江山更爱美人,对你爱爱爱不完,懂你,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我想有个家,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要是葬礼,那还会多加一首敢问路在何方或者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

 

群山脚下的小镇就像把地球展开到最后图穷匕见的一个小镇,而我就是那把匕首。人们见了我,仿佛似曾相识,却又全不相认,比如某个人,明明是我的少年玩伴,我们还打过一次架,互相把衣服撕得像裁缝铺里的布片,揪着头发咬耳朵,但他看见了我,却假装无动于衷。还有一个人,和我是一个班的,有一次我弄断了他的右手无名指,当然不是故意的,是闹着玩不小心,他不可能不记得我,但他也直接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还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还有一个戴眼镜的老警察,已经退休了,还穿件没标志的旧制服,在那儿瞎蹦跶。小时候,他曾经打过我一个耳光,就因为我趴着一个窗子往里看,那窗子里有一个老头,他永远在织毛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他,我刚看到他,就被提着脖子拎了起来。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但是我却挨了一记耳光。这也是惟一一个打过我耳光的人,但是看来他早就忘了。也罢,我扯出一个活页夹子,在上面写上:这里是小镇,或只是小镇的另一部分,因为有些地方已经不一样了,我记得这里有个邮局,但是现在它成了一个澡堂,那里曾是个车马店,现在却成了卡拉OK。车来车往,让熟悉的街道变得像玩具一样狭窄,空气里的尘土半天都落不到地上,我继续往前走,故地重游,看看还能碰到些什么……后面还有很多要写的,思如泉涌,但是笔没水了,只得作罢。实际上我记得我在这里有个房子,是一排六层楼房的一楼,房子里住着我的父母和姐姐,当然还有我,但是关于那排六层楼房的记忆停止供应了,像一块干巴巴的海绵挤不出水来,而小镇看上去又是那么似是而非,我走了半天,不得要领,又回到水泥小广场,绕过水泥小仙女,过街走进了排骨王,看着脏乎乎的菜单点了一碗面条,因为我饿了,这让肚子比原来还大的王大老板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可我为什么要让他高兴呢?他养的狗原来还咬过我一口,疤就在小腿上,那条狗总是起得很早,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搞伏击,当然有一回它和一条母狗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一帮人也收拾过它,所以也算扯平了,这都是些鸡毛蒜皮,俱往矣;从排骨王望出去,对面的三层楼食堂和水泥小仙女仍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看来排骨王虽然几经风雨,但也始终没舍得换块玻璃;柜台上,一个女人被王大老板按得直叫:加一,加一,加一,加二,加三,乘以一万,三千,五百,四十,等于一亿,一千,九百,三十,六万,六千,七百,零二,分,归零,归零,归零,归零……王大老板看着过门不入的人们乘着食堂化作的玻璃浪花离开,他通过那个女人得到的数字也跟他的饭馆没半毛钱关系。在春天的小镇那边,钱不仅仅是一种象征,还是很具体的脏兮兮的东西,我吃完面,等着王大老板找钱,他的钱箱里全是钱,它们又软又破,都起了毛边,还有一股腌菜味儿。王大老板在钱箱里刨来刨去,刨出最烂的几张给我,我倒不在乎,我会把它们马上花掉。出了饭馆往前走不远,这里有一家商店,商店里应有尽有,我转来转去,那些钱刚够买点茶叶,茶叶是送给老方丈的,因为他捡到了我的钱包。对了,那正是第二号人物回来的日子,春光一派大好,我也不再烦恼,因为烦恼就是菩提,老方丈说过,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只有钱是花不完的,比如,每当世界末日,烦恼荡尽,剩下的就只有钱,全部都在,一毛也不少。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你丢了钱,但钱并没有丢,它只是到了别人手上。老方丈振锡而立,注视着巍峨的殿宇,和流风般掠过的飞鸟,用力朝后吸了一口鼻水,掏出我的钱包:是你的吧?点点。

我刚一接过钱包,脑门上立刻挨了一下:

听说你在练穿墙术?

我眼冒金星,挥起钱包上下左右封住门户,却仍然频频中招:练啥穿墙术?你穿墙想干啥?放着大门你不走?我叫你穿墙?

师兄们也围过来,兴高采烈搭起肩膀看热闹,老方丈摇头摆尾,大喝一声,禅杖左手交右手,攒了个怒目金刚式,大家一给他鼓掌,他也微笑着在风中轻轻鼓了两下,我呢,一边举手投降,一边说:哪个王八蛋要练穿墙术啦!

老方丈拂袖道:还敢狡辩!刚才有一个大剩人,到我房里偷东西,偷了一个钱包,我一追,他就跑,钱包掉在地上,我一看,这不是我的钱包,我就到处问,有人说是你的,你的钱包怎么会跑到我房里来了?不是穿墙术是什么!

我简直哭笑不得:什么大剩人、小剩人,咱大相国上上下下左右左右ABCDE,哪有这么个人!

师兄们全都摊手、摇头:没听过。没见过。不知道。方丈你知道?

老方丈赶紧摸摸下巴:怪哉,难道我眼花了?好像是个背影,这天阴的……不疼吧?

我边数钱边说,咋不疼,当然疼,非常疼!二十,二十五,等会儿……少十块啊?

老方丈低眉不语,左右看看众人,大家就颤着袖子像千手观音一样指着我骂:呔!无耻,疯了吧你,少什么十块,再数数!

我嘿嘿说,算了,逗着玩的,十块不重要,重要的是……呸,更不重要的是……

众人:更不重要的,噢那太多了,噢师父,你不是要去下棋吗?

老方丈也抱着禅杖回忆起来:下棋?有吗?合适吗?下啥棋,跟谁下?

我手一指说:那不是来了!

说话间,第二号人物头顶破钢盔,一步跨过大门,弹走烟屁,就像所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那样,冲我们举起两根手指,高高地打出一个V字手势。一时间天昏地暗,云雾弥漫,冷雨如钉,第二号人物所经之处,仿佛有一阵阵哭声,在风中落地,人们都跑去看下棋,我也装作还有别的大事要办,按住钱包,迈着凌波微步离开。

 

末日V

 

第二号人物回来了,生活还是那么平淡,我重新有了钱,就跟大家一样,不再自卑,练习凌微,饥餐困觉,放屎放尿,放空了,才知道,究其实,人就是一条大管子,里面密布着无数小管子,你也可以把它们叫作路,但并不知道它们通向哪里去,你只有不厌其烦,让一件件事进入管子,经过一番努力,最终消失在管子尽头。世间奥秘尽在于此。但说到底世间有什么奥秘的话,那我是不会马上承认的。

现在扫地的时候真的也没什么好扫了,花都掉光了,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树上结出一个个小果实来,但都是不能吃的,不要以为果实都是长来吃的,世界上的果实大多没有什么用,它就只是这样结了出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梦见花掉光了,却有了一个个自己,在它的梦中并不孤单,还有很多很多别的果实,还会有一个人在果实下扫地,一路扫到大门,这时门外山上的林木早已疯了一样长起来,树又生树,化为丛林,有如巨浪翻滚,乌云大雨天里,山上就像几百万人在说话,用的都是滴滴答答的语言,合起来又是那么浩荡,一时打开伞,如同一个倒立在空中的V字,所有的雨都倾泻而来,让我也加入了对话,就像在滴滴答答中自言自语,像在跟世界上所有的人说话而没有人能听到。

 

雨季来也,所有的房子都开始漏雨,第二号人物的房子漏得最厉害,因为老没人住,里边像下汤面一样。汤面在上,第二号人物在下,房里整夜都是吃面的声音。等雨稍歇,大家都来帮他修房,上房揭瓦,揭了瓦一看,这房其实也用不着修,拆了重盖一间就行了。那一天,云气湿沉沉,我们在云中筑屋,唱歌,在房顶上凌微,天与地都看不见,这是一种粗糙、临时的悬浮感,就像跑调的歌声,你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就像逃学的下午,你也不知能往哪里逃,在跑调和逃学之外,生活还是那么平淡,平淡得你想揍它一顿,它却对你打出V字手势,时刻欢迎你再回来。现在我们都学会了使用V字手势,起初不自信,矮矮立起两根手指,渐渐入了佳境,就大胆地举高,再举高,傲以示人,以前偷学老方丈的一指禅,总搞不清他用的是哪根手指,哪根都有可能,哪根都不像,因为他出手太快了。现在学习第二号人物的V字手势,就容易很多,因为别的手指都做不出,只有这两根指头能做得出,这岂不是天意?大家都说,红尘中几日不见,第二号人物就为我们带来了V字手势,天地间有此一V,浮云滚滚,尽是笑谈,什么凌微,费那个劲,一切有V法,如露亦如电,子在川上V,逝者如斯V,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VV从中来,不可断绝!

当然了,关于V字手势,还有很多发掘不尽的意义,中午收工吃饭,大家无聊间,又发掘出了筷子,触角,弹弓,蝴蝶,扇贝,大腿,二进制,千手观音,在一个慢慢移动的V字之间一秒一秒划着圆形V字的表针,以及鳄鱼与鸟嘴,鲸鱼的喷泉,哥特式的一切,蒙克老兄的惊叫,富士山倒影和折扇,一个V字踩着一个V字往上爬的艾菲尔铁塔,最有趣的是快板,一个分成两半的V字,永远有一半上下翻飞打着另一半,或者一小叠V字夹在手指当中快乐地摇晃,我简直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但,这也不是尽头,因为一想到V字还可能是一架无人驾驶的飞机,从两翼到顶端更是V字的多重组合,就像我们小时候折飞机一定会先要折出许多个V字来,最后这许多个V字就叠成了一架V字形的飞机,并且无人驾驶,飞得到处都是,在儿童乐园里,让人想起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就在儿童乐园里。当我还是儿童时,乐园里有前升后降的木马,鼻子扎地的大象滑梯,一大棚可以钻来钻去的铁迷宫,你在那儿能遇见各种不想遇见的人;要是你恨一个人,就把他送上一圈六个有冰凉铁把手的木头转椅,让他想停而停不下来;要是你爱一个人,角落还有一只没用的又像蛇又像天鹅的石膏怪物,跟几, 棵没人种过的向日葵在一起,它身上写满了海誓山盟,李军爱刘丽,王伟爱刘丽,赵亮爱刘丽,刘丽是女特务……其实我也爱刘丽,但是我没有写上去,我觉得这样才是真爱。当然那个时候,爱是稀里又糊涂说也说不清楚的一件事,所以刘丽知道有这么多人爱她,也没有特别感动过,而是告了老师,老师叫来家长,家长左右开弓,三位少侠声震寰宇,从此转爱为恨。但在儿童乐园那边,大家久久痴迷于这段情史,越看刘丽越像女特务,就像四月的丁香花,让人想入非非,但又不敢靠近。儿童乐园是老人院后边与幼儿园之间隔出来的一带开放的天井,长满了野草,出没着黄鼠狼,虽然小,但要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玩上一遍还是会气喘吁吁的。而且很快就会玩腻。你就只能钻,滑,转,摇,没有别的动作可选。那时代你别无选择嘛。于是就出了这么一件事,老人院里有一个老人上吊了,就是整天坐在屋里一边织毛线一边大声叹气的那个老头,他今年织一件毛衣,明年就拆了重新再织一件,同时还发出好多叹气声,所以他织了很多毛衣,但是他只织一件毛衣。人们都叫他老毛线。老毛线死后,不知谁把他的破毛衣丢进了儿童乐园,那是一件黑毛衣,它刚好披在一株向日葵身上,所以脑袋变成了一个布满密集籽粒的大怪物,两条胳膊随风比划,后来向日葵死了,它又抱住那头石膏天鹅,腰以下满载着海誓山盟,又那么样待了好长时间,白天晒太阳,晚上就到处游荡,拜访各种不想遇见他的人。越想越惊心动魄,大家都是这么传说的,人人都信以为真,尤其在停电的时候,黑暗中仿佛到处都是老毛线,你也可以面对一个你不想遇见的人模仿老毛线的到来,而那时候经常停电,也到处都有你不想遇见的人。后来就没有人再去儿童乐园了,那里成了百草乐园,花鸟乐园,猫咪乐园,和不为人知的冒险家的乐园。铁迷宫里又长出好些向日葵,万千虫洞互不交通,各抄小道,从幼儿园奔向老人院或是相反。不知哪一天,毛衣不见了,滑梯钻出小鸟,天鹅倒地,转椅上落满了飞机,经常有飞机从幼儿园的二楼窗口飞出去,在老人院房顶虚晃一枪,转个弯儿或是像真的失事一样倒栽下去,在草丛里你还能找到大概够打一场马里亚纳大海战的飞机残骸,也有少数飞机,通常是一个漂亮的载满印刷体的V字,好长时间从容地浮在空中,然后划着令人心动的曲线飞出天井,就像从世界末日里逃了开去。

 

唉,世界末日那一天,当然没人能逃出去,也不晓得会遇见些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会遇见,我们大家就都被包了饺子,一起搬家了。话说到这儿,人人都摆出一副好像明天就要搬家,却还一件东西也没收拾的样子。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东西可以收拾,他们没有,我也没有,一帮穷鬼,想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浩如烟海,数都数不清,不禁也像有东西的人那样皱起眉头,所有人所有的器官一下全都耷拉下来。当然这也是个老话题了,在大相国寺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就跟过节一样,这个问题就会被某个无聊的人提起来,于是人人都开始谈论它,你要是不谈论就会被边缘化,就好像世界末日没有你的份。只不过这一次,这个无聊的人轮到是我,是我提起了世界末日,所以没有人可以再把我边缘化,大家都围绕着我挑起的话题展开热议,房上房下各种提问随着瓦片乱飞,不同口音的答案在风中飘扬,我反倒一言不发,如同处于风暴中心,微笑,对每一个来扯的人都报以微笑,世界末日最重要的就是人人有份嘛。

扯来扯去,末日落山,一天又要过去,另一天还不知会不会到来,大家快马加鞭,瓦片叮当,应接不暇,这时偏偏又有人说,其实世界末日才是开始,只因我们这个世界是个大怪物,所有一切都是倒着进行的,但就连倒着进行,也只是你以为如此,你以为如此啊,他以为如彼啊,都是一些幻觉,因为我们都在这个大怪物内部,所以不能不以为如此,或是如彼,不然就不要以为好了,但不要以为也是一种以为啊,你不要以为这话是我说的,别人会以为这是你说的,就是这么如幻啊。暮光之中,说话的人就在底下,看不太清,声音怪耳熟的,说一句,就往上扔一片瓦给我,直到他说完最后一句,就是这么如幻啊,然后扔了个活页夹子上来,我接住一翻,好似金疮迸发,多少往事纷至沓来,历历在目,几乎倒撞下房顶,晃了两晃,大喝一声,休叫走了这人!房上大家一愣神,瓦片纷纷脱手坠入黄昏,都问,脱线啊你,不要走了谁呀?我说就是刚才说话的人啊,他就是大剩人啊!上一集老方丈还提起过他啊!底下人说,上一集?谁还看上一集,我们只看这一集,和下一集,我们最喜欢的是最后一集!我说,其实我也喜欢最后一集。大家说,晚了,你看不到最后一集了,你判的是无期啊。我就心一凉,绝望地想,对啦,我被判了个无期。我永远都只能活在上一集里了。一绝望,我就醒了。一醒,头碰在坚硬的大炕沿上,眼前是一道坚硬的铁门,对面是一个坚硬的铁窗,铁门上悄悄打开一个小口,有一只眼睛和半个鼻子停在那儿,透过灯光,我认出了他,他的声音低沉、细密、坚硬:007,你又在说梦话了。老实点,睡觉。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我竟然觉得很幸福,梦中所有的悔恨烟消云散,我很想谢谢他,因为一醒来我就知道,我判的不是无期,我是有最后一集的,我只须度过这一集和下一集,就和大家一样,剧终的时候也会从这儿出去,一切都会结束,如同没有发生。哈哈,就是这么如幻啊。早起洗漱,点名,跑操,跑操的时候查房,查完房,大家都静坐在大炕上,非想非非想,等着发饭。我们的头儿被叫走了,好半天才回来,一进门,就把一个活页夹子从空中直拍到我头上:你看看你看看,这怂还是个小说家,也不知啥时候写了这么多梦话!咱白天说的每一句话,都给他写在里边了,一句不落!想告密?看,什么所有器官都耷拉下来,什么答案在风中飘扬!听着就不像好话!你还风暴中心,你也配!

 

我不得不说,世事难预料,现在很多人都喜欢预料,喜欢知道前边还有什么,未来究竟怎样,但我不同,我只对发生过的事情感兴趣,而在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当中,也仍然有很多你所不知道的,当你知道了这些不知道的,就会知道原来如此,而不是你以为的如彼。在我的人生中,还常常有很多妙语,当时对着人语塞讲不出来,事后却对着墙舌战群儒,全是妙对,于是想若能回到从前,如此这般水来土掩,天衣无缝,不是也很好吗?所以有一个活页夹子,可以记录所有曾经过往,不是也很好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事已至此,我也只好不解释。大家口诛已毕,我罪方得赦免,仍罚没了午饭的两个馒头献给炕头。其实大家都是好人,后来他们也在不同场合承认过,为我作证,在我的活页夹子里,几乎没一个坏人,我把监狱改成寺院,把战友改成师兄,这都是为了大家方便。我是说,要想让大家都方便,只有在梦里,这里的一切才能飞渡过去,这不是什么上一集也不是最后一集,而是另一集的事了。

在大相国寺那边,收工喝茶,山风如扫,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下,地球望着月球,从山岭上打出一连串V字手势,就连第二号人物,也坐在菜窖前一叠高高的瓦片上,用钢盔煽风点火煮茶分茶,大家都不理我,大声吸溜茶水,把我边缘化,我却盯着他屁股下的那叠瓦,那是很普通的一叠瓦,但这就是细节,我们有时能看到我们没有看到的东西,那些被漏掉的细节,自己会还原成画面重新播放,比如就在刚才,我大喝一声,大家瓦片纷纷脱手,像眼泪一样掉下去时,也没有人看见第二号人物若无其事,伸手挪步,折叠空间与时间,把掉下的瓦片一一接住。他露了这一手,也不算什么大新闻,在大相国寺那边,人人都能露两手,绝不重样,有会画龙点睛的,有会遁地的,有测雨师,有乐器通,有人能穿墙,有人会催眠,还有一个隐身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在不在你身边,你以为他不在的时候其实他在,你以为他还在的时候他已离开,捉摸不透,无处不在,当然了,这位不是别人,他就是我们的老方丈。

 

房子修好,崭新如画,老方丈也跑来看,说,哎……不错嘛。还碰碰第二号人物的胳膊肘。他俩各自一笑,好多事情就过去了,不提了,飞机还是无人驾驶,还是飞向世界末日,只不过大家都回到了座位上,系上了安全带,欣赏风景,来杯饮料,不加冰块,偶尔碰到胳膊肘,还互相一笑,如同受过高等教育。但好景不长,次日又在竹亭下棋,第二号人物赢了老方丈一个子儿,老方丈想悔一步,第二号人物不干,棋盘上剑拔弩张,吉凶难卜,看热闹的都看不下去了,都想上厕所,又不敢走,幸好还有测雨师,他手搭凉棚喃喃道,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不好,事急矣!这时山上轰的一声,好像一万多个西西弗斯滚了下来,腥风土雨闪电妖怪,裹起大众有的奔向厕所,有的逃入饭堂,有的撞到钟上,扫把在空中飞行,老方丈被吹得一路两个袖子鼓起来,从背后看也很是威风。雨水如咒语,遍布十方世界,刚好粥也在锅里煮得滚烂,于是打粥,入座,感谢赐予我们饭食的人,不管他是谁,希望他明天继续做得更好。而且今天的米一点不稀,酱菜煮豆嚼起来也很清脆,一粒豆若是落在地上脏了,就还是一粒,若是不脏,就会有好几双筷子伸过来夹,直到再也没有一双筷子能捞到任何东西了,这才纷纷放下。

 

这一夜雨声甚密,大家却未能安眠,因为不知谁说的,老方丈决定,雨一停,就要上山打柴了。众人一听打柴,纷纷叫起苦来,刚修完房,又要打柴,柴是湿的,砍来干啥,刀还没磨,山上又滑,老虎毒蛇,迷路奈何,掉进陷坑,谁能搭救……叫完苦,都陷入了夸张的沉思,只有催眠师的絮语还在持续,就是那位常在四大天王面前吟诵“屈原、离休”的半吊子广东口音,他唠唠叨叨,像要咽气,在念遗嘱,分东西:无厘头,打柴就打柴啦,西了就晒干啦,又不细细该末忆到了,苟算细该末忆到了,柴也是要打的,该嗨工还是得去嗨工,该生孩几还要生孩几,还得有人站岗放笑,保卫边钢啊,也有人刑满色放,重获鸡油,回到家呢,你可以给老婆讲,我爱你,不要不好意西,也不要言不由衷,做人呢最重要就是有爱心……

催眠师打了个响指,催眠相当成功,我已经起飞了,离开陆地,城市,大海,鸟屎一样的群岛,云朵白白地堆叠在高处,像一份份关于天空的报告,但还有更高的地方连它们也到不了,那就是末日之外,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V字照常升起,慧星啦,射手座啦,超维的弦状曲线在运动中形成的各种夹角啦,太阳风暴达到高潮时的泉落现象啦,音乐中每个二度和七度的尖锐关系啦,当然这些既是我们这个世界当中的一部分,同样也来自不属于我们的地方,也就是说,即使你把手指并在一起,它们也只会在遥远的光年路上产生巨大的扭曲而永不相见,只有V字无限,无V不至,指风浩荡,上穷碧落,众星披靡,语言罄尽,变成几何, V音入密,在一片雪花中隐去……

 

难忘的人和不想遇见的人

 

雨一直下,风雨交加,所以我们一直没有上山打柴,到头来这反而变成了一个愿望,大家都说,这雨啥时才停呢,停了好去打柴啊。事情就是这么复杂。在大相国寺那边,你也不要随便去否定以及肯定,你肯定的东西到头来会否定你,反之亦然。有时候你会觉得大相国寺可能被什么卡住了,也可能是雨,雨水盛在乌云里,像妖怪的黑衣,弹落柔软的琴弦,有荤有素,从饭堂到茅房,落在每一个人身上,让凌微都有点不那么好使,连墙壁都又湿又沉,穿起来有点费劲。

 

有时为了避雨,我就去小镇待一会儿,只待一会儿。镇上恰好阳光万丈,磨面厂飞出阵阵白雾,有如仙境一般,有如仙境,但也不是仙境,正如小仙女,不过是一堆水泥。三个疯子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在广场前,有一些人正奔跑着追赶公共汽车,我曾经也和他们一样,但我不想跑到任何人前边去,只是因为大家都在跑,我也不得不跑起来了,有人还在背后拽我,把我拽倒,那时我就这样倒在小镇惟一的柏油马路上,这让小镇看起来有点不一样,我就像一支掉在地上的冰棍那样多躺了一会儿,有点像要融化,柏油很烫,路又很长,每天只有一趟汽车按时来到,每天都有一些人沿着这条路离开小镇,或是又回到这里。汽车从柏油路消失的地方掉转头,再开出小镇,背后的群山摇晃着追赶了一段儿,等汽车逃远方才安静下来,密林随风作浪逐山而去,浓雾就像一些失去目标的追求者,从早到晚徘徊在群山之巅。那里边只是隐约有一些闪电。

 

现在这里有一个洞,洞里有一个人,还是个孩子,他掉了进去,幸好洞里是干燥的,只有一些管道,底下是垃圾,在黑暗中向两边延伸。这让我想起来,我曾经也是个洞里人,从前某一天我也掉进过这个洞里,因为那时孩子们都喜欢倒退着走路,听说有人这样能练出后眼,那是一种特异功能,练成了你就可以永远不用面对任何人,你只要给他们个背影就行了。那天我倒退着走路掉进洞里,眼冒金星,磕破了鼻子,满脸是血,但也没有喊救命,虽然我也不愿待在底下,但更不愿喊什么救命,什么都不喊,一声不吭,坐井观天,天空中只有一朵云,好长时间以后又换成了另一朵,我往上爬了几次,但都失败了,我不再抱任何幻想,反正天也快要黑了,然后我的父母姐姐就会到处找我,叫我的名字,这就好办了,只要一听到他们叫我的名字我就马上答应,然后就可以上去了。但这个想法也没实现,天还没黑,就有一个路过的小伙子把我拉了上来,我没记住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留着分头,皮肤很白,鼻子高高的,只有这点印象。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留意这个洞,也许他曾经也掉进来过,然后也有一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救了他。这样说来,这个洞里的故事都是相似的。现在我就看着那个洞里的孩子,他的鼻子也破了,已经不流血了,我说,你怎么掉进去的?他说我倒退着走路,玩月球漫步来着。我说哦,啥是月球漫步?他说月球漫步就是月球漫步,你没跳过霹雳啊。我说跳霹雳?是特异功能吗?他有点不耐烦,又有点讨好地说,没事,没听过算了,你把我拉上去我教你。于是我一伸手把他拉了上来,如此简单,连我也吃了一惊。他的脚崴了,我说看来你也教不了我啦,天快黑了,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他抬头看着我说,你不是坏人吧?我说你看我像吗?他说好像不像。我说什么叫好像不像,跟谁学的这些词儿,来,我背你吧。于是我背着少年,他的脚耷拉着在我身后甩来甩去,按照他的指点,我们走进一片全是六层楼房的街区,熟悉得让我汗毛倒竖,路上还有少年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了,他还得意地说,不告诉你!我们走到一排楼房前头,他说就这儿,我到了,让我下来!我说哪个门啊?他说就这个窗户,一楼。我说这不是我家吗?他说什么你家,明明是我家。说着一瘸一拐去拍门,原来他能走。门一开,我妈先出来了,叫起来,又跟谁打架了,鼻子怎么流血了?少年说,脚崴了,掉进洞里了,那个人送我回来的。这时我爸也出来了,跟我妈一起打量着我说,哎呀,真是感谢,这孩子淘气,给您添麻烦了,进家坐坐,喝口水!我本来不想进去的,我想把这事赶快写在活页夹子上,事情太突然,稍纵即逝啊,不过我还想看看我姐,就进去了,大概我爸妈也没想到这人倒不客气,让进家就真的进了家,他们关上门,还有点小紧张,我妈说,倒水!我爸看我一眼,取了一个杯子,那杯子就是平时我用的,玻璃上刻着红色菱形花朵,手摸上去是一条条粗糙旋转的浅槽,我坐在门厅的折叠桌旁边,桌子是我们每天吃饭的地方,平时是方的,四个角折上来就是圆的,但是我已经忘了我们都在这里吃过些什么了,家常便饭呗。桌子没擦干净,一看就是我爸擦的,还有一股中午饭的味儿和几滴干巴巴的汤渍。我姐不在家。我妈问,您哪个单位的?怎么称呼?今天幸好有你,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我给你们单位写封感谢信!我说不用不用,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我爸说,乐于助人,又这么谦虚,现在的年轻人,像这样家教好的不多啦!然后屋里一阵沉默,我本应走了,但就是不想动窝。少年洗了脸,自己找了瓶紫药水,在脚腕破口上用棉签涂抹,我看着他,心想他该咧嘴了,果然他咧了一下嘴,我知道那有多疼,其实没多疼。我又想,他要把棉签丢进桌上的烟灰缸里,站起身,试着走一下,然后倒吸一口凉气,表情夸张一点。果然他悉数照做,表情夸张仿佛昨日重现。我轻轻一笑,便起身说,那不打扰了,我还有事,走了!您留步!我妈指着少年说,等会儿再跟你算帐,净给人添麻烦!我说没事没事,他也是不小心,主要是那个井盖不知被谁偷走了!我妈又骂偷井盖的人。我在门口客气了几句看我妈带着笑脸把门关上,门锁的弹簧吱呀作响,可能该上点油了,楼道对门传出一个老头大力咳嗽的声音,他的化痰大法我太熟悉,迅雷不及掩耳,兜头如醍醐灌顶,我赶紧一步抢出楼门,阳台上,我爸正从玻璃里有意无意地瞟着我,就在那台嗡嗡作响的破冰箱旁边,他又用剪刀裁下一条过期的花枝。

 

那天回到大相国寺,我有点失眠,因为我在退出小镇之前,又看见了黄大律师,黄大律师本身不会让我失眠,但是在他的狗提兔子上,却坐着一个让我难忘的人。那狗提兔子我也坐过,恰似蹦迪,还用一个车载小喇叭放着充满动感的狗屁音乐,坐上去的人没有不笑逐颜开的,因为颠得根本合不上嘴嘛。这让我觉得黄大律师是本镇最具影响力的DJ,你只要听到那种音乐就知道黄大律师来了,或者又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只神奇的喇叭还能放出一种救火车的笛声,一种救护车的笛声,一种警车开道的笛声,所以你不要动不动就以为哪里失火了,坏人逃跑了,或是有人要嗝屁,没有这种事,那统统是狗提兔子急急如律在奔驰。小镇嘛还并不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小镇,而是一个安定团结的小镇,虽然也有火灾、追捕,也会死人,但那些都发生在看不见的地方,人们看见的也就只有狗提兔子,也就是一些假火灾,假追捕,假嗝屁。因为这就是生活嘛。

黄大律师不是律师,他生下来就叫黄律师,上次我在排骨王吃面,在“甜蜜蜜”的歌声里,王大老板使劲劝我来份排骨王,我说我就要面,他说就来份排骨王吧,这个菜走得特别好。他一说走得特别好,让我想起一些难以抗拒的讨厌的东西,和那些你不想遇见的人一样讨厌。我说我就要面,他说来一份尝尝嘛,排骨王不错的,啊,给你打个八折!我说下回下回,先来碗面,快一点。王大老板很悲伤地看着我,一绺头发从额前倒栽下来,这时弹簧门响春风起,只见一根烤肠戳在一个厚嘴唇里撞过门帘,王大老板丢开我,转身过去一把夺了烤肠,指着墙上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上写的啥……本、店、谢、绝、自、带、食、品!你瞎啊?厚嘴唇一笑,轻轻把烤肠夺回去说,谢啥谢,不用谢!我又不在这吃!我、我从外一看,这不是王大骗子饭店吗,咋没人来吃饭啊,王大骗子让抓起来啦?我就进来看看,王大骗子还活着!可是就没人来吃饭哦哈哈!王大老板也笑了,说,你他妈到底吃不吃饭,不吃滚蛋!厚嘴唇舔着烤肠,用手左右抹抹桌子,说,看这土!拿起醋瓶晃晃:水兑多了啊!王大老板手插着兜往地上吐了一口,想起什么来了,往后厨喊:哎,来碗面,快一点!厚嘴唇说你这个王大骗子啊,你又在骗人啦,你那个破面也能端给人吃?吃了能消化?消化了能变成屎?王大老板用肚子把他一顶说,你就是个骗子,你咋不叫黄法官呢?你咋不叫黄科长呢?你咋不叫黄省长黄司令啊?你咋不叫黄药师啊?谁批准你叫黄律师啦?你还不如叫黄骗子!黄大律师被他顶得转过来转过去,像个厚嘴唇的发言人徒劳地一遍遍抗议:我建议你给我小心点,你这个卖国贼,你的罪行就要暴露了,公安局马上就来抓你来了,局长都说,这个这个王大骗子,干了这么多坏人坏事,扳着指头都数也数不清,不除不足以平民愤!法官也拍案而起,说还扳啥指头,抓起来脱了脱了裤子游街,饭店充公,改成猪圈!王大老板说你个大法盲,要抓也抓你这个黄骗子,一天到晚卖黄盘,把黄盘交出来!说着一招老树盘根,扭住黄大律师两个手到处搜身,手法相当专业,黄大律师嗷嗷直叫,半根烤肠在脚底踩成了馅儿,果然被王大老板搜出了黄盘。王得意极了,把黄盘一张一张像扑克一样抽出来在他头上打:这是啥,一夜风流?这是啥,欧美少女?这是啥,亚洲秘书?你这个国际大流氓,我让你视察卫生,让你造谣诬蔑,我就兑水咋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我已经吃完了面,点上一根烟,看黄大律师被打得没有招架之功,贴在墙上一副告老还乡的无奈,说不玩了不玩了,你忙你的去吧!王大老板成功地一笑,把黄盘丢到柜台里说,没收了!黄说别呀,我还一张没卖呢。王一拍案子,少废话,罚款!黄说啥?罚啥款?王说,罚啥款……罚你罚你给老子吃顿饭!吃完交钱拿着你的黄盘滚蛋!黄说哎,你看看,我早上就没吃饭,我本来就是来吃饭的……行行行,我来来来碗面!王大老板说啥,吃面?吃面不解决问题了!必须来份排骨王!说罢拍着柜台冲后厨喊,听见没,一大份排骨王,多放点毒药!不怕花钱!

 

苍茫久

 

也许仅仅拥有一辆狗提兔子就能做到无处不在。每当我去小镇避雨,都可以看见黄大律师,而每次他也不虚此行,不是拉着一个让我难忘的人,就是拉着一个我不想遇见的人,有时候他们是同一种人,让我既难忘又不想遇见。当然了,他们都不会认得我。每次穿墙进入小镇,就像你随手翻开书中的一页,这次是一百页,下次是二十页,再下次却是一百二十页,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一次和下一次,到底会遇见谁以及难忘到什么程度和怎样才算不想遇见的谁。你也可以说,我是在重新经历经历过的一切及其背面,但往往也能发现一些新东西,或是被我遗漏的细节,比如路过的这个孩子,我们曾经非常要好,我看见他抬着细细的脖子,还是那样东摇西晃地走路,手里挥舞着书包,他长高了,长出了一种男孩们刚开始拥有肌肉时的粗野之气。黄大律师叼着半根烤肠经过时就喊:张良!……张良!他狗提兔子歪路边,拔下烤肠声声唤:张良,你去哪,我捎你一段呗?张良根本不理他,他又无所谓地笑着说:张良张良,上次我还拉过你姐呢,听说追你姐的人都排到火车站啦,听说你姐跟那个谁谁谁……张良把书包背上,弯腰捡起一块石子,黄大律师赶紧一轰油门说你看你你看你,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话音未落叼起烤肠冒股烟就蹿了出去,张良动也不动,等他冻次大次冻次大次开出十来米,掂掂石子,瞄了个准,只听当的一声,狗提兔子仿佛打了个冷战,跑得更快了。张良回手按住飞到前边来的书包,总结道:枪毙你!

 

半截烤肠掉在路中央,被我一脚踢走。还有一张黄盘,会被另一个人捡去。我不能在小镇久留,但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待到日落,黄昏落日,一切都抹上一层美好的遗憾的迟到的光辉,仿佛奔马屁股上最后闪亮的一瞥,小镇好像也松了一口气,有一股谁家油炸带鱼的香味趁虚而入,还有土豆猪肉炖粉条的,还有烧烤摊上呛人的烟雾,发廊的歌声,喇叭里内裤丝袜大甩卖的促销声,一些摩托车不顾死活的提档声,我不远不近跟在张良身后,让他带领我经过一个满地菜叶的自由市场,又一次走向那片挤满幢幢六层楼房的街区。这时我也想起来,在时间的某个褶皱里我们不经意地见过,就在上次旧地重游时,我救起了一个掉进供暖地洞的少年,他还问我背上的少年,怎么搞的,掉狗洞里了?少年还得意地说,不告诉你!只不过那也已经是往事了。现在小镇在扩大,到处动工挖沟,到处是穿着蒙尘的迷彩服的工人,他们脸挂白灰夹着铁锹的样子倒颇像一群秦朝人,或者未来的汉朝人,陈胜,吴广,周文,武臣,张耳,陈余,韩信,樊哙,彭越,英布,荆轲,万喜良,每一张脸都可以安上一个类似的名字。他们走过街边排得长长的小饭摊,迟疑不决地挑选着,看来晚餐打算改善一下,饭摊上忙活的则都像是一些真正的汉朝人,周勃,贾谊,邓通,司马相如,东方朔,公孙述,隗嚣,窦融,冯异,寇恂,岑彭,吴汉,他们抹桌洗碗,舀汤下面,在一块块油腻的围裙上不停擦手,包着包子,包着馄饨,包着包着,我仿佛看见一阵风来,连他们也一起吹走,变成一件件剪纸作品飘落在地,然后就是连绵秋雨,迭次大雪,雾断重楼,一夜春潮,树换新衣,中间又插入许多像是纹丝不动的晴天,当然这些也都是时间褶缝里仅容侧目的死角,无法再真正打开了,你只能像用拇指快速掠过一本书的侧页一样看到人们的衣服和面貌在变来变去,但也都是些过去的衣服和面貌了。此时此刻,我被这些衣服挡住了,到处都看不见张良,情急之下我喊了出来:喂,张良!前方隔着十几件衣服,一件蓝色白条的旧运动衫回转过来,我假装若无其事,走过他身边时他迟疑地看着我说,你喊我?我说没有啊我没喊你。我脚步不停,但也留有余地,果然他说,哎,等一下。我就站住,手在口袋里捏住了什么,那是个烟盒,我暗暗打开了它,多年不见,我倒挺想请他抽根烟,但他的眼神不够友好啊,在小镇那边,谁要是对你哎上这么一声,然后用这种眼神看着你,那有可能还是蛮危险的。但我不怕。这我也会。再说我对他了如指掌。他爸是炸药厂做雷管的,我们俩第一次抽烟就被他爸撞见了,当街甩了他一巴掌,他脸上立刻升起一股火药味儿,还好我逃得快,这种时候就用不着客气了啊,不然被他爸扭送到我家去,会死得更难看。他家跟我家隔着三排楼,位置相同,也是一楼楼角,楼前横过一条铁道,有一个道杆扬起下落的路口,人们可以过来过去,这也是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他妈就在他家一楼窗口开了一家小卖部,支出一块铁板,摆个公用电话,经常有人站在那儿打电话,或是等着打电话。铁道另一边是一道砖墙,像长城一样长,上面刷的标语大概有:专业轴承、吊车租赁、玉米种子、饲料状元、养猪致富、超生可耻、电缆无铜、盗窃有罪、严禁穿越、高压危险,有时实在没得写了,还会出现一段“家是安宁的港湾”之类的屁话,不过要是走到“安宁的港湾”那儿,也就快要走出小镇了。我可不想走到那儿去,因为那边还有一片坟地,如果我没记错,老毛线就埋在那里,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怕他了,但也犯不着跑去看他啊。我摸出一支烟来,这是很好的掩护,张良呢,他也保持镇静,敌不动我不动。他的表情告诉我,他已经快要认出我了,当然这不会真的发生,因为时间不允许,他只是把手揣在运动服兜里,好像也捏住了什么东西,像在等着我找不到火的时候,就伸出手给我点上,但是我找到了,啪的一声点上火,朝他走近一步,然后擦过他的肩膀继续向前,留下一阵阵烟雾。我能看到他眼里的我,我担保他没有认出我是谁,因为连我也知道我已经很不一样了,不但剃着光头,还穿了件奇怪的衣服,左胸口上缝了块布,上面有我的代号,007。匆匆往来于小镇和大相国寺,我当然没空换衣服。在我来的那个地方,我前面总是有六个人,有时是五个人,那是因为002又越狱了,但过不了很长时间,他就会重新出现在我们的队伍里,一回来就冲我们打着V字手势,被关进小号。小号听起来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其实就在走廊的另一头,那里没有窗户,灯光总是很亮,想想吧,一个没有窗户的充满灯光的地方,听起来是不是不错啊。不错,那主要看你被关进去多长时间了。002被关小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但只要从那儿一出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办法离开。关于离开,此处不容多谈,我只能告诉你002每次离开,他所到之处就会多出来一个拾荒者,因为那就是他的老本行,所以寻找他的人也不费什么力气,只要在某个废品收购站布下天罗地网就行,问题只在于到底是哪个收购站。因为哪个都有可能。在那些人间破烂堆积如山的收购站神兵天降,一声炮响,火把通明,扩音器里是这样喊的:002,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要负隅顽抗,试图做无谓的挣扎,放下武器,把手举过头顶,再说一遍,你已经被包围,给你一分钟时间……有时过去了好几分钟也没人出现,说明他不在这里,那就换下一个收购站碰碰运气。当然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废品收购站多如牛毛,这个工作量还是很大的,我怀疑有时候这些人也不愿意再找他了,反正他还是要跑。但往往就在他们脑中有这种轻浮的想法出现时,002就会若有意若无意地从人海中向他们走来,头上戴个钢盔,身披麻袋,背上驮着他收集来的人间废品俱如前述,用那条牡丹花朵朵盛开的棉被包裹着五花大绑,倒很像古代肉袒投降的一个仪式,当然棉被里的东西每次也不尽相同,这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总是有新的叫不出名字的废品被丢掉,当然这些东西都还在,一一在册,没有人会剥夺他拥有它们的权利,等到了最后一集,他将在投降书上签字,然后领回这些废品……我的意思是,前提是他不再一次次离开,而是按照离开终将被实现而必须有以替代的那些步伐度过每一集。

 

现在,张良就跟在我后面,我们的位置变了,他对我产生了好奇,这让我情何以堪,我能跟他说啥呢,从大相国寺那边说起,什么是不重要的和更不重要的,聊聊老方丈和第二号人物,大剩人是谁,厕所和钱,凌微屁话,V字传说,穿墙术之每个人都去了不一样的地方,说啥他都不会信的。我总不能真的从怀里掏出两卷兵法传授给他吧,我自己也没有啊。我踩着起伏不定的小路上的石子站在了铁道口,铃声阵阵,当里个当,当里个当,正有一列火车开来,那熟悉的风声和拐子一样的压道声就像把人装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口袋里。黑暗中夕阳还在,它欣然为无聊的等待提供着一丝秩序,不是它把每节车皮切割成了浑厚的金色等分,就是车皮之间的空隙一道接一道被注入飞逝的光芒,最后一节车皮过去了,后边拖着长长的空白,其实那只是原来,原来中出现了一些刚被从黑口袋里放出来的普通人,神情苦闷,随身带着各种不值一提的东西,我这一侧也差不多,也不知谁先迈出了第一步,双方就开始像交换人质那样面对面跨过铁道。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张良正逗留在他家窗子底下看着我的背影,但如果说我的背影能让他想起点什么,那也是胡扯。这让我头一回感到,我是谁对于小镇毫不重要,以前我一直错以为我们彼此都是重要的,是我在这里出生,甩着胳膊腿儿到处乱跑,进入儿童乐园,把别人的手套丢到树上,自己掉进洞里,在运动会上瞄女同学的背影,偷家里的零钱买烟抽,在台球桌旁边消磨时间,沿着铁路逃学到“安宁的港湾”,再绝望地走回来。天色将晚,远处运木材的货运站台上,有人哇啦哇啦拖着声调在不知对谁讲些什么必须通知的听不清楚的消息。对,也曾有这样的一个傍晚,我踩着窄窄的墙头,像这样一路折返回来,隔着铁道,对面就是张良家的窗口,我呆立片刻,就在墙头坐下,彼时正如此刻,小镇像被一只手按着浸入了半透明的深蓝色,家家户户都在做饭炒菜,这时所有当妈的就开始高八度提示,吃饭啦,叫你爸吃饭,耳朵聋啦?回回都得让人请,老爷!拿碗拿筷子!这碗是你爸的,你们先盛,吃多少盛多少啊!给我盛半碗就行,把厨房灯关了!反正我妈每顿饭都是这些口令,我们听来听去,习以为常,有时答应有时也意识到,这是厨师对食客的一种权利独白,这表示每天赐予你们食物的人尽管得不到任何感谢,他还是会拐弯抹角,让我妈或你妈以这种电报式的短句子发送出关于他的存在的暗示。真的就是那样的。张良家的厨房灯关了。我看见那个窗口,也就是张良的房间兼小卖部,窗口暗处有一道闪出亮光的门,那里是客厅,在有所节制的日光灯里,刘丽出现了,她盛了一碗饭,甩着马尾坐在半张圆桌前,张良和父母坐在看不见的另一端。哦忘了说了,他们是各自父母第二次结婚之前的产物,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这个重建的家庭很不错,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聊天,而我家的电视摆在里屋,只能一边吃饭一边听着一个司仪那样的声音在告诉你什么东西的产量又提高了,多少鸟不拉屎的地方又装上了电灯,体育健儿又在什么锦标赛上荣获团体总分第一,没问你高不高兴,你爱高兴不高兴,下面请看国际……和张良形影不离的那一年,我也去他家蹭过饭,别人家的饭和他们屋里的气息一样,都不属于你,但是只有你能品尝到其中奥妙,他们自己则毫不知情。他们就像自己的陌生人。有次蹭饭,我就跟张良说,你家有一股味儿。他说什么味儿,哪有味儿?我说说不太清,反正跟我家不一样。他说肯定是刘丽的味儿,她用的那个擦手油,闻了就头晕。我说你不管刘丽叫姐吗?他说什么姐,我没姐。他又说,你想管她叫姐你就叫。我说对不起,我自己有姐。我去看一下刘丽用的什么擦手油。他说你别进她房间,她不让人进。但我已经进去了。这是一个窗子通着阳台的储物间,非常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架,就跟我在我家住的房间一模一样,只不过里边全是刘丽的东西,一件我的东西也没有。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属于刘丽的东西,就好像在参观一个小小的刘丽博物馆,刘丽的连环画报,刘丽的布袋熊,刘丽的梳子,能照见刘丽的镜子,刘丽的头绳,刘丽的英语磁带,还在床单上一定是刘丽坐过的一片痕迹,当然都是最最普通不值一提的展品,惟一算是奢侈品的,是一个夹睫毛的夹子,我还把它拿了起来,对着小镜子夹了两下睫毛,果然看起来有点与众不同。张良在外边催我,我最后一眼看到了擦手油,也是很普通的十六岁女生都用的那种擦手油,跟我姐的一样。我拿起来闻了一下,果然有点头晕。我晕晕地出来说,不是刘丽的味儿。他说什么不是刘丽的味儿?我说你家的味儿啊,一进你家就能闻到的那种味儿,现在不进你家我都能闻到了。他说我家没味儿,别老说我家有味儿,你家才有味儿。我说是,我家是有味儿,但我闻不到,我只能闻到你家的味儿。他想了想,说,可是我也闻不到你家的味儿。

 

当然刘丽从不知道我对她的房间有过一次入侵。事实上她比儿童乐园时代看起来更加不容侵犯,为此她额头上还长出了一些粉刺。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在她家蹭饭,当然是很久之后,甚至直至此刻我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作为最后一次,它与之前的很多次几乎一模一样,非常雷同,这套两居室里的每个人都各自占据一片空间,可以对号入座,以我的位置为中心,闭上眼,他们像一股旋涡,时而把我吸向他,她,他或他,时而又排斥着我,把我推向她,他,她或他,我在这个家里好像也有一个位置,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可以轻易取消但毕竟没有取消,而是出人意料地一直保留下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当然张良在我家也有一个位置,也去蹭饭,但我已经无法得知他的感想了,因为那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再也没有见过。

 

刘丽从外面回来了,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的,到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当然这些肯定都发生了,她也不会想到我如此关心这些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的时刻;更不会拉着我的手邀请我坐在有她一片坐过的印迹的床单上,像填空一样告诉我在那些不动的已知项之间可以逐一排除和需要填上的到底是什么,倾诉完了,还拿起那只银色的睫毛夹子在我的眼睛上方凉凉地夹两下,好让我看起来与众不同。那样的话,床单上就会留下一个我坐过的印迹,如果那样的话我是说,我的睫毛上就会一直保留着冰凉的两片雪花,看什么都与众不同。实际上,我就是这样看着她的,而她一进门,带进一阵寒气,对于睫毛来说可比作一场小型的雪崩,因为我马上低下眼睛望向别处,却又像逃不掉地被卷入那阵寒气中,她倒还哼着歌,是我已经忘掉的一支歌,在耳朵里有那么多曾经适合哼唱的歌我惟独忘了这一首,我刚要想起来,歌声就消失了,四下安静,连那些她刚刚离开的地方的人也都停下脚步,立正,仿佛突然听到或看到或想起了什么想不起来的画面、事物、形态、心思,稍纵即逝,无以名状,但她却毫不在意,你若再让她唱,她就会哼起另一支歌或仅仅是瞪你一眼。不多说了,总之她神色轻松,穿了一件新买的白色羽绒服,里面是紫色的高领毛衣,脑门上的粉刺因而更显娇嫩,见我在,她说,咦,你来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你来干吗,或者你又来干吗。我想了一想,正要回答,她却一直走进房间里,把门关上。她就是这种问完别人问题从不等待回答的人。不过在那道门里还关着一个刚刚进去过的我。厨房里,一股木耳、鸡蛋和酱油汤的味儿飘过来,那是个幸福、平淡无奇的星期日,张良他妈在做打卤面,刘丽给她打下手。我和张良和刘丽他爸在电视那屋看动物世界,每次解说员颤抖着提到动物交配的时候,我俩就一动不动,仿佛谁一动谁就先跟交配这事有了说不清的关系。开饭时,她妈的口令没我妈那么复杂,只有一句,开饭啦孩子们,然后第一个起身响应的是他爸,他的活儿也是拿筷子,我们拿碗,面是一大盆,卤是一小盆,我不爱吃黄花菜,张良也不爱吃,刘丽就把我和他碗里的黄花菜全挑到自己碗里,她说黄花最好吃了,我最爱吃的就是黄花,你们什么都不懂。那时我就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爱上这种百合科萱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的花蕾。我眨着睫毛,睫毛里耀眼的黄花在刘丽碗中盛开,它们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如果我足够疯狂,我会把它们全都抢回来的。她终于注意到了,抬起眼睛盯着我,牙齿间含着筷子说,某人今天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哦,嫌我抢你的菜吃了,小气鬼,给给,还给你。于是那些黄花菜又回到了我这儿,像被绑架归来的人质,从此生活与众不同。但是这也没有什么用,就像此刻你只能在外面的昏暗世界中望着她的窗口一样,永远隔着一条铁道或别的什么破东西。你能看到她对着电视在笑,却看不到电视里有什么,所以她的笑,也无法分享给你,想想那时,我的愿望就是和她一起看电视,不知看到了什么就一起笑,我不需要知道有什么好笑,因为笑本身就是那个什么,哪怕光是看看天气预报也行,为明天下雨而笑,为明天下雪而笑,为晴朗的天空和鸟叫声,或多云转阴,浓雾弥漫,七级狂风,枯枝败叶,突发地震,那时我就可以掩护她从一个早该被毁灭却迟迟不动的世界里穿墙而过。

 

天还没全黑,但我得走了,肚子在叫,大相国寺那边也该开饭了。我又看了一眼,她已经不在那道光亮里了,可能在厨房洗碗,然后准备去上晚自习。我跳下墙头,几乎和我同时,也有一个身影跳了下来,然后他也发现了我,铁道在我们面前亮闪闪的,但对彼此来说我们都只是一个身影。我看出来他紧张了,也长大了,和那天掉进洞里的样子不可同日而语,头发有点长,挡在眼睛前头,瘦脸上明暗交替,装出孤独和满足,也装出某种暴力倾向。我给他让出道来,让这个小野蛮人先走一步。我呢,就踩着他在路灯下拖得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穿过铁道。看来他又逃学了,我不禁在后边笑了出来,就像一种笑的平方,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对于小镇是多么无足轻重,这让人又伤心又如释重负。少年走到我家阳台窗下,跳起来看看,接着就被一阵暴风般的老年咳嗽声吞入楼道。但我不得不站在那儿多看了半分钟,看来这一天也没什么不同,我妈已经在厨房做好了饭,开始发出口令,然后我爸也出现了,他什么都不做,但也会晃来晃去,一根一根地挑着拿几双筷子,我姐和我将把折叠桌打开,依次转身端上食物,在橙黄色的灯光下,一家人就吃晚餐,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但味道也不差。看着看着,我又一次饿了。唉,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论你身在何方,都会有一个地方等着你开饭嘛。在回去的路上,小食堂那边也是灯红酒绿,三层楼尖顶上的三块窗玻璃红得就像二十几块钱的葡萄酒瓶,酒瓶里有三个疯子,他们不动声色地看着整个小镇,眼神分别是好奇、蔑视和欢迎光临,好奇看见性价比走出蒙娜丽莎洗脚房往街上倒了一盆脏水,她结实的屁股像两只圆面包;蔑视看见黄大律师拉着两个妞,冻次大次狂颤着不知去向何方;欢迎光临目送毛大所长在晚风中弯腰伸手追逐假发滚过马路后拾起一张黄盘,性价比闪身进门之前还冲着整个小镇也包括他晃了下膀子。当然,我对这些并无留恋,穿墙而来,凌微而去,见我所见,一切难忘以及不想遇见,然后我就离去,就当没有来过。当然所谓离去,也只是暮色苍茫中凌微般的一闪,在我迈着凌波微步返回大相国寺的途中。

 

暮色不论多苍茫,大相国寺那边雨也停了,只有山涛滚滚,载动巨石在深谷中隐没远去。我太累了,顾不上饿,穿过墙来,直接摸到大炕上,左右挤挤,倒车入库,也不知上面睡着多少人,被子都有点不够用,睡着睡着就有人伸出手来抢你的被子,当然你也可以抢别人的被子,还有人在睡梦中为捍卫被子进行无声的打斗,招式百转千回,内力比拼殆尽,被子上尘灰四起,脸上却酣笑如怡,打完收功,各持一端,缩头消失在茫茫的被子里。

 

砍柴剧本

 

从前有一个人去砍柴,在山里迷路,遇到两个神仙下棋,他就站在一边看,等棋下完,再找斧子,发现斧柄已烂掉,回到家,妻子早去世了,儿子都须发全白,他却一点没变样。曾经有一个砍柴剧本是这样的。当然这个剧本还有好多种写法,也不知谁抄谁的,我现在抄的也不知是谁的,是不是原始剧本,可能不是,也许还有更原始的。比如,从前有一个人去砍柴,他没有砍到柴,而是睡了一觉,回到家,就给他太太讲,说他在山里迷路,偶遇两个下棋的神仙,他就站在一边看,等棋下完,发现斧柄已烂掉,只好回来。当然了,这个剧本也不是最初的。所谓剧本无非如此嘛,忽忽然天地间有这样一件事,这件事的开头都差不多,但这件事哪里来的,那个头就无穷无尽,你钻进图书馆,再从另一头钻出来,也未必能找到。搞得不好还会晕倒。有人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说得不错。我就把这句话放在这儿了。就像你突然发现开门时门突然响了一声,你不记得以前它这样响过,但是从此那个门就每次都会响。但这个响声也是有来头的。这个响声不是第一响,当然也不是最后一响。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荷马史诗不是一个人吟唱的,这个门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开开关关才突然有这一响嘛。一定有许多人建了罗马,许多人吟唱了荷马,许多人走过这道门,还有许多人同样迷惘而没有说出来。所以说,在第一响和最后一响之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但也不排除在第一响之前和最后一响之后,你们早已并且一直都是迷惘的一代。

 

但这个迷惘已经不是今天的迷惘了。今天的迷惘在那时候也屁都不是。昔日迷惘已经成了一笔花光的遗产,只剩下个数字,而今天的迷惘都是剧情需要,演到哪里就在哪里迷惘。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说迷惘了,我就说迷路吧,一提砍柴,我就想到了迷路,如同一说出门,就想尿尿,出门迷路本与鸡鸡无涉,但它总是急于撇清自己。这也是世界上最令人迷惘的事情之一:天将降大任也,必先去趟厕所。

 

我想去厕所,主要还是为了数钱。数钱是一种旷日持久、日新月异、欲罢不能的行为。事实上每个人都数得很欢,丝毫没有欲罢的可能。数钱的时候很臭,让人想起剧本里的台词:谁稀罕你的臭钱!每当在个什么剧本里读到这一句,我就会心一笑,他一定是刚从厕所里出来,钱已经数得一毛不差,并且藏得好好的了。当然在剧本里这些细节就只好欠奉,就像一个砍柴的剧本里丝毫不会提到他的妻儿是怎样一天天变老的。剧本只会告诉你他做了一个梦,有了这个梦,一切都不在话下。所以我一直在跟人说,我写的不是小说,而是大剩人的一个梦,是他在梦里梦见了我,还有与我有关的一切。在梦中,我就是一个记录者,见证人,在他快醒时,我就把这些都记在一个活页夹子里,生怕忘了。但其实我是一个难忘的人。我事无巨细,往往还加以虚构,但这都是在一个真实的梦的基础上进行的啊。在这里,工作与时日宁静得几乎也像一个梦,它被四面围墙包裹着,居高临下,还有人为我站岗了望,看着远方不动反静的风尘,让我得以整理活页夹子里的梦话,并且用不着把面包捏成墨水瓶,用牛奶来写作,一有人走近就把它们全都塞到嘴里,而是在允许的范围内,用真正的笔坐在图书室里安静地写。因为我白天还是个编外的图书管理员嘛。虽然这里也没多少图书,只有一些报刊,但也不需要更多了。有时,报刊上记载的一些东西也会进入活页夹子,比如这句话,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它写进活页夹子的。我感觉就像偷了一件东西,像阿里巴巴钻进了四十大盗的山洞,又想把这个秘密据为己有,又忍不住要告诉所有人——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他们听了,都嗤之以鼻地散去,有的人趁着放风时间,抓紧倒卖香烟和其他违禁品,有的人在练习凌波微步,抱着一个篮球在半拉球场上晃来晃去,有的人在精心策划越狱,心里动起一个主意又一个主意,赤日里,有人说,晒得头疼,要是有一小瓶冰凉的啤酒就好了,别跟我扯什么迷惘,你不是会穿墙术么,你去小镇上搞几瓶啤酒回来,我就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怎么样,哑巴啦?

我做不到。不过我还是暗自承诺,至少我可以委托大剩人去做这件事。至少我可以给他带个话儿。好久没见了,他还好吗?我希望在他梦到的别的地方的那些人也能像我一样热情地接待他。这可不是一句梦话,我要很清醒地指出,我们在别人的梦里醒来,你就已经在别人的剧本里,你是个演员,你遇见的也无不是演员,老方丈饰演老方丈,第二号人物饰演第二号人物,众人就饰演某甲某乙,还不用化妆,锣声一响入梦来。我之所以出演我自己,那只是因为我当时正好站在大门口,关门迟了一步,我要是站在五百罗汉堂那边,说不定剧本里就根本不会有我,因为五百罗汉堂太远了,在大相国寺里要击出个home run本垒打,才能勉强够到五百罗汉堂前头那棵老松树。那棵老松树也是有来历的,但在此处不讲。此处无松胜有松。

晚上的月光就像我的演艺生涯一样浑浊,默默无闻,大相国寺里万籁俱寂,只有一股食堂味儿随风飘荡,还有一股厕所味儿在和它对话,它们有时争吵,不欢而散,有时倒融为一体,回头是岸,缓步而归。近来,活页夹子里少了很多欢乐,奇怪,有趣,突然,疯癫,散漫,灵动,快进,问号,分裂,剩下的只是正常,晴天,干活,休息,问候,句号,凌微,暂停,吃饭,数钱,洗衣晒衣虽然也不胜洁净,舂米一臼虽然也棰落万千,但演员都没什么表现力,都仿佛置身戏外,恍若路人。第二号人物在连胜三局赢了老方丈之后又一次出行,连我也没看见他是怎么走掉的,可能是因为门轴上了油吧。那是一种好油。我不知道门什么时候还会再次吱呀一声响起来,可能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了,也许那时我们已经砍柴归来,把柴火垛好,不要让雨淋湿,也许雨一场一场下得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北鸟南飞,无枝可依,山中万事皆休,冰雪寂寥一如没有剧本的月球。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个时间问题,而是概率问题,当硬币朝空中翻飞而没有最终落下时,我不由得这样猜想,也许结果既不是字,也不是人头,结果是,硬币永不落。而第二号人物这一次,也许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老方丈瘦了,一脸病歪歪的,见到我也无精打采,不像以前浑身都是戏。我说方丈你可好?他就说,啊,咳,嗯。我当然用不着他向我问好了,就赶紧假装扫两下地,也不完全是假装,因为地面也像很久没有上过戏的舞台,满是鸟粪、虫尸、碎纸和花骨,这些东西是扫不净的,我天天扫,天天都像在假装,但我其实真的是在扫地。我还能感到老方丈瞪着我的背影,好像不认识我,又好像和我已太熟,也可能是熟到需要重新认识一下,他手里的禅杖像个大大的举起来的问号,要不是被一片白云勾住了,我还以为他要从背后偷袭我。后来白云飘走了,我的地也扫完了,他还举着禅杖不放,我只好乖乖地向他靠近,暗中留了一手以备不测,谁知他只是想铲下廊柱上的一张小广告,不知谁缺心眼贴得那么高的。近来大相国寺的游客多了起来,一拨一拨,男男女女,排骨五花,香风臭汗,势不可挡,势不可挡也要挡,票还是要收的嘛。但也混进些卖香的、算命的、作法的、偷包的、寻人的,这正是一张寻人启事。老方丈看也不看,直接丢下,寻人启事飘了几飘,无奈地落在我这边,我也没多想,就把它随风一扫,扫出大门。

 

砍柴那天是个好天。大家整装待发,其实也没啥可整的,就是站在烈日下,聆听老方丈训话。老方丈正扳着指头,在讲砍柴须知,大意是,从前有一个人,是个单身,上山砍柴迷路,遇上一个神仙,给他指了一条路,他沿路下山,却到了另一个地方,人们见了他,好像都认识,还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今天运气不错啊。他走到一个房子前头,里边出来个女人说,到了家门口还卖什么呆,赶紧把柴卸下来啊,还有小孩跑过来抱大腿,管他叫爸爸,晚上吃完了饭,女人还给他洗脚,吹了灯,尽夫妻的义务。单身汉心想,完了,这可如何是好,一定是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也上山迷了路,说不定他也遇到那个神仙,神仙把他当成了我,指了一条路让他去了我家,这个神仙咋成的仙,光会指路,分不清已婚未婚啊。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他想有个女人虽然好,但她喜欢的人,毕竟不是我啊,只是她以为我是她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到了我家,也会被我的父母当成是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想到这儿心里一急,他就醒了……此时,老方丈看大家一脸迷惘,不禁得意地来回走了两步说,醒了之后怎么样,谁能说说?哦,你说!就有人站起来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迷路,更不要相信神仙!说完一脸坏笑,还打出一个V字手势。老方丈沉吟道,这个故事你听过?你把手放下……哎,你不举会死啊?这个手势怎么来的你可知道?人家邱吉尔先生第一次打出这个V字手势,其实只是因为,这个手指头之间有支雪茄,他不得不叉开手指,后来呢,他把雪茄拿下来叼在嘴里,但那些人还冲他叫喊个没完,邱吉尔先生有点烦,他说你们是要这支雪茄吗?还是不要这支雪茄?我也只有这一支雪茄!请看,现在木有雪茄了!邱吉尔先生把雪茄咬在嘴上,冲人群叉开两根手指,手指之间空空如也,就像一个V字,你晓得么……听到这儿,众人都按照规定笑起来,笑完又开始迷惘,不是讲砍柴须知么?关邱啥事?老方丈振衣而起,手插着腰走回来,转过身,一连提出三个问题:我跑题了吗?我本来要说啥?我刚才说的是啥?

 

这里说句题外话,一连提出三个问题是本寺的一种绝学,真能把人给问到眼前发黑。比如,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干什么?又比如,无人是谁?为谁驾驶?飞机开往何处?厉害吧,各位看官,永远不要小看一连三问,狗叫一声,你知道这是狗叫,汪汪汪连叫三声,你就会以为它要说点啥。眼下老方丈目光如炬,众生迷惘,面面相觑,悲不自胜,无以为对,无以为对就只好纷纷说对,对,老方丈说得对!老方丈何曾跑题,字字猪鸡,都是砍柴须知!但老方丈仍然目光如炬扫视着众人,看谁下一个起来单独发言,这也是本寺最厉害的一种拷问方式,比提审都难受,幸好我一直靠着墙,默念口诀,墙中自有墙中手,仿佛把我这么一抱就拖了过去,转过身,我已双脚站在小镇的街道上,四周全是浓雾,只听墙那头有人喊,电话,师父有人找!师父快接电话!于是脚步声、电话铃声、哎哟哎哟的稍息声、拍屁股声四起,但那无非是又一个打错的电话,因为我就站在张良家窗户底下,在另一端的话筒旁边,侧耳倾听,但电话不是我打的,过了一会儿,才传来老方丈奋力的呼唤:

“我就是老方丈啊……”

“江淮大部四川北部阴有小雨,湖南南部有短时雷雨大风风力……”

“你找谁……”

“下面请看城市……”

“我是老方……”

“米索拉多拉索米,来多米来米来多来……”

“丈啊……我说,我老方丈啊!”

“米索来米来多拉多拉索拉……”

“喂?你好,喂喂啊!”

“……完了,谢谢收看。”

 

拨开眼前迷雾,一个疯子放下电话,手里捏着五毛钱伸进小卖部窗口,在窗子前头做作业的张良一愣,刚要接住,疯子就把钱往回一缩,这游戏让他喜欢得要死,所以他又玩了一次,然后又玩了一次,但我们以为他还要玩一次的时候他不玩了,他丢下钱转过身,却被我吓了一跳,怪叫着逃远。雾就是这么好玩的东西,连疯子也萌萌的,让人不禁想到在他们的世界里,疯狂其实是一种外交手段,比如这个疯子,平时喜欢站在一个垃圾堆前头演讲,没有观众,就等于全世界都在听讲,他的主题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完了。他的演讲每次都有一大篇,滔滔不绝,但谁也听不懂,只能听出四个字你们完了。你们完了可以是小团伙逃学归来遇到下课的同学一张嘴就会说你们完了,老师都知道了,这时你可以回嘴说,你才完了;你们完了也可以是大相国寺那边新的一幕拉开有个人上来宣布说你们完了,他再也不会梦到你们了,你也可以回嘴说那正好,原地解散;你们完了又或者是无人驾驶的飞机上响起播音道你们完了,飞机即将坠毁,请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不要在座位间走动,以免发生意外,这时候你没法子跟播音回嘴了,只好打电话给你最爱的人说,我们完了,再见吧。等等等等。但我想这个疯子完全不是那类意思,他说你们完了,倒有点像某些人说的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庶几近之吧。想想也对,我们又没疯,却还是有很多问题永远搞不清,不是迷惘的一代是什么。后来有人把那个垃圾堆移走了,铲得干干净净,就像刮完胡子的下巴,疯子的演说家生涯也就到此结束。可能他不太喜欢别的垃圾堆吧。这是张良家的一台旧电视,平时摆在小卖部窗口下的小桌上,放放新闻和卡拉OK,有时路过的人们会围着看看,花上一块钱点一支歌,自娱自乐,歌声飘得很远,常常和另一些街头的卡拉OK歌手形成奇妙的对唱。电视上有一张简陋的歌单,我看了看,还是那些老歌,我都会唱,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唱它们了。我把电视的声音拧小,张良乘机瞄了我一眼,我就对他一笑,我发现这是一个更早以前的张良,因为这场大雾,在我记忆中就只有一次,大约在我掉进洞里之后和逃学到安宁的港湾之前,当然那也是一段漫长的时期,记忆就像死猪在江河中翻滚,大部分漫长的路程都看不见它,但浓雾袭击小镇这一晚,对我太重要了,就在这一晚,老师布置了一道令人难忘的作文题目:记一个难忘的人。刚才就在放学路上,我和张良还一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雾中彼此追赶,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丁香花都开在暗处,雾把小镇惟一的柏油路面舔得沉甸甸的,楼群发出点点星光,像一些沉船在海上重新浮起,一些骑车人会突然从雾里钻出来,再回到雾里去,然后当的一声,都不知道跟谁撞在了一起。我和张良小心翼翼地睁大双眼,跟在一对骑车人的后面,他们是两人一辆车子,女的带着男的,有说有笑,女的看身条是个美人儿,男的脸很白,手还搂着她的腰,他们的亲密程度连我爸我妈都有所不及,事实上我爸我妈也谈不上亲密,容我打个比方吧。他们骑着一辆没有铃的自行车,颠来颠去的,那女的还说,你这车前闸没有,后闸也不灵啊,正说着就消失在浓雾里,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长,又好像擦亮一根火柴那么短,两人又反向骑了过来,那女的在前边说,这儿真像个大舞台,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哎,那边有两个小孩儿,去问问他们。我看着张良,张良也看着我,不约而同地停下车,停得就像在起跑线上那么齐,雾里开始挤出一点雨滴来,落在圆形的车铃盖上,一丝丝地把它洗净,铃中出现了一个身影,走近,变大,我一看,张良的铃盖上也一模一样,和我的铃中人动静相若,果然是个美人,烫发,西服,丝巾,高跟鞋哒哒,她从浓雾中浮现,一下子就到了我们面前。那男的脸孔白净,留着分头,鼻子高高的,就跨在后座上两脚点地,浓雾中一道火柴光划出弧线,凑到一支烟上照亮了他。美人挥挥手拨着雾气对我们说,小同学,海边怎么走啊?我们要去海边!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就很确定地抬起手来,指了一个方向,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那就是海边的方向,丝毫不差。但张良不以为然,他指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也很坚定,我们就像两个路标,分别指着一个同样的目的地,美人皱皱眉头,掐起腰来,看看我,看看他,鼓着腮帮,好像在两个方向之间难以信从,我就再次抬起手又指着我的方向,并且像指挥交通一样把另一只手也并在一起,不得不说,我那个姿势还是蛮标准的,虽然我也没有练过。那一刻,她笑了起来,好像相信了我,就轻松地跺了下高跟鞋,两手在屁股上幸福地拍了一下,让我想起那支歌“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对了,就是那支我后来忘记的刘丽哼过的老歌,但这时对那时错,我只能看着她转身走回去,在雾中留下一阵芳香。雾就是这么好玩的东西,它可以让你相信一切你所看到的,当然,这也是一种想入非非,但我却仿佛充满了野蛮的力量,骑上车用力踩入浓雾,还发出野蛮的呼啸,张良在后头追着喊,你慢点,小心撞死!这时隐隐听见身后一记闷响,又好像有什么掉到地上之前就散开碎掉了的声音,然后是一声迟来的刹车声,其尖厉足以刺破浓雾逐风而至,但加大的雨势挡住了它,强弩之末差一点,终于掉入一片漆黑,与我们相形渐远。

回到家我才发现,我的活页夹子掉了,一定是我骑车狂奔的时候掉的。那是一个崭新的红色封皮的夹子,那天早晨我打开活页,夹入一叠白纸,还没写几个字,大概只有我一篇作文的开头,是一句每个人来写的话都会这么写的话:今天,我看见了一位难忘的人。

 

回忆至此,我其实也只不过在小卖部窗前站了几秒钟,小镇的傍晚时分,也算灯红酒绿,就是有点凄凉,不过如果没有灯红酒绿就也不会凄凉。雾不再那样浓,雨一阵阵地大起来,我倒很想再去遗失现场看看,那两个人是否还在那儿,那样我就可以拿回我的夹子。或者更糟的话,如果那真的是个车祸现场,我就会看到他们怎样倒在那里,是否还像生前那么亲密地彼此挨着。但这个愚蠢的想法并没有停留片刻。现在,老方丈已挂上电话,队伍就要出发,我也得回到墙那边了。张良又从他的作业本上抬起头来,那上面只写了一行字:今天,我看到了一位难忘的人儿……我心想,啥难忘的人,还儿?这是说谁呢,不会是我吧……这时玻璃上烟酒两个字中间刚好晃出毛大所长过铁道,看样子那时他的头发还是真的,只是大势已去,风雨飘摇,他从一阵黄一阵绿的洗头房里走出来,倒活像个难忘的人儿,街上雨中人们都顾不上看他,一些孤独的过路人,一些危险的年轻人,小坏蛋,满怀心事的老混蛋,但这其中没有任何人儿是令人难忘的。毛大所长走过我身旁,并没有话要对我讲,只留下一阵芳香。张良说,你买啥?我说……我啥也没说,我掏出一张钱,看着他身后的货架,装作在选择某一种香烟,我能买得起的是一种带着仙鹤图案的,但我最后改了主意,说,来瓶冰镇啤酒吧。他收了钱,丢进小抽屉,把酒瓶从窗口递出来,重新坐下使劲看着他的作文。我捏住冰凉的啤酒瓶,我不得不走了,但我想我还没做到一个难忘的人儿应该做的那些事儿。但我必须得走了。

 

猜火车

 

不知我提到过没有,我们的小镇是有一个火车站的,只不过火车站上没有火车会站住,它们全都一掠而过,连一口痰都不会留在站台上。因为这个火车站早已经作废了。这么说吧,小食堂就是原来的候车室改的,而水泥广场小仙女曾经是站前水泥小仙女,这也是顺水推舟的一件事,作为结婚圣地的候车室,具有火车回忆的食堂,在仙女的水泥眼珠下,人们吹拉弹唱,炮声齐天,新人对拜,喜极而泣,这时又有真正的火车刮来旋风,铁轨哐啷,像十三个拐子戴着同一副镣铐前来道喜,还有比这更神圣的婚礼吗?

 

但我们认为它多半还是个火车站,你看,有栏杆,有站台,有站名,有永远张着嘴却吐不出一张票的售票窗口,房檐还是黄色的,屋顶还是绿色的,再说还有疯子,他们展开谈话,实际上也展不开,老是那几句,你去过北京?我去过北京。你也去过北京?我去过北京!他也去过北京!你去过北京?我去过北京。我也去过北京。你去过北京?……但如果你不在意他们是疯子的话,那听起来就很像三个将要检票上车的旅客在无聊等待中的无心言语。仿佛过不了多一会儿,广播里就会有人说,旅客们请注意,去往北京方向的火车就要进站了,请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排队检票上车,去往北京方向的旅客请注意……是啊,他们从不怀疑北京之路就在身后,当然也永远不会有人跑过去跟他们说出真相,因为那样的话,蔑视、好奇和欢迎光临就会用三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或者同时朝他弹出三个烟屁。他们有数不清的烟屁,在水泥小仙女站立的太阳地里,烟屁多如牛毛,全都被人们踩得扁扁的,仅此一点这里也很像一个站前小广场。不管小镇如何大兴土木,布满踩扁的烟屁的水泥仙女小广场从未被打扰过,或者竟然被遗忘了,或许有更可怕的理由一直在暗中保护它,让人无法染指,这也使疯子们看起来更加百毒不侵,有如神助,仿佛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爬起来把手伸进黑洞洞的长了草的售票窗口,买三张票,过上三天三夜,当里个当,当里个当,三个疯子就会出现在北京,那里也有一个站前广场,灯更红酒更绿,有各种各样的食堂,有更大的水泥仙女,也有更多的疯子,其实那里人人都百毒不侵,身怀绝技,武功超群,化于无形,弹出的烟屁像下雨一样,什么牌子都有,烟雨潇潇兮,三个疯子谈笑风生,然后一起下馆子,游车河,拔火罐,嘣嚓嚓,对欢迎光临来说,到处都是好奇,对好奇来说,到处都是蔑视,对蔑视来说,到处都是好奇和欢迎光临。北京就是这么神奇。但对我来说,也还比不上小镇神奇。在小镇大兴土木的那些日子里,我们的六层楼房街区就像愚公移山一样地消失了。我还记得搬家时,卡车上堆满了破烂儿,就像愚公移山之后又把山另外堆了起来,平时它们都分散在家中各个地方,有些不会被用到,有些不会被看到,有些简直不存在,但如今它们欢聚一堂,在卡车里光天化日之下互相依偎着像个没皮没脸的大展览,你就很难解释清这都是些什么鬼。那是个大风天,风起云涌,我们也坐在卡车上,我扶着大立柜的门,不然它就会左右开弓一直抽自己的耳光,我姐呢抱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上画着挺拔的松树,灿烂的朝霞,还有一个大大的“奖”字,还有个太阳不停地追进镜子里又晃一晃退出去,镜子里射出的光束在一排排六层楼的玻璃中上下跳动,这些楼房都被掏空了,好多愚公也在搬家,好多猫跑了出来,公然在街上寻欢作乐,或是一对对踱到满地狼藉的人家里去寻找一点安慰,谁也想不到这里原来竟有这么多的猫,它们和看不见的那些破烂一样,曾经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而我们的生活其实也是整个小镇看不见的那一部分,以此类推,最后整个世界终将空空如也,就像大海中的波浪沉没一切,以及浮起所有。张良家也搬走了,搬到了什么地方,我还不大清楚。当然我可以去问他,但是他转学了,转到了一个更远的学校。当然我也可以去问刘丽,但我毕竟没有去问。我只是在每天的早操时间,在噼里啪拉的音乐声波中,耐心等待,等到第八节跳跃运动,我会尽量跳得高一点,越过一个班又一个班,越过我这个年级,越过像在海浪中浮动不已的少年人头,也许有那么几次,我会偶然与她那个年级起跳在同一个节拍上,然后其中可能会有一次机会看到她的背影,她轻快地挥起双手,马尾弹动,又遥遥落下,这样的跳跃反复只有八次。

 

这时就有人扯扯我,说走吧,别看了,赶紧迷途知返吧。我一看,是个花白头发的神仙,正站在一棵树下,手里攒着两个松果转着玩。他说,我跟着你很久了,你,可是迷路了?我就点点头。他说,我就说嘛,把我累得,你搞这么一大堆柴干吗呀,早晚要丢掉的,有道是轻装上阵,都扔了吧,听我的。我说你一直跟着我?他说对呀,一路追着你给你指路来了。我是神仙。我说,看出来了,可柴不能丢,你就给我指一条……你还是别指路了,你领路吧,把我领到大部队那儿去,我我我定有重谢。他说哎,你这人真烦,我知道,你是怕我给你指错了路,回去一看,大家都老了,只有你还年轻,是不是?告诉你,别净想美事。那都是别的神仙骗你们的。神仙的生活也很无聊,又不能死,就跟判了无期是一样的,没有最后一集,永远只有下一集,和前情提要,我可跟你说,刚才不是我一个跟着你,而是有六个神仙都在追你,要给你指路,幸好我腿快,把他们给甩了,要是落在他们手里,你这会儿不定在哪条路上越走越远了呢。我跟在他身后追着问,比如呢?他说比如,那太多了,比如给你指了一条犯罪的道路,关进牢房,还得重新做人;比如回到未来的大相国寺,武功尽废,穿墙无术;再比如把你丢在一个小镇上,永远和过去在一起,只有过去未来时,未来过去时,没有现在过去时,未来现在时,你说愁人不愁人;或者让你坐上火车,三天三夜到了北京,一脚踹进人海里,烟头遍地都是,什么牌子都有,也就只能这样了,嘣嚓嚓,哇哈哈,多歧路,今安在?今安在?你说。我就说,神仙明鉴,现在我就在歧路上啊,歧路太多了,还掮着这么大一垛柴,我们休息一下吧。他说还休息个屁,你听这歌声,当里个当,不正是你们大部队么?我一听果然耳熟,远望山中万绿垂荫,松风杂着人语,一片岩石下,众人正在溪流边踏歌,练习水上凌微,宛若曾见,我就掮着柴转身对神仙连连施礼道,不胜感谢,但我还想请教个问题。他说,你说嘛,我是有求必应的。我说,若有一天我不幸身陷囹圄,当以何作解脱?他说,那惟有持守四字真言方可解脱了。我说是哪四字真言,请赐教,弟子定当信受奉持。他就说,无边落木,遍地松果,俯拾皆是,真假莫辨,当里个当,迷途知返,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何以解忧,何忧可解,不可断绝,不亦乐乎!

听到这儿我都晕了,却又想起个问题:第二号人物究竟是谁?

他:你已经知道了。

我说,最后一个问题,我和刘丽会怎么样?

他就抬抬手说,这么多问题啊,此事亦非你所能知了。好生去吧。对了,你等等,按照惯例,你得在这儿签个名。

说着他就掏出个活页夹子,打开,飞快地抽出一支毛笔舔舔塞给我。

我一看,这竟是一张表格,排头三六九等,标着最好看的、很好看的、挺好看的、好看的、顺眼的以及一般人、无感和丑的,又往往细分成难忘的人和不想遇见的人,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签名,好多我看着眼熟,原来都是我班同学,外班同学,老师父母,姐姐妻子,刘丽一家,单位领导,毛大所长,王大老板,黄大律师,和性价比,监狱战友,管教人员,包括哨兵,连三个疯子也在不起眼的地方签着好奇、蔑视和欢迎光临。

我说我签啥名啊?

他说你签啥名还来问我?别浪费时间,没时间了,我的大剩人。

我一听没时间了,也赶忙一挥而就,在一般人那一栏的难忘的人和不想遇见的人之间,签上大剩人三个字,和刘丽的签名还隔着好几百个名字,但好在还没翻篇儿,还在同一页上。

跟神仙挥手作别,与大部队会合的小路上我还在想,全他妈四个字的,到底哪一句是四字真言啊?还有,他为何管我叫大剩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四个字的,其实全都是四字真言。如今在迷途知返后边,我还得加上一句已经太晚。眼前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白云也看不见,一条条林中路全不像是真的,也没有一条是假的,我正在走的这一条,也不知道是哪一条,因为忽忽然间,踏歌声又已飘远,我疾起直喊,我在这儿!我没有脱队!别丢下我!喊毕掮起柴向前追,如同一节焦虑的火车载满柴禾,迎着呼呼的风声,在林子里越钻越远,头顶松涛如海,脚下扶摇蹉跌,危急中,我一下想起了神仙的话,他说没时间了,我的大剩人。那声调阴阳怪气,听着耳熟,像是哪个配音演员经常用的,不管是哪个配音演员,我早已豁然开朗:他演的就是神仙啊,这就是他的台词啊,这就是个砍柴剧本嘛,原来我演的是大剩人啊,我是主角啊,我早就上场了啊,我一直在演迷路嘛。虽然我是真的迷了路,但如果被人看到,也不妨认为这是一种表演嘛。正想着,就看见前方有个群众演员哈着腰在树下系鞋带,我也如梦方醒,把柴禾一丢掼在地上,过去一拍他说:喂老兄,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他倒吓了一跳,说做什么梦?你是谁?为何在此?我迷路了……你也是迷路的人吗?

我看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跟我装什么陌生人!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迷路,遇上了你,是也不是?你就是我的梦中人,还有,不要再问我是谁!

他摊手道,你这人说话怪怪的,你做你的梦,我迷我的路,还有,你是谁关我什么事!

我想我日,这家伙洗得白白的,竟不承认被我梦见了,将置我于何地!按理说,这时我应该像大剩人一样,提起棍来,当头棒喝,把他一棒打醒,但我刚一转身,那捆柴就借个风势,嗖地滚下了山,我能掏出来的只是几个松果,就连这几个松果,也正在以巧克力的速度溶化,所以当我叫声“看招”,向他一挥胳膊,它们却全都粘在了我手上,我也只好就坡下驴瞪着他说……你可知道巧克力有几种吃法?

这群众演员却像个俄国绅士一样转过身撒了泡尿,边尿边说,这位仁兄请你严肃点,我们现在正在迷路,这不是演习,你看这风,山雨欲来,毒虫猛兽,就在附近,不可掉以轻心……哎,你这巧克力是五仁的么?正说着天上喀啦一声好似裤裆开裂,群山震恐,电闪雷轰,树上又掉下无数的巧克力砸在我们头上,一群鸟惊得四处乱撞,他抱起头在前面跑,我使上凌微在后边追,两个人兔起鹘落,跳过风雨中拦路的斜枝断木,劈荆斩棘,向着一片黑茫茫雾幢幢意想不到的地方去了。

 

现在我要对你讲,当我真的成为大剩人那一刻,才知道主角不是那么好演的。我没能像大剩人那般潇洒,做起梦来行云流水,一唱三叹,一叹如大江东去,二叹如巴赫创意,三叹如死猪入海,前猪后猪左猪右猪,多少往事,滚滚成空。说巴赫,道巴赫,巴赫是谁,我也看了眼剧本,是个大音乐家,也是个难忘的人,他喜欢生孩子,还跟他表妹也生了一个,巴赫最重要的功绩,就是写了十二平均律,一共二十四首乐曲,这些曲子我后来也都找来听了,真是好。好像梯田一样,层层环绕,每一层都比另一层高一层,每一层都比另一层低一层,但每一层都是平的。又好像冰镇啤酒,第一口比第二口好喝一点,但是你喝到第二十四口,就已经醉了,全都平均了。又好像火车,一忽儿驶过平原,一忽儿钻进山洞,一忽儿变换轨道,一忽儿比一忽儿离开,一忽儿比一忽儿接近,它在大地上平和地移动,摩擦,也反摩擦,大地就是它的钢琴,轨道就是它的乐谱,变换轨道就是它的赋格,你根本不知道它是怎么变的,就像你不知道巴赫是怎么用两只手做了十二只手才能做到的事并且最重要的是,让你也能做到。一言难尽,剧本里也没写这么多,但剧本里可以写的比这可不知多到哪里去了,因为这是个很大的剧本嘛。回到剧情,那天我追着群众演员,向着一片黑茫茫的暗处狂奔,其实也就是跑进侧幕,在后台绕了一圈,两个人抽了支烟,就钻出了大森林,寻到大部队,他们已不再踏歌,而是集体沉默,远望着一片平原,我们坐在森林尽头一层层的梯田上,脚下就是铁道,亮闪闪奔向不知何处。有人说,这就是去北京的。有人说,这样子去不了北京,得变换好多次轨道,七十二变,你也不知道哪一变就变到了北京那条线上。大家都点头,因为说话的正是个北京人。正在说,就有一列火车开了过来,是运煤的,好多车皮,数也数不过来,北京人又说,这么多煤,一定是去北京的。过了一会儿,又过来一列火车,大家都站起来,向火车挥手,向每一节车厢里的人挥手,呼喊,火车也像十三个拐子哐啷哐啷手拉着手作别而去。毕竟大家很久都没有看到火车了。那个北京人的眼中竟含着泪水,转脸悄悄用手背擦掉。我很想安慰他,但苦无良策,一摸身上,凉凉的,竟有一瓶冰镇啤酒,我都忘了它是哪儿来的了,就过去拍拍他说,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说,我要给你搞瓶啤酒,你就相信我说的话么?现在信了吧。他泪眼看看啤酒,看看我,说,还是北京牌?我说,北京牌。现在连北京都买不到了。他就用牙一咬瓶盖,瓶盖纹丝不动,他换着牙口咬得满头大汗,夕阳下,啤酒还是啤酒,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梯田还是梯田,铁道还是铁道,只是已没有火车再驶过,一天就要过去了,我们也要回到大相国寺了,远处山岭上黑色的梦一样的东西已经爬了上来,空中,一只不太圆的月球淡淡地显影,上面仿若有山河故道,樵木扶疏,啤酒泡沫,松果噼啪,可以解忧,又好像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天晚上收工以后,很多人都梦到了火车,坐在火车上,睡在火车上,站在火车上,赶火车,误了火车,坐错了火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人们却管它叫北京,它像北京,但肯定不是北京,就像我演大剩人,大剩人就不再出现,我也不再出现……这里的奥妙是,火车上那些睡觉的人,肯定不会梦见自己坐在火车上,而梦见自己坐火车的人,根本就不在火车上。

 

我梦见我和那个北京人一起拎着包挤上火车去北京,车厢里全是人,特别逼真,火车攥紧拳头滚出热浪,窗外是无尽的田野,玉米,麦穗,葵花,葡萄园,渐渐扩大的灰蒙蒙的城市,城市里下着雨,街道漆黑,楼都给洗白了,铁轨跨过公路,道杆后边等着的人淋得像落汤鸡,不过反正也没什么美人儿。大相国寺已经离开不知道有多远,如果它有引力的话,也早就失效了。这让我暗暗高兴,怎么说也算是在火车上旅行,而不是砍柴、丢钱和迷路,不亦乐乎?火车越往前开,身后的世界也越发背道而驰,而且跑得比火车还快。火车急急如律,开过肯定不是昨天才隆起的海底丘壑,如同沉船的幸存者一样匆匆落入山谷的乡村,田野间破工厂冒着黄烟,小镇子被风吹走,一下子远近的树都在风里了,一下子风停了,云开日出,又在峭壁间驰入山洞,一下子山都退远了,一片空白茫然的小站迎上来又滑过去,看着还挺眼熟的。火车越往前开越昏暗,雨幕拉开,远处一群群灯火比泪眼还模糊,北京人又一次眼含热泪,这时远处过来一个推车的,嘴里喊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火腿肠!来让一让,看脚!我一听就饿了,摸摸怀中,好吧,钱包又没了,当然这也是梦中常有的事……我略感痛心地望着窗外,飞驰过的世界就像一堆旧衣服,正以各种姿势被脱下来丢远,车厢里闷热、暗湿,衣衫都粘在身上,玻璃内外的映画中,出现了一个美人,当然她一直就坐在我对面,她扇着扇子,和身边的男人窃窃私语,那男的既不年轻,也不年老,留个分头,白白净净,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说到最后几句,还轻轻为他把衬衫第二道扣子解开,专门给他扇着风,亲密程度令人艳羡。当她的眼神瞟向窗中与我对视时,火车也一愣,顿挫着前进,又好像倒退起来,飞蛾扑火般退入一个山洞,那扇子又开始轻快地晃动,在她还算丰满的领口欲开欲合的胸部以散拍子扇着,余风痒痒拂过玻璃中我的鼻尖,扇子上画着几个蝴蝶,借了那芳香竟要飞过来了。

 

后来史

 

北京人的梦和我的不一样。他说他梦到了大剩人,大剩人掏出钱包,拦下小推车买了一瓶啤酒,一包松子,松子都是瘪的,啤酒倒很冰凉,瓶子上还挂着水珠。车厢广播里不时有个声音传出来,祝他们旅途愉快。火车经过一片平原,远处是大森林,和一层层的梯田,上头有些人影,徒劳地一直在往这边挥手,像一群没赶上火车的人,只能爬到梯田上望洋兴叹。北京人就特别想哭,因为他一想起北京,就有点害怕,怕北京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已经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北京了,回到北京,他认识的人都不在了,不知去了哪里,或者发达了,高不可攀,和他不可同日而语。他看着北京,却不认识北京,北京也看着他,也不认识他,而他就好像那个年轻人,只是出门迷了个路,连神仙的毛都没碰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他还穿着离开时的衣服,那种衣服已经绝迹了,是很多年以前的年轻人才穿的,所以他在所有人面前都像一个永远的年轻人,人们向他投来好奇、蔑视的眼光,偶尔也有欢迎光临的,那只不过是饭馆服务员漫不经心的规定动作,像在给别人配音一样,这四个字每个字都代表一个意思,合在一起又是另一个意思,倒也真有点像四字真言。

 

我就问他,那大剩人呢?

他说,丫挺的,早消失了,茫茫人海,夹个小包,奔着一道金光而去。你问他干吗?我就拍拍他:没事,随便问问,深入生活嘛。

他就说:深入个屁,都是你那瓶啤酒闹的,瓶盖都锈死了,一口没喝着,回去还被人告了密,老方丈上堂一顿棒喝,我也喝,谁知不管用,被他一招老汉看瓜,昏倒在大雄宝殿下,然后就打入五百罗汉堂,罚我擦罗汉,现在连一半还没擦完呢。

我只好讪讪地离开。

 

老方丈策杖徐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倚着禅杖反问我,最近怎么样?

我受宠若惊但很镇定:一般吧。方丈你看这地扫得还行?

他:那太行了。饱览秋色,红叶如火啊。

说着倚杖看了三百六十度,幽幽地摸着下巴又问,你有钱么?

我:方丈你要多少?

他:哎,我不要你的钱。我要钱干啥。我是说你下山后,路费够不够哇?

我:我要下山?

他:终有一别。

我:可我的地还没扫完呢。

他:地是扫不完的。哎呀,这秋天的大相国空气真是……

我:方丈,难道这就是最后一集了?

他掐指算算:唔,这是前情提要,啊不,是精彩预告。下一集吧,下一集就妥了。

我:就是说,我要领盒饭了?

他:领什么盒饭,你以为请你来拍电视剧?请客吃饭呢?这是比喻、方便,懂不懂?法尚应舍,何况方便?哎,你去哪……

我:数钱去!

 

那天我在图书室写小说,刘大管教过来了,在四大管教当中,刘大管教是个老好人,所以我也没有紧张。他说哎007,听说你在写小说啊,哟嗬,写这么厚了?我站起来说报告管教,我就是瞎写。他说我看看,拿起活页夹子翻了翻,一边翻一边说,上次你们搞的那个小话剧不错啊,演出效果还挺好,都不是演员,没想到还有点文艺细胞……尤其你演的那个大剩人,演出了迷途知返的迫切心情……连领导都说,说明咱们这儿工作做得细,触及到了灵……说着说着不翻了,停住问,世界末日?无人驾驶?还有穿墙术?这个第二号人物是谁啊?我说全是虚构,如有雷同……反正写着玩,就当练字了。他皱皱眉头盯我一眼说,写着玩的?我说报告管教,要是违反规定我就不写了。他摆摆手把夹子丢回桌上说别老报告报告的,报告一次就行了……你写你的,啊,写作又不是打架,凡是有利于改造的我们都鼓励。不过还是要多写积极正面的,少写那没用的。啊,这个第二号人物……听起来是不是有点那个啊?

我说有点哪个?您给说说,我可以改。他又拿起来翻着看,说要不还是我先看一下吧,这个那个的,看了再说。我说对,您给把把关。他说把什么把,我就看看,过一会儿找你。

过了一会儿,他把我叫去,在他办公室,我还是头回进来,他桌子上压着一块大玻璃,大玻璃底下压着好多照片,同事朋友同学聚会天南海北,还有他小孩的照片,装在一个塑料小镜架里立在桌上。我一进去,他就下意识地把镜架挪了一下挪到我看不到的角度,然后手指在活页夹子上敲着,沉吟道,我大概翻了翻,倒也没有什么,就是这个第二号人物……

我说要不把他删了吧!

他说你别忙,听我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们屋那个002,听说平时跟你走得比较近?

我看着他身后的“坦白从宽”四字真言说,报告管教,走得不近。他不爱说话,跟我们也不多说话。

他:他的情况你一无所知?

我:当然不是。他本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后来被人陷害,夺了家产,他老婆也跟人跑了,他第一次和那个抢珠宝行的王二一起越狱,王二被击毙,把他捉了回来,从此那些珠宝藏在哪里就只有他知道,所以……我这也都是听说的。

他:你给我讲故事呢?基度山伯爵是吧,连城诀是吧,我都看过。还有新鲜的吗?

我:确实听着也不像真的,都是传来传去的么。我也不信。也许多少有那么点蛛丝马迹吧。

他:嘿,我问的就是蛛丝马迹。他这次又逃跑,一定策划了很久,挖了那么长的地道,你们就一点没发觉?

我:您怀疑是我?

他:我不是怀疑你,也不是不怀疑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你这里写的这个第二……不也有点002的影子么。

我:虚构,虚构,就借用了一点音容笑貌而已。

他:就是的。这说明你观察了,观察了就会有判断。你再想想,他可能去了什么地方?

我说,废品收购站?

他摇摇头,你还是不懂得心理学啊。他不会再去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说,很可能他跑去扒火车,被撞死了。上次不也有个……犯人就是扒火车死的吗,撞碎了都,他就经常说,离开这里最快的方式就是扒上一列火车。

他: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嘛。你还知道给他打掩护了。告诉你,跑到天涯海角,还得回到这里来。我可不是跟你在这儿写小说,这次抓住他,要再加刑,知道是什么后果吗?用你这里边的话说,就是没有最后一集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立在活页夹子上噼啪乱点,吓得我马上使出一招凌波……想想不对,又赶紧站好。

……哦,扯远了,我是有好消息告诉你。小说可以继续写,反正你也快减刑了,名单已经下来了,你的表现都看得到嘛,这个,好好写,啊。不过还是不要叫第二号人物了,阴阳怪气的。叫个什么呢……二哥?二师兄?二老师?嗯,都不好,实在不行,就叫002,源于生活嘛。你看如何?

我说报告管教,我觉得改得好。

他说,不会是言不由衷吧。

我说是真的,这一改让我茅塞顿开,真是神笔马良、哦不神来之笔!

他说行了,别拍马屁了,放风时间到了,你也去吧。哎,还有个事,等一下,怎么我听说,上次放风的时候,你还给小北京从外边搞了瓶啤酒?你本事挺大呀?监规第二十二条忘了?

我说报告管教,这可是谣言,小北京就爱吹牛,他要说我给他搞来一列火车,也能说得跟真的一样。真实情况是,那瓶啤酒是个道具,是小话剧里的一幕,而且这一幕,后来我也删掉了,啤酒虽小,影响不好。

他说,行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我戴上帽子,向后转,走出去带上门,来到院子里,大家都在放风,打球,见到我,都管我叫大剩人,哎,大剩人来了?我也笑笑,小北京还拦住我问,你给我搞的啤酒呢?我说,什么啤酒?哦,不跟你说好了吗,那一幕删掉了。他说,排练半天,合着我陪你白玩啊。我这儿还替你吹牛呢,说你路子多野多野。也不知哪个丫挺的告密,说我偷着喝酒,害我擦了两天走廊,这叫什么事啊。我就拍拍他说,放心,等有机会,下次吧,我再写个剧本,让你喝上这瓶啤酒。北京牌,冰镇的。说完迈着凌波微步,加入人群,起身单手抢到一个篮板,奋力一投,尘土里,临时分成两拨的我那一拨人哦哦几声,打出几个不够确定的V字手势,他们也明白这不是比赛,也还远远谈不上胜利,用不着真的激动。

 

如履深渊

 

002竟然死了。他并不是非死不可。在这个故事里本来没人会死。这个故事里的人最多只是离开,就像夜晚离开早晨,船只离开码头,犯人离开监狱,我也从梦中离开,刚扫了几下地,才发现002已经离开。离开是割爱慧刀,离开是疗痴良药,离开不是跨着摩托车在马路上飞奔,在大相国寺那边,也没有这种可以离开的马路。否则我早就离开了。离开不是那种意思。我以为离开,就是为了不再离开,也不再到来。或者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至少也要像002那样,从到来的每一个地方离开。说了半天,他总在离开,也怪累的,不过他已经很厉害了。我做不到那么厉害,离开对我来说,可能也就是一份美好的工作,比如,在一个小镇上,当一个邮差,总是有人在等我,然后我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然后我就离开。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用干,因为这是一个美好的工作,它好得就像一个梦,而真正的梦并不这样好,真正的梦总是有点不完美,正如世界名人金博士说的,我有一个梦!我还有一个梦!他说的时候把音节拆开,拖长,颤抖,嘶吼,嘴里像在嚼一块带筋的肉那么样,要不就像咬住了一整头牛,牛角上还挑着个斗牛士甩来甩去,于是底下的人听了,就都跟着唱道:我有!是的!哦爸爸!……不完美的是,后来金博士离开了我们,实际上是死了,但他并不是死在这个故事里的人,死……在这个故事里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在这个故事里,重要的人物都不会死,死的只是002,我刚才说了,就连他也不是非死不可嘛。

 

在大相国寺那边,人人都不相信002会死。包括老方丈。正是他把002的名字改成了第二号人物,他说,002,听起来怪怪的,像个犯人,不如叫第二号人物嘛。但我们私下还是叫他002。当他的死讯从远方传来,我正站在四大天王那边收票,远望正是竹林浩荡,一山接着一山摇头叹息而去,大门洞开,游人如织,纷至沓来,排骨五花,势不可挡,势不可挡我也懒得挡,这个消息就夹在人群中混了进来,这个消息不是一个消息,而是好多个消息,因为在002所到之处的那些人,也都不相信他会死,他们正等着只要一听到这个消息,还不曾稍作惋惜,002就会一步跨过大门,头顶毛巾,手拄一条拐杖,背上花团锦簇,还拴着个新捡来的充气娃娃,就是这样让你目瞪口呆,意乱神迷,然后一直走到他的房子里去。那房子已修得崭新,一滴雨也不会漏进去,里边的破烂也都分门别类,可降解的和可降解的在一起,不可降解的和不可降解的在一起,实在不知道可不可以降解的,我们就把它们堆在五百罗汉堂那抱老松树下,等哪天一把火烧了,也算是一种超度。

消息传来那天,大家都很平静,饭堂里,还给002留着座位,我也和大家一样,仿佛看到他一个凌波微步进来,拿起筷子吃饭。于是大家都拿起筷子各干各的,晚饭是木薯稠粥,腌萝卜条和水煮菜心,嚼萝卜条的声音,拱粥的声音,吃着吃着,吸溜青菜的声音当中,好像少了点什么,所有的声音为此停留了一秒钟,但马上又接着响起来。吃完洗碗,洗脚,躺下,扯过被子盖到胸口,舒服得不想再动,梦就像一个巴掌轻轻扇在脸上,我还想客气一下,却被不由分说扇了过去。

 

002是被一列飞驰的火车撞死的,据说现场破烂沿途丢弃,长达一公里,一顶破钢盔甩在路边,一条棉被飞到了玉米地里,一个充气娃娃挂在电线上,但没找到尸体。有人说,一定是撞碎了,荡为灰烬。也有人说,这叫金蝉脱壳,是真正的离开,得大解脱,大欢喜,从此在另一个地方隐入人海,垂钓江湖了。又有人说,据可靠消息,三天之后,他复活了,并且正在赶回大相国寺的路上,这一下可弄得大家都有些兴奋,不时有人刷新说,有游客在一张寻人启事上看见了他,音容笑貌一如平生,背上百花头顶毛巾,一手拄杖,另一只手上就多了,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拂尘,有说是棒糖,有说雪茄,有说钉耙,有说钵盂,还有油条、戒尺、香薰、咸鱼、牧童短笛、三味线、菜团子、山茶花、宝塔糖、七把叉、一美元、洛阳铲、五羊方尊、香芋糍粑,我说,够了!有点新鲜的没有,人云亦云,殊为可恶!他们就一挥袖子,或大喝一声,或用力点三下头,或把鞋脱了顶起,或一脚踏倒马扎冲出门去,机锋之下,我也若有所悟,哦一声或是不哦,还顺便拾到一些零钱。

 

反正有人幻想再见002,就有人对002一无所知,跑来问我,002这个人,是你编的吧。连个问号都懒得打。我也嘿嘿说,你都知道,还来问我!还有人说,脱离生活,故弄玄虚,太抽象了兄弟!我也嘿嘿说,你对!大相国寺那边,现在人满为患的都是这两种人。一开饭食堂里热气腾腾,吃嘴声汹涌澎湃,瞎行者听了就说,人也多嘴也多,我得戴个口罩!以后他就一直戴口罩。

瞎行者是大相国寺收桔子那一天来的,那一天是哪一天,对于002已不再重要。他一进来就撞在钟上,当的一声,吓了大家一跳,只见瞎行者不慌不忙,绕着钟顺回声一摸两摸摸回正道,左右听听,露出渴望的微笑,伸脖说:有人吗?给碗水喝!

那天瞎行者吃了好多桔子,身边堆成一座桔皮小山。好多蚂蚁爬到小山上,掉进桔皮重叠的深渊。像瞎行者这样的行人,大相国寺每年都会来几拨,来来去去,谁也不会在意。没戴口罩的瞎行者总是有点健忘。他问每个人问题,今天问了告诉他,明天还问。问老方丈:你就是老方丈?问我:今天天气怎么样?问四大天王:厕所在哪头?啥时开饭?哎,你别走,今天天气怎么样?老方丈被他弄得没有办法,每次就找棵树跑过去,三绕两绕,瞎行者就站在树跟前继续说:都说大相国寺好,厕所数钱戴口罩,板子打到瞌睡人,隔山相见靠穿墙?修理房屋不漏雨,砍柴须知有十条?下棋不算不重要,还有比下棋更不重要的?哎,我只会下盲棋哟,让你先走……良久,他默默地转回身对着一个扫帚说,我输了,看看这个棋路,如履深渊啊。

 

如履深渊这件事其实天天都在发生,瞎行者走平地如履深渊,但仍然难免撞到钟上,钟声回荡,世界悬空,枝叶无中生有,人人脚步倒挂,山顶连绵垂危,厕所向上飘去,挡板空自开合,这些也无所谓。因为其实并没有深渊而只有如履深渊,如是如是,我们每天一出门就从一层深渊落入了下一层深渊,每一层都叫大相国寺,你走出大相国寺,就如进入大相国寺,离开大相国寺,就如回到大相国寺,如来又如去,所以瞎行者转脸忘了所有,也许他是对的。机锋阵阵,无关痛痒,金缕玉衣,臭不可闻。每天早起穿上鞋都要想想,昨日如履深渊,明日也如履深渊,而深渊就在鞋底,鞋底上粘着米粒、毛发、人渣、脚皮、沙土、蚂蚁、草籽、黄泥、花粉、痰迹、蝇头、菜叶、回声、倒影、蛛丝、蝉翼,还有一小块桔子皮,每个人的深渊都若相仿佛而有所不同,表明他们去了相同与不同的地方,在你的深渊里,还有别人的深渊,渊渊相抱,不绝如履。瞎行者走的那天,也不知他要上哪里去,落叶满空山,我们给他烙了饼,饼上沾着芝麻,他把口罩默默地拉到下巴上,一个指头两个指头地数着饼,摸摸索索芝麻掉了一地。后来我们有时候在别人走过的深渊里跌跤,忽然就贴地飘出几微尘的香油味儿,微尘里远远有个微缩的瞎行者,细腰乍背,扶杖疾走,还扛着半个芝麻,抖抖索索一头钻进深渊里。深渊里芝麻开门,还有无数的瞎行者扛着各种东西或是不扛,挤来撞去,扯线搭桥,拉拉杂杂地奔往下一层深渊。

 

现在我不用扫地了,地是扫不完的,我在为下山做准备,每天穿鞋下地,小便,洗脸,用去了皮的树枝刷牙,把毛巾往头上一顶,就去淘米抱柴拉风箱,等在钟声响起之前,熬一大锅粥,再盛一盆咸菜,腌菜缸里幽幽的尽是回声,回声如梦,我搅动腌菜,让最下边的梦浮上来,把上边的梦搅下去,我有一个梦,哦,我还有一个梦,菜醒了,粥滚了,时间到了,馒头在蒸笼里脸蛋贴着脸蛋变成一群胖子,拉完风箱,我就关上风箱。

 

大怪物

 

大相国寺有五百罗汉。大相国寺有五百精舍。大相国寺有五百种好。大相国寺有五百妙药香花。大相国寺有五百坚兵不动。大相国寺有五百施受攻伐。大相国寺有五百琉璃芙蕖。大相国寺有五百蝌蚪如梦。大相国寺有五百个蚂蚁洞。五百个黄昏和五百个早晨绵绵不绝移形换影,五百个蚂蚁洞就像五百个路痴闯迷宫,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彼彼相望,不知有三,无论四五六七八乃至五百。还有一些废弃的迷宫,出于不为蚂蚁所知的原因,空掉了,渐渐残缺冒顶透水塌落此路不通,却也能另辟蹊径叠屋架床极尽曲折上下左右ABCDE,历历深险之后也是豁然开阔四面剖光堆积如山霉米陈皮虫尸豆粒,发芽的草籽默默向上钻透洞壁,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足为外人道也,我没什么穿墙术,没有就是没有,即使有也不重要,何况没有。在大相国寺那边,我只知道最不重要的是什么,永远别去打听。因为所以难道如此。我会不会怀念这里,我也不知道,可能吧,可能我会在这儿留下点什么,比如,一个影子,当我在晨光里把半夜被人抢走的被子扯回来,折成对折,再叠出一道道直线和横线,边叠边忘,忘而复叠,怎么也叠不好,就会有个影子在旁边说拉倒吧差不多得了,大相国寺有五百种叠被子的方法你都要试试吗?我也不理,一低头啪的一下无声胜有声连他也叠进被子里,往大炕看不见的深处款款丢去。

 

我可能失去的东西还会多一些,多一些还会再多一些。不过我不在乎。我会多存些钱,在大相国寺那边,钱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你有了钱,就去厕所数数呗,情况再复杂,只要挡板还在,你就可以安心地数钱。每个早晨,我都会把钱再数一遍,然后等待黄昏快点到来。但白天总是那么长,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每个人都在做,然后每当钟声再度敲响,大家就会如梦方醒,伸伸懒腰,一个接一个走进我的黄昏里。黄昏不是黄的,它只是一层像微笑一样的东西,我等了一整天,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微笑,有了它,仿佛怎样离开大相国寺也都不重要了。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终于有一天,冷雨彻夜,瓦片狂掀,屋顶上就像来了一群秦朝的施工队,大炕上到处漏雨,大家都躲到了五百罗汉堂那边,罗汉都在,擦得闪闪发亮,一个不少,北京人举着蜡烛还当起了讲解员:看,都是我擦的,擦的时候我就想,我擦,这就是修行啊,擦亮了,就会落灰,落了灰,就再擦,就像外边那抱老松树,本来是棵小松树,一把手就能攥住,年年落下松果,年年再生松果,也不知落下多少松果,就抱也抱不住它了,然而松果还是松果,灰尘还是灰尘,就像这大雨,它就是要下……说着话,大家又随他来到那抱老松树下,点燃了落下的松枝松果,和那堆不知道可以不可以降解的破烂取暖,松果噼啪爆响,可以解忧,夜空中闪电纠缠不休,映得云层迸裂,一座座山谷被雷声摧响,天上四面开门关门,鼓风入云,大家都迷了眼,被风卷起的火堆就像失重一样,丢下一团团耀眼的松果,闪亮的碎片,扶摇而上,一路团旋飞过五百罗汉堂,大殿,二殿,四大天王,过山门而不拜,火势不减,持续助推,像个热气球不停地催加着燃气并入云天,闪电掀开好多层帷幕,雷声却迟迟低吼着在乌云中捶击,像吞了一口不知可不可降解的什么古怪食物的大鱼,掉头拍尾而去。

老方丈也出来了,脸上一团黑烟,倒提禅杖,湿身茫然四顾,大家扶他进屋,他房里倒没漏雨,只是桌上一台电视机被雷击中,爆炸了,屏幕乌黑,一地碎片。我们给他披上被子,也都湿着身,安慰他。他扶住禅杖,点点头,闭上眼,暂停,又睁开眼,看着我,问出三个问题:你是新来的?这不是最后一集吗?你怎么还没走?

 

天凉了,雨后风中,群鸟迢迢飞过山那边去,山这边成了碎叶搅拌机,好像山林好久没有理过发了,到处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午后阖院静悄悄,大门洞开,只有四大天王在各忙各的,一不留神就有人夹了来时的东西,三步两步跨出门去,连头也不回一下。我想起我刚来的时候,也是夹着自己的东西,一进门就碰见和他们差不多的一些人正在离开,出入之间,谁也不理我,只有廊前一个扫地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正在扫被雨水泡烂的叶子,我上去打问,这位……怎么称呼哪?他抖抖扫帚上的汤水,就像没睡醒一样咂着嘴儿说,好久不见啊!以为你不来了!我说诶?你认识我?他这才抬眼瞪着我说,少来这套,别以为你夹着个东西就算化装了,也别误会,我也不是专门在等你,我只是扫地的时候碰见了你,吃了吗?要不要带你先喝碗粥……我脑子有点不转,就摇了摇头说,这位师兄,我不是来玩的,喝粥倒也不急,我夹着东西或是不夹,这并不重要吧,重要的是什么,你一定比我清楚,我没什么了不起,也没有特别想干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点啥,我只是一来就遇上了你在扫地,不就是这样么?他说妈的,说了半天跟我说的一样啊,你是故意的?我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说对不起,其实我是故意的。唉,不过你来了也好,那就先帮我扫会儿地吧。我接过扫帚,挥舞起来,就像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扫起那些汤汤水水和树叶泥沙,捎带着蚯蚓蝴蝶蜘蛛蚂蚁,我的影子也拉得长长的,做出一副在扫地的样子,把我扫过的地又再扫一遍。那时我一边扫一边换着角度四处看,大相国寺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天下第一,无遮大刹,应有尽有,幸福在哪里,还用问么?正在喃喃自语,刚才那个人捂着脑袋又跑过来了,一把夺去扫帚:老方丈来了!说完马上默默做出一副在扫地的样子,在我刚刚扫完的地上扫来扫去。我心想真是有缘,正好见过老方丈,也好把刚才的几句赞叹说给他听。但等来等去,并不见半个影子。那人又说,不来正好,肯定又去下棋了!虚惊一场,别站着了,我带你到处看看吧,看看你是不是能想起点啥?我说,我能想起啥?你把话说明白点?他说,说那么明白干啥,反正都是梦话,当不得真的。他这么一说我倒好像真的想起点啥,就问他,哎,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他说嘿,难道你不是在做梦吗?我说我在做梦,我是谁?他说,你就是做梦的人呗。我说,那你又是谁?他说我是你在梦里遇到……我们这样边说边比划一起走进大相国寺百花深处,后面两个影子就也一擒一纵悄悄地跟过去,跟过去跟过去跟过去跟过去。

 

永远别想辉煌

 

永远别想辉煌。

啥?

永远,别想辉煌。

 

我弹了弹烟灰,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大相国寺,我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小包,我知道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会被别人丢到垃圾堆里,不管能不能降解,那正是它们要去的地方。老方丈对我说,永远别想辉煌。我相信那是他从电视剧里看来的一句话,要不就是某个打错的电话里有人这么对他说过。经常到处都有人说这种话,假如你如何如何,永远别想辉煌,那不是什么威胁,就好像一个人把一碗面条扣在自己头上,然后跟你说你永远别想像他那样。一般情况下我都会这么回答:永远不想,谢谢啊。

 

但我相信老方丈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是感谢了他,就像你在路上感谢一个拦住你的交警一样。那不是真的谢谢,也不是真的假装。那是没有谢意时生起的加倍谢意,和装与不装之间流逝的一种反装。我又点上一支烟。我已经一支又一支抽了挺多了。但我不会永远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我就是太久没抽烟了,忘记了自己在抽烟。我还得考虑一下将来的问题。我曾想做一个邮差,戴着绿帽子从每一个地方离开,还可以拿它来跟每个人开开玩笑。但现在我没心情开玩笑。我的心情是沉重的。因为有人跟我说永远别想辉煌,这样就算我不想辉煌也已经晚了,我本来没想,但如果有人跟你说别想,那你到底要不要想一想呢?我弹着烟灰,它们落啊落的落在没吃完的排骨王里。

 

我想起又有人跟我说过,从前有一个皇帝,他梦见自己是个乞丐,这个乞丐整天都幻想着当皇帝,他渴望住进皇宫里,山珍海味,佳丽如云,一怒千钧,血流漂橹,他越想越得意,这时有人丢给他一个大钱,当的一声,他就醒过来,醒来还在床上到处找那个钱,后来他嘿然一笑,原来自己本来就是皇帝啊。但有时在金色的午后皇宫里遛弯,侍卫们还看见他不时留意着那些角落,翻开沙发坐垫,拉出黄金小抽屉,摸摸每件金缕玉衣的兜,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还有人说,他梦见他就要死了,因为他干了一件非死不可的事,比如说,杀了人,杀谁都行,一般来说跑来跟我讲这种事的人杀的那个人也就是我。他说,我梦见我杀了你。他握着我的手说,我为啥要杀你啊,咱俩平时不错啊,是反梦吧。我说没事,我也梦见我杀过你。他就说,哦?你用啥杀的我?我想想说,用的是枪吧。他说,那我用的是刀。我说我用的是一把德国造的蓝钢小手枪你呢?他说我用的是我平时用的锈迹斑斑的柴刀你看就是这把。我一见他掏出刀来,吓了一跳,掉头就跑,他就在后边追着喊你跑啥,这只是个梦啊!

 

我也曾梦到无穷无尽新奇的事,以及现实中难以实现的美妙享受。不过我就不一一细述了。我的小说还没写完,减刑期却要到了,那天早晨,而不是黄昏,有人打开门对着一屋子人说,007出来,带好东西。于是浪漫满屋,大家也仿佛金榜题名,小规模欢呼着,纷纷起身和我拥抱,眼含泪花祝福,我也情不能自禁,和大家说着待从头再聚首的豪言。到了签字的地方,刘大管教站在那儿,也好像个悠闲的神仙,一脸轻松,他把我进来时身上没收的东西归一归划拉到我这边,让我清点,见我还紧紧抱着我的活页夹子,他就说,怎么样,写完没有啊。我摇摇头。他说那就写嘛,总会写完的,不过写作可就没有减刑这一说了啊,得老老实实把该写的都写出来才算完啊。我说您都懂嘛。他摇摇头,指一指墙上挂的“迷途知返”的四字真言说,说句不该说的啊,你们一个个都到了最后一集,都出去了,我还得在这儿待着啊。我一想还真是,但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也许他并不需要安慰,就像那个神仙,永远守在迷途知返的尽头,不也是一种生活嘛。

我把东西收到包里,提着包,终于意识到了,这就是我来时的样子,但整个人都如在梦中,走路轻飘飘的,跟在刘大管教身后,一道道门跨出去,一道道锁落下来,一直走到大门口,门外也是空空如也,刘大管教就站在门里说,好吧,还是那句话,再别回来了,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每一个在里头待过的人,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你……懂我的意思吗?我说我懂。然后给他鞠了一躬,不是因为我懂了他的意思,而是他对我说,你就写嘛写嘛,要写完嘛。这对我非常宝贵。我好像一下知道了怎样去写完它,那就是写嘛写嘛,在所有的四字真言里,似乎没有比它更好更有效的了。

 

王大老板终于卖出了不止一份排骨王。店里洋溢着人间温情和长生不老的气息,电视上两个人在抢一包方便面,一个美人甩起波浪长发,一个总统登上长城,一对夫妻戴着性爱面具互相痛斥负心人,一些清朝人在谈恋爱,一些唐朝人也在谈恋爱,一架飞机撞入摩天大楼,一排猪崽拱在令人绝望的奶头上,一个在逃多年的案犯被抓获,他说,你们终于来了,可算等到这一天了,我再也不用跑了。换台换到这里,我就会心一笑。那些桌子上,一份份排骨王正变成累累白骨堆在人们面前,王大老板迎来送往,忙得烟不离嘴。是啊,连我也点了一份排骨王,果然还给我打了个八折,我在想,吃完了再去蒙娜丽莎洗脚房泡个脚,从梦幻中慢慢回到现实,不是也很好吗?外面在下雨,三个疯子只剩下两个,他们披着一块塑料布从水泥小仙女底下跑到排骨王门口避雨,雨滴像刷子不停地打在塑料布上,那是一块印满了雨伞的塑料布。王大老板也抓了几张最破的钱出去丢给两个疯子,让他们走开。我一眼就猜出,他们是好奇与欢迎光临。另一个疯子不知去了何方,刚才黄大律师犯贱,非要教他骑狗提兔子,结果这个疯子很聪明,加了一把油就开走了,连头都没回。

 

小镇就在这里。从监狱下山,不到半日路程,回头是雨雾潇森,竹林排荡中,仿佛若有山,山那边有采石厂,不远处就是监狱。山给每日隆隆震响的炸药劈开了,像穿了个白背心儿,每天早晨都有两辆卡车,拉着穿同样衣服的人,戴着小帽子,车歪着肚皮绕过一条黑色的沟,太阳照着屁股,人人都唱着歌,唱完下车,排队,报数,上山去炸石头,砸石头,背石头,把石头碎成石子,把石子磨成粉末,有的被石头砸了,有的背着背着石头就没影了,跑了,当然没人能跑得掉,最后还得跑回来。有些失踪的,可能在野兽肚子里,或是迷途不知返,让离开变成了永远。最近雨水连阴,路上到处是泥石流,连采石厂的电机房都给冲塌了,一大排电矿车从山上像坐滑梯一样溜了下去,所以战友们最近也可以歇歇了,练练凌微,打打球,或是排队吃饭,吃完洗碗,唱起一支没有人能听到的歌,要小声地唱,不能给管教听到,不然问题就来了,你唱的是什么歌?没有人能听到你唱给谁听?谁起的头?出列!

当然我又想,也许在山上,真的有个大相国寺也说不定。那里有飞檐鸱吻,画壁云霓,有四大天王,各执一端,山门肃静,油迹如新,有前殿,后殿,廊庑,饭堂,大炕,厕所,历历在目,长松一抱,五百罗汉一个不缺,有老方丈,守在电话机旁,有我的师兄们在凌微,舂米,抟土成泥,以筑新墙,在大相国寺那边,墙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当然钱也很重要了,但和墙比起来,钱就不算什么,人人得而数之,人人得而花之,但你永远不知道墙那边有什么,一旦你知道了,你就已经在墙这边了。

 

我在小镇上逛了逛,雨小了,午后的柏油路上到处是泥,一个瘦小子穿着雨衣,挥舞着一根从别人家篱笆上拔出来的宝剑,我们小时候打群仗用的也是那种宝剑。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路过一个猪圈,这里只有一头猪。他看了一会儿猪。猪正在雨里吃东西,尽管不一定有东西可吃。它只是在做吃东西这件事。它从泥里拔出嘴来,湿漉漉地看着他。瘦小子就叫它:“猪八戒!”

猪甩着耳朵转身靠墙倒下,尾巴满不在乎地扭来扭去。

他又一挥滴水的宝剑:“杀猪了!过年了!”

猪吓得浑身一哆嗦,但也可能只是应个景,因为它也知道过年还早,就马上又起来去吃东西,这次它找到个已经啃过一遍的玉米棒子,把它在泥里滚来滚去。瘦小子有点满足地继续向前,迎面遇到失了坐骑的黄大律师,他刚去报完案,但是毛大所长说了,你吃饱撑的?去招惹一个疯子。你车上那个破警笛取下来没有,早就让你取下来,一个疯子拉着警笛满世界跑,你负得了责任?你写个材料吧。黄大律师说写啥材料?毛大所长一瞪眼,写啥材料写你到处卖黄盘写你无照驾驶宰客乱收费,天天叼个烤肠你以为你是邱吉尔?看你爹妈给你起这名儿,你还黄律师,你咋不叫黄元帅呢!算了,你叫啥都是黄的,你还不如叫黄赌毒,把你抓起来就天下太平了!黄大律师写完材料,一路翻着白眼出来,看见瘦小子手握宝剑,要是平时,他就会再次犯贱,招惹一下这个小混蛋,但今天他没心情,只是像条落水狗一样跛着脚走了过去,而瘦小子仗剑而立,只要黄大律师轻举妄动,他就会直接给他一剑。不过他也没有,而是穿过自由市场,直接走进学校去了。

 

我还穿着原来的衣服,拎着包,雨停了,我没有走进自由市场,因为我家早就不在那里了。我当然知道它在哪儿,但我离它越近,仿佛它就离我越远。小镇看起来大兴土木,但万变不离其宗,它仍是个小镇,而不是北京、巴黎或罗马。甚至我过时的衣服也没有成功地引起人们注意。我路过了幼儿园和养老院,儿童乐园不见了,幼儿园里有很多孩子,他们在唱歌跳舞,我假装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意思,就走开了。

沿着街道,经过一个破旧的招待所以后,我发现我有点迷路,招待所前边应该是医院,但现在它成了一个游乐场,看来小镇忙里偷闲,还发展起了旅游业,各种粗糙的景观突然矗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让人猝不及防,有火焰山,乌鸡国,流沙河,黄风洞,女儿国,楼兰鬼城,还有东土大唐一条街,远处传来欢快的二胡、扬琴和电子乐,两边是零落的商铺,一位老兄戴着草帽,正在那儿默默扫地。他扫地的样子让我不禁会心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他在这里,就过去一拍他:002,你怎么在这儿?不认得了?我是007啊。好像一百年那么长,又好像擦亮一根火柴那么短,他露出一丝笑容,但马上又消失了,转过身说,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我就赶紧捂捂嘴说,对对,差点暴露身份,没想到你跑出来就藏在这儿,他们在到处找你。他把扫帚往手上一横说,你这个人有病,谁跑出来了,不要胡说,莫纠缠。想看表演去那边买票。我一时呆在那里,他丢下扫帚,走进一间屋子,把门摔上。过了不长时候,门开了,出来一个粉面朱唇的唐僧,然后是一个孙悟空,跟在后边耍着棍子,沙和尚出来看了我一眼,他的头套是歪的,走起路来很萌,最后才是猪八戒。我一看,里边已空空如也,就跟着师徒四人,他们走过火焰山,穿过乌鸡国,经过盘丝洞,趟过流沙河,钻进黄风洞,就是女儿国,最后来到一座破庙前,上面写着“小雷因寺”。可能因为是淡季,没多少游客,但也人来人往,香风臭汗,破庙前头搭了一个舞台,上面也贴着几个大字“中百万大奖圆发财美梦”,台上小乐队吹拉弹唱,演员都躲在舞台背后休息,吸烟,也有些戴着胸罩的妖精,浓妆艳抹,满身贴着亮亮的彩片,手叉在胸前轻轻扭动身子,说笑。悟空蔑视地看着她们,手上不停地耍着棍子,她们就也不屑地翻个白眼,有的还说声“嘁”,就走了开去。沙僧扶着长老坐在一块水泥板上歇了抽烟,自己走到对面人群中卖棉花糖和瓜子的小摊上,想买些零嘴来吃,那是一种白白的、软软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食品,倒也颇有意境,他擎着两大朵棉花糖回来,怀中还揣着两包瓜子,棉花糖在手上如白云凝固,却不知何时爬进去一只蚂蚁,他干着急腾不出手去捉,就看着蚂蚁一头扎进白云深处。棉花糖一朵给了师父,一朵给了八戒,也不知是哪一朵里有蚂蚁。沙僧与悟空嗑着瓜子。八戒好奇地慢慢看妖精,其实妖精在底下看都有点显老,等一会上台就看不出来了。报幕的也是个妖精,她被一阵旋风般的电子乐声刮上台来,娉婷立定,笑容可掬对着麦克风前稀稀拉拉的观众震耳欲聋道:尊敬的来宾朋友们,晚上好!下面请看大型真人秀表演——西游之春!有请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师徒四人隆重登场!

表演没毛病,也没什么剧情,就是音量太大了,师徒四人上台亮相,各作赶路状,正在摇头晃脑,就上来一群妖怪,和四人捉对厮杀,群魔乱舞,高潮中又有一队妖精,在台前蹦迪助兴,一个妖精没站稳,被八戒奋起钉耙从背后撩了下来,彩带齐飞,正落在观众群中。这时又从后边上来师徒四人,一样装扮,和前面四人一对对演起了真假猴王。我看看那个落在我脚下的妖精,还没有现出原形,就扶她起来。她的脚崴了,头上的花冠也掉了,彩带被人踩得全是泥,原来她就是女儿国的国王。我给她把彩带拾起来拉着,怕再被人踩到,她从另一人手中夺过花冠,挤出人群,一边拍着身上的土抱怨说,脏死了,什么破节目,破唐僧,土死了。见我正盯着她看,便说,看什么,没见过妖精?我刚要说确实没见过,却一眼看到她身后的人堆里,没多远,三大管教都到齐了,但没有刘。他们每人夹个小包,表情内紧外松,一边看戏,眼神不时瞟着另一边人堆里,那里也有几个他们的人,也都穿得很普通,一人夹个小包。我就想,他们是为002来的。又想,他们不会是跟着我一直跟到这里来的吧。

这时雨后凉风起,天宇廓清,一个大大的月球正朝我们显出淡淡的影子,夕阳未及出现就落了下去,只有余晖还洒在小雷因寺这边,台上依旧演得热闹,妖精们还把观众拉上去一起蹦迪,打出V字手势。台下,三大管教看得倒很耐心,按兵不动,他们仿佛在等着台上师徒分出真假再说。那妖精管我要了支烟,这个节目她大概已经看了好多遍,但就连她也搞不清台上谁是真的师徒四人,就是这样,我打开活页夹子,想也不想抽支笔就飞快地记下:世界上总是有成双捉对的东西,有时让你看到这一半,有时让你看到另一半,有时同时出现在你面前,你却无由分辨,或欲辨已忘言了。月亮的轮廓又清晰了些,从它昨天离开的时刻来到它明天也会到来的地方,像在提醒我们,我们是一起旅行的,有一个共同要去的地方,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永远,而是在每天离开和到来时,它就会告别和显现,而……

台上干冰机喷出团团白汽,制造仙境,人人如坠雾中,真的也像个仙境一样。

 

我走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后面有人跟着我。我走出女儿国,钻出黄风洞,绕过盘丝洞,跳过流沙河,穿过乌鸡国,爬上火焰山,火焰山上一片明月光,但其实是灯打的假月光,因为出了火焰山,发现又有一片天空,原来刚才的天空也是假的,原来真正的月亮还没有出来,好多建筑刚刚亮起灯光,好多人刚刚下班,商铺才开始热闹起来。一条扫帚,就扔在刚才它被丢下的地方,还有一顶草帽,戴在我头上刚刚好,我就拾起扫帚,但我没有扫地,我只是拖着它往前走,发出一种扫地的声音,虽然我扫过的每个地方,马上就会被重新丢满垃圾,不过我也就这样扫过了马路,扫过那片破旧的招待所,扫到消失的儿童乐园那儿,我就不再扫了,我拄着扫帚,听到有人在后边喊我,是那个妖精,她骑了辆自行车,车筐里是我的活页夹子。我忘了是什么时候把它丢下的。妖精说,你跑得还挺快,像影子一样,追都追不上。我说,结束了?她说结束?早着呢。最精彩的你都看不到了。我说,我不想看了。你也不看了?她说,早看够了。你去哪儿,我带你一段吧。

坐在妖精身后的车架上,我们很是惹眼,她的骑车技术不太好,但也哼着一支歌,哼到半截,我还是没听出那是什么歌,好像很古老,又很新潮,因为太古老而重新变得好听了。也许那就是一支不能给别人听出来是什么的歌。她还说,你怎么还拿着扫帚,还不丢掉?

我就把扫帚丢掉。它躺在小镇曾经惟一的柏油马路上,被一片真正的月光透过花荫拖着走了。

 

离去歌

 

当然,我没有忘掉我家在哪儿,甚至刚刚进入小镇我就已经对它的方位确定无疑,只是近乡情怯,况且我已不是原来的我。虽然我还穿着那时的衣裳,提着那时的提包,但越靠近那条街,我就越像一个陌生人,渐渐地,还是有人认出我了,对我指指点点,有人从窗子上往下看我,路口卖烧鸡的二哥叼着根烟,一下从铺子里跳出来,拍着我肩膀说,回来了你!好嘛好嘛!胖了啊!哈哈!他转身够到玻璃柜橱里摸了几下摸出一只烧过火的鸡来,啪的往我手里一塞,说,别客气啊,吃个鸡吃个鸡!我感激地谢了他,拿着鸡往里走。一个骑自行车的小妹妹看我一眼,本能地害怕起来了,我对她笑笑,她也没理我,原来我还给她买过冰淇淋吃嘛。一个提着菜篮的阿婆倒有点喜出望外,说你妈前天还跟我讲你快出来了,快回家吧,回家吧,哎……我跨过楼前一滩滩雨水,一辆汽车开过来溅了我一身,我也无所谓,我开车的时候,也这么干过,人总是要自己把所有的事都经历一下的,换着位置经历吧。那车开了不远却停下来,钻出了一个人,他跑过来一把揪住我胳膊说,怎么是你啊!我也一愣,笑笑说,好久不见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捏住了什么东西,掏出来,是盒烟,弹出一支给我,我叹了口气,说今天抽了太多了,不抽了。你怎么在这儿?他说,我住这儿啊。去年又结婚了,刚搬来的,还和以前一样,我家在第三排。你不是也离了么?我说,你姐还好吗?张良说还行,当列车员太辛苦,老往北京跑。你这次……有八年了?我说,六年,减了两年。他抽着烟眼睛看看别处,好像想不出更多话来了,我就说,你给我留个电话吧,你姐的也告我一下,有机会联络一下感情。他说嘿,你还惦记呢,小心,我姐夫可是练柔道的。我说惦记惦记不行啊?他说行行,我明白。于是给我留了电话,约我找一天去他家吃饭,他才两步一回头跟我告了别。当然,我也仍然没有来得及跟他讲大相国寺的事儿,老方丈是谁,002如何,无人驾驶以及V字手势,穿墙之路是多么曲折多变,而我既没有两卷兵法传授给他,也没有和他一起抽支烟,人就是这么后知后觉,所有你事前想到的其实都不会发生,而情过境迁,就再也来不及。也罢,我把包甩在肩上,一步步上楼,我家在五楼,门开了,我妈先出来,拍着我就像在跟旁边不存在的人说,哎呀,我儿子回来了!说着又有些迟疑,说不是告诉我明天吗,怎么是今天?我说提前了,提前了。我姐站在门里,我也不晓得跟她说什么好,就叫了一声姐。我爸还没露面。一进家,那股饭菜的味道竟然被我闻了出来,我说,好香啊。进去一看,我爸有点尴尬地从桌子前头站起身,手好像不知要往哪里放,抓起个烟盒来,捏出一支烟,又捏给我一支,我放下包接了,坐着跟他抽烟,我妈不再发出吃饭的口令,菜已上桌,大家都坐了,倒上酒,我爸的习惯还是等别人动之前自己先抿上一小口,我就给他们敬酒,气氛慢慢恢复到前度曾见的某个夜晚,我其实吃不下什么,问起被我撞死的那人的家里,我妈就说,还能咋样,人都没了,明天去给人家上个坟,虽然也没什么用,但不去不行啊。我说好。我爸说,有啥打算?我说还没想过,慢慢看吧,可能想去北京。我妈就叹了口气,我爸就说,又啥叹气,去不去北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但他也想不出来重要的是什么,就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完,我给他再倒上,他说好了好了我就这杯了,说着说着他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还流出了鼻涕,擦完又流,泣不成声,我头一回看他哭,有点不知该怎么办,就也哭起来,还有我妈我姐,也都用各自习惯的方式哭着,我呢,边哭边觉得这不太真实,这不太真实,这样哭泣的场面是一种过程,我们不得不经过它,虽然我们在哭,但只有一半是在哭,另一半则是无动于衷,或者更加相反,另一半是在笑,是喜,不是悲,喜也不是欢喜,而是窃喜,是置身事外,拷打过往的情绪,为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过往的悲伤理由而边哭边拷打,没有人会一直哭下去,拷打也总会结束的,会疲倦,会厌倦。是的,结束之后我们果然又抽了支烟,说起监狱中的一些细事。然后我帮着洗碗筷,在擦洗厨房灶台的时候,她们都出去了,一边往抹布上挤洗洁精,一边擦着那些并不属于我的污垢,我才真的哭了一会儿,但是那时已经不悲伤了。

 

那是个酸中带甜的傍晚,火车站上空风卷残云,头顶大钟不慌不忙地敲着当,当,当,刚才最后一响也没有任何东西来提醒你。我就知道没有。因为当你以为有的时候往往就会没有。不过也没关系了,我离开小镇,坐上火车,下了火车,我也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有些什么事情好做,不过我以为,总会有一些不重要的事等着我来做吧。

 

这是一座现代、喧闹、似曾相识的大城市,我身后是一座威严、雄伟、如雷贯耳的火车站,火车站前有一座雕像,雕像底下全是人,不过也许没有雕像,我忘了,反正全是人,这些人就像被洗得乱七八糟的一副扑克牌,谁跟谁都配不成对儿,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婀娜多姿不过分,款步徐行似暂停,芳香脉脉正是她,这芳香似有若无,就像我曾在心底三十层深渊之下再往下沉时有过的那么一触,好极了,我使出透视大法,随后像一枚跳棋一样循步而追,刚觉得眼前一亮,就有好几拨黑影挡过来说,吃饭吧老板,我说不吃。住店吧老板,我说不住。坐车吧老板,我说我不是老板。大宝剑啊帅哥,我看了他一眼,那家伙像个红桃K一样笑着说,大宝剑,有发票!我心不在焉地说什么大宝剑我要宝剑干吗,他说需不需要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需要的。我不笑而笑地看着他笑笑,手伸进口袋,握住一只手拉了出来,手上还捏着一个钱包,那正是我的钱包,他也对我笑笑,我就把钱包从他手里揪出来,他还有一丝不舍,所以我给了他一个向上的力,他一咧嘴手松开,我对他说,永远别想。他也就转身走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倒顿生歉意,我说永远别想,其实大可不必,我要多有一点钱,也许会买他一把大宝剑,所以永远别想这种话,以后不能随便说。我不是开玩笑,别看我很随便,其实我很认真。我还可以更认真一些,不过那没什么必要。我觉得我应该表现出焦急的一面,不过那也没什么必要,在这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我还得如履深渊。这一次风往这一边而不是那一边吹着,但同样高楼林立,夜长梦多,月球冰凉,摇摇欲坠,我看看表,时间足够用了。我有一块表,这当然不在话下。我也许还有一辆汽车,熟练驾驶,潇洒拐弯,倒车入库,然后换乘玻璃飞机,一片透明飞向外国。但我现在仅仅只是戴着表步行,秒针滴答,仿佛我要去的地方就在前头,我听到一个声音说往前再往前,往右再往左,那是一个阿伯在给人指路,被指路的人却看着我,仿佛那就是我的路。因为在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需要知道去哪儿。人人都有一个地方要去,还有两个人去同一个地方的,一群人一起去的,一个人去好多个地方的,人人与人人约好去各个地方的,在每个瞬间,有到来,必有离开,情况就是这么复杂。当然路上也是行人如织,表情众多,纷纷携包踏步走向月球。路两边也是灯红酒绿,花枝招展,只不过树枝上招展的不是花,而是临时停泊的一次性塑料袋,有白的,黑的,绿的,蓝的,红的,黄的,条纹的,斑点的,一有风就到处乱飞,有一些飞得还很好看,绵绵的,空空的,痴痴的,讪讪的,像是凌波微步的另一种玩法,妈的,这让我情何以堪。有一个塑料袋差点飞到我脸上,被我劈手斩于马下,用脚踩踩,里面空空的也没有什么道理。茫然四顾,眼前都是毫无道理走来走去的人,他们寻欢作乐但并无欢乐,纵情声色却也无情,可以出现也可以不出现。但是他们都出现了。当然到处也没有什么美人儿。这还没完,一个商场底下,更有狂抖扇子的一百个老干妈在洪福齐天的音乐声中摇头摆尾,想到这可能是凌微的又一百种玩法,我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注释:

[1] 引自尼采著《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一切破了,一切又被重新接合。……大家分手,大家又重新相会。存在开始于每个瞬间。……彼处之球围绕着每一个此处旋转。到处都有中心,永远之路是曲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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